╔☆→———————————————————————————←☆╗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霎紫明嫣】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红楼+清穿]女主来自末世》作者:夹生的小米 简介: 末世第十年,江菱死在了街上横行的丧尸群里。 她在另一个世界重生了。 作为一个年仅十二岁的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她被王夫人买回去,当了林姑娘院里的粗使丫鬟。 从此,蒙贵人青眼,一路平步青云。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红楼梦 清穿 异能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菱 ┃ 配角:贾府一家子,清宫一家子 ┃ 其它: 编辑评价: 江菱穿到红楼世界之后,发现自己拥有了穿回末世的能力,而且末世遍地都是金手指!美貌、健康、操纵梦境、催眠读心……完全彻底的改变,让她在各种各样的危机和陷阱里游刃有余,步步闲适,从荣国府到皇宫,走出了一条世人钦羡的青云之路。 本文情节环环相扣,引人入胜。作者将三个世界巧妙地混搭在一起,让女主在危机中升级,从而在充满危机和陷阱的世界里,让自己和同伴过上了幸福且闲适的生活。女主的心态一直都很平和,但当断则断,不管在哪一个世界都能自如应对,这也是本文一个极大的亮点。 第1章 人声鼎沸的街道,碧蓝碧蓝的天空。 小贩挑着醪糟沿街叫卖,三个大子儿就能买到整整一碗,喝完整个人都通透了。小媳妇儿们羞答答地走街串巷,手里捏着两串绢花,时不时地捂着嘴笑。高大的屋檐下,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威严屹立,小厮懒懒散散地打扫着石阶,一下、两下…… 江菱眯着眼睛,从指缝间往外望去,阳光刺眼。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破夹袄,在深秋的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连指甲都隐隐泛了青紫色。刚刚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冰凉冰凉的,还有些僵硬,显然是刚刚死去不久。她又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前世,发现记忆里除了丧尸,就只剩下漫天的金属尘土和废墟了。 江菱来自末世,一个经历过病毒爆发又经历过核冬天的焦土时代。 她年轻的时候也曾享受过高科技的便利,在cbd的写字楼里日复一日地做账,偶尔到楼下的咖啡店里买杯咖啡提提神。病毒爆发的那一天,她刚刚领完去年的年终奖,打算奖励自己一次欧洲深度游,顺便再报个班。但是随之而来的末世,把一切都打碎了。 南北极冰川融化,百万年前的病毒肆虐地球,2/3的人都变成了腐烂的生物。 这些腐烂的生物丧失了痛觉和味觉,以新鲜血肉为食,看起来就像是电影里提到过的丧尸。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科学家们就将这种病毒研究透彻。他们宣称,唯一能将这种病毒永久杀灭的,只有核爆后的各种高能射线。 这些被感染的人群集中到无人区,随之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核爆。 但病毒传播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核爆的速度,在核爆蔓延的同时,丧尸群也逐渐蔓延到了地球的每个角落。整个地球陷入了漫长的核冬天。幸存的人们生活在地下,只有在正午阳光最强烈的时候,才会偶尔出来碰一碰运气。运气好的,可以找到一些未腐烂的水果或食物,运气坏的,就会被那些腐烂的生物一爪子撕成两半。 江菱恰恰是这些不幸人群当中的一个。 她死在了街道上横行的丧尸群里。 江菱用手指挡住阳光,从指缝间往外看去,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街道上人声鼎沸,高大的马车缓缓驶过巷道,小厮们懒洋洋地收起扫帚,朝车里的人打了个千儿,问了声“二奶奶安”,便引着嬷嬷丫鬟们进去了。随着一同进去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 一个小厮捏着扫帚,扭扭捏捏地唤了一声“平儿姐姐”,又细细地问了两句话。 年轻的姑娘点了点头,又朝车里问了一声,车里懒懒地应了一声“嗯”。 江菱恍恍忽忽地想起来,在末世前的电视剧里,好像也出现过这样的一幕。 红楼梦。 平儿姑娘,香樟木的车子,车帘子上的金线,小厮们畏葸地叫着“二奶奶”…… 她微微抬起头,用破夹袄遮挡住阳光,恰好看见了一块巨大的匾额,匾额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一个大字:荣。其他几个字或许她看不清楚,但那个荣字,实在是扎眼得很。 这里是,红楼梦。 江菱惊讶无比,却又感觉有些好笑。她低头看了一下,发现自己缩在荣国府街角的一处阴沟里,身上又冷又硬,一件破夹袄不知多少天没有洗过,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指甲依然残留着青紫色,显然是被冻得僵硬了。 又低头往小水沟里看了看,一张面黄肌瘦的脸蛋,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吃过饱饭了。 但是她腹中没有任何饥饿的感觉,手和脚都是软绵的,没有任何力气。很显然,这是过度节食的后遗症,人饿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感觉不到饿,但整个人都软绵绵的,稍稍一动就会眼冒金星。 所以她这是,从末世的焦土时代,穿成了红楼梦里的一个小乞丐。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江菱重重地喘了口气,整个人都靠在冰冷的墙角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在末世里,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即便是在晚上,也要保持高度的警觉,否则就会被那些腐烂的生物撕成两半。每一天都在浑浑噩噩地数着日子,在没有希望的焦土里熬过自己的余生。 这里起码,没有丧尸了。 经历过那样残酷的焦土时代,才知道现在的阳光时代有多么珍贵。 江菱不愿意去想自己是怎么来的,甚至连一点回去的念头都没有。红楼梦的世界,比起丧尸横行、核尘土漫天、人人提防着身边人的末世来说,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的,不管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她都不愿意再回去了。 即便她是这里的一个小乞丐。 江菱靠在墙角处小眯了一会儿。深秋的寒风呼呼地在耳旁刮过,身上的破夹袄也有点儿漏风了。她略微休息了两刻钟,就翻身爬起来,用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根树枝,支撑着身体,慢慢地往前走。经历过末世之后,她比谁都要清楚,如果一直这样睡下去,会被活活冻死的。 她附身的这个小乞丐,显然也是被这样冻死的。 “唉嗨,哪里来的小乞儿,没瞧见这是蓉大爷的道儿啊。” “紧着让开些,不然仔细着你的皮。” 江菱稍稍侧身避让,便看见两个穿着皂色衣裳的奴仆,大摇大摆地往荣国府走去。他们两个走过的地方,行人们都避让得干干净净,显然是不敢触了蓉大爷的霉头。等过了很久之后,才看见一位锦衣束金冠的公子哥儿,骑着高头大马,志得意满地往荣国府这边走。 哦,这位多半就是贾蓉了。 江菱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一切,从平儿姑娘到这位蓉大爷,还有刚刚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二奶奶,但是她对红楼梦的印象极其淡薄(毕竟经历过一场末世),记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事情。贾府将被抄家她是记得的,金陵十二钗她也有些印象,但其余的,便淡忘了。 江菱揉了揉手臂,将冰凉的皮肤搓得热了一些,慢慢地往城外走去。 她得先找到一个吃饭和睡觉的地方。 第二章 城外和城里的差别不大,至少在江菱眼里看来,没有天壤之别。 她跟随熙熙攘攘的人.流到了城外,很快便看见了一片桃林,紧接着又看到了一片杏子林。眼下正是深秋,枝头上的杏子和桃子都落了大半,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小蔫果子挂在枝头,勉强可以果腹。 江菱顾不得其他,将枝头上的几个小果子都摘了下来,在河里清洗干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古时的河流没有什么污染,饮起来清甜清甜的,连蔫蔫的小果子也分外甘甜。 她不敢吃得太快,胃部饿得太久,进食过快反倒会伤胃。零零星星五六个小果子下肚,她便结束了这一次的进食,转而走到城门外的茶肆里,向铺子的主人讨要两块炭火。 想要在野外过夜,没有火是不行的。 铺子的主人嫌恶地瞥了她一眼,丢了两块炭火出来,连看都没看她两眼。她低头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禁不住哑然失笑。自己现在的样子,倒是免去了被劫色的可能。 带着两块炭火回到野外,江菱很快便收拢了一小堆柴火,毕毕剥剥地燃烧了起来。 在末世生活得久了,人人都养出了一身野外生存的本事,江菱自然也是如此。这个世界安全无虞,没有丧尸,没有无处不在的核尘土,即便是荒郊野外,对她来说也是天堂。 江菱拨了拨火堆,又拣了两根尖尖的树枝,到野外叉了两条大鱼。 这件本事,也是江菱在末世里磨练出来的。不过那时候,她叉的不是鱼,是丧尸鱼。 有些笨拙地开膛破肚、清洗鱼腹、叉起来架在火上烤,虽然没有盐,但鲜嫩的滋味已经足够让人把舌头都吃掉。江菱一口气吃了两大条,才感觉到肚子里涨鼓鼓的,全身都暖了起来,连手心里都有些出汗了。 不过,她没有去沐浴。 并非她不愿去清理干净身子,而是自己这一身又脏又腥,在荒郊野外是最好的保护色。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个又脏又腥、面黄肌瘦的小丫头下手,最起码,她的人身安全是可以保证的。江菱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下周围,将火堆熄灭了一半,用石头封好,靠在一棵大树下睡着了。 这是她十年来睡得最好的一觉,也是最安稳的一觉。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进出城门的人也少了。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钟,一辆高大的马车缓缓驶了出来。守卫上前盘问了两句,便放行了。在马车的帘子下方,有一个小小的金线绣成的“贾”字。 车夫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但依然稳稳当当地操纵着两匹骏马,朝前头驶去。 在经过那片杏子林的时候,车里忽然传出了一个声音:“等等。” 车夫将马车停了下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王婆子可还有事?” 车帘被一双苍老的手掀开了,车里走出一位五六十岁的妇人,大约便是车夫口中的王婆子了。妇人朝林子里张望片刻,目光停留在了一小团阴影上。那显然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面容尚未长开,身上的破夹袄脏得看不清颜色。妇人看了片刻,脸上显出志得意满的笑来: “明日回城的时候,你载我到这里来。”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未给江菱造成困扰,她依然在梦中睡得香甜。 第二天一早,江菱是被清脆的鸟鸣声叫醒的,她揉揉眼睛,瞥了眼枝头上扰人清梦的雀子,起身到河边去洗漱。虽然暂时不能洗澡,但是漱口净面还是很有必要的。 不然她真是脏得连自己都受不了了。 洗漱过后,她又从河里挖出一小捧淤泥,往脸上抹了抹。乍看下来,更像一个面黄肌瘦、又脏又腥、浑身污泥、连模样都辨不清的小丫头了。别说是劫匪,连她自己都很嫌弃。 一顿安置过后,江菱又从河里叉了一条大鱼,就着昨晚的余烬,重新燃了些火,烤熟吃了。但还没等她吃到一半,便看见一辆高高大大的马车,从远处朝这边驶来。 熹微的晨光里,江菱忽然有了一种身在梦中的错觉。 她看着那辆马车朝自己驶过来,一个干瘦的老妇人下了车,友好地朝她笑了笑。江菱皱了皱眉,迅速地将手里的鱼刺丢到地下,抓起旁边一块尖尖的石头,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在末世里呆得久了,她本.能地不相信任何人。 老妇人轻轻“噫”了一声,摆出一个更加和蔼可亲的笑来。她伸出皱巴巴的手,揉了揉江菱的头顶,似乎不大嫌弃她那一身腥臭和鸟窝似的头,紧接着弯下腰来,和蔼地问道:“丫头,只有你一个人么?” 江菱警惕地望着她,不说话。 老妇人自我介绍道:“我姓王,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王婆子,连贾府里的奶奶们都相熟的,你认得我么?”她咧嘴一笑,细细的皱纹宛如一匹皱开的布。 江菱在前世的记忆里搜寻片刻,确认自己不曾听过此人,便摇了摇头。 王婆子又轻轻地“噫”了一声,愈发和蔼可亲地说道:“我瞧你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又是这荒郊野外的,保不齐哪天就被坏人拐了去。我有个极好的主意,你要不要听一听?” 江菱微微抿着嘴,不说话。 王婆子自顾自地说道:“你瞧瞧我吃的我用的,无一处不精美。只因前些年我攀上了贾府里的几位奶奶,才过上了这遍身绮罗的好日子。丫头,你想过上好日子么?” 江菱盯了她很久,才沙哑着声音问道:“你想做什么?” 如果她当真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恐怕已经被王婆子拐了去了。 王婆子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来:“自然是带丫头去过好日子的。丫头,这两日贾府里放了一批丫鬟出来,人手有些紧,太太便命我出来拣买几个丫鬟。丫头,不是老婆子诓你,若是进得荣国府,即便是个最平常的烧火丫头,也比你这餐风露宿的强多了。” 言罢,王婆子便不再说话,似乎是在等江菱做决定。 江菱一开始确实是被唬住了。 她知道红楼梦里描绘的奢靡,也知道荣国府里的丫鬟,过得比小门小户里的女儿还要好。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世界里,如果能进贾府,哪怕是当一个小小的丫鬟,也比她餐风露宿的强多了。 但是,王婆子与她非亲非故,为何忽然拣了她这小乞儿下手? 若说王婆子是好心,那她也未免太过好心了罢。 江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婆子,似乎是在犹豫。王婆子也不打扰她,在这方圆二十里内,没有哪一位贫家女,能抵挡得了进贾府的诱惑,更别提一个餐风露宿的小乞儿了。她不怕江菱会拒绝。 良久之后,江菱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微微仰起头望着王婆子,轻声道:“敢问婆婆,太太许了您多少卖身银子?平白多了我一个丫鬟,少说也能匀出一二十两罢?” 王婆子一愣,脸上现出些许错愕的神情。 江菱轻轻说道:“我可是个无本的生意呢。” 这回王婆子是真真切切地愣住了。 王婆子低头打量着江菱,试图从这小乞儿脸上看出一些异样来。但那小乞儿依然安安静静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隐隐透出琉璃般的色泽,润泽通透,竟像是读过书的。 一个聪明通透的小乞儿? 王婆子眼睛一亮,隐隐多了些热切的光芒。 江菱见到王婆子的表情,便知道自己多半是猜对了。王婆子多半是古代的牙婆,受了贾府里某位太太的托付,到外边去采买丫鬟。但是古代贫家的女儿,在卖身当丫鬟之前,会从牙婆们手里拿到一笔卖身的银子。假如王婆子从路上拐了一个小乞儿回去,那这笔卖身的银子,便能省下来了了。 如此一进一出,起码是一二十两的进项。 江菱暗想,果然这世上无事献殷勤,多半是有利可图。 她稍稍捏了捏手里的尖石,眉眼微微垂了下来:“婆婆所言不错,我一人孤苦伶仃,餐风露宿,若是能进贾府里做丫鬟,当真是天大的好处。只不过——有些话,我想同婆婆谈一谈。” 半个时辰后,王婆子带着江菱上了那辆马车,朝贾府里驶去。 车里除了江菱之外,还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想来是王婆子刚刚从乡下带回来的。江菱友好地朝她们笑了笑,将那块尖尖的石头揣进袖子里,倚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在刚刚那半个时辰里,她同王婆子谈了三个条件。 第一,王婆子要匀出二两银子来给她。 王婆子贪图那十多两的卖身银子,所以才从半路上拣了她这个小乞丐,她自然也能仗着这一条,同王婆子谈谈条件。二两银子,是个很合适的数目,既可以让她在贾府里开个好头,又不至于让王婆子肉疼,还可以继续谈条件。 第二,她只签二十年的卖身契。 卖身为仆要入奴籍,江菱是知道的。虽然一开始王婆子支支吾吾,但因着存了江菱读过书的念头,也未曾过分隐瞒。二十年的卖身契,等同于将她一生最好的年华卖到了贾府里,虽然不是死契,但已经足够让贾府太太们满意了。 第三,她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江菱手里捏着王婆子的短,王婆子也清楚她的底细,因此谁都瞒骗不了对方。最好的结果,就是这笔交易做完之后,她们都当作不认识对方,那是最好的。 至于看见了一切的车夫?…… 如果王婆子连他都打点不了,那自然也不会做这笔买卖了。 江菱靠在车厢上歇息了一会儿,便听见吱呀一声,车子停了下来。 王婆子虎着脸冷声道:“下来,给你洗洗干净。” 江菱依言下了马车,跟随王婆子进到一间民居里,将身上的污泥用皂角搓洗干净了,又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衣,编了一条简单的大.麻花辫,才又跟着王婆子回到了马车里。 这一耽搁,又是小半个时辰。不过好歹一番收拾之后,江菱看起来像是个贫家的女儿了。 王婆子肉疼那二两银子,因此刚刚沐浴用的热水、干净的布衣、还有编麻花辫子的头绳,都是从江菱那二两银子里克扣出来的。江菱笑笑,也不同她计较那一二钱银子的份例,只当买个清静。 又过了片刻,马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贾府到了。 车子里的三个小丫头,还有前日王婆子收拢来的五个小丫头,统共八个小丫头一起,整整齐齐地站在贾府跟前,等着里头的人出来挑拣。门前的小厮们探头探脑,时不时指指点点,还有些偷笑的。 江菱忽然想起来,贾府里的丫鬟们,似乎是要配小厮的。 她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碍于良好的职业习惯,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在未来的雇主面前,安静守礼,便是一张稳妥的名片,起码不会在第一关被刷下来。 不多时,贾府里走出来两位老妇人,问了王婆子一些话之后,便点点头,引着她们进府了。 第三章 江菱安静地跟在两位婆子身后,不看不听,不言不语。 她知道古代的豪门勋贵之家,家里规矩是极大的,寻常丫鬟要是乱嚼舌根,保不齐第二日就会逐出府去。她还要靠着贾府,完成自己的第一步计划,在这个世界里扎根,因此万万不能出错。 想到这里,江菱愈发地垂眉敛目,以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那两位婆子带着她们九个,绕过层层叠叠的垂花门,朝后院正屋走去。 王婆子一面陪着笑,一面暗暗打听太太今日心情可好,例如可曾责罚过下人,又或是摔过杯箸吃食。其中一位婆子大约是收了好处,悄声叮嘱道:“我们太太今儿正在气头上,你可千万要记着谨言慎行,尤其是‘东府’二字,万万不能在太太跟前提起,可记住了么?” 王婆子连声称是,又试探着问道:“不知东府……” 那位婆子横过来,王婆子一个哆嗦,不敢再问了。 那位婆子想了想,觉得自己刚刚把话说得重了,便又续道:“我们太太是个和善人,素来吃斋念佛的,断断不会跟你一个婆子过不去。你机灵些,把人领进去,等太太挑好了,也就完了。” 王婆子应了一声,又悄声问道:“老姐姐,你给妹妹一个准话,今儿太太预备挑多少个?” 那婆子暗暗合计了片刻,亦悄声道:“你带来的这些小丫头,起码要去掉一半。” 王婆子闻言,即刻苦了一张脸,忍不住朝身后望去。小丫头们或惴惴不安、或兴奋不已、或欣喜羡慕、或跃跃欲试,显然都不是讨太太喜欢的性子。待目光扫到江陵时,发现这小姑娘安安静静,不哭不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是羡慕的神情,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眉头也舒缓了一些。 ——果然是读过书的,跟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不一样。 至于为何一个路边捡来的小乞丐,却偏偏是读过书的,王婆子便想不到了。或者说,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么复杂的事情。 那婆子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瞧见前边走过来两个姑娘,一下子就愣住了,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王婆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禁不住一个哆嗦,悄声道:“琏二奶奶?” 江菱顺着她们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两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正一前一后地往这边走过来。前头那位眉梢微微上挑,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稍显得有些凌厉。后面那位姑娘就显得温柔多了,虽然身上的穿戴衣着远不如前头那位,但容色温柔,一眼望去便让人觉得亲近。 后一位姑娘,便是江菱昨日见过的平儿了。 她猜测前面那位便是婆子口中的琏二奶奶,红楼梦里鼎鼎有名的王熙凤,便再一次垂下头去,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将自己缩在众人当中,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这位琏二奶奶可是有名的凤辣子,进府前万不可触了她的霉头。 正想着,前头那两位婆子并王婆子,早已经前后脚地迎上前去,唤了一声琏二奶奶。 王熙凤略略点了点头,正预备同她们擦肩而过,忽然瞥见一旁的王婆子,轻轻地“咦”了一声,笑道:“倒是有日子没见王婆子了。前些日子太太还同我说,王婆子是个伶俐人儿,但凡替太太们办事情,就没有不利索的。怎么,太太要给府里添人?” 王婆子弯着身子,语气低微地应道:“是。” 王熙凤轻轻呵了一声,语气变得有些懒懒的:“添些人也好,省得太太整日里为家里人闹心,连饭都用得不大痛快。家养的丫鬟虽好,总归比不上外面采买回来的省心。”她说到这里,忽然轻轻笑了两声,又意兴阑珊地挥挥手,道:“去罢。” 王婆子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同先前的两位婆子一起,带着小丫头们离去了,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再也看不见王熙凤和平儿了,才捂着胸口,用力地念了声佛:“琏二奶奶越发威严了。” 那两位婆子对望一眼,笑道:“这话我们太太可爱听。” 王婆子又陪了声笑,转过身来,虎着脸教训小丫头们道:“一个个都给我机灵些,莫要坏了婆子的大事。”言罢便带着几个小丫头,朝王夫人的院子走去。 王夫人的院子在荣国府的正院里,与贾母的院子遥遥相对。那两个婆子引着她们九个,来到王夫人的院子门口,便笑道:“太太院里规矩大,我们只送你们到这里,就算完了。待会儿记得机灵些,莫要惹得太太和珍大奶奶动怒了,可记得了么?” 王婆子唉唉地应了两声,忽然奇道:“珍大奶奶?” 先前那位婆子含含糊糊道:“总归是东府里……你且记着,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莫要惹恼了太太和珍大奶奶,也就是了。余下的,我也不好同你一个外人唠嗑。好了,你进去罢。”那婆子说着,轻轻推了推王婆子的胳膊,把她推搡进去了。 王婆子无法,只得带着八个采买回来的小丫头,到屋里给太太们请安。 经过刚刚那位婆子的提点,王婆子心里已有了底气,至少不会在见到珍大奶奶的时候,露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表情。她带过来的那八个小丫头,也都一字排开站在堂下,有两个甚至慌里慌张,差点儿在太太跟前摔了一跤。王婆子看着那两个小丫头,心里也打起了鼓。 王夫人眉间隐含着怒气,像是刚刚泻过一通火,声音也是硬邦邦的:“这便是你采买回来的小丫头?”目光掠过跟前的八个小姑娘,只把一个刚刚摔倒的小丫头吓得哭起来。 王夫人厌烦地指着那小丫头,道:“性子不沉稳,带出去罢。” 话音刚落,便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大丫鬟,引着刚刚那位哭出来的小丫头,走到院外去了。这便是不留人的意思了。余下的七个丫头俱低着头,或沉默或惴惴不安,还有两个显出了些许惶恐的神情。 王夫人抬了抬手,便有一位老妈妈走上前来,用戒尺抬起她们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 江菱紧紧地攥着手心,按捺住转身就走的冲动,假装自己是一尊雕塑,半晌不语。 那位老妈妈站在她跟前,仔仔细细地看了片刻,冰凉的戒尺在她的下巴和手心里游弋,浑身都有些不自在。片刻后,那位老妈妈退了半步,朝王夫人说道:“容貌尚可。” 江菱低垂着头,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手,干干瘦瘦,完全看不出哪里尚可了。 倒是上头的王夫人听见尚可二字,轻轻地嗯了一声,示意那位老妈妈道:“下一个。” 那位老妈妈果然去看下一个了。下一个也是“尚可”,再下一个,便是“容貌不佳”了。江菱大为惊讶,悄悄往旁边数了一下,她右手边第二位姑娘是刚刚才见过的,八个小丫头里唯一一个年满十六岁的姑娘,下巴尖尖细细,容貌妩媚,倒颇有几分风流之态。 ……哦。 她好像想起来了,在红楼梦里,王夫人就发落过一个这样的丫鬟。 江菱想到这里,又有些哭笑不得。 想不到自己这一世,身世看起来颇为凄凉(无父无母),饿得面黄肌瘦指甲发青,反倒得了一个容貌尚可的评价。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模样如何,不过照现在这副样子,起码要养个三四年,才能养出原本的容貌罢。 她越发地哭笑不得了。 不过这么一闪神,老妈妈便已经将七个人的样貌都看过了,除了刚刚那位年纪大、容貌出挑的,还拣出了一位肤色粗黑,容貌不齐整的。用王夫人的话说,便是“府里不养这样的狐媚子,也用不着这样容貌不齐整的丫鬟,免得失了荣国府的脸面”,遂将那两个丫头都拣出去了。 这下子,屋里只剩下了五个小丫头。 老妈妈捏着戒尺退到后边,王夫人又朝身边的丫鬟点点头,丫鬟会意,便走到外间去,领回了一位在外伺候的婆子。江菱看得分明,这婆子明明就是刚刚引着她们进来,还叮嘱过王婆子的那一个。 那婆子见到王夫人,先是道了声安,随即便将刚才见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 从小丫头们走进贾府的那一刻起,她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那位婆子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禀报到了王夫人耳朵里。王夫人听了片刻,微微皱起眉头,指着两个“甫一进府,便聒聒噪噪”的小丫头,道:“这两个也拣出去罢。” 江菱惊得不行,忍不住又隐隐开始佩服起来。 这样惊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很难想象只是贾府里的一个下人。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王婆子也显得有些焦急起来。她统共只带了八个小丫头进府,却被王夫人一口气拣了五个出去,要是再这么挑挑拣拣,她的银子也就不用赚了,还要赔上一大笔的车费。正待上前跟王夫人求求情,忽然又听见王夫人问道:“怎么只签了二十年契?” 王婆子心里咯噔一声,看见王夫人翻拣手里的卖身契,语气颇为不悦。 作为一个熟门熟路的牙婆子,这种场面她再熟悉不过。江菱是个无本的买卖,要是被太太拣了出去,今儿的银子可就不用赚了,遂上前一步陪笑道:“回太太话,这是我本家外甥女家里养的隔房侄女儿,早年读过一些书的,也颇识得几个字。老身听说府里的姑娘们个个诗画双绝,便想着送她到府里来,沾些仙气儿。这二十年的契,实则是因为老身本家外甥女的亲家一族都是良籍,这个——实在是做不得主。” 王夫人听见王婆子这般说,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识字?” 后边这句话,却是问江菱的。 江菱想想自己确实练过两年书法,繁体书也看过不少,遂低眉顺眼道:“颇认得一些字。” 王夫人轻轻唔了一声。识字的丫鬟素来都很稀缺,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也不会让识字的女儿卖身去当丫鬟。贾府里的家生子们倒是识字了,但那是打小儿便同姑娘们一起教养出来的。王夫人想到这里,再看那二十年的卖身契,也不显得那样突兀了。 她将那张卖身契与其余两张死契放在一起,道:“就这三个罢。” 王婆子闻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两个干净的小丫头,再加上刚刚从城外捡回来的那个“无本的买卖”,她这一趟少说也能赚个三十五六两的银子,跑这一趟值得了。 至于那所谓的“本家外甥女家里养的隔房侄女儿”,自然是王婆子胡诌的。 不过王夫人与她非亲非故,想来也不会去详查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遂这样糊弄过去了。 一切敲定之后,便有大丫鬟带着王婆子下去领赏银,又带着余下的那五个小丫头离开。五个小丫头都抽抽噎噎的,似乎颇有些不甘愿。王夫人仔细问了留下了的那三个丫鬟,确认她们都身家清白、只因家贫才卖身为婢,才唤过一位管家媳妇,带着她们下去梳洗。 那位管家媳妇模样生的周正,一张圆润的脸面,看上去颇为可亲。江菱记不清红楼梦里的细节,自然不知道这是哪一位管家媳妇儿。她跟在其他两个小丫头身后,依然低眉顺眼的,不言不语。 在走出屋门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抽抽噎噎的哭声。 哭声是从王夫人正屋里传出来的,里面除了王夫人和丫鬟婆子,就只有一个东府里的珍大奶奶。江菱忽然想起来,刚刚在屋里的时候,珍大奶奶坐在王夫人身旁,神色萎靡,一脸病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再联系到刚刚婆子那句含糊的“东府里……”,她心里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第四章 江菱她们还没走远,便听见屋里传出一声低微的呵斥:“出去!” 十余个丫鬟婆子鱼贯而出,在院子里凌乱地站成两排,连大气也不敢出。屋子里传出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声,还有人哽咽着说道:“便是如此,我已没脸面去见老祖宗了……”紧接着便是一声哗啦啦的声响,像是花瓶茶盏被人打碎了一片。 江菱微微低下头,不看不听,不言不语。 那两位小丫鬟相互看看,都显出了些惴惴不安的神色来。其中一个怯生生地问道:“这位掌事媳妇儿,方才发火儿的那位,可是二太太么?” 管家媳妇停下脚步,瞥了她们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在这贾府里,你们要学会的头一件事,就是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谁要胡言乱语、乱嚼舌根子,我便要请二太太示下,将你们乱棍打出去了。可记住了么?” 那两位丫鬟年纪小,被管家媳妇这么一吓,便都缩了脑袋,讷讷地应了声是。 江菱仍旧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对此事没有丝毫惊讶。 管家媳妇赞赏地望了江菱一眼,似乎很满意她的知进退、懂分寸。她又叮嘱了两句,两位小丫鬟唯唯诺诺地应了,江菱依然低着头,攥着自己的手心,神情一片淡漠。 ——旁观者的淡漠。 江菱其实是知道一些事情的,比如东府里那位蓉大奶奶,也即秦可卿,极有可能已经东窗事发,所以刚才珍大奶奶——也即是秦可卿的婆婆——才会一脸病容,气色萎靡。但这件事儿,本就是东西二府的一桩隐秘,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丫鬟,没有任何立场多言。 况且在未来三五年,甚至是二十年之内,她还要在贾府里安身立命呢。 江菱思量停当,便仍旧不言不语,亦步亦趋地跟在管家媳妇身后,一丝兴趣也无。 她们三个跟着管家媳妇,三转两转,不知转过了几重垂花门,来到了一处下房里。贾府很大,但凡是有等级的丫鬟、还有开过脸的姨娘们,大多跟着太太姑娘们一起住,而没有等级的粗使丫鬟,便只能挤在一处小小的下人房里,有个睡觉的地方便算完事儿。江菱几个是刚刚采买进来的小丫鬟,既没经过太太姑娘们挑拣,又不是府里的家生子,便只能住在这一片儿地方里。 “你们各自挑个地方住下罢。”管家媳妇吩咐道,“等拾掇好了,我便带你们去用饭,让你们认一认路,再跟你们讲讲府里的规矩。荣国府家大业大,你们若是安心住下来,定然短不了好处;但要是生出了别的心思,可莫要怪太太们不讲情面了。” 她半是叮嘱半是威胁,倒颇有一番威仪在。 小丫鬟们齐齐应了声是,各自择了一个空房间,领了钥匙,带着小小的包裹进屋去了。江菱是王婆子从路边捡回来的小乞儿,自然没有什么包裹,也乐得清闲自在。她走进屋里,按了按唯一一张木床,硬邦邦、冷冰冰的,但好在干净安稳,比末世里夜不安寝要好得多了。 这样一想,在贾府里当丫鬟,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江菱趁着闲暇,便将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在末世里呆得太久,她的警惕心远比一般人要强些。直到确认屋子里没有任何安全隐患,才放下心来,出去见管家媳妇。 管家媳妇正在一片树荫下,同一个婆子商谈着什么。 见到江菱出来,管家媳妇便招招手,示意江菱上前。 江菱定睛看了看,认出那位婆子便是王婆子,也即是刚刚把她卖到贾府里的牙婆。她走上前去,行了个礼,便又盯着自己的脚尖,装作害羞的样子,沉默不言。 “这丫头……”管家媳妇摇摇头,大约有些无奈。 “瞧瞧这丫头。”王婆子也在陪笑,装作与江菱相熟的样子,亲亲热热地说道,“许是头一回同家里人分开,竟有些害羞了。您瞧着行个方便,容我叮嘱她一些旁的事儿,可妥当么?” 管家媳妇点点头,道:“应当的。”便稍稍远离了一些。 管家媳妇刚一背过身去,王婆子面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她颤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仔细数了一两八钱三分的银子递到江菱手里,没好气道:“诺,这是许你的。可记住了,你是老身带进贾府来的,万万不可胡作非为;要是犯了事儿,即便是打死了,也无人给你撑腰,知道么?” 这便是完全撇清干系的意思了。 江菱一怔,接了银子在怀里,亦略略提高了声调,道:“江菱记住了。” 王婆子要撇清干系,她也乐得将关系撇得干干净净,从此再不相干。刚刚她们那番话,既是对对方说的,也是对管家媳妇说的,也算是过了一遍明路。 江菱收好银子,重又退回到管家媳妇身旁,乖乖巧巧地站着。王婆子哼了一声,揣着刚刚领到的银子,熟门熟路地从前门走了。管家媳妇的表情和缓了些,又叮嘱了江菱一些话,等那两位小丫鬟也收拾齐整之后,便带着她们到隔间去用午膳。 细细算来,江菱已经十多年没有吃过一顿正常的午饭了。 早些年因为工作忙碌的缘故,她经常性地用一杯咖啡加一个三明治当午餐,胡乱地对付过去,就算完了。后来病毒爆发、末世降临,她忙着去找父母,更加无暇顾及自己的衣食住行。再后来,她听说父母死在了末世的第一波病毒里,早已经被核爆抹平了痕迹,整个人颓废了整整半年才缓过神来。再接着,便是漫长而又永不见天日的核冬天。 在那时,食物和衣料变得极其稀少,任何一点点食物都显得相当珍贵,别说是一顿普通的午饭,即便是一颗小小的土豆,也能引发人们的大肆抢夺,进而造成一场小规模的流血冲.突。 不过,那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 江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些正常的饭食,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恨不得将每一道菜肴都吃十盘,把自己撑死算完”的渴望。等到温热的米饭下肚,普通的家常小菜在颊齿间留香,骤然生起了一种极幸福的念头。 毕竟贾府里最平常不过的饭食,在她这个末世来客眼里,也显得珍贵无比。 她将自己那份饭食细嚼慢咽地用尽了,又漱了漱口,将碗筷收拾整齐,便同那两位丫鬟一起,站在管家媳妇跟前听训: “贾府里的规矩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府里总共有三等丫鬟,第一等自然是太太姑娘们贴身伺候的大丫鬟,打小儿便是充作小姐教养的,即便是我见着了,也得规规矩矩地称一声姑娘;第二等便是太太姑娘们跟前负责出入、守夜、缝补的丫鬟,例银比第一等丫鬟减一半;第三等便是负责院子外头洒扫、抬轿、搬搬弄弄的丫鬟,偶尔也做些缝补、洗衣、做饭之类的事儿,例银比第二等再减一半。你们几个么……自然是最末等,专干别人不干的事儿。府里的丫鬟们最紧要的便是四个字:各司其职,你们要牢牢记在心里。” “敢问掌事姐姐。”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问道,“那我们要如何做,才能升为三等丫鬟呢?” “哟。”管事媳妇笑了,“倒是挺有志气的。不过有志气是好事儿,心气太高、掐尖要强,可就是坏事儿了。等你们熬个一年半载的,功劳攒得足了,便能到琏二奶奶跟前递个话儿,将你们造册,领半吊钱的月例。不过现在么——你们且安心住下来便是。” 管事媳妇停了停,又道:“方才二太太已知会过我,太太的小厨房里缺个烧火的丫头,二老爷院前也缺个扫地的丫头。再有一个,便是老太太跟前缺个洗茶盏的丫头了。江菱,方才太太同我说,你是个识文断字的?” 江菱点点头,放低了声音道:“承蒙太太抬爱,颇识得几个字。”回话也是讲究技巧的。 “那便妥当了。”管事媳妇朝她点点头,道,“那你便到老太太跟前伺候着罢,恰好林姑娘也缺个跑腿儿、洗砚台的小丫头,你得闲时过去充个数儿,也就是了。余下两个,你们谁愿去太太的小厨房里帮忙,谁愿去二老爷院前洒扫,自个儿商议着罢。等商议妥当了,再由我一并报给二奶奶知晓,如此便算妥当了。” 那两个小丫鬟对望片刻,又相互交谈片刻,各个确定了自己的去向。 管事媳妇满意地点点头,道:“甚好。”便带着她们三个到王熙凤面前,又过了一遍明路。随后江菱便跟着贾母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名唤鸳鸯的,到了贾母的屋里,清洗茶盏去了。 在贾府的第一日,倒是过得颇为愉快。 第五章 收茶盏,倒水,洗干净,晾干,倒水。 如此反复三次,再用沸水煮过,方才能算完事。 江菱知道贾府里的事情繁琐、规矩多,但从未想过事情会这样繁琐、规矩会这样多。单单是煮茶盏,就要仔细过三道水,再挑选晨光熹微里的甘甜井水(不甘甜的不要),在铜鼎里反反复复地煮上五次,最后用清泉水仔仔细细地蒸,直到干净得没有一丝异味,才勉强算是结束。 一次折腾下来,江菱早已经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了。 不过好在她是负责洗茶盏的丫鬟,而不是负责煮茶的丫鬟。据说贾府里煮茶不但要过三五七九遍水,每一道水都还有各自的讲究,有的需要甘泉水,有的需要地窖里的雪水,有的需要千里之外运过来的温泉水,还有的只能用春天桃花瓣上的露珠和夏天荷花里的露珠来煮沸……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哦,据说在茶壶里添水时,还要仔细留心茶壶上的刻度,稍微增减一分,一壶茶便算是废了。 江菱除了庆幸自己不是煮茶丫鬟之外,再无二话可言。 在清洗茶盏之余,江菱所要负责的第二件事情,便是替林姑娘跑腿了。 林姑娘名黛玉,小字颦颦,是红楼梦里头一号的女性角色。江菱对红楼梦知之不多,但对林黛玉之名,却是很早以前就如雷贯耳的。别的不说,那一首葬花吟,已足以羡煞多少后来者。 在见到林黛玉的那一刻,江菱唯一的感觉,便是自惭形秽。 那时她刚刚被鸳鸯带到贾母屋里,正在跟着另一个丫鬟学着收茶盏,笨手笨脚的有些沮丧。忽然听见碧纱橱里一声轻笑,一位眉眼灵透的姑娘掀开珠帘,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江菱便知道,这位多半就是林姑娘了。贾府里的四位姑娘,年纪都比江菱要大一些,唯有黛玉姑娘比她稍小上一些。 果然周围的丫鬟们都福了福身,称林姑娘安好。 林黛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手里持着一卷诗稿,笑盈盈地问道:“你们谁来替我瞧瞧这首诗?” 丫鬟们面面相觑,一位叫珍珠的丫鬟走上前去,笑道:“姑娘的诗稿,自然是极好的,但我们几个不过粗通文字,哪里能替姑娘瞧诗?……还是等宝二爷回来之后,再替姑娘斟酌罢。” 林黛玉愣了愣,轻轻“哦”了一声,揉搓着诗稿的一角,神情有些怏怏的。 珍珠见林黛玉这般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忍,不由劝道:“姑娘你这——嗳,江菱,我听说你是个识文断字的,不如你来替林姑娘瞧瞧这诗稿?莫怕,即便是说错了,姑娘也不会责怪你的。” 她三转两转的,便将话头引到了江菱身上。 屋里的丫鬟们一下子提起了精神,齐刷刷地朝江菱望去,有些惊讶,有些意外,还有些不知是同情还是欣羡。江菱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低声道:“我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 话音未落,林黛玉已经将诗稿塞到她手里,抿嘴笑道:“替我瞧一瞧罢。” 江菱低下头,轻轻抚平了手上的诗稿。林黛玉年纪虽小,却写得一笔漂亮的好字,整整齐齐地印在纸页上,让她微有些羞惭。自从习惯了电脑录入之后,江菱便已经很少动笔写字,即便她曾经练过几年书法,那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那一页诗稿,轻飘飘的,从字到词,都透着一股清灵透逸的味道。 这明显是一首咏荷的小诗,干净灵透,文辞雅致,连音律也丝毫不错。江菱暗暗佩服之余,又开始自惭形秽起来。她来自不知多少年以后的现代,又经历过一场末世浩.劫,别说是吟诗作画,连最最基本的鉴赏诗词,都忘得差不多,唉…… 江菱想了片刻,老老实实道:“姑娘容禀,奴婢不过粗通几个文字,识得姑娘诗里的意思,但要品诗鉴诗,怕还是不成,实在有负了姑娘的重托。”言罢,她双手捧着诗稿,递到了林黛玉面前。 林黛玉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你真有趣儿。” 江菱大窘,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从那一天起,林黛玉便像是找到了一个有意思的去处,时不时拉着江菱到屋里,给她看诗断句,然后在江菱偶尔的惊人之语里,脆脆地笑出声来,如银铃一般灵透。 江菱偶尔推辞,却被林黛玉笑吟吟一句“你还要给我洗砚台呢”给挡了回去。 罢罢罢,谁让她当初在管事媳妇那里,领了洗茶盏、洗砚台和跑腿的差事呢?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林黛玉跟前的丫鬟雪雁染了风寒,奶娘便禀告了贾母,临时将江菱抽调过去守夜。江菱白日里刚刚跑了两回腿,正累得不行,得闻此事也不推脱,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灯油添了两次,蜡烛从三支减少到了一支,林黛玉已经在碧纱橱里睡下了,奶娘也回了屋歇息。江菱留在隔间的小屋子里,一面散开发辫,一面给自己松松胳膊动动腿。 这三五日下来,她越发地习惯古代生活了。要不是因为卖身契捏在王夫人手里,她肯定要感慨一句“吾此生足矣”,然后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不过,也正因为卖身契还捏在别人手里,她才要更加努力攒些银子,好把自己从贾府里赎出去,真正地看看这个世界。 不过据说,想要从贾府里把自己赎出去,赎金可比卖身银高了十倍不止呢。 江菱一面散着辫子,一面用梳子慢慢地梳了梳,直到感觉轻松一些了,才放下木梳,将那面菱花镜按下来,预备给自己松松袖口。但是,在触摸到菱花镜背面的时候,她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受。 仿佛整个人置身在大海之中,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后脑勺,有些微微的疼痛,但又酣畅无比。 她低头望着手下的菱花镜,忽然想起了林黛玉白天说过的话: “听说贾府里的许多物件儿,都是找高僧道士开过光的,阖府上下都沾着仙气呢,江菱你说好不好玩儿?”林黛玉说到这里,忽然抿嘴一笑,又指着菱花镜道,“例如这面镜子,据说正面能看到现世,反面能看到前世,真真儿灵验得不行,府里的几位表姐、还有嫂子和舅母们,屋里都放着一两面同样的镜子。据说呀,还真有丫鬟梦到了前世呢。可我回回枕着这镜子的背面入睡,回回梦到的都是一株草,你说,我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前世怎会是一株草呢?” 当时江菱心里咯噔一声。林黛玉不知道自己前世便是绛珠仙草,但她知道啊。 后来林黛玉又将话题转到了诗稿上,菱花镜便略过去了,江菱也到外间忙着洗砚台不提。如此忙忙碌碌一个下午,又忙了一个黄昏之后,江菱才又回到了守夜的小屋子里,抚着那面菱花镜发呆。 这面镜子,当真能看到自己的前世么? 江菱想起自己前世的一幕幕,心里有些犹豫,又有些隐隐的期盼。不知不觉地,她将手缓缓地伸向了那面镜子,执在手里,慢慢地将反面对准了自己。 朦胧烛光里,镜子的背面一片光滑,影影绰绰地倒映出了她的模样。 江菱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有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她正待将菱花镜放回去,忽然眼前一片白光,绚烂得如同冬日核爆。她下意识地捂住眼睛,以免自己被强烈的光芒灼瞎。等到指缝间的强烈光芒慢慢淡褪下去了,手里的菱花镜,也一点点地变得冰凉。 江菱睁开眼睛,踉跄地退了两步,满目骇然。 眼前是一片毫无生机的废墟,零星的丧尸在钢筋水泥里游荡,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天空中灰蒙蒙的,厚重的尘土遮挡了阳光,只有偶尔才能漏下一丝光芒,照在她的身上,微有些暖意,但更多的,则是刺骨的寒凉。 不远处的腐烂生物已经发现了她,摇摇摆摆地朝她这边走过来。 江菱下意识地转身就跑,十年的末世生涯,早已经将这一切变成了条件反射。跑,赶紧跑,跑到最临近的地下城市入口,她就能暂时喘口气了。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一个跑字外,再也想不到其他。 那面菱花镜依然一片冰凉,往外散发着微微的白芒,但江菱已经无暇顾及这面镜子了,甚至来不及去想,自己手里是否还握着一面菱花镜。迎面而来的生命威胁压倒了一切,熟悉的巨大恐惧感支配着她的大脑。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片区域,还有那些腐烂生物的视线范围。 呼…… 江菱扶着一根钢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已经跑到了两三千米之外的地方,那几个零星游荡的腐烂生物,暂时无法对她造成威胁。忽然之间,天空中飘下来几张纸,在飞扬的尘土里飘飘荡荡的,看起来像是一张传单。 传单? 末世已经降临了将近十年,怎么会还有未腐烂的传单? 难不成,这不是她经历过的那个末世? 江菱想了想,谨慎地后退半步,等那几张纸飘飘悠悠地落下来之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前,仔细看上面的文字:xx院xxxx所第xxxx号文件须知,我院已发现一种新型的植物激素…… 文件里的大意是说,虽然这些病毒无法通过空气传播,但却能污染水源,现在有许多植物也因为病毒和各种高能核射线,产生了双重变异。这些变异主要体现在植物激素上,不同的植物激素,可以激发出人体的不同潜能。经过正规的刺激和梳理之后,有些人群因为特定的植物激素,进化出了夜视、催眠、冬眠、返祖等等各种不同的能力,最厉害的一个,甚至能徒手掰断钢筋混凝土。 但问题是,每一种类型的植物激素,针对不同人群催化出来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例如两个人同时使用同一朵鸢尾花变异出来的激素,第一个人可能会增强视力,第二个人可能会因为内脏扭曲致死。目前没有任何人,能找出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科学家们称,这是自然赐予人类的,最珍贵的一件礼物。 在传单的末尾,还列举了一些进化能力的清单,例如某些植物的某些部位,有可能刺激出哪一类的特殊能力。江菱大致浏览了一下,居然发现了一种“令人类血液产生治愈效果”的特异植物,不由哭笑不得。 这不就是把普通人变成唐僧肉么。 她翻过传单背面,发现上面记载的能力寥寥。 江菱翻了翻那几张传单,发现它们讲的都是同一件事情,便将大致的内容记住了,转身欲离去。 忽然间她愣住了,捏着手里冰凉的镜子,一步步地往后面退去。 腐烂生物,密密麻麻的腐烂生物,一张嘴便哈出一口腐烂腥臭的气息,正在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她围拢过来。她想要后退,但后面是一条巨大的裂缝,再退上两步,就会摔到不知多少米深的地底下。而且,像这种明显是地震造成的大裂缝,底下也有腐烂生物的存在。 江菱脸色白了白,捏着手里的镜子,忽然福至心灵,匆匆举起镜子用正面一照。冰凉的镜身刹那间变得滚烫,一阵强烈的白光过后,她又回到了先前守夜的那间小屋子里。 烛光朦朦胧胧,一切恍如隔世。 只除了她刚刚在仓皇逃窜时,跑掉的一只鞋子。 第六章 江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回想起刚刚的腐烂生物们,仍然心有余悸。 刚才的场景太过真实,在那一刹那,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想,自己到底是做了一场梦,还是真的被那面镜子带回了末世。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菱花镜,还有缺了一只鞋子的脚,脸色慢慢地变白了。 脚底丢失的鞋子,还有奔跑时脱落的头绳,都无一不在提醒她,那不是一场梦。 她真的回了一趟末世,然后又回到了红楼梦的世界里。 但是,为什么她身上干干净净的,半点尘埃也无? 江菱仔细想了想,认为应该是那一片白光的缘故。刚刚在回到末世的一刹那,以及重返红楼的那一刹那,她都看到了一片绚烂的白光。白光过后,便置身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如果必须有什么东西,能将她身上清理得一干二净的话,唯一的可能性,便是那一片强烈的白光了。 她举起手里的菱花镜,镜面上干干净净的,光可鉴人。 她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看外间的丫鬟可睡熟了。 现在是子夜时分,除了守夜的丫鬟们之外,其他人大都已经睡下。在确认了外间无人之后,江菱便走到外面院子里,抓了一把尘土洒在袖口上,又一瘸一拐(少了一只鞋)地走回了屋里。 随后,她仔仔细细地栓好门,深吸一口气,将菱花镜的反面对准了自己。 一片熟悉的强烈白光过后,江菱又闻到了那种腐烂腥臭的气息。 她睁开眼睛,飞快的往地面上看了一眼。地上躺着一只绣花鞋,赫然便是刚刚遗落的那一只。不远处的腐烂生物们转过身来,瞪着一双腐烂的眼睛,呼哧呼哧地朝她围拢过来。她抖抖袖口,上面干干净净的,别说是尘土和沙砾,连半点污渍都看不到。 看来刚才的猜测是对的,刚刚那一片强烈的白光,将她全身上下都消了一次毒。 确认这一点之后,江菱便猫着腰,飞快地取回了那只绣花鞋,将镜子的正面对准自己。果然在那一刹那,强烈的白光压过了一切。等白光过后,她回到了屋子里,手里拿着一只干干净净的绣花鞋。 那面菱花镜微有些滚烫。不过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度。 江菱重重地喘了口气,小心地将菱花镜放回到案面上,将鞋子穿了回去。 虽然一个重要的问题解决了,但是更多的问题却接踵而至。 例如,为何别人都是在梦里梦到前世,唯独她真身穿回了前世? 例如,为何一来一回之间,她的身体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慢着,后一个问题其实是有解的,因为鞋子和衣服上的尘埃,重量是很轻的,因此在穿越时空的时候,便被留下来了。 那么再回到第一个问题,为何唯独她能真身回到前世,而别人却不能? 难道是因为,她并非红楼土著的缘故么? 江菱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便不再去想。她一向是个能看开的人,不然也不会在末世里生活了十年之久。放平心境之后,她合衣眯了一会儿,便这样过了一夜。 第二日早晨起来,江菱和另一个小丫鬟交了班,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补眠。 按照管家媳妇前几日的吩咐,她除了负责贾母房里的清洗之事,以及替林黛玉跑跑腿之外,再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做了。昨晚她独自守了大半夜,因此今天白天,便有大半日的时间来歇息。 舒舒服服地歇了一觉之后,江菱起身换了衣服,又回到贾母屋里当差。 今天贾母心情不爽利,连茶也吃得少了,整整一天下来,不过零星的三五个茶盏,江菱一会儿便收拾完了,将茶杯一字倒扣在架子上晾干,听着丫鬟们在身旁低言细语: “林姑娘又使小性儿了,说是不肯喝药,紫鹃劝了半日呢。” “莫不是嫌药太苦么?我听说姑娘今日刚换了药方,往里头添了一味黄连、一味蛇胆。” “可不是呢,这滋味儿可真真是极苦的,紫鹃尝了尝便不愿再试了,哎——” “可怜林姑娘小小的年纪,便要常年用这些苦药,可算是尝尽了苦头了。” “琏二奶奶也说过,苦口良药,良药苦口么。” “比如东府那位奶奶?……” “……嘘,你不要命了么。” 丫鬟们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像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江菱不言不语地听了一会儿,将茶盏在架子上整齐地一字排开,等杯壁上的水珠慢慢蒸干。趁着这段闲暇,她又去了林黛玉居住的碧纱橱,预备将林姑娘用过的砚台一并收回来,清洗干净。 不出意料地,林黛玉正歪靠在榻上,皱着眉,瞪着眼前的药碗,一副极痛苦的表情。 一位大丫鬟劝道:“姑娘还是用些罢,等这药凉了,怕是更加苦口、更加地难以下咽了。”一面劝说,一面用银匙舀了药汁,吹得凉了,递到林黛玉跟前,似要喂她。 林黛玉皱着眉,用力将药汁吞咽尽了,整张脸全都皱成了一团:“苦。” 江菱走上前去,轻声问了林姑娘可有用过的砚台,林黛玉皱着一张脸,指指案面上的砚台,道:“今日只用了半砚的墨,倒是不用清洗了。江菱歇一歇罢。”言罢友好地朝她笑了笑。可因为那药汁实在是太苦了,林黛玉才微微弯了弯嘴角,整张脸便又皱成了一团。 那位丫鬟轻轻咳嗽一声:“姑娘。” 林黛玉苦着脸央求道:“紫鹃紫鹃,我们只吃一半好么?” 紫鹃摇摇头,坚持道:“良药苦口,姑娘身子尚未大好,理当用尽才是。” 林黛玉轻轻地哦了一声,表情有些失望。她就着紫鹃的手,又吞了两口药汁,实在是苦得不行了,便央求道:“好紫鹃,让我歇一会儿好么,只歇一会儿,断不会教这碗药凉了的。” 紫鹃愣了愣,念及这药确实苦得惊人,便点点头,让林黛玉稍稍歇一会儿。林黛玉得了空闲,便朝江菱招招手,道:“江菱过来,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江菱依言来到林黛玉身旁,低低地唤了一声姑娘。 林黛玉捂着胸口,轻轻咳了两声,遂又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小布包来,交到江菱手里:“前些天我听说,外间绣坊里新出了一种金丝绣线,用来给帕子衣裳镶边再合适不过。你替我到外头买些绣线回来,诺,这里统共是二两银子,买二十丈的绣线,可莫要弄错了。” 林黛玉说完,又轻轻地咳了两声,再次叮嘱道:“千万莫要弄错了。” 江菱应了声是,将布包仔仔细细地揣在怀里,便退出去了。她预备等明天一早,自己不当值的时候,同管事婆子说上一声,出府替林黛玉买绣线,顺便再替自己做两身内衣。先前王婆子留下来的那些银子,可一点儿都没动过呢。 再有,她还可以趁着出府的闲暇,再回一趟末世,探探虚实。 江菱思量停当,便朝林黛玉福了福身,躬身退下去了。她回到原先的屋子里,看见架子上的茶盏已滴干了水,蒸得干透了,便小心翼翼地将茶盏取下来,放在托盘里,端了托盘欲走。 忽然见,她听见旁边响起了一声脆笑: “蓉大奶奶的事儿……多半……蓉大爷昨儿便……” 咝。 江菱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端着茶盏和托盘,从两个小丫鬟身边走过去了。那两个小丫鬟缩在架子底下,正用抹布一下一下地擦拭着桌角,肆无忌惮地议论着东府里的事儿,倒真像是两个不怕死的。 江菱目不斜视的端着空茶盏出去,交到了贾母房里的珍珠手里。 做完这一切之后,江菱便又无事可做了。今晚林黛玉院子里换了紫鹃守夜,她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直到第二天的点卯,才懒洋洋地起了身,收拾齐整,出府买绣线去了。 这是江菱第一次踏上贾府门后的大街,也是她第一次去城里的绣坊。 上一回江菱上街,还是她刚刚穿到红楼梦里的那一天,衣衫褴褛,眼冒金星,来不及看这世间的景象。这回好不容易出一趟府,她便有意放慢了步子,想仔细看一看这世间的风土人情。 慢慢地,江菱感觉到不对劲了。 这街道上的男子,大多穿的是长袍马褂,服色皆从清制。 而街道上的女子,也有小半穿的是旗装,直筒上下,极易辨认。 江菱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贾府,身边除了太太小姐们,便只有服侍太太和小姐们的丫鬟婆子,连个小厮都不曾见过。贾宝玉倒是住在贾母的院子里,但贾宝玉白日要进学,夜间宿在外面,倒是跟江菱当差的时间错开了,因此江菱也没有机会观察他身边的小厮。这、这这…… 这古怪的红楼世界,倒像是从了清制的。 江菱观察了一会儿街上的人.流,心里隐隐犯起了嘀咕。但她总归还记得林黛玉的叮嘱,便问清了那间绣坊的所在,揣着银子走到绣坊里,买足了二十丈的金丝绣线。 等她将要出绣坊的时候,又霎时间愣在了那里。 绣坊里走出来一位旗装女子,二把头,花盆底,身旁的丫鬟低眉顺眼,称了她一声“福晋”。 第七章 事情大条了。 江菱呆愣愣地望着那位福晋,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那位福晋倒像是习惯了这样的注视,略略扫了江菱一眼之后,便扶着丫鬟的手,到掌柜那里结账去了。她抬手的时候,腕间隐约露出了一串佛珠,仿佛是极难得的沉香木。 江菱意识到这样盯着别人看不好,便稍稍别开头去,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本以为自己穿到了红楼世界,没想到还混搭了一个清朝。而且看那位福晋的衣着首饰,还有掌柜字里行间的恭顺,她极有可能穿到了历史上真正的清朝,而不是某一个架空的朝代。 这、这这…… 这可当真是大条了。 江菱恍恍惚惚地往回走,连做小衣的事情都忘记了。她刚刚走出绣坊没两步,那位福晋便略抬了抬眼,懒懒地问道:“刚刚那丫鬟,像是凤藻宫那位府里的?” 福晋身边的丫鬟探头望了片刻,方才回道:“瞧着衣裳服色,倒真像是贾府里的。” 福晋轻轻哦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江菱一路恍惚地走回了贾府,连婆子们生硬的脸色都忘记了。她浑浑噩噩地望了一眼守门的小厮,布衣,盘扣,一副清朝人才有的打扮。更别提府门口驾车的车夫,完全是一个清朝的车把式。 她一脸震惊地回到了贾府,从重重叠叠的垂花门和角门穿过去,依然有些震惊不已。 但是再仔细地想一想,也没有什么意外的。 曹公本就是清朝年间的人,他在字里行间所描绘的,多半便是清朝的风俗土物。自己穿到了红楼梦的世界里,外面混搭一个清朝,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意外的。除了刚刚见到那位福晋,感到有些不可置信之外,似乎也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哦对了,薛家是皇商,直通内务府,薛宝钗还预备要选秀。而秀女一词,也是清朝才有的。 江菱震惊了片刻,便慢慢地安定下来,拍拍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没关系,没关系,不过是当初她以为红楼梦是架空,现在忽然多了一个清朝而已。再仔细想想,她身边的诸多蛛丝马迹,都已经暗示了清朝的存在。只不过当初她先入为主,认为红楼梦当属架空,才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罢了。 江菱一面自我安慰,一面回到贾母屋里,将金丝绣线交给了林黛玉。 林黛玉接了金丝绣线,面上显出些欢喜无限的神情来。她仔仔细细地验过绣线,笑吟吟道:“没错,便是这些绣线了,有劳江菱辛苦一趟——唉,江菱,你怎么了?” 林黛玉伸出手,在江菱眼前轻轻晃了晃:“你的神情有些不大好。” 江菱轻轻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方才,方才忘了给自己做小衣。” 林黛玉愕然地望着她,僵硬了好一会儿,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肩膀一抽一抽地微颤:“江菱江菱,你怎么会这么有趣儿呀。”一面笑,一面有些怜惜地说道,“那便只能再出去一趟了。你只管同鸳鸯和珍珠说,我让你出门买花束去了,别拦着你。唉唉,你这回可别忘了做小衣呀。”林黛玉说到后来,又偷偷地捂着嘴笑了:“你呀你呀……” 江菱轻轻咳了一声,略略福了身道:“多谢姑娘体恤。”要是没有林黛玉开口,她还真找不到别的借口出府,小衣的事情就又要耽搁几日了。 林黛玉笑盈盈道:“去罢去罢。” 江菱又道了声多谢林姑娘,便退到屋外去了。外面的丫鬟们不知何时,都已经站到院子里去了,屋里半点声息不闻。江菱觉得奇怪,好不容易才拦住了一个熟识的丫鬟,问道:“外间是怎么了?” 一面问,一面悄悄打量着那丫鬟的表情。 那丫鬟见是江菱,便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悄声道:“噤声,妈妈们在外面训人呢。” 江菱愣了一下,目光越过那丫鬟的肩膀,望向院子外面。院子里稀稀拉拉地站着五六个丫鬟,正中央还跪着两个,抽抽噎噎地哭,半边脸蛋都肿了起来。一位管事婆子手里持着戒尺,在丫鬟们跟前来来回回地走,冷着脸道:“一个个地都反了天儿了,奶奶们的事情,岂是你们能乱嚼舌根子的?要不是老婆子恰好经过,还不知道府里竟出了能人,胆敢议论主子们的是非。” 地上那两个小丫鬟一面哭,一面接连不断地叩头。 管事婆子啐了一声,用戒尺戳着一个小丫鬟的额头,尖声道:“你自个儿说说,贾府里规矩记到哪里去了?蓉大奶奶虽是东府里的,但横竖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你在背地里议论蓉大奶奶,可将西府奶奶们的脸面往哪里搁?”一面戳,一面恨恨地瞪了小丫鬟一眼。 小丫鬟哭得抽不上气,直得一下接一下地叩头。 江菱仔细辨认了片刻,忽然记起来,这两个丫鬟,就是昨日在偏房里议论秦可卿的那两个。 管事婆子训完了这一个,又转而望向另一个,训斥道:“还有你。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在屋子里,还当婆子什么都看不到呢。今儿个不拾掇拾掇你们,屋里的丫鬟便都要反了天儿了!” 小丫鬟敢怒不敢言,只管一个劲儿地叩头,叫道:“妈妈饶命。” 忽然间,第二个小丫鬟愣了愣,指着江菱道:“还有她,昨日她也在那屋里!” 一霎间的寂静。 江菱慢慢地转过身来,望着院里的两个丫鬟,表情有些错愕:“我?” “江菱也在那屋里!”小丫鬟大声争辩道,“昨儿我们在屋里议论蓉大奶奶,江菱也在,妈妈为何只责罚我二人,却不肯罚她!这样偏颇,也是有失体面的!” 院里又是一霎间的寂静,丫鬟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江菱身上,表情都很错愕。原因无他,江菱自打来到贾府里之后,能不出声便不出声,能不出格便不出格,要说江菱跟人在背后议论蓉大奶奶是非,可比天上下红雨还要稀奇。 但那小丫鬟偏偏还信誓旦旦的,指着江菱说道,为何不罚她? 江菱一步步走到那小丫鬟跟前,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轻轻地笑了笑,转过身来对管事婆子说道:“妈妈容禀,我每日午膳后、黄昏前,都要将老太太屋里的茶盏收拾干净,到偏房里去过水晾干。” 管事婆子抬抬眼皮,拣了一位丫鬟问道:“珍珠姑娘,江菱所言可是真的?” 珍珠点点头,道:“确是如此。” 管事婆子轻轻哦了一声,又问江菱道:“昨日你收拾了茶盏,回到屋里晾干,然后呢?” 江菱不急不缓,从容答道:“昨日我收了茶盏,同鸳鸯姑娘一齐到了隔壁屋子里,这事儿鸳鸯姑娘是知道的。”她话音刚落,鸳鸯便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江菱续道:“随后我便出了偏房,到老太太正房,还有林姑娘房里当了会儿差,等到申时三刻,便又回到偏房里,将茶盏取了出来,交给珍珠姑娘,珍珠姑娘也是知道的。” 管事婆子又望了珍珠一眼,珍珠遂点头道:“不错。” 江菱三言两语地说完,便垂手立在一旁,不说话了。 那两个小丫鬟愣愣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赫然便是刚刚那位小丫鬟,又挨了一戒尺,管事婆子站在她们跟前,满脸怒容道:“你这小蹄子心思忒毒,自个儿有错便罢了,还妄图拉着无辜的人下水。昨日老婆子去到偏房时,屋里只有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哪里有江菱的人影在?更别提老婆子在半路上,就碰见了珍珠姑娘和鸳鸯姑娘。你如此颠倒是非,是想说鸳鸯、珍珠两位姑娘也在乱嚼舌根子么!” 小丫鬟吓得面如土色:“不、不不……” 随即又是啪啪两声,戒尺用力地打在小丫鬟的手背上,不多时便肿了半寸厚。江菱愣了愣,颇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之感。自己昨晚可什么都没做呀,不过是恰好经过那两个小丫鬟,今天就被硬拖下了水。要说这贾府里的水,还真是挺深的。 那两位小丫鬟,也确实忒没职业道德。 管事婆子训完了话,便将两个小丫鬟关到了柴房里。江菱这才同珍珠告了假,怀揣着一两八钱三分银子,从垂花门里出了正房大屋。她不敢再去刚刚那间绣坊,便向一位熟识的守门婆子打听了制衣坊,从后门里溜了出去。 外面依然是景色繁华,熙熙攘攘。 江菱不敢多做停留,她出来时借助了林黛玉的一番话,要是回去晚了,恐怕会给林姑娘添麻烦。她匆匆走进了那家制衣坊,同绣娘们描述了内衣的样式,又被绣娘们捂着嘴笑了好久。 没办法,她穿不惯这里的肚兜,便只能央求绣娘们,用最软的棉布给她缝两套新的。 绣娘们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要求,一个个推搡了好久,才有一位年纪颇大的绣娘出来接了。绣娘看了看江菱画出来的简笔画,点点头道:“倒是能做。但是,这不过是一套小衣,用得着这样好的料子么?” 江菱扶额。内衣自然得用最好最柔软的料子,否则穿起来一点儿都不舒坦。 在确认了要求之后,绣娘便又点点头,道:“总共四套小衣、四套亵裤,一两零三分银子。要是急用,便再加两钱银子,今日午后便能取。姑娘若是无事,不妨在这里候上片刻罢。” 江菱想了想,道:“加急做罢。”遂取了一两二钱三分银子给绣娘。绣娘一面应了,一面将江菱引到隔壁茶水间,端了盏茶给她取用。她低头望了望,茶碗里飘着两片茶叶沫儿,跟贾府里的精致茶点自然是不能比,只勉勉强强比白水好上一丝。 江菱在隔间候了片刻,忽然瞧见对面的酒楼里,转出一个人来。 第八章 那是一位干干净净的中年男子,约莫有三四十岁年纪,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蓝衣。江菱看他的时候,他正自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子,数了二角银子递给掌柜,结算了茶钱。 江菱不认得那位男子,也不认识那个掌柜。 但在那个时候,她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四个字:面白无须。 那位中年男子脸上光光滑滑、干干净净的,比掌柜身边的老板娘还要细致一些。他说话的时候,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显然是男非女。但这位男子,却显得太过干净了。 除了面白无须四个字,再没有什么词,能准确地形容出他的模样。 江菱愣愣地看了半晌,忽然感到喉咙有点儿干。她碰了碰手边的茶碗,碗沿滚烫,显然不是能入口的茶水。她又下意识地朝旁边靠了靠,用帘子的阴影遮挡住自己的身形,悄悄往外望去。 那位面白无须的男子已经结算完了茶钱,正躬身站在一位青年男子身侧,低声说着什么。那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眉宇间隐含着怒气,目光锋利如刀,正一刀刀地朝这边剜过来。 虽然知道不是在看自己,但江菱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侧身避开了那男子的目光。 随后,她在心里默默地数到了十,眼角余光又朝那边瞥了过去。 茶楼前的两个男子还没走,中年男子正躬着身子,用帕子不停地擦着汗,试图解释着什么。年轻些的那一位扬了扬眉,抬脚朝这边走了过来。锦衣玉带之下,赫然便是一束明黄色的丝绦。 ——糟糕。 假如这里不是清朝,而是别的什么奇奇怪怪的架空朝代,江菱还不至于这样紧张。但今天的所见所闻,加上刚刚那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再加上那束明黄色的丝绦,立时便让她心里警铃大作。 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多半便是净过身的太监。 敢用明黄丝绦的男子,要么是皇帝本人,要么是住在宫外的成年皇子。 但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江菱现在能招惹得了的。 她又朝帘子的阴影里靠了靠,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减到最低。先前那位男子已经走到了制衣坊前,朝身边的太监点点头,低低说了声“去罢”,紧接着江菱便听见了一个低柔的男声: “掌柜的,我们有些事儿想要问问你,你出来罢。” 制衣坊里的掌柜是个中年男子,也是刚刚那位年长绣娘的丈夫。他听见外面有人唤他,便擦了擦手,从里面走了出来。面白无须的公公上前两步,低声问了掌柜两句话,掌柜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连连摆手,推说自己不知道。 那位公公有些不满,略略提高了声调:“可那衣料,分明是从你这里出来的。” 掌柜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那位男子,他依然负着手站在那里,目光凌厉,隐隐有着不怒而威之势。眼见气氛僵持着,男子便开了口,淡淡地说道:“报一报你这坊里的价格。” 颇有些居高临下之态,显然是久居上位惯了,做不得正常的客人。 掌柜的松了口气,将这坊里的价格,逐一地报了上来。当报到一种极难得的衣料时,男子忽然扬了扬眉,仿佛是在冷笑。身边那位中年公公又擦了擦汗,脸色有些青白。 等坊里的价格逐一报完之后,男子便点了点头,道:“不错。”言罢转身欲走。 忽然之间,男子的目光掠过帘子后边,落在了江菱的衣饰上,又略略地扬了扬眉,问道:“这是你坊里的绣娘么?还是今日的客人?” 江菱大骇,继而大窘。 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位疑似皇帝本人,又或是某位成年皇子的男子,为何会忽然点了她出来,还用那种狐疑且冷漠地目光看着她。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指尖泛起一阵凉意。 掌柜的朝这边望了一眼,又赔笑道:“是今日坊里的客人。” 男子淡淡地哦了一声,往这边走了两步,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侧过身去,不让江菱看到他的脸,随后又用那种淡漠的声音问道:“瞧你的衣裳服色,似乎是荣国府里的丫鬟?” 江菱心里暗暗叫苦。贾府家大业大,丫鬟们自然也有统一的服色。她今天只告了半日假,又紧着出来给林黛玉买金丝绣线,便没有来得及换上自己的衣裳。此时被男子一眼看破,便只能装作惴惴不安的样子,往后边缩了缩肩膀,细声细气地应道:“是,不知这位爷……” 男子轻轻呵了一声,低头看看江菱,却只瞧见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子,顶多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看起来还有些营养不良。他素来不习惯去记女子的容貌,便直接问道:“可曾服侍过你们二老爷?” 江菱愣住了。旁边那位公公也愣住了。 那位公公急得不行,一遍接着一遍地擦汗。明明现在是深秋,但他的领口却已被汗水浸湿了。那位公公一面给那男子使眼色,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江菱,补救似的说道:“你莫要害怕,照实说便是。我们不过是……我们不过是随意问问,哈哈,不过是随意问问。” 江菱心里隐隐有些了悟,捏着嗓子说道:“不、不曾服侍过二老爷。” 男子轻轻唔了一声,眉峰微微皱了起来。但片刻之后,他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续问道:“那你们二老爷,可喜欢用粳米粥?” ——这又是什么梗? 江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红楼梦里是否有这么一个情节。本来红楼梦的年代就颇为久远,她能模模糊糊地记得个大概,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至于二老爷是否喜欢用粳米粥,这个…… 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江菱想了想,又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道:“奴婢不曾服侍过二老爷,因此亦不曾知晓,二老爷是否喜欢用粳米粥。”她生怕被这男子记住自己的声音,便特意换了一副尖尖细细的嗓子,力图与自己原本的音色不同。言罢,话锋一转,又细声道:“奴婢是前些日子才被卖进府的。” 男子扬了扬眉,轻轻哦了一声,仿佛有些失望。 江菱低垂着头,反复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尖,又从一数到了二十,才听见那位男子续道:“那倒是不巧了。但不知贾府里的太太姑娘们,平素用什么样的米来熬粥?” 江菱想了想,猜测这个问题无伤大雅,便回道:“太太姑娘们用的,多半是碧粳米。” 碧粳米三字一出,男子又轻轻地唔了一声,眉宇间的凌厉之色稍去。他朝身边的公公点点头,便转身走到放外去了,留给那位可怜的公公一个大烂摊子。 那位公公一面抹着汗,一面将两角银子塞到了江菱手里,悄声叮嘱道:“你记着,今日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家爷,也从来没有瞧见过我。你们府里的吃穿用度,在街上稍稍一打听便能知晓,因此今日那番话,不是你自己说的,是我们家爷找街上闲汉打听出来的,可记住了么?” 江菱接了银子在手里,有些哭笑不得。 她这是……被塞了封口费? 紧接着那位公公又出到外间,给了掌柜的一个二十两的银锭子,又重复了上述的一番话。掌柜的可比江菱上道多了,不多时便猜到是有贵人来访,一叠声地唉个不停,拍了胸脯保证,自己决计不会将男子的行踪透露出去。公公又取出帕子擦了擦汗,理了理被汗水浸湿的领口,一溜小跑地追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道: “爷,内务府……” 后面的那些话,便全都消逝在了空气里。 江菱有些后怕地搓了搓手指,将两角银子留在掌柜那里,折价换了两吊铜钱。掌柜的接过她的银子,连同自己的银锭一起,用绞子绞碎了,才暗暗地松了口气,感慨道:“你们荣国府里啊,事儿就是太多,前些日子还掺和进了内务府的一桩案子。要我说,二老爷是见惯了富贵的人,连平素饭食都用的是碧粳米,哪里会为了……嗨……”最后那几个字,已经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了。 江菱闻言,心里略略安心。 掌柜的又续道:“自打康熙十七年起,内务府便……” 江菱忽然一个哆嗦,瞪大了眼睛问道:“康熙十七年?!” 掌柜的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不就是前年么,你日子过糊涂了罢。” 江菱轻轻嘶了一声,捏着冰凉的银秤,心里隐隐有些后怕。康熙十七年是前年,那现在便是康熙十九年,年龄在二十七八岁的皇族男子,要么是裕亲王福全,要么便是康熙皇帝本人了。 再加上刚刚的明黄色丝绦,不难推测出那位男子的身份。 爱新觉罗玄烨。 她的脸色刷的一下子变白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江菱刚才,是刻意捏着嗓子说话的。 第九章 江菱浑浑噩噩地回到隔间,用了最普通的大粗瓷碗,一口气饮了两大碗茶。茶水已经放凉了,并冰冷冷地滑过喉咙,激得她全身一个激灵。她仔细回忆了片刻,确认没有在康熙皇帝面前出错,才略略地松了口气,心情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刚刚在得知康熙皇帝身份的那一瞬间,她心里是既惊且惧的。 别的不说,单说未来康熙皇帝轻轻一指摁下,便能让整个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不能不教人心有余悸。但好在康熙皇帝他是皇帝,对她一个小丫鬟没有过多关注。这实在是一件大好事。 江菱又仔细地回忆了一遍,再次确认没有在康熙皇帝面前出错,也未曾说错过什么话,才将手头的大粗瓷碗慢慢地推了回去,在帘子后头静静地坐着,等待自己的小衣完成。 整整一个中午,都没有什么人过来叨扰,她也颇为悠闲自在。 等午时三刻过后,刚刚的绣娘便过来寻她,说是她的小衣已经完成了,还特意打了一个密密实实的包裹。江菱惊讶于绣娘的速度,绣娘笑道:“姑娘加了银钱,我们坊里自然要集齐众人之力,先做完姑娘的活儿,再论其他。” 江菱了然。这大约便是古代的加急件了。 她将自己订做的四件小衣、四件亵裤都仔仔细细地翻看过,布料柔软干净,断不会摩擦到肌肤,而且还兼吸汗和透气的功能,一两多银子花的一点儿都不冤。她谢过了绣娘,带着小包裹和刚刚拿到的封口费,重新回到了贾府里,到林黛玉跟前去回话儿。 说是回话,其实主要是向林黛玉道谢——“多谢姑娘允我出府”,云云。 道完谢后,江菱又回了一趟自己居住的小屋,将那些零碎的物件儿都收拾齐整了。 午饭过后,江菱便按照往日的情形,去到贾母屋里当差。 她依循惯例,将用过茶盏都收了起来,逐一清洗干净,又顺带将林黛玉弄污的砚台清洗了一遍,便又无事可做了。不过,林黛玉身边的雪雁姑娘还在病着,昨晚紫鹃又守了一回夜,因此今晚守夜的丫鬟,自然又是江菱无疑。 鸳鸯同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颇有些歉意:“先借你过去三两日,等雪雁病好了,我再同琏二奶奶提一提,将你的份例升上一等,也好过日日做这些粗使的活计,整日里没个清静。” 江菱笑笑,心里却想到,你们都没经历过真正的末世,那才叫整日里没个清静呢。 但这些话她可不能在红楼世界里说,否则是要被人当成疯病,撵出去的。 夜幕降临之后,江菱便照着前日的惯例,来到碧纱橱隔壁的小屋子里,替林黛玉守夜。守夜的活计其实很清闲,只要预备着太太姑娘们起夜,再防备着一些夜里的突发事件,便算是完事了。江菱等屋里众人熟睡之后,又候了三两刻钟,便将上回那面菱花镜的反面,再一次对准了自己。 一片熟悉的白光过后,她重新回到了末世里。 上回降落的地点是在城市,这一回她却落在了荒郊野外。江菱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周围都是一片空旷的原野,还有些被烧焦的麦苗,便猜测自己应该是落到了一片农场里。 她拾起一截烧焦的麦穗搓了搓,黑色的粉末在指间扑簌簌地落下。 看样子,这里是暂时安全的。 但不知道…… 江菱忽然一个激灵,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跳出三步之外,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一只蜗牛慢悠悠地爬了出来,触角上泛着幽蓝色的光芒,显然是经过核辐射变异的动物,也不知道是否有剧毒。 她定了定神,将菱花镜牢牢抓在手心里,朝麦田的外面走去。 很快地,她便看到了一幢洁白的两层小楼,天线在楼顶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试图在厚厚的核辐射里接收卫星信号。这里应该是h市的一座卫星城,临近郊区,有一个大型的植物研究基地。 不过,那已经是末世前的事情了。 江菱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步慢慢地往卫星城里走去,脸色有些发白。 原因很简单,她临死前最后的一段记忆,就在这座小小的卫星城里。 这座卫星城不大,只有主城的六分之一大小,街道也有些狭窄。虽然末世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但却依然可以看到一些繁华的痕迹存留。江菱握着镜子,循着记忆里的路,一步步慢慢地往前走去。 每走一步,心里那种忐忑不安的念头就会被放大一分。 街道上已经没有腐烂生物了,她猜想,应该是这里没有它们的食物,因此它们成群地迁徙到了别处。不过,这倒方便了她自己。街道、路牌、小巷子……江菱蓦然停住了脚步,站在一条小街的末尾,呆愣愣的,任凭干燥的热风呼啸而过。 她看到了自己的尸体。前世的。 ——虽然感觉有点怪怪的。 江菱站在原地看了三分钟,终于还是走上前去,从怀里取出了火折子,在街道上点燃了一把火。大火熄灭之后,一切都焚烧得干干净净,半点痕迹也无。但是,在那些残存的灰烬里,江菱却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淡蓝色晶体,整整齐齐的菱形,不像是自然的产物。 ——这是什么东西? 江菱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小区的围墙上长满了爬山虎,淡蓝色的小花开满了整片围墙。当然,爬山虎的花不可能是淡蓝色的,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这些植物都变异了。 江菱又等了片刻,等到那一片爬山虎被烧焦之后,果然又在灰烬里,发现了一些淡蓝色的晶体。 她走上前去,用手帕捏起一枚晶体,仔仔细细的打量。晶体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细细碎碎的,长得相当规整,看起来就像是经过打磨的蓝宝石。她研究了片刻,研究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又用菱花镜的正面对准了自己,预备回到红楼世界去。 一片熟悉的白光过后,江菱手心里的东西,慢慢地融化了。 那是一种相当奇异的感受,就像是一块冰,一点点地在她的手心里融化。 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江菱顺利回到了守夜的屋子里。看看案前的更漏,她总共离开了两刻钟左右,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大约是相等的,只除了有一些时差。她放好镜子,忽然又愣了一下。 原本一枚完完整整的淡蓝色晶体,已经融成了一滩蓝莹莹的液体,很是漂亮。 怎么回事儿? 它怎么会在那片白光里融了? 难道那枚奇怪的晶体,不能穿越时空? 江菱想了想,还是找到了一个小瓷瓶,将那些蓝莹莹的液体,盛装了回去。 她没敢太过折腾这些液体,生怕一个不小心,又带回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那就不好了。 江菱一面盯着装满液体的瓷瓶,一面心里痒痒的,想知道这些液体究竟有什么用处。但她终究不敢胡乱尝试,便又再一次回到了末世里,决心去找刚刚见到的那两层小楼。 那两层小楼,是末世前的一个研究所,专门培育各种稀奇古怪的植物。她带着小瓷瓶,还有刚刚被淡蓝色液体沾湿的手帕,谨慎地敲开了研究所的门。 里面没有人,只有各种各样复杂的仪器。 江菱低低地呻.吟一声,揉了揉额角。既然这里没有别人,那就只能自己动手,做两个分析实验了。她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分析化学,不过后来工作难找,就干脆转专业到了经济系。十多年没有碰烧杯和试管,她居然没有手生,也是蛮佩服自己的。 很快的,实验结果出来了。 这些淡蓝色的液体完全无毒,但至于是做什么用的,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江菱看看时间还早,便干脆到外面去,用镊子夹了些晶体回来研究。晶体和刚刚的液体不同,里面含着一些微量的毒素,似乎能刺激神经中枢。她琢磨片刻,认为自己的猜测应该是对的,白光在穿越时空的时候,对她身边的一切,都进行了彻底的净化, 这些蓝盈盈的液体,就是净化过后的结果。 而先前的那些尘埃和污渍,甚至包括末世的核辐射和病毒,都经过了净化。 江菱想到这里,便对那些淡蓝色的液体更加感兴趣了。她重新出去收集了一些小晶体,装在刚刚带来的瓷瓶里,跟着自己一同回到了红楼世界。果不其然,在一片绚烂的白光过后,瓷瓶里那些细碎的蓝色晶体,再一次慢慢地融化了。 江菱将瓷瓶搁在桌子上,预备稍稍眯一会儿,忽然间愣了一下。 她似乎感觉,自己的皮肤,稍稍变白了一个度。 是错觉么? 江菱搓了搓自己的手背,又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将此事暂时抛在了脑后。今晚林姑娘睡得很安稳,周遭的丫鬟们也都睡得很沉,她也顺势地眯了一小会儿。等到一夜过后,江菱便和另一位丫鬟换了班,自己到外间去洗漱。 忽然之间,她愣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肤色,好像确实是白了一个度。 江菱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曾仔细打量过自己的新身体,面黄肌瘦的,显然是有些营养不良。这些天虽然被养回了一些,但依然是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像个干枯的小姑娘。但现在,她非但是肤色白了一两个度,而且还变得细腻了一些,连枯黄的发梢也稍微变得润泽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难不成,是昨晚那些淡蓝色液体的缘故么? 江菱回忆了一下,记起昨晚第一枚晶体融化的时候,确实有一些液体沾到了她的手上,但很快就被擦拭干净了。由于液体无毒的缘故,当时她也未曾细想。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有那么一回事儿。 微毒的晶体、无毒的液体、净化的白光、变异的植物激素、随机的效果…… 这一切都隐隐约约地连成了一条线,指向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方向。 那些淡蓝色的晶体,就是爬山虎变异出来的植物激素。 晶体在穿越时空时,被那片白光净化掉了毒素,变得温和且无害。 而且——这种植物激素的效果,似乎是让人变得肤白貌美大胸长腿,变成末世里的香饽饽啊。 江菱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再一次哭笑不得。 第十章 江菱又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将那种植物激素的功效研究透彻了。 经过二次变异,又经过穿越时空时的白光净化之后,那种淡蓝色的液体,确实有让人变得肤白貌美,外带微调五官的功效。她的身体只有十二岁,尚在抽条的年纪,稍微用了一些这种液体之后,便一日日地褪去昔日的枯黄,一日日变得润泽了。 而且除此之外,这种植物激素还有第二样功效,那就是抵御核辐射。 在末世的世界里,核尘埃已经笼罩了半个世界,另外半个世界里的人们,也大多在苟延残喘。江菱后来又回过几次末世,虽然每次降落的地点都不一样,但无一例外地,都带着淡淡的核辐射。按照道理来说,在经历过这些核辐射之后,她的血液里应该带有一些……嗯,不太好的东西。但她后来自己替自己分析过,她的身体健康得不行,连半点损害也无。 唯一一点遗憾是,她从来没有在末世里,见到半个活人,甚至连活着的生物都很少见。 那个世界冷冰冰、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可见的、四处游荡的腐烂生物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类人生物了。江菱不知道他们是躲到了地下,还是干脆躲到外太空里去了,但每一次回去都见不着活人,实在是让人心里磕碜得慌。直到后来,她连末世都回得少了,也越来越习惯红楼世界里的生活。 虽然贾府里的□□,虽然贾府的将来十分糟糕,但起码这里还能见到活人啊。 再接着,江菱便很少回末世了。 有时偶尔回去一趟,也仅仅是因为闲暇。 红楼世界里的冬天降临了,漫天飘起了鹅毛大雪,将整个贾府冻得冰雕雪砌。太太小姐们不愿意出门,便都围在火炉子边上,吟诗作画,女工描红,别有一番奇异的滋味。江菱是第一次在红楼世界里过冬,只觉得事事新鲜,便多了几分欢天喜地的神情来。 林黛玉笑她:“总归像是个孩子了。” 江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笑道:“姑娘比我还小上些时日呢。” 林黛玉坦然言道:“我确是比你小上些时日,可你瞧瞧自己,都快成个小老太太了。”她说到此处,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颇显娇憨之态。江菱闻言一愣,自语道:“竟是如此么?” 她知道自己的安全感很低,不大相信别人,也有着远胜于常人的警惕心和防备心。这些都是末世带过来的后遗症,虽然她一直有意识地在调整,但十多年的习惯,哪里是那么容易改掉的,只能是时时谨慎,偶尔提醒自己莫要出格罢了。 当时恰好鸳鸯路过,便取笑江菱道:“林姑娘所言倒是不错,江菱整日里板着个脸,倒真成个小老太太了。不过女大十八变,即便是个小老太太,也是个顶漂亮的小老太太。”言罢亦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仿佛心情很是愉悦。 江菱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鸳鸯姐姐近日逢了什么喜事儿么?” 鸳鸯轻轻嗳了一声,道:“哪里有什么喜事儿,不过是老爷太太们解决了一桩烦心事,连带着我们这些丫鬟们,也有些好日过罢了。前些日子二老爷搅进了一桩案子里,阖府上下都忙得不行,后来不知怎的,万岁爷忽然照会内务府,撤了二老爷的诉,统共不过虚惊一场。” 江菱闻言一愣,想起那天康熙皇帝的神色,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鸳鸯又道:“今日下了大雪,外面昏惨惨的吓人,姑娘身子弱,还是在屋里歇息为好。老太太说了,要给姑娘新做两个暖手的炉子,好给姑娘暖一暖身子,千万莫要得风寒了。” 林黛玉一愣,随即笑道:“那便要多谢外祖母了。嗳,今晚我在屋里设了个火盆,还想了个好玩的签子,鸳鸯与江菱也一同来耍乐罢?”她言罢,笑吟吟地望着她们,让人心里生不出拒绝之意。 鸳鸯想了想,道:“今夜恰好是我在老太太跟前当值,怕是要让姑娘失望了。” 林黛玉又转而望向江菱,江菱愣了片刻,道:“好……好罢。” 不知林姑娘又想出了什么趣事儿,古代女子耍乐用的双陆花签,她可是一窍不通啊。 江菱一面犯愁,一面将林黛玉屋里用过的茶盏收拾了(她最近新添的活计),到隔壁屋子去清洗。屋子外面阴冷冷的,呵气成冰,她用力跺了跺脚,冒着刺骨的寒风出去了。 走了两步,忽然迎面撞上来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差点儿没撞到江菱身上。江菱赶忙侧身避让,茶盏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幸亏没有摔碎。小丫鬟一气儿不停,只跑到贾母的正房里,带着哭音道:“老太太,老太太不好了,东府里的蓉大奶奶去了!” 江菱愣住了,脚步刚刚一顿,便听见里面在哭道:“昨日腊月初一,蓉大爷便出门巡了巡,哪里知道今天早晨一回府,大奶奶便没生没息地去了!太医说大奶奶是久病成疾,约莫……约莫是早就不好了的。”后面几个字,里面人说得含含糊糊,似乎是有些隐情。 忽然听得哗啦啦一声,里面摔了一片杯盏。 秦可卿的事情,东西两府都略有耳闻,但因为秦可卿是贾蓉的正房夫人,大伙儿便都讳莫如深,前些日子还有两个小丫鬟因此受罚了。但哪里想到秦可卿不言不语的,忽然间就去了。 而且听里面人的意思,这事儿似乎还有些隐情,大约是死得有些蹊跷。 贾母在屋里念了声佛,又问道:“可告诉你们大老爷了不曾?” 里面人答道:“已告知了大老爷,但大老爷在道观里修着仙,素日不问俗事的,便是找到了大老爷,怕也是无济于事。我们珍大爷已到吏部告假去了,说是这事儿重大,需得知会老祖宗一声,这会子蓉大爷也已经进了西府,正在同琏二奶奶商量着呢。老太太您看——” 贾母又问道:“你们珍大奶奶呢?她一个做婆婆的,总该打理好内宅才是。” 里面人又答道:“我们大奶奶已病了两月,如今正在榻上歪躺着,说是风疾,见不得外人。” 随后屋里便没了声息,江菱便端着茶盏,到隔间清洗去了。等茶盏洗净蒸干之后,她端着干干爽爽的茶盏回到贾母正房,忽然被珍珠拦了下来。 珍珠焦急道:“眼下老太太跟前腾不出人手,你赶紧到二太太院里,将二太太请到荣禧堂去,快去快回,记住了么?”言罢接过了江菱手里的托盘和茶盏,轻轻推推她:“快去。” 江菱应了一声,便到王夫人院里去找人了。 但意外的是,王夫人居然不在,说是去了贾政那里。 江菱无奈,只有再到前院里去找人。今天贾政休沐,便在前院里置了张食案,煮茶赏雪。江菱匆匆走到前院,没留神和一个丫鬟打了照面,两个人俱齐齐地愣住了。 那丫鬟犹犹豫豫道:“江……江菱?” 江菱轻轻唉了一声。那丫鬟是两个月前,与她一同被卖到贾府里的,前两天刚刚升了三等丫鬟,据说在贾政院里过得不错。那丫鬟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片刻,有些犹豫地说道:“竟有些认不出来了。想不到江菱你的模样生得这般好。”说到后来,眼里已有了些欣羡之意。 江菱心里咯噔一声,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便同那位丫鬟擦肩而过了。 前院里一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贾政,另一个便是王夫人了。江菱走到院里时,恰好听见王夫人说道:“老爷的想法自然是好的,只是有两件事情,需得告诉老爷知道:第一件事,是我哥哥昨日派人到府里,同我提了提内务府的事情,说是万岁爷龙颜大怒,虽未牵连到贾家,但贾、王二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还望老爷平素紧着些儿;第二件事,便是薛家了。老爷知道,我那不成器的妹妹自从嫁到了薛家,隔三差五地便要找我哭诉一回,宝钗待选的事儿黄了,薛蟠又打死了人,那家里也是一团糟,比不得老爷口中的那位道台。要是这回——” 忽然贾政打断了王夫人的话:“外面是谁?” 江菱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福身道:“禀二老爷、二太太,老太太请二太太到荣禧堂里去,说是有要事相商。”言罢便深深地低垂着头,以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贾政唔了一声,尚未开口,王夫人便已经呀了一声,指着江菱道:“老爷您瞧,这丫头的模样,与那位道台的女儿,是不是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模样瘦削了些,瞧着竟是没些血色的。要是仔细养上一年半载的,再精心打扮打扮,可不就能弄假成真了么?” 江菱愣住了。她完全没听懂王夫人在说什么。 贾政也愣了楞,目光落在了江菱身上。江菱只感觉如芒刺在背,浑身上下都不痛快起来,便稍稍往后边挪了挪,忽然又听见王夫人说道:“贾蓉媳妇儿刚刚去了,东府里乱得一团糟,想必已经自顾不暇。宝钗那孩子倒是灵透,但可惜被宫里撂了牌子,也指望不上了。这丫头要是用得好,一是能解了那位老爷的燃眉之急,二是能给元春一个左膀右臂,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么?” 贾政微皱着眉头,道:“这不大妥当罢?” 王夫人笑道:“再妥当也没有了。那姑娘刚刚得了痨病去了,又未曾往宫里递牌子,再耽搁上两年,恰恰是宫里三年一次的大选,这丫头的年纪与那姑娘仿佛,要是在府里仔细将养些时日,多半便能蒙混过去。前些日子内务府的事儿,难道还不能让老爷警醒么?赶巧儿了,老太太也在荣禧堂,老爷不妨与我、还有这丫头一同过去罢,瞧瞧老祖宗是个什么章程。” 江菱皱了皱眉,发现王夫人的话有大半听不明白。 她决定静观其变。 第十一章 荣禧堂里燃了五寸高的明烛,银炭在火炉里毕毕剥剥地响。 贾母端端正正地坐在堂上,鸳鸯和珍珠一个在给她捶肩,一个在给她捶腿。贾府里的三位姑娘都围坐在旁边,好奇地打量着江菱。林黛玉被紫鹃扶着出来,紧挨着贾母坐下来,亦睁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望着江菱,眼里颇有些疑惑之色。江菱垂着首站在堂前,表情捉摸不定。 王夫人同贾政一道给贾母问了安,便开口道:“东府蓉大奶奶的事情,媳妇儿都已经知道了。但这事儿毕竟是东府里出的,媳妇儿不敢僭越,凤姐儿这几日正忙着查账,更是无暇顾及。老祖宗您瞧,这东西两府之间,毕竟隔着一堵墙呢。” 贾母闻言,点点头道:“你倒是个明事理的。但贾蓉媳妇前些日子还给我问过安,眼下说没就没了,难免让人有些唏嘘。东西两府虽隔着一堵墙,但横竖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这些日子你们该撤的撤该换的换,衣裳首饰减得素净些,耍乐之事一并减除,也省得外人看了我们笑话。” 屋里的人都一并应了声是,表情多了些哀戚之色。 贾母又问道:“江南的事儿如何了?” 王夫人笑道:“媳妇儿正要同您说起这事儿呢。前些日子江南受灾,内务府里出了一笔坏账,王家、薛家受了些牵连,二老爷亦有些波及。但好在万岁爷圣明,将那笔坏账核了,又与索相彻查了此事,现已证明此事同老爷没有什么干系,只是薛家为皇商,尚有些许挂碍。” 贾母唔了一声,道:“无事便好。梨香院里几日没有动静,未免让人挂心。” 王夫人陪笑道:“老祖宗说的是。眼下还有一事,要请老祖宗敲定:昨日元春在宫里递了话儿出来,说是在宫里受了欺负,但却没个照应,虽然封了妃但是前景凄凉,盼着家里能帮衬些儿。” 贾母蓦然直起了身子,一叠声儿地问道:“元春来信了?”颤巍巍地要站起来。 鸳鸯和珍珠赶忙上前扶着贾母,王夫人也上前扶着贾母,劝慰道:“老祖宗莫急,元春不过是受了委屈,同我这个当娘哭诉两声,当不得老祖宗辛苦。” 贾母气得指着她,拐杖在地上连连捶了几下:“糊涂!元春在宫里服侍万岁爷,与我们贾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这样大的年纪了,为何还这般不清醒?元春出了什么事儿?” 王夫人望了望屋里的四位姑娘,没有说话。 贾母何等老辣,立时便想到或许有些话,不便让未出阁的姑娘们听到,便吩咐道:“迎春带着妹妹们下去罢。鸳鸯、珍珠,你们也下去。你——”她看着江菱,一时间忘了这丫鬟的名字。 王夫人笑道:“江菱留下来罢。这事儿也同她有些干系。” 于是迎春带着三位姑娘,鸳鸯和珍珠带着小丫鬟们鱼贯而出,荣禧堂里只省下了贾母、王夫人和贾政。贾政的表情一直有些犹豫不定,似乎拿不准主意。王夫人便咬牙上前道:“老太君容禀,元春在宫里,虽然表面上荣宠无限,但内里却过得颇为凄凉。前些日子她说是要回府省亲,但字里行间,却颇有些凄然寂寥之意。” 贾母道:“我打小儿便教过她,为后宫妃子者,当耐得住清冷寂寞,方能成就大事。她身上系的是阖府的身家荣华,岂能容得半点私心?”说到后来,已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 王夫人笑道:“元春这孩子懂分寸、知进退,老祖宗说的话,她也在信里略略提了些。早先那些抱怨,不过是我们娘俩的私房话,做不得真。”但见贾母脸色和缓了不少,王夫人略略松了口气,又续道:“但还有一事,想要禀报给老太君知道:前些日子江南受灾,二老爷便同江南一位道台通了些有无。那位道台家里有个小女儿,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正等着两年后选秀进宫,但不知怎的,却忽然得了痨病死了。那位道台老爷已将名姓报了上去,此时家里正急得团团转呢。” 贾母轻轻唔了一声,知道王夫人还有下文,便示意她继续。 王夫人续道:“偏巧了,那位姑娘的模样年纪,与我们府里的江菱有七八分相似。媳妇儿便想着,若是以江菱假充那位道台小姐进宫,一则可以解了道台老爷的燃眉之急,二则能让元春在宫里多个左膀右臂,横竖是自己府里出来的,用着也放心些。” 贾母抬了抬眼皮,指着江菱道:“便是这个丫鬟?” 王夫人笑道:“便是这个丫鬟。” 贾母又将目光落在了贾政身上。贾政颇有些尴尬,便朝母亲打了个千儿,解释道:“儿子也是刚刚听媳妇提起这事,私以为此事重大,当从长计议。这个……怕是有些不成的。” 贾母便问道:“怎么,你不乐意?” 贾政有些犹豫:“这个……” 贾母将手里的拐杖往地面上重重一敲,斥责道:“糊涂!” “咱们府里的荣华富贵,往少了说,也有大半是系在元春身上的。她在宫里一个人独木难支,也该有个人照应才是。”贾母一面拄着拐杖,一面往江菱这边走过来,目光有些不悦,“前些日子宝钗进京待选,却不曾想被撂了牌子,这事儿便耽搁下来了。现如今有这样一个好机会,你理当牢牢地把握住,方能使得荣国府长保富贵,圣宠不衰。” 贾政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贾母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气道:“我瞧你媳妇儿比你通透多了。这事儿要是成了,你便在同僚面前说上了话,道台大人也欠了你一个人情;再有就是,元春在宫里也多了个照应,往后宝玉和兰儿,也能在贵人们跟前多露些脸面。古训有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事儿对荣国府,甚至是贾、王、薛、史四府,都是件天大的好事,你还在犹豫些什么?” 贾政仍旧有些迟疑:“但是——此事算不算欺瞒圣上?” 贾母便笑了:“你父亲说你古板清正,我瞧着你简直就是迂腐。这事儿败露了又打什么紧?只消说上一句‘打小儿便是道台家里收养的女儿’,便算完了。难道圣上还能追究你亲女义女不成?横竖都是道台府里出来的女儿,备选名单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好了,你同那位道台大人商议商议罢,若是道台大人同意,这事儿这么定下了。” 忽然间,旁边想起了一个沉闷的声音:“我不愿意。” 出声的是江菱。 她一直在沉默地听着王夫人和贾母对话,还有贾母和贾政的对话,心里隐隐约约推测出了一个大概。但越是推测,她便越是恼怒,上前一步道:“太太从来不曾问过我,是否愿意进宫。” 王夫人轻轻哟了一声,乐了:“感情你还不愿意进宫伴驾?江菱我同你说,这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才能有此殊荣,待选进宫。这世上哪一个女子,能有你这样的福气,一步登天?” 江菱咬了咬牙,摇头道:“我不愿意。”先别说她对康熙皇帝没有半点兴趣,单说让她冒名顶替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进宫,便让她心里感到十分别扭,连半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王夫人半是威胁半是质问道:“你当真不愿意?” 江菱再一次摇头,道:“我不进宫。” 王夫人凉凉地笑了。 她说道:“江菱,莫说你现在是荣国府里的丫鬟,即便你尚是自由身,也容不得你说半个‘不’字,这是其一。其二,别忘了你还有二十年的卖身契在府里,我与老太君一念之间,便能将你变成永不翻身的死契,一辈子的奴籍,至死不能赎回,你可知道?” 江菱噎了片刻,怒道:“你为了大姑娘在宫里左右逢源,为了保住阖府的荣华富贵,便不惜牺牲我么!我——你们可曾问过我的意愿?用我一个人在宫里凄苦终生,保住你们阖府的荣华?” 说到后来,颇有些口不择言。 王夫人尖声叫道:“放肆!” 她扬起了手,似乎想要扇江菱一耳光,但又不想毁了这张脸,便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想要一辈子的奴籍死契,永世不得翻身了?——江菱,你知道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本就不能事事如你的意。你假扮道台小姐进宫,即刻便是一世的良籍,不比你在外头颠沛流离强上许多?” ——但是我不喜欢啊。 江菱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又硬生生忍了下去。她知道与王夫人多说无益,便开始思考接下来的打算。在红楼世界里,她基本没有任何话语权可言,所幸她还能通过贾府的菱花镜回到末世去。但是末世……但是末世里除了那些乖张的腐烂生物之外,便再也见不到一个大活人了。 是在红楼世界里苦苦撑持,还是回到末世里,与腐烂生物为伴? 江菱咬着牙,心里两个念头在反复地拉锯,交战,谁都说服不了谁。 王夫人见她脸色阴晴不定,便又笑道:“江菱,这事儿对你来说,只有万般的好处,却没有半点坏处。你用了道台小姐的名义进宫,到时依然还像府里一样,服侍着大姑娘,与大姑娘一同吃住,岂不是天大的福分么?要是得蒙大姑娘青眼,在万岁爷面前美言几句,擢你一个贵人份例,便也算是熬出头儿了。要知道宫里多少女子,都在答应常在的位置上熬到白头,也见不得万岁爷一面呢。” 江菱死死地攥着手心,眼睛隐隐有些泛红。 王夫人以为她被说动了,便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等候她的回话。 良久之后,江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容有些冰冷:“你让我牺牲自个儿,进宫服侍大姑娘,做大姑娘的左膀右臂,保荣国府一世荣华,对么?”她缓缓抬头望着王夫人,笑了:“我答应你。” ——如果卖了我一个,便能让贾妃在宫里有个左膀右臂,能让贾政在同僚或是上司跟前说得上话,能为贾宝玉的将来铺一段路,确实是一笔极好的买卖。 ——不过,我可是个睚眦必较的人啊。 ——你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 第十二章 江菱其实是想过要离开的。 但正如王夫人所言,她手里有她二十年的卖身契,而且一念之间就能变成死契,到时连翻身都很艰难。那么唯一一条可行的道路,便是回到末世去,与那些腐烂生物为伴了。 可她刚刚才从冰冷阴暗的末世逃了出来,偶尔回去看看还可以,要长久住在末世里,那是断断会疯掉的。别的不说,末世里的食物和水,就能将她一个好好的大活人给逼疯。 至于把卖身契偷出来,偷偷到官衙里涂改成良籍,然后逃之夭夭? 如果她在末世里强化过速度或者力量,又或者强化过别的什么异能,那自然是易如反掌。但偏偏她在两个月前拿到的植物激素晶体,只能强化细胞活性和生命力,除了对她的身体做一些微调之外,基本没有其他的用处。 因此江菱现在,完全处于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回去,会疯掉。 不回去,那便认命。 但江菱从来不是个认命的人,否则也不会把自己卖到荣国府,作为在这个世界扎根的第一步。 因此她答应了王夫人的要求,但是与此同时,她也会在末世里加快速度,尽量多找出一些有用的植物激素,以便做下一步的打算。因为王夫人刚刚提到过,现在距离下一*选,还有两年的时间。 两年的时间,如果事情足够顺利,已经能让她做出一些改变了。 这是她反复权衡之后,当前能做出来的最优决策。 江菱思量停当之后,便垂首立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王夫人轻轻哼了一声,带着些轻蔑之意道:“如此甚好,也不用我等再多费唇舌。你且记着贾府的恩典,将来在宫里协助大姑娘,替贾府上下打点,方才不算那忘恩负义的小人。” ——可惜她不想要这所谓的恩。 江菱咬咬牙,强行弯了弯嘴角,回道:“理当如此。” 王夫人便不再管她,反过来同贾母笑道:“还要向老太太讨个恩典,让这丫头留在我房里伺候,好生调/教上一两个月,日后用起来才能省心。” 贾母点头道:“你说得在理。” 随后贾母又看向贾政,嘱咐道:“你明日便同道台大人通通气儿,言辞谦抑些,最好能将事情一次敲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还有你的那些幕僚,也要能瞒则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贾政又迟疑了片刻,才拢拢袖子,应道:“是。” 贾母笑着点了点头,道:“这样才对。你是元春和宝玉的父亲,理当为他们多费些思量。如此便算是妥当了,还有东府里新丧,怕是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你们也都帮衬着些罢,好歹都是同宗。”如此如此,又叮嘱了贾政好些话,才让他们又退下了。 当下王夫人便领着江菱,到王熙凤那里涂改了名字,顺带又将那张二十年的卖身契给撕了。江菱惊讶的同时,王夫人轻描淡写道:“从今往后,你夜里是道台家里的小姐,白天便是我屋里的丫鬟,这其中的分寸你自己拿捏,要是错了一星半点,可仔细你的皮,记住了么?” 江菱猜测应该是贾府需要一个过渡期,便低眉顺眼道:“己记下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再做图谋不迟。 随后江菱又借口回屋收拾东西,悄悄同府里的丫鬟打听了府里的菱花镜。据说那些开过光的镜子,府里同共有六七面,王夫人房里就有一面,不过早已经被丢到角落里积灰了。江菱想了想,刻意指了那一间“已然积灰的”、带有那面开过光的菱花镜的屋子,作为道台小姐的闺房。王夫人倒不会在这些小事儿上同她计较,指了金钏儿帮她收拾,便造册让她住下了。 第二日,贾政便修书一封前往江南,同那位道台大人试探此事。 贾府对外说的是,府里多了一位娇客。 至于那位娇客是谁,却是谁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秦可卿丧命的消息便传遍了东西两府,一时间众说纷纭,俱俱感叹秦可卿红颜薄命。偶尔有些知晓内情的,也全都噤口不言,将秘密捂得严严实实的,全都烂在了根子里。 而秦可卿的丈夫,宁国府的贾蓉大爷自己,则每日悠悠闲闲,丝毫不似发妻新丧的模样。 转眼间又过了半个月,江南传来了消息,那位道台大人应允了此事,也很感激贾政解了他的燃眉之急。随着信件一同送到贾府里的,还有两位奶娘、两位嬷嬷,据说是从小便伺候那位小姐的,对小姐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有她们在身边,王夫人便事半功倍了。 王夫人很欢喜,江菱的日子便越发地苦了。 不过贾府里的开光菱花镜倒是真的好用,江菱已经在末世里来来回回的,进出四五次了,连一次的阻碍都没有。除了末世里依然见不到大活人,到处都是腐烂生物和变异植物之外,再无大事。 慢慢地,贾府众人都感觉到了有些不对。 虽然二老爷和二太太明面上都说,二太太屋里住着一个娇客,但却从来没有人见到过这位娇客。二太太屋里又添了两个丫鬟,而且一反常态地面容姣好,比起府里的姑娘们也不逞多让。至于贾母房里那个瘦瘦小小的丫鬟,一开始谁都没有注意,还是后来林黛玉提了一句“许久不曾见过江菱了”,大家才偶然想起了,这丫鬟似乎是被王夫人给要过去了。 但这贾府里水深,太太姑娘们的事情,就更加让人讳莫如深。早先那两个因为议论蓉大奶奶,最后被关到柴房里整整三日、又罚了半年月前的丫鬟,便是前车之鉴。 所以,即便大家都感觉有些不对,却是谁都不敢乱说。 直到有一天,林黛玉到王夫人院里给舅母问安,才再一次看到了江菱。 江菱比起前些时候,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个子又抽高了些,干干瘦瘦的面颊变得润泽白净,五官依然是那副五官,却变得柔和了一些,看起来辨识度更高了。原本枯黄干燥的一头长发,也变得乌黑亮泽,十指指甲变得圆润整齐,娇嫩得如同花瓣。 这其中自然有王夫人仔细调养的功劳,但更大的功劳,则来自于那份植物激素。 林黛玉呆呆地望着江菱,片刻后才犹犹豫豫道:“江……江菱?是你么?” 她居然有些认不出来。别的不说,乍一看去,江菱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江菱苦笑片刻,记得自己白天还是王夫人院里的丫鬟,便点点头,坦然道:“是我。劳烦林姑娘记挂。”想不到林黛玉居然还记得她,倒让她有些意外,心里暖融融的。 林黛玉轻轻嗳了一声,笑道:“你这样有趣儿,我怎会忘了你呀。” 江菱笑笑,因着王夫人在跟前的缘故,并不敢太过放肆,给林黛玉见了礼便退到一旁,垂首立在王夫人身后。沉默不语。林黛玉陪王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退下去了。王夫人砰地一声,将茶盏撂在案几上,硬邦邦地道:“你同表姑娘很相熟?” 王夫人口中的表姑娘,自然就是林黛玉了。 江菱稍稍福了福身,态度同样有些冷漠:“回太太的话,早先江菱在老太太屋里伺候着,白日里出出进进,见过江菱的人,少说也有三四十来个。表姑娘识得江菱,实在是无甚意外之处。” 她不欲将此事牵扯林黛玉,便三言两语地,将林黛玉撇得干干净净了。 王夫人脸色有些发青:“如此说来,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们,也都同你相熟?” 江菱想了想,道:“算不上是相熟,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但即便是点头之交,也是能认出江菱的模样的。 王夫人噎了片刻,感到口里有些发苦。江菱依然沉默地站在一旁,不声不响,不言不语,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都让她不痛快。自然而然地,王夫人感到不痛快,江菱便痛快了。 她近乎快意地看着王夫人,似乎想看看王夫人如何收场。 “你。”王夫人指着江菱道,“从今往后,你莫要再出这座院子了。好在你年纪尚幼,女大十八变也是有的。等到一两年后,她们都忘了你的模样,恰好便是待选进宫的时节,对,正好是三年一次的大选。”王夫人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来去去地踱着步子,自语道,“不错,等元春回府省亲的时候,我要仔细同她商量商量。” 江菱莞尔一笑,心里又有了一种近乎发泄的快意。 她依然安静地垂手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倒是王夫人嘀嘀咕咕的,自己把自己愁得不行。正没做理会处,忽然王夫人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唤作金钏儿的,匆匆来找了王夫人,说是宁国府里的珍大奶奶病倒了,秦可卿的丧礼无人主持,想要让王熙凤过去协助掌家。 王夫人心里正烦着,便挥挥手,让她们自行去处理不提。 那天夜里,江菱依循惯例,在贴身嬷嬷们的训斥下,一板一眼地学着宫廷里的礼仪,忽然感到有些内急,便出屋去如了个厕。回屋时她愣了一下,看见贾母和王夫人的院子中间,那一道纷繁的抄手游廊之下,林黛玉蹲在地上,神情落寞地烧着什么。 她迟疑片刻,还是上前轻声唤道:“姑娘?” 林黛玉抬起头,见到是她,便勉强笑了笑:“我无事,你自去罢。” 江菱看见林黛玉眼睛红红的,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伤心事,便柔声问道:“姑娘怎么了?此间风大,万万莫要受了凉才是。”她无意中触碰到了林黛玉的手,冰冰凉凉的,有些僵硬。 林黛玉摇摇头,轻声道:“无事。”忽然轻轻呀了一声,目光落在了江菱的身上。 江菱身上的衣裳盘扣,花纹繁复,绣线泛金,显然不是一个丫鬟能穿的。 第十三章 林黛玉呆愣愣地望着她,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心事。 江菱顺着林黛玉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衣裳服色有异,也愣了一下。 林黛玉眼里多了些了然的神情,轻声道:“我听闻舅母前日在府里,养了一位娇客,说是预备送进宫去给大姐姐作伴的,难道便是——便是你么?”她愣愣地望着江菱,仿佛有些不可思议。 江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姑娘……” 林黛玉轻轻摇了摇头,了然道:“我知道的。进宫的妃子们多半凄凉,家里多半会挑些体面的丫鬟,送到宫里去同妃子作伴。”她言罢,轻轻地叹了一声,眼里颇有些怜惜之意:“但没有想到,此人居然是江菱你。” 江菱又是一阵愕然,刚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发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该说些什么呢,难道要说她身体的容貌,与那位道台小姐有七八分相似么?难道要她对林黛玉说,正因为如此,王夫人才生出了李代桃僵的心思,要让她顶着那位小姐的名义进宫么?林黛玉年纪尚幼,又生得心思剔透,这些腌臜龌龊的事儿,还是莫要污了她的眼睛为好。 虽然林黛玉阴差阳错地,猜到了一个大概,但与事实却还有些偏差。 江菱想到这里,便岔开了话题,低声道:“不过是碰巧罢了,姑娘莫要放在心上。倒是姑娘自己,深夜在此垂泪,莫不是碰上了什么难处么?” 她眼角余光瞥到林黛玉的身前,恰好看到一小堆的灰烬。 林黛玉愣了愣,仿佛被江菱说中了心事,眼眶儿又慢慢地红了起来。 “能有什么事呢。”她低声说道,“不过是感怀先父先母,便想要送些亲手织就的帕子、扇坠、络子等物,给予阴间的父亲母亲一个慰藉罢了。因着此处僻静,便在此处静一静,歇歇心神。”她说到这里,眼睛里隐隐泛起了些许泪光,似乎是当真触及了伤心事。 在她的脚边,还有几丝未燃尽的丝帛,仿佛泛着金色的光芒,约莫便是上回林黛玉让江菱带回来的,那些极精美的金丝绣线。 江菱想起林黛玉父母双亡,便默然地垂下了头。 她想要安慰安慰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 正在踌躇着,林黛玉忽然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已过了戌时了。江菱你且回去罢,莫要错过了时辰,又惹得舅母一通责罚。”言罢,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扶着长廊的栏杆,道:“回去罢。” 江菱起身扶住了林黛玉,柔声道:“姑娘小心。” 林黛玉道声无妨,便轻轻推开了江菱的手,朝贾母的正房大院走去,背影仿佛有些萧索。 江菱站在夜风里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林黛玉的身影真正隐去了,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继续学习那些无所不在的宫廷礼仪。但她心里却隐隐约约地,想要做些什么。 明明是一个才情俱佳的女子,却因为一场大病溘然长逝了。 但江菱现在什么都没有,连人身安全都捏在王夫人的手心里,在末世中又未有什么新的进展,即便是有心为林黛玉做些什么,也不过是有心无力而已。 当天晚上,江菱又到末世去了一趟,但依然一无所获。 而且与先前很多次一样,她甚至没有见到一个活人。 江菱已经往返末世与红楼好几个月了,因为事情做得隐秘,因此不管是王夫人还是那几个嬷嬷,都没有发现她的秘密。这些天她因为焦急的缘故,便稍稍停了那种植物激素,但意外的是,她的身体依然在一日日地变得甜美,同先前几乎是天翻地覆了。 唯一遗憾的是,这种植物激素并不能改善身体,只能徒劳地微调五官肤色而已。 时间慢慢地过去,转眼间又过了些时日,夏天到了,府里也开始换上了一身的素白。早先秦可卿病逝,宁国府里乱得一团糟,贾敬忙着修仙,贾蓉做了甩手掌柜,尤氏病歪歪地躺在床上,据说是风寒入体,三两个月内是好不了的。偌大一个宁国府,竟无一人得以掌事,因此秦可卿的哭灵、停灵、道场法事,便断断续续的,直到八/九个月之后,才慢慢地定了下来。 不过,即便是定了出殡的日子,宁国府也依然因为无人掌事,而闹得人仰马翻。 所以宁国府里便央求着王熙凤,希望她到东府里去掌一掌事,好歹捱过这些日子再说。 江菱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些事情,似乎自己从来都没有融入过红楼的生活。 当年八月,秦可卿的丧仪便浩浩荡荡的,拉开了序幕。 江菱依然故我,每日在屋里当摆件儿,背宫规,练习宫廷礼仪,仿佛这事儿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丧仪的第二天,王夫人忽然破天荒地,让江菱换掉丫鬟的装束,带着她一同前往灵堂。 这可是件奇事儿。 自打去年冬天,王夫人定下那个李代桃僵的计策开始,江菱便一日都没有得闲。白天她要在王夫人的监视下,一面当着她的丫鬟,一面默诵着古代大家闺秀的闺讯;等到晚上,她倒是不用再当丫鬟了,但是那两位嬷嬷便会齐身上阵,教导她宫廷礼仪、待选制度,更是半刻都不得空闲。 因此现在,王夫人在白天将她打扮齐整了,到外面去见人,可是一件天大的奇事儿。 不过,江菱依然同往常一样不言不语,安静沉默,将演技发挥到了极致。 她跟在王夫人的身后,上了马车,又隆隆地驶向了郊外。 郊外早已经搭好了棚子,摆了道场法事,只等秦可卿的灵柩到此,便能摆路祭了。棚子里除了贾府里的女眷之外,还有几个同荣国府交好的王妃和夫人,又有些与贾府姑娘们同龄的官家小姐在。江菱一到那里,便自动自觉地站在王夫人身后,沉默不语。 贾府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三个姑娘、两个表姑娘,也都跟在王夫人和邢夫人的身后,与那些官家小姐们说些闲话儿,时不时哀哀地哭上两声,聊表怀念感慨之意。 林黛玉偷偷往这边看了几回,仿佛有些惊讶,但是又不便开口。 王夫人看到了林黛玉的小动作,便笑道:“黛玉你瞧,姑娘是不是有些眼熟?” 林黛玉愕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才好。 说她认识江菱?可江菱现在的衣着打扮,显然与往日大相径庭。 说她不认识江菱?可瞧着王夫人的意思,倒不像是让她否认的…… 正在为难间,忽然贾迎春轻轻呀了一声,指着江菱道:“这位姑娘倒是有些面熟。” 一时间贾府的三位姑娘纷纷看了过来,都表示江菱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唯一一个没见过江菱的薛宝钗,只握着帕子安静地站在那里,眼里隐隐有些意外之色。 王夫人攥住江菱的手腕,将她引到三位贾府姑娘面前,笑道:“这便是我先前同你们说过的,那位道台家里的姑娘。可卿新丧,她便随我来送一送她,以表感念之意。” 三位贾府姑娘都恍然大悟,唯有林黛玉愕然地愣了一下,微微动了动嘴唇。 王夫人又笑道:“而且可巧了,云菱姑娘(江菱的假名字)与从前服侍过黛玉的一位丫鬟,长得可算是有些相似。黛玉你瞧,可长得像么?还有鸳鸯、珍珠,你们瞧瞧,可像么?” 林黛玉仍旧愕然,鸳鸯和珍珠对望一眼,珍珠犹犹豫豫道:“乍看上去倒是有些相似……但再细细看来,却又不像了。这位姑娘与江菱比起来,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当然是不像了。 江菱叹了口气。别说她现在与去年长得有些相似,即便是她完全变了个样子,恐怕鸳鸯和珍珠也只会重复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断不会违背王夫人的暗示罢。 林黛玉遥遥地望过来一眼,眼里仿佛有些怜惜之意。 江菱苦笑。恐怕在林黛玉眼里,自己依然是那个身不由己的小丫鬟罢。正没做理会处,她忽然听见外间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咦”: “我仿佛见过这个姑娘。” 江菱愣了一下,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发现是一位穿着旗装的女子,约莫有二十七八岁上下,看起来有些面熟。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认出这是上回在绣房里,无意中碰到的那位福晋。 王夫人见到此人,脸色忽然白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原样。她走上前去,朝那位福晋行了个礼,笑道:“给裕亲王妃请安。莫非裕亲王妃也见过云菱姑娘么?”要是王妃见过那位道台小姐,今天可就麻烦了。 所幸裕亲王妃摇摇头,道:“哪一位小姐?……我不过是在七八月前,到绣房里取扇面,见过一位与她模样相似的姑娘罢了。唔,那姑娘似乎是荣国府里的丫鬟,模样瘦瘦小小的,眉眼间依稀有这位姑娘的模样。不过再细看起来,相似之处便少了一些。” 王夫人的脸色蓦然一青,又回过头,隐秘地剜了江菱一眼。 江菱尚处在“裕亲王妃”四字的震惊之中,无暇去顾及王夫人的眼刀。在她的印象里,裕亲王应当是康熙的二哥福全,那么裕亲王妃,便应当是福全的福晋了。这个世界既有贾府又有康熙皇帝,既有凤藻宫元妃又有裕亲王妃,怎一个乱字了得。 王夫人又同裕王妃陪笑道:“王妃果然好眼力,荣国府里确有一位丫鬟,与这姑娘长得有几分相似,想来当日王妃所见的,便是她罢。菱儿过来,给裕亲王妃请安。” 江菱低眉顺眼地走过去,给裕亲王妃问了一声安,便又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第十四章 随后外面又有人传话,说是南安太妃到了,裕亲王妃便朝王夫人笑笑,前往外间迎接。 江菱听见南安太妃之名,禁不住感到有些惊讶。她知道在清朝历史上,是绝没有南安太妃这一号人物的,紫禁城里也从来没有所谓的凤藻宫。但这个世界里,不但有南安太妃和凤藻宫,还有贾府和贤德妃,可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哦,据说前些日子江南还受了灾,盐商们又开始在闹腾了,把康熙皇帝闹得十分头疼,可真真是全都杂糅在了一起,乱得不行。 正在想着,忽然王夫人狠狠拧了一下她的手背,低斥道:“跟着!” 江菱斜睨过去一眼,发现王夫人脸色青青白白的,很不好看,忍不住心下快慰。 当下江菱便跟着王夫人,还有三位贾府里的姑娘并表姑娘,随裕亲王妃一同外出,迎接南安太妃去了。她一直扮演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官家小姐,不看不听,不言不语,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稍稍挪上前两步,轻轻道一声“裕亲王妃安”或者“南安太妃安”。 如此三番五次之后,江菱便觉得,自己的演技大约越发地精湛了。 王妃们在外间寒暄了片刻,便与夫人们一同回到了彩棚里,静候贾府丧仪队伍的到来。忽然林黛玉轻轻拉了拉江菱的衣袖,低声道:“你、你陪我去一趟内室更衣可好?” 去一趟内室更衣,是一种较为委婉的说法,指代如厕。 江菱四下望了一圈,棚子里只剩下了王妃和福晋们。国公府里的夫人们作为王妃的陪衬,正在跟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儿。三位贾府的姑娘正分别被邢夫人、王夫人带在身边,逐个儿地介绍给王妃和夫人们。至于唯一得闲的薛宝钗,她正倚靠着栏杆,怔怔地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黛玉又轻轻拉了拉江菱的衣角,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江菱?” 江菱回过神来,轻轻唔了一声,走上前去同王夫人告了声罪,说是自己内急,想要出去片刻。王夫人又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似乎在嫌她多事,但也不曾多说些什么,毕竟人有三急。 随后江菱便回到林黛玉身边,笑道:“一同去罢。” 彩棚外边是荒凉的郊外,小厮们正在忙忙碌碌地假设着法堂和路祭,预备等待会儿丧仪队伍经过时,再整整齐齐地大闹一回。江菱问清了内室的路,便带着林黛玉,三转两转地到了地方,自己在外间等候。不过片刻的时间,便有三四位丫鬟走上前来,问她可需要帮忙。 江菱自然一一摇头谢过,言称不必。 片刻后林黛玉便转出了内室,净了手,与江菱一起慢慢地往回走。在经过一处拐角时,林黛玉犹豫了片刻,轻声问道:“江菱,今日二舅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么?你当真是——” 江菱笑笑,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林黛玉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睛望着她。 江菱轻声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些闲杂的事儿,姑娘便莫要放在心上了罢,想得越多,将来怕是越发地烦恼。姑娘是个聪慧的人,理当能想明白的,对么?”言罢朝林黛玉眨眨眼。 林黛玉尚未开口,忽然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姑娘言辞间倒是颇有些禅意。” 江菱讶然,循着声音望过去,刹那间惊得魂飞魄散。 康熙皇帝一身的粗布衣裳,负着手站在晨光里,正淡淡地朝这边瞥过来一眼。 他今天没有带太监,身边只站了一个弱冠的少年,玉带锦衣,颇有些文俊神采。刚刚江菱说出那番话时,康熙皇帝正在打量着周围的道场,偶然听闻江菱之言,便略点头赞同。 江菱下意识地朝后边挪了两步,在脑海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首先按照“她”的背景,是不应该认识康熙皇帝的。那位道台小姐不过刚刚报了名字上去,明年才参选,与康熙皇帝无甚交集。至于作为贾府丫鬟的江菱自己,倒是见过康熙皇帝本尊,但那时康熙皇帝是微服,所以按照道理来说,“江菱丫鬟”也不应当认识他。 况且她正在扮演的,是一位从未见过皇帝的道台小姐。 思量停当之后,江菱便一副后怕的样子,颤声道:“你、你是谁?” 忽然间,她感觉林黛玉攥紧了自己的手,再回头看时,果然也是一片骇然之色。 林黛玉是从小养在闺阁里的大家闺秀,除了从扬州到贾府,再从贾府到扬州,最后再从扬州回到贾府的那三短路之外,基本从未出过府邸,也从未经历过眼前的情形。因此在她眼里,便是和同伴出到外面,但却被两个小厮模样的男子拦住了去路,而且丫鬟们都还不在身边,禁不住感到惊惧。 江菱侧身让了半步,将林黛玉挡在身后,又皱眉问道:“你是谁?” 她的年纪比林黛玉要稍大一些,个子也稍稍高了两寸,这样一挡,便将林黛玉大半都遮挡在了身后。片刻后,她看见面前的康熙皇帝一愣,显出些许错愕的神情来。 旁边的弱冠少年轻轻咳嗽一声,道:“万……万公子,咱们还是先行离去罢。”言罢歉意地朝他们拱了拱手,又频频看向康熙皇帝,似乎有些纠结。 康熙皇帝不置可否,目光落在了江菱鬓边的珠花上,稍稍扬了扬眉。不过片刻后,他便将目光移到了弱冠少年身上,赞许道:“你说得很是。”便转身欲离开。 不过在临走前,他忽然又转过身来,问江菱道:“你是明年待选的秀女?” 江菱一愣,不明白康熙皇帝所指的是自己,还是自己身后的林黛玉。她侧头望了林黛玉一眼,发现林黛玉正攥着她的手,低着头不说话,恰恰康熙皇帝又问了一声:“你的珠花和箭袖——罢了,想来也不是你的过错,我们走罢。”言罢便朝那位弱冠少年微微颔首,与他一同离去。 江菱眼睁睁地看着康熙皇帝来了又走,伸手摸摸自己的箭袖,心里不明所以。 啊等等。 她想起来了,这珠花和箭袖,好像是这二三年来,在秀女们中间风靡的一种制式。嬷嬷们为了让她早日习惯待选的身份,便时常在她身上折腾来折腾去,力图与待选时的模样相同。她一向懒得管自己的衣裳首饰,便随着嬷嬷们去了。今天跟着王夫人出来,自然也是同往日一样的。 正在胡思乱想着,林黛玉忽然拉了拉她的手,轻声问道:“江菱,你果然要进宫待选么?” 江菱无谓地点点头。横竖她对康熙皇帝没有什么兴趣,进宫待选不过是因为无路可去,无可奈何之下才遂了王夫人的意。这些天来,她时不时便会回末世一趟,试图找到一些可用的植物激素,但遗憾的是,非但找到的植物激素多半鸡肋,而且末世里一直冷冰冰空荡荡的,连半个人都见不着。 两相权衡之下,她便只能选择害处最轻的那一个,走一步算一步了。 想到这里,江菱隐隐又有些沮丧。 她好像,确实浪费了许多时间。 林黛玉见到江菱沮丧,便以为是自己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心中怜惜之意大起,轻轻拍了拍江菱的手,安慰道:“莫怕,贾妃娘娘多半不是坏人,万岁爷他……嗳……”她安慰不下去了。 这世上后妃白头者多,顺心遂意者少,不管她如何安慰江菱,总归是有些缺憾的。 江菱轻轻吁了口气:“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当下两人便照着来时的路,回到了先前那处彩棚里。彩棚里的人又多了些,除了先前的小姐夫人们之外,还多了几个王妃和贝勒福晋,想来是听闻荣国府里逢丧,便过来表一表哀悼之意。 江菱与林黛玉各个分开了,一人随着王夫人,另一人随着贾迎春,在棚里坐了一会儿。 又过了片刻,一行素白的丧仪队伍出了城门,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走过来了。因着府里只有一个贾蓉的缘故,贾宝玉也被叫过来,在灵前驭马开道。王夫人见到贾宝玉,面色又稍稍缓和了些。 丧仪的队伍还没走到跟前,棚下便又转过一位年轻人来。 那是一位才及弱冠的少年,生得玉树芝兰,不过稍稍显得文气了一些。江菱与林黛玉相互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讶的神情。 原因无他,正因为这位弱冠少年,便是刚刚跟在康熙皇帝身边的那一个。 弱冠少年上前两步,走到棚下,道了一声裕王妃安、南安太妃安。南安太妃见到那位少年,便笑道:“原来水溶也来了,真真是齐全得很。”言罢让了让身旁的位置,让弱冠少年在自己跟前坐了。 江菱暗想,原来他就是北静王水溶。 北静王在红楼梦里,是一个特殊的角色,不过笔墨寥寥。 片刻间北静王已经来到众人身前,给王妃们团团行了个礼,言辞谦和,确是个文俊神采的少年王爷。王夫人等人亦给他行礼。裕亲王妃笑道:“你居然亲自过来了。”忽然面色一变,目光落在了棚子后面,几乎要立时起身行礼。但不知为何,她又缓缓地坐了下去,笑容变得僵硬了一些。 棚子后面立着一个二十八.九的男子,一身的粗布衣裳,看起来毫不起眼。 北静王亦留意到了裕亲王妃的动静,便含含糊糊道:“万……万老爷是偶然路过。”裕亲王妃算是他的半个长辈,因此他的言辞之间,颇有些不好意思。 裕亲王妃轻轻噢了一声,表情稍稍缓和。 第十五章 此时在棚子里,呈现出了一种奇怪的景象:右边是裕亲王妃和南安太妃在低声细语,北静王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声音亦是很低,仿佛在忌讳着什么;左边则是贝勒福晋和国公夫人,还有夫人们带到这里来的姑娘们,正在借此机会,表达自己的哀思之意,便显得有些喧嚣。 再加上棚子里的丫鬟们早已经散去,这里便显得更加泾渭分明。 在棚子稍稍靠左的那一边,薛宝钗依然靠在栏杆上,怔怔地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贾迎春走到她身旁问了些话,薛宝钗便勉强笑笑,跟了贾迎春过去,看起来居然比林黛玉还要沮丧。 林黛玉身子骨弱,便靠在探春身上,微微地喘着气。 薛宝钗走上前去,低声问道:“可是我娘又……” 贾探春朝那边努努嘴,递了个无奈的眼神。薛宝钗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母亲正跟在王夫人身边,神情幽怨地抹着泪。王夫人时不时侧目看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而刚刚那位陪着林黛玉出去更衣的道台小姐,正站在王夫人的另一侧,低眉顺眼的,仿佛周围的寒暄和斡旋都同她没有关系,一切声音到了她那里,都被隔得干干净净,只余下满目的静寂。 薛宝钗觉得奇怪。 在一年多以前,薛宝钗还是未选之身的时候,也曾跟在薛姨妈身后,跟诸位官家小姐联络感情。但那时她的表现,可与这位道台小姐大相径庭。这位道台小姐——她压根儿就不像个待选之身。 低眉顺眼,温言细语,看上去挑不出半点错,但整个人的骨子里都是冷漠的。 就仿佛进宫参选跟她没有半点关系,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当个花瓶。 薛宝钗进府的时候,比林黛玉第二次进府晚了小半年,因此未曾见过江菱丫鬟。 直到刚刚王夫人把江菱带出来,才是薛宝钗第一次见到这位“道台小姐”。 林黛玉捏了捏自己的虎口,又含了一片人参,低低喘着气说道:“宝钗姐姐在看什么?” 薛宝钗收回目光,回道:“没什么,不过是我娘又——”她说到一半,忽然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便起身迎上前去,走到薛姨妈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娘。 薛姨妈正在诉苦道:“……只可怜我的姑娘,一面要操持着家业,一面还要管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要是前两年能蒙得圣宠,待选进宫,断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又连连地摇了两下头。 薛宝钗微微皱眉,唤了生娘,便扶着薛姨妈到一旁坐着了。王夫人原本是侧目而视,但见到薛宝钗的举动,便稍稍缓了神色,赞许地朝她点点头。 薛宝钗报以一笑。 她的情商颇高,自然知道有些话只能在府里说,要是到了外面,尤其是这种夫人福晋们齐聚的场合,是断断不能胡说八道的。刚才薛姨妈实在是有些没眼色。但碍于那是她的亲娘,薛宝钗便只能旁敲侧击两句,阻拦母亲再次开口而已。 忽然那位道台小姐朝这边望了一眼,颇有些惊讶之色。 薛宝钗可不知道,江菱心里正意外着呢。她的红楼梦只零零碎碎地记得一些,见到薛宝钗果然同书里说的一样,是个颇为圆融的女子,便被挑起了兴致。细数起来,红楼梦里提到过的十二钗,她已经见到了好几位,例如林黛玉,例如迎春探春惜春,例如早逝的秦可卿,这些姑娘们一个个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让她不得不生出了几分惊讶,又生出了几分欣喜雀跃之意。 说到底,还是江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旁观者,从未融入的缘故。 在她眼里看来,这些女子本是书里的一个个文字,但忽然有一天,却变成了活生生的存在,会哭会笑会说会闹,与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新奇之余,又隐隐地感到有些欣喜。 在红楼世界里呆得久了,江菱的末世后遗症也慢慢地淡褪了一些,开始学会看清这个世界了。 她目送着薛宝钗远去,忽然又想起来,清朝的后妃福晋是三年一选,而宫女是一年一选,薛宝钗是官宦人家出身,错过了两年前的大选,便再也没有进宫的机会了,再然后,才发展成了金玉良缘。 想到金玉良缘,便又想到了那个极悲剧的木石前盟,禁不住有些感叹。 要是林黛玉不再倾心贾宝玉,大约便不会难过了罢……江菱脑海里忽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至于泪水还恩?唔,哭泣可以是因为喜极而泣,并不一定要悲伤过度啊。 江菱发现平安日子过久了以后,自己果然容易胡思乱想。 忽然她目光一瞥,看见裕亲王妃和南安太妃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便忍不住循着她们的目光看去。一看之下,不禁大惊失色:康熙皇帝站在棚外的小厮们中间,神色平常,遥遥望着贾府的丧仪队伍。 这、这祖宗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江菱感到有点儿发怵,便稍稍往柱子后面挪了挪。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上回康熙皇帝问了她一些奇怪的话,第二天贾府就被掉了个个儿,连她自己都被鸳鸯叫过去叮嘱了一番。这回康熙皇帝来盯着贾府的丧仪队伍,又是为着什么? 她可是知道,将来这位皇帝轻轻一指摁下,整个贾府便“忽喇喇似大厦倾”了。 江菱看了康熙片刻,便收回目光,留意起周围的夫人福晋们来。王夫人等人从未见过康熙皇帝,自然不识得这位皇帝的真容;那些贝勒福晋们或许有认识皇帝的,但她们此时正相谈甚欢,无人留意到康熙的存在。唯四认出康熙皇帝的,便只有江菱和两位王妃,还有带着康熙前来的北静王了。 她皱眉想了片刻,便决定继续扮演她低眉顺眼的官家小姐,不言不语,以避祸端。 又过了些时候,贾府的丧仪队伍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今天北静王来此,便是特意为秦可卿设路祭的,因此丧仪队伍一来,北静王便起身离开,到外间执祭去了。王夫人和邢夫人也带着贾府的三位姑娘,还有两个表姑娘,以及包括江菱在内的一众闲杂人等离开,到贾府中人指定的地方站好。此间日头颇大,江菱抬手遮了遮阳光,下意识地朝旁边望去,林黛玉身子微微一晃,显然是在苦撑着。 江菱侧身让了一步,扶住林黛玉的身子,低声道:“林姑娘小心。” 在外面不能喊姑娘或是表姑娘,只能用一个生疏的林姑娘以代之。 林黛玉冲她笑笑,又偷偷往口里含了一枚参片,轻轻摇了摇头。江菱会意,便放开了林黛玉,安静地立在贾府三位姑娘身后。她摸了摸袖子里的瓷瓶,忍不住想到,要是这是强身健体的就好了。 可惜她接连好几个月,都在末世里一无所获,未免让人心生唏嘘。 道场,法事,路祭,哀哭。 肃目,敛容,叩拜,送灵。 秦可卿的丧仪浩浩荡荡,极致奢华,直到日头西落,月上柳稍,才慢慢地抬着灵柩,往远处去。但今天的事情还没有完,等回府之后,还要再哭灵诵经三日,以示哀戚之意。 江菱揉了揉发麻的腿,已经疲惫得没有一丝力气。 她站了整整一天,除了早晨用过一些牛乳之外,便再没有用过食水。刚刚晚些时候,才取了些清水饮了,因此便感到有些内急。在禀告过王夫人之后,江菱便匆匆到了白日的内室,解决干净。 林黛玉等人已经随着贾迎春先行回府,江菱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便跟着王夫人留了些时间。 等到出来之后,江菱才发现天色已经很暗。清朝没有宵禁,不过城门宫门却是会落钥的。她加快脚步,匆匆走过已经拆成木架子的道场,忽然愣了一下,又匆忙地与那人擦身而过。 “等一等。” 康熙皇帝忽然开口,目光停留在江菱面上,顿了片刻:“你仿佛有些眼熟。” 江菱心里立时打起了鼓,立时便想到上回的身份可能败露了。但刚刚连裕亲王妃都没看出来的,康熙皇帝是怎么认出来的?她记得自己上回全程低着头,连声音都刻意扭曲了几分。 念及于此,江菱便摆出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来,道:“你白日才见过我,当然有些面熟。且让开罢,我急着回去见太太,要是晚了些时辰,太太又要责怪于我了。” 康熙仔细地看了她片刻,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博敦的女儿?” 江菱骇然变色。 博敦,便是那位道台大人的名字,也是她名义上的养父。 康熙皇帝见过博敦的女儿?还是…… 江菱脑海里瞬间闪过了好几个念头,包括那位博敦大人心血来潮,提前回到了京城;又包括康熙皇帝曾见过那位博敦大人的女儿,此时不过是故人相见;哦还有,或许康熙皇帝同北静王打听了一下,北静王又跟王夫人打听了一下……一时间脑子里纷繁芜杂,不知从何而起。 但时间仅仅过了一瞬间,康熙甚至来得及发现她的脸色有变。 江菱定了定神,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摆出一副戒备的神情来。 康熙皇帝微微颔首,道:“多半便是如此了。” 第十六章 一时间两个人僵持在了当场。 江菱脑海里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但一霎间却又全部消失于无形。她定了定神,稍稍后退两步,依然摆出先前那副戒备的样子,上下打量着康熙皇帝:“你认识我的父亲?” 问出这句话,她心里是经过反复思量的。康熙皇帝肯定见过那位博敦大人,但却不一定见过那位大人的女儿。假使康熙见过那位大人的女儿,但短短数年过去,那位大人的女儿也不一定认得康熙。再者,康熙皇帝断断不会费心去记一个臣子的女儿,除非那位臣子是天子近臣,心腹中的心腹,但很可惜博敦大人不是。所以最有可能的理由,是康熙大人刚刚见到她的装束,心里感到惊讶,于是便稍稍向旁人打听了一下。这一打听,就打听出了“博敦大人家中的千金”这个结果。 因此江菱便摆出了一副戒备中带着迟疑的神情,稍稍退后了两步,打量着康熙皇帝。 这是这是一位暂居京城,乍然见到一位“或许是父亲故人,又或许是陌生人”的闺阁女子,所能表现出来的最正常的反应。当然她也可以尖叫,但白天康熙皇帝见过她,因此尖叫这一招就无用了。 康熙皇帝自然不知道,就在那一瞬间,江菱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个年头。他见到江菱神情戒备,先是愣了一下,片刻后便宽和地笑了笑,道:“我曾与你父有过一面之缘。” ——猜对了。 江菱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康熙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前,站姿笔直,但却在很努力表现出一种“一个习惯了居高临下的皇帝,忽然微服出宫,便不得不平易近人”的样子,可惜却不大像。 她心里更加笃定,康熙皇帝从未见过那位道台小姐,否则他现在的反应,不可能是“消除眼前女子的戒备”,而是皱眉或是斥责一声大胆。她心里稍安,便大着胆子,将康熙当成了一位偶然路过的陌生男子,带着些戒备的神情道:“即便你见过家父,也不当在途中拦住我的去路。” 言辞之间颇有些不悦之色,还隐隐带着些惧怕。 康熙笑了。 他忽然摇了摇头,原本有些僵硬的表情,在月光下慢慢变成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非我冒昧。”康熙皇帝开口道,“不过是偶然路过,见到故人之女,有些惊讶罢了。姑娘一身素服,想来是受了宁国府之邀,前往哭灵送殡。但不知是宁国府的哪一位夫人故去了?” 江菱回了秦可卿的身份。康熙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却未曾多说些什么。许是江菱脸上的戒备表情太过明显,康熙又莞尔一笑,稍稍让开了半步,道:“姑娘请回罢。” 江菱匆匆掠过康熙身旁,连半步都不曾停留。 等到走出二三百米外,已经隐隐见到棚子的轮廓了,江菱才彻底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表情松懈下来,暗暗道了一声侥幸。假如今天不是在荒郊野外,而是在待选时的钟粹宫,恐怕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她想到明年三月的大选,又想到毫无进展的植物激素,忽然有些沮丧。 在距离彩棚数百米之外的地方,康熙望着远处的烛火光芒,表情微微一哂。 他的身旁跟着一位弱冠的少年王爷,正是今日替秦可卿执路祭的北静王水溶。水溶正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书,一五一十地禀报着什么,神态间满是疲惫之色。 康熙听完了他的禀报,忽然问道:“荣国府比起宁国府如何?” 水溶一愣,不知皇帝为何提到了荣国府,却也照实答道:“不过伯仲之间。” 康熙反复咀嚼着“伯仲之间”四字,眼里表现出一抹玩味的笑来。他从水溶怀里抽出一封文书,在手里撕成了一条条,丢到旁边未尽的烛火里燃了。微微跳跃的火光里,只听见康熙皇帝淡淡地说道:“从金陵城到扬州,一路都是江南繁华之地,也是盐商们最喜欢打点知府的地方。可惜朕前儿派出去的两个人,都折在了那里。今天宁国府送灵,你猜一猜,私底下有多少桩见不得光的交易?” 水溶恭声道:“恕臣不知。” 康熙皇帝伸指点了点他怀里的文书,玩味道:“所以说你还生嫩了一些,等明儿内务府的条陈到手,再捋一捋王家和薛家腌臜事儿不迟。金陵薛家代代皇商,朕竟不知出了这样大的事儿……嘿嘿,明珠倒是知道,可惜他打一开始就瞒着朕,顶个儿一头倔驴。” 水溶飞快地看了康熙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去。 康熙收起了那种玩味的笑,遥遥望着那些烛光,淡淡说道:“回府去罢。现在宫里已落钥了,朕少不得要在你府上住上两日,等大朝再回宫。那些牵连甚广的密件儿,都烧了罢,暂且用不着。” 水溶道了声是,忽然又从文书里翻出一封折子,想要递上去,但又有些犹豫。 康熙略瞟了一眼折子的封面,哂然笑道:“又是那几个老家伙?照常例回了罢,再给他们找些事儿做,省得一天到晚惦记着朕的私事,三天两头就来提醒朕,朕是个鳏夫。” 水溶又应了声是,抱着那一大摞的文书,跟在康熙皇帝身旁,慢慢地走远了。 现在的夜色,比起刚才又暗了一些,大约已经接近酉时二刻。江菱跟在王夫人身后,又去到灵前哭了一回,上了三炷香,手抄一卷大悲咒,最后默诵了一段佛经才算完。王夫人是吃斋念佛的,这些事情完全是信手拈来,做得无比熟稔;江菱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些活儿,不由手慢了些,于是又引来王夫人的好一顿训斥。 好不容易等事情都做完了,众人才各个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城回府。 原本按照京里的规矩,城门应当是落钥的。但因为宁国府、荣国府地位特殊,又有几位亲王妃和贝勒福晋陪着,城门口的守官便稍稍宽限了两个时辰,等到贾府的仆役们都回来了,才将将落了城门。 一时无话。 江菱回到屋里的时候,忽然被王夫人从身后叫住了: “从今往后,你白日做道台府里的小姐,夜里做府里的丫鬟。” 这便是颠倒过来了。 江菱一时间来不及去想,王夫人这番话的意图为何。她实在是累得不行了。今天从一大早,就跟着王夫人在外面哭灵,站了整整一个白天,除了途中偶尔饮过一些清水之外,几乎是滴水不沾、粒米未进。此时一回到屋里,便觉得又累又困,饮了两碗牛乳,随后漱了口睡过去了。 等她醒来时,天还没有亮,小丫鬟们无声无息,多半是已经睡熟。 江菱有个不好的习惯,一旦在半夜被吵醒,那便一整晚都睡不着了(这也是末世带来的后遗症之一)。她翻来覆去地躺了一会儿,却感觉越躺越清醒,便索性蹑手蹑脚地起身,取了案面上的菱花镜对准自己。一片熟悉的白光过后,她消失在了房间里。 眼前满是熟悉的贫瘠和荒芜,飞扬的尘土弥漫在空气里,刺激得人连连咳嗽。江菱紧紧抓着那面菱花镜,裹了裹身上的棉大衣,继续在末世里搜寻着生命。自从陷入漫长的核冬天之后,棉衣就变成了末世的必需品,江菱出入末世的时候,也给自己准备了一套,以备不时之需。 但这里是真的很冷,即便是在白天,太阳也昏惨惨的,没有半点刺眼的光线。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一片破败的钢筋水泥,还有偶尔在街道上穿梭的腐烂生物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的物种了。她一面四处张望着,一面留神看着脚下,试图发现一两种新的植物,好让她试一试变异激素的效果。 江菱不是植物学家,也不是植物系的学生,因此她只能在末世里慢慢地找寻,像盲人摸象一样,在随机降落的地点周围寻找一些绿色植物,然后将它们分类烧掉。有时候运气好,能烧出一两种变异的激素晶体;但更多的时候,则是一小堆随风飘散的灰烬,什么也没有。 今天她的运气不错,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淡黄/色的小花。 江菱从未见过这种小花,也不大明白植物的种属分类,只能简单地将它归类为一种陌生的植物。她小心翼翼地收集了一些小花的花瓣和枝叶,归拢在墙角处,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片刻后便在灰烬里发现了淡淡的黄/色晶体碎末,一簇一簇的,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芒。 因为担心植物有毒的缘故,从摘采到焚烧再到收集的一系列动作,都是带着手套进行的。 虽然红楼世界里没有胶皮手套,但毕竟聊胜于无。 江菱将那些细碎的晶体收回瓷瓶里,又用菱花镜的正面对准自己。一片熟悉的白色光芒过后,她又重新回到了房间里,瓷瓶里的晶体也被净化成了液体状。她朝窗外望了一眼,东方的启明星已经熠熠生辉,显然是快要天明了。 想到今天白天不用再去点卯,她便窝在了房间里,翻来覆去地折腾那种激素。 直到日上三竿之后,江菱才揉揉眼睛,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临走前她扫了一眼菱花镜的正面,发现自己神采奕奕,连淡淡的黑眼圈都消逝得无影无踪,熬了小半晚的疲乏,也似乎全都消失了。 这种激素?…… 她愣了一下,回到屋里取出那瓶植物激素,想到外面再试一试,忽然听见王夫人的屋子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瓷器落地的声音: “你们……你们去将凤姐儿给我叫过来,快去!” 微微弱弱,气喘吁吁,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第十七章 江菱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停下来,还是应该继续往前走。 屋里飘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依稀是王夫人的:“你们这些下作的,腌臜的,整日里净会偷懒耍滑,没有一个人是能成事儿的。如今公中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居然没有一个人告知于我。林之孝家的,你立刻便到宁国府去,请珍大奶奶拨四个得力的大丫鬟过来;府里?府里的人我还敢用么!周瑞家的,你到城尾那间琉璃铺子里,把帐册一并给我取过来。府里的册子?嗤……你们都当我大字儿不识么,府里的册子哪里还顶用?去告诉链二爷,晚间再到我屋里来一趟,我有事情找他。” 屋里一片细细碎碎的应和声,又有两位媳妇儿并肩走了出来,一左一右地去了。 良久之后,王夫人像是喘匀了气,声音也变得平静了一些:“如今这府里的人,断断是不能再用了,琏二奶奶那里也要留心一些,莫要让那些腌臜的钻了空子。大观园的石料木材还在淮扬河道里,万万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出岔子,惹得贵妃娘娘不快。你们去罢。” 屋里又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是”,几位丫鬟躬身退了出来,各自去了。 江菱侧身让了几步,躲进一片阴影里,直到丫鬟们都看不见了,才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将瓷瓶收拢到袖子里,又理了理衣裳仪容,到王夫人屋里问了声安,顺便再看一看王夫人到底如何了。但结果大出江菱的意料之外。王夫人病歪歪地靠在软枕上,支着额头,黑眼圈甚是严重,显然昨晚一夜都没有睡好。金钏儿、玉钏儿两个丫鬟站在王夫人身后,一个揉肩,一个梳头,俱是安安静静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王夫人瞟了江菱一眼,见到她的衣裳服色,微微皱了一下眉,不过随即又想起了自己昨晚的吩咐,也就是让江菱白天和夜晚颠倒,便厌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江菱倒是没有发作,道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看样子,王夫人昨晚睡得不太好。 可江菱明明记得,昨晚她被惊醒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半点动静都听不到。等到她从末世回来,在屋子里研究了两三个时辰的植物激素,也没有听到多少动静。直到启明星升起来的时候,才有丫鬟悉悉簌簌地起身更衣,预备到王熙凤那里去点卯。总而言之,昨晚一切都很平静。 莫非,昨晚丫鬟们都睡得很好,睡不好的唯有王夫人一个而已? 想到这里,江菱便稍稍安心,攥着微凉的小瓷瓶,往院子外面走去。 现在正是金秋八月,草木枯萎,百花凋零的时节。 江菱在院子外面转了两圈,找到了一株勉强能称之为“顽强”的小菊花。淡黄/色的小花蕊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叶子的脉络上也蒙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她四下看看无人,便从瓷瓶里挑出了一点液/体,均匀地涂抹在小菊花的花瓣上。 小菊花瑟瑟缩缩地抖了抖,颤巍巍地在秋风里舒展了花瓣。 她俯身盯着那朵小菊花,眼睛一眨不眨,不敢错过它丝毫的变化。小菊花先是慢慢展开了花瓣,紧接着花蕊和层层叠叠的花瓣一齐抖了抖,将叶脉上一层薄薄的露珠抖了下来,很是生机勃勃。 最外面那几圈微有些枯萎的花瓣,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地恢复了昔日的娇嫩。 江菱轻轻嘶了一声,又从瓶子里挑出一点液/体,抹在了花叶上。 翠绿的叶脉一点点舒展开来,在晨曦的微光里泛着碧莹莹的光泽,颇当得起“青翠欲滴”四个字。从花蕊到花瓣,再到周围层层舒展开来的叶片,甚至连稍稍弯曲的茎秆,都仿佛重获了生机。 江菱想了想,在一片叶子上稍稍掐了一下,人为制造了一个伤痕。 然后,她又挑出了一点淡黄/色的液/体,抹在了叶脉上,继续观察。 碧绿的叶片在秋风里微微颤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不可思议地,将伤口愈合了。 那一片碧莹莹的叶片光滑如初生,甚至连早先那一圈枯萎的边沿,都重新变得生机勃勃/起来。娇嫩的小菊花在她的目光里抖了抖,在周围一大丛秋菊里显得分外出色。 ……唔。 她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小瓷瓶,又回想起早晨消失不见的黑眼圈,心里大致明白了。 这一种植物激素,大概有消除沉疴、重返生机的作用。 虽然不是生物系的学生,但江菱也曾经听过,不少植物都有这样的功效,只不过功效一般微乎其微而已。这种植物激素,大约便是那种功效的放大版吧。或许这种植物,它本身就是一味中药? 可惜回到末世的地点是随机的,她很难再去采一丛一模一样的植物来,分辨它是否是药材。 江菱握着瓷瓶,转身朝贾府的正房大院走去。她虽然隐约猜到了这种植物激素的功效,但效果到底如何,还是应该找专业人士来看一看。例如贾府里专门给人看病的郎中。 古时候的医生,尤其是荣国府里看病的郎中,总归是有两把刷子的。 江菱找到的,便是平日为林黛玉诊脉的那位郎中。郎中看起来已经有六十多岁了,却依然精神矍铄,整日笑呵呵的平易近人。为了不惹人起疑,江菱便谎称自己无意中发现了一种古怪的东西,猜测它是一种药材,便想着让郎中来分辨分辨。 郎中不疑有他,从瓷瓶里倒出一滴小小的液体,仔细地嗅了嗅,又看了看它的色泽,还问了问江菱是在哪里采到的。江菱谎称自己昨晚在野外,无意中发现了一种草,瞧着喜欢,便带回来折腾了一个早上,结果熬出了这种古里古怪的药汁。她不通医药,便想着拿来问一问郎中。 郎中表情凝重地说道:看着汁液的色泽、气味、形状,还有它与其它药材混合之后的样子,大概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灵芝,或者是人参,又或者是何首乌。 江菱哑然失笑。灵芝人参何首乌,郎中简直是将所有可能的滋补药材,都推测了一遍。 “总之这是一味难得的珍药。”郎中总结道,“于体质受损者大有裨益。” 江菱回想起自己早晨的黑眼圈,还有那朵瑟瑟发抖的小菊花,忍不住点了点头。 旁边的林黛玉笑吟吟道:“又是灵芝又是人参又是何首乌,难道还有极大的差别么?” “林姑娘此言差矣。”郎中捻了捻胡须,表情严肃地道,“须知这药材,也有年份之分。三年份的人参,便与三百年份的人参完全不同。即便是要入药,也需得严格遵照年份的界限,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不过这药……呵,这药倒是秉性温和,实属罕见,罕见得很。” 江菱惊讶道:“但不知罕见在哪里?” 郎中暼了她一眼,解释道:“姑娘可曾听过‘君臣佐辅’四字?但凡药之一道,均需小心谨慎。稍有差错,轻则药效减半,重则药性相冲,后果危矣。但此物——此物不会与任何药材相冲,故能称得上‘罕见’二字。” “嗳,原来如此。”江菱笑道,“既然对身体大有裨益,又不会与其它药材的药性冲突,那岂不是一件难得的滋补之物么?”她转头望向林黛玉,笑道:“倒像是为姑娘量身打造的一般。” 林黛玉一时愕然:“我?” 江菱微微颔首,仿佛不经意一般说道:“正是。此物对身体大有裨益,而姑娘体弱,岂不正是为姑娘准备的么?依我之见,姑娘倒不妨试上一试,以养身体。”植物激素秉性大多温和,她是知道的。 林黛玉瞠目结舌:“可、可我……” 江菱笑道:“不过是我的一番心意,姑娘便受了罢。”在这座贾府里,她所见到的多半是冰冷孤寂,还有无处不在的阴谋和算计,唯有在林黛玉那里,才偶尔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这瓶小小的药剂,权当是是她的一点心意罢了。 林黛玉又是一怔:“可……” “云菱姑娘所言极是。”郎中亦赞同道,“此物于林姑娘的体质,确是大有裨益。老朽行医数十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温和滋补之物。指不定姑娘用过之后,身子便可大好了。” 江菱笑吟吟地将瓷瓶放在她怀里,笑吟吟道:“林姑娘还是收下罢,此物于你大有裨益。” 林黛玉怔怔地握着那个小瓷瓶,眼眶儿忽然又红了。她举袖拭了拭眼睛,勉强笑道:“既然是江……云菱姑娘的一片心意,那我便却之不恭了。菱……菱姑娘,这件东西如此珍贵,又是你千辛万苦带到府里来的,不妨你我二人分着用了罢。” 江菱一愣,随即便缓缓地点了点头:“便依林姑娘之言。” 当下两人便将那小小的瓶子里的液/体,分在茶杯里调匀了,当作普洱茶一并饮下。林黛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神情间的疲惫之色显然淡去了不少。江菱亦感到精神陡然一阵松快。郎中又替林黛玉把了把脉,确认此物安全无虞,且大为滋补。 自从那一天起,林黛玉每天喝的药便从三碗减少到了一碗,又从一日一碗减少到了三日一碗,身体也日渐好了起来。她胎里带出来的疾,似乎也慢慢地开始消退了。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江菱又在屋里陪了陪林黛玉,等到日头过午之后,便笑着同林黛玉告辞,带着瓷瓶回到自己屋里。在她的梳妆台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摆了七八个瓶子了,每一个瓶子里盛装的激素都不一样,但能用者却是寥寥。江菱隐隐地叹了口气,将瓷瓶搁在梳妆台上,忽然听见王夫人屋里哗啦地一声脆响,仿佛是一只茶盏被摔碎了: “你、你所言当真?!” 紧接着又是哗啦啦地脆响,仿佛连续好几个茶盏都被摔碎了。 第十八章 江菱愣了愣,蹑手蹑脚地走到屋门前,驻足细听。 王夫人的声音比起今天早晨,已经是虚弱了不少,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你……你说京里的裁缝铺子、绸缎铺子、琉璃铺子、玉器铺子、金器铺子,还有乡下的两个田庄,俱亏空了大笔的银子,还有金陵城里的田产、铺子、庄子,因着江南受灾的缘故,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夏天,俱是入不敷出?你……这……这怎么可能呢?” 那屋里又响起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仿佛是王熙凤,还有林之孝家的媳妇儿在报账。 江菱屏住了呼吸,又沿着屋门走到墙壁旁边,侧耳细听。她的屋子距离王夫人的主屋,总共只隔了两道墙,因此那边屋里的声音,便清清楚楚地穿过墙面,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回二太太话,去年江南闹了灾,田庄里的庄稼倒有八成是收不回来的。再加上金陵城里又多了两个门路,因此上下打点的银子,便又翻倍了。此为其一。其二,去年到今年的年成不好,庄户们的闲散银子少了,金陵城里的生意便要亏损上一二分,再加上族田和族产,这一二分的亏损,便蔓延到了三四分,怕是两年内都做不平账了。再说京里:早先二老爷被人弹劾了一回,牵连到了内务府,这上下打点的银子,便较往年翻了一倍;虽然京里的利钱比金陵城普遍要高上三厘,但这一进一出的,便又抹平了,还略有亏空。最后一条便是,大观园……” 对面的屋子里忽然没有声息了,只余下微微的喘息声。 良久之后,王夫人才艰难地道:“说下去。” 对面屋子里的媳妇儿应了声是,续道:“要说裁缝铺子、绸缎铺子、琉璃铺子、玉器铺子、金器铺子,一齐亏空了个干干净净,那是断断不可能的。不管如何糟糕,总有一两个铺子能赚回利钱。但大观园……呵,太太知道,大观园里所用木材石料,俱是从南边儿运过来的,其中不乏金丝楠木和沉香木。因着江南受灾的缘故,今年年初的楠木价格,比去年高了足足一成二;但订金是已经付足了的,贵妃娘娘省亲在即,这笔银子断断不能省,因此便咬咬牙,从琉璃铺子里填补进去了。单是木材一项,就足足多耗了三万余两白银。此外还有石材、玉雕、瓷器、绣品、摆件儿……林林总总,又是一笔极大的开支。再加上今年天旱,河道上的水位稍稍下沉,有许多东西便不能走水路,要从陆路来京,价钱又比水路高上了三四分。如此细算下来,总花费便多出了数十万有余。” 王夫人的气息微微弱弱,仿佛已经摇摇欲坠了:“那公中如何?” 那位报账的媳妇儿又道:“一进一出一抹平,公中账面上便亏了百万余两银子。但这些亏空的银子,总该有些去路罢,于是便寻了乡下的两个田庄,想要做平这笔账目。哪里知道账目倒是做平了,但京城和金陵的铺子、田庄、族产、利钱,便成了十足十的亏空。我们奶奶正犯着愁,想着应该找些什么法子,填补这些额外的亏空呢。” 那屋里顿时又没了声息。许久之后,王夫人的声音才平静了些,但依然有些不可遏制的愠怒和惶恐:“如此说来,你们是想出法子来了?” 那位报账的媳妇儿噤声了,犹犹豫豫地唤了一声“二奶奶”。 片刻之后,那屋里便响起了一个爽利的女声:“二太太莫急,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人总归不能被几分利钱难倒罢。这账面上的亏空,到底应该用账面上的利益来填补,才能赌得住众人的悠悠之口。这法子么——呵,还请二太太屏退了丫鬟们,我细细地同您分说一二。” 那屋里又沉默了片刻,随后王夫人疲惫地说了声“你们都下去罢”,便听见丫鬟们都三三两两地退下去了。那屋里响起了一些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是王熙凤走到王夫人身边,悄声说了两句话。她的声音很轻,又因为隔着两道墙的缘故,江菱听得并不清晰。 过了大约一刻钟之后,那屋里又响起了王熙凤的笑声:“便是如此了。这些地方的利钱虽小,但五六分的利钱走下来,总能填补一部分亏空的。账面上的流水抹过去之后,便又能熬过三两个月。等三两个月一过,金陵和京城各处田庄里利钱收上来,周转的余地就大了。此为开源。” 王夫人闻言,声音稍稍变得和缓了一些:“那何谓节流?” 王熙凤又笑道:“这便要从府里拨出去的银子下手了。府里的开支太太是知道的,每月厨房里的采买、各房里采买的物件、还有太太姑娘们的月钱,都是一个定数。但京城里银贵钱贱,原本一两银子兑一吊钱的限额,在黑市上总能兑出一吊二三甚至两吊钱的数额来。巧的是,金陵城里钱贵银贱,与京城里恰恰相反,只要操作得当,账面上便又可补去二三成的亏空。” 那屋里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许久之后,王夫人才疲惫地问道:“老太太知道么?” 王熙凤笑道:“二太太说哪里话,这些‘开源节流’的勾当,自然是要瞒着老太太的,否则阖府上下一并查起来,哪里还有我与太太说话的份儿?但愿今年的年成好些,等贵妃娘娘省亲过后,大观园里的物件儿再赎出一小半,如此便能将最后的亏空抹平了。” 王夫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问道:“可稳妥么?” 王熙凤爽朗地笑道:“自然是极稳妥的,我特意让他们做了两本账……” 随后那屋里的声音便渐渐地小了,王夫人的声音也不再那样虚弱。江菱暗暗点了点头,毫不留恋地转身去泡了一壶茶。两本账一明一暗的操作手法,即便是在后世也不鲜见。不过刚刚王熙凤所言,“五六分的利钱”,很显然是在放高利贷了。 听王熙凤话里的意思,去年年成不好导致贾府的田产收入锐减,大观园的石料木材玉器珍玩一并涨价,今年河道干涸因此水路改陆路,再加上大笔的“上下打点”之类的开销,因此账面的亏空甚巨。因此便只能用明暗帐、银变钱、高利贷之类的招数,以做平账面,填补亏空。 表面上看,倒是殊为不易,但高利贷可是个炸.药桶啊…… 江菱想起红楼梦里对贾府的描述,又记起贾府日后的结局,心里便有些明悟了。贾府的衰败多半是从这里开始的,不管王熙凤如何腾挪,也不管日后探春和李纨如何管家,根子里烂了,叶子和花儿迟早都要败光。至于这结局好还是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 她轻轻摩挲了一下杯沿,转身将台上的瓷瓶逐一地擦拭干净了,又一个个整齐地摆在梳妆台上。那一面能穿梭时空的菱花镜,就这样安静地躺在梳妆台上,泛着幽幽的金属光芒。江菱犹豫了一下,将那面菱花镜拿了过来,用正面对着自己,望着镜子里的倒影,忽然有些踌躇。 ——要不要帮贾府一把? ——但她真的很厌恶王夫人啊。 江菱怔了怔,指腹轻轻摩挲着菱花镜的背面,微微沉吟了一下。 还是,静观其变罢。 正在出神间,外面忽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江菱搁下菱花镜,起身打开房门,发现是林黛玉身边的丫鬟雪雁。雪雁的年纪比她还要小,个子才到她的肩膀,声音也是小小软软的:“菱姑娘,我们姑娘趁着午间小憩的时间,给姑娘绣了方帕子送来,说是请姑娘瞧瞧她的绣工,顺便再指点一二。诺,这便是我们姑娘绣的帕子。”雪雁一面说,一面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递到了江菱面前。 那方帕子清秀素净,用材是上好的云锦,只是在最边角的地方,用金线绣了两枚小小的菱角。江菱愕然看了半天,期期艾艾道:“这、这怎么使得,我可不会绣帕子啊。” 林黛玉的这方素帕,多半便是手帕交的意思了。 但是江菱来自三百年后的末世,别说是刺绣了,就连缝缝补补都有些困难。她曾经试过一回,针脚歪歪扭扭的让人不忍直视,哪里能够拿得出手? 更别提这方帕子,干净细致,显然是林黛玉费了好一番心思的。 雪雁见到江菱为难,便撅着嘴道:“但我们姑娘的一番心意,菱姑娘可莫要辜负了呀。这方素帕还是前些日子,老太太当作生辰礼物送给姑娘的云锦,好不容易才裁了这么小小的一块呢。云锦珍贵,金线难得,更别提我们姑娘的身子本就不大好……”她略微不满地蹬了江菱一眼,仿佛江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江菱冷汗刷的就下来了:“这……我……”是真的不会绣帕子啊。 她苦着脸想了片刻,一面觉得不能辜负了林黛玉的一番心意,一面又苦于自己的绣工奇丑,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第十九章 江菱红着脸,期期艾艾地,将自己的难处说了出来。 雪雁轻轻哼了一声,将帕子塞到江菱手里,嘟嘟哝哝道:“那我可不管啦。总之这是我们姑娘的吩咐,将帕子送到云菱姑娘的手里,与姑娘做个玩物。至于姑娘想要用什么回礼……我们做丫鬟的,自然是不懂姑娘们的心事。好了,我的帕子也送到了,云菱姑娘便安心收下罢。” 她说完,又将帕子硬往江菱那边推了推,一蹦一跳地走了。 “哎……” 江菱在后面想叫住雪雁,但雪雁只给她留了个极潇洒的背影。 江菱愣了一下,盯着手里的云锦素帕,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林黛玉的一番心意,她心里自然是知道的,但正因为如此,才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礼才好。回帕子?自己那极其糟糕的绣工…… 但要是回其他的东西,又显得太过草率了。 江菱苦恼地想了一会儿,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对策来。红楼世界冷清,难得有一个同她交心的姑娘,她自然应该好好珍惜才是。但眼看着帕子上极其精美细致的绣工,还有极其珍贵的云锦,不管用什么东西作为回礼,都显得太过敷衍了。 她甚至忍不住在想,能不能用一些珍贵的材料,自己亲手制作一些东西作为回礼,例如亲手折成的绢花,亲手打的络子,又例如亲手雕刻的扇坠,亲手做的一些精致玩偶……等等等等。 正在犹豫间,忽然隔壁院子里传来哗啦一声脆响,吓了江菱一大跳。 她循声望去,发现是王夫人屋里又摔出了一个茶碗。刚刚王熙凤跟王夫人报完账,便同林之孝家的媳妇一起离开了。她们前脚刚走,周瑞家的后脚便进了屋子。不过没有关门。于是片刻之后,屋子里摔出了一只茶盏,磕在石头上砸得粉碎。 “你、你再说一遍!”王夫人气急败坏地,又摔了一个茶盏出来。 于是哗啦啦两声,院子里又多了一地的碎瓷。周围的丫鬟们原本还在谈笑,但见此情景,便一个个地全都噤了声,缩着肩膀站在院子前面,表情惶恐不安,不知里面是怎么了。 虽然不清楚王夫人为何勃然大怒,但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那屋里又传出来砰砰两声闷响,紧接着周瑞家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太太莫恼,荣国府里的正房大院儿,总不能教妾室沾了便宜去。环三爷胆敢在背后嚼您的舌根子,保不齐是赵姨娘挑唆的。要是真让他捅到了老太太跟前,您和琏二奶奶都保不住……” 江菱等雪雁走远了,便回屋关上了门,将帕子仔仔细细地收好。 她不想参合外面的事情,起码不想惹得一身腥臊。 然后她坐回到案前,专心致志地准备礼物,作为给林黛玉的回礼。 给林黛玉的这份回礼,需得精巧细致,还要亲自动手,最重要的是要切合林黛玉的名字,方才能显出自己的心意。江菱想了想,抓过一支毛笔,在纸上写了写,忽然又团成一团丢到了火盆里。 虽然这两年,她的字已经比原先好多了,但跟林黛玉比起来,依然相形见绌。 江菱苦恼地想了一会,眼角余光瞥到了身边的更漏,已经未时三刻了。再过两刻钟,嬷嬷们便要到这里来,“教导云菱姑娘宫规礼仪”,而王夫人身边的丫鬟江菱,也要“到太太屋里去当值”了。 时间已经来不及,她便索性将纸笔丢开,准备今晚再仔细地想一想。 再然后,便是当丫鬟的准备工作了。 江菱按照往日的惯例,将脂粉的颜色调暗了一些,在脸上均匀地抹了一层,又在手臂和脖颈处抹了一层。直到面色暗黄,五官模糊,在烛光下看不出原本的容貌,才停住了手。 王夫人曾经说过,在两个身份切换的时候,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否则,贾府会立刻将她送官,罪名就是丫鬟冒充官家小姐,连贾府都被她蒙蔽了。 江菱当初听到这番话,心里的火气窜窜窜地往上冒,但因为自己的身份捏在王夫人手里,便只能忍下来了。她仔仔细细地敷完了粉,给自己戴上一层脂粉面具,又转回去更衣。 等换好丫鬟的衣裳之后,那四个嬷嬷和奶娘也都依例带了宫规过来,假装正在教学,江菱便穿着丫鬟的衣裳,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随后她又装作昨天值了夜,刚刚才睡醒的样子,走到王夫人的院子里,在丫鬟们中间站定。为了安全起见,还特意选了一个背光的位置,除了平日相熟的几个丫鬟之外,无人留意到江菱的到来。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很快便是晚饭时分了。 王夫人院里有小厨房,而且因为她吃斋念佛的缘故,平时都是自己用一桌的。江菱握着扫帚,跟着其他小丫鬟们一起,在院子里清扫落叶和碎瓷片,顺便等候屋里传食案。但江菱等了很久,直到太阳都下山了,也没有传出传食案的声音。 江菱将碎瓷片扫到簸箕里,心想,这回大概是真的出事儿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太阳彻底落山了,月牙慢慢地攀上了柳梢头,屋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周瑞家的带着四个大丫鬟,准备给王夫人传食案。但还没等她们走出院子,外面便走进来一个人,是鸳鸯。 鸳鸯客客气气地说道,老太太请二太太到荣禧堂去,说是有事相商。 自从江菱的事情定下来之后,贾母已经很少让人去荣禧堂了。即便是有事,也多半会在贾母屋里商量商量,便算是完了。周瑞家的和那四个丫鬟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愕然。 随后周瑞家的便笑道:“还请鸳鸯姑娘稍候片刻,我们这就去禀告太太。” 言罢,周瑞家的用眼神警告了四位丫鬟,便回屋请示王夫人去了。 过了片刻,周瑞家的扶着王夫人,王夫人带着四个丫鬟,还有两个提着食盒的小丫鬟,浩浩荡荡地朝荣禧堂走去。因为王夫人没有用晚膳的缘故,所以需要两个小丫鬟在后边提着食盒,食盒里装着糕点,预备给王夫人垫垫肚子;而其中一个小丫鬟,便是被王夫人亲手点中的江菱了。 虽然江菱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但王夫人显然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在去荣禧堂的时候,江菱身边的小丫鬟兴致勃勃,拉着她说悄悄话: “江菱你知道么,环三爷那里出事儿了。” “……” “环三爷指责二太太假公济私,挪了公中的银子去造大观园,只为了她女儿得些体面。” “……” “昨天夜里送灵归来之后,三爷便在院里哭闹,说‘大家伙儿都知道贵妃省亲,谁知道别苑里出了多大的纰漏!二太太为着贵妃,把我们都搭进去了’云云。今儿早晨,便传到老太太屋里去了。” “……” “江菱你怎么这副表情,见着鬼了么?” “……” 江菱暗想,她大约是真的见到鬼了。 贾环在红楼梦里,素来是个无人理会的小冻猫子,即便是他亲生的老子,也很难照拂一二。谁能想到昨晚忽然把天给捅了。但在红楼梦里,贾环的话从来都无人理会,今儿倒是奇了。 她脚步一顿,背心忽然一凉。 假如红楼梦发生了改变,那多半意味着其他事情也发生了改变。 江菱已经记不清楚,红楼梦里是否出现过这一幕,她只隐隐约约地记得,贾环的出场很晚,在贾府里形形色/色的人都登场之后,环三爷才偶然来了一瞥。如果,仅仅只是如果,如果这是一双蝴蝶翅膀,注定要扇起一场风暴,那这件事情的源头,是谁? 是自己么? 江菱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跟贾环打过交道,便略略安心。 忽然她身边那位小丫鬟凑了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道:“江菱你知道么,我听说三爷之所以口出狂言,是因为昨儿哭灵的时候,从别人那里听了些古怪的传言,还说这些话是宫里的公公们传出来的。嗳,谁不知道昨日设路祭的人是北静王爷,他这是要栽王爷的脏啊……” 江菱脚下一滑,手里的食盒差点儿倾倒。 康、熙、皇、帝。 她将将稳住了手里的食盒,便又听到那位丫鬟道:“这会儿算是翻天了……” 江菱抬头望了一眼,一弯弦月挂在空中,漫天星子疏落。前面的王夫人、周瑞家的、鸳鸯、金钏、玉钏、彩云、彩霞各自走在前面,有的步伐轻快,有的背影萧索,唯一一个管事媳妇儿,还跟在王夫人身边,时不时扶着王夫人一把,表情犹犹豫豫。 哦,贾府里每个管事媳妇,管得都是不同的事儿。 江菱忽然有些无奈。她抓紧了手里的食盒,跟着身旁的小丫鬟一起,加紧着上前了两步。身边的小丫鬟见江菱没有反应,便轻轻捅了捅她。江菱悄悄说了句“噤声,忘了前车之鉴么”,小丫鬟便一个激灵,乖乖闭嘴,不再说话了。 所谓前车之鉴,就是因为议论秦可卿,被重罚的那两个丫鬟。 时至今日,她们依然是府里的前车之鉴。 王夫人的院子和荣禧堂,隔了大约小半个贾府,她们穿过了好几道垂花门,才来到了荣禧堂前。鸳鸯和王夫人一同进到了堂里,其余人等便站在堂外等候。也不知道是荣禧堂的隔音效果极好,还是里面没有发生任何争吵,整整三刻钟过去,里面半点动静也无。 第二十章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丫鬟们也开始变得躁动不安。 周瑞家的看了一眼天色,拉了旁边的珍珠过来,笑道:“姑娘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儿,个性品貌也是一等一的,想必很得老太太青睐罢?” 珍珠皱了皱眉,没有接话。 周瑞家的又道:“不知老太太可用过晚膳了不曾。我们太太今儿偏头痛,直歇到傍晚才起身,还不曾用过晚膳呢,便被老太太叫到了荣禧堂。姑娘你瞧,能不能行个方便,让丫鬟们带着些点心进去,给太太垫垫肚子?太太身子骨儿弱,要是饿坏了身子,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珍珠看了她半晌,终于说话了:“老太太说过,不许任何人进去。” 周瑞家的见到她表情松动,便趁热打铁道:“那是。夫人太太们商量着正事儿,哪里有丫鬟们说话的地方。但我们太太今儿实在是累着了,刚一醒来便被传到荣禧堂,你看着——呵,姑娘行个方便,让丫鬟们带些吃食到堂里去罢,好歹不能饿着二太太不是。” 珍珠皱眉想了片刻,便道:“我去请老太太示下。”便进屋去了。 周瑞家的松了口气,把江菱和另一位小丫鬟叫到身边,耳提面命道:“待会儿要是让你们进荣禧堂,你们切记要劝着老太太,宁可自个儿多挨两下巴掌,也千万别让二太太受了惊,记牢了么?” ——宁可多挨两巴掌也别让二太太受惊? ——我又不是受/虐/狂。 江菱愕然愣了片刻,心里渐渐生出一股恼怒来。她捏了捏手里的食盒,目光掠过周瑞家的鞋子,那上面有一道浅浅的金线,在月光下煞是好看。她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低垂着头,不再说话。 周瑞家的本欲再说,但见到江菱这副样子,便歇了说教的心思。 另一位小丫鬟气不过,朝周瑞家的翻了个白眼,恰恰落在了周瑞家的视线里。 周瑞家的上前一步,捏着她的指骨,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这是什么眼神儿?我告诉你,要是太太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两个今晚谁都别想过活!……” “妈妈。”江菱忽然开口道,“您瞧今晚的夜色多好,何必为了我们两个丫鬟动怒呢?要是误了太太的事儿,您也不好同太太交代不是。眼看着珍珠姑娘就要出来了,您在此时教训人,岂不是也教太太难堪么?” 旁边的彩云、彩霞两个,也从旁拉住周瑞家的,一个劝道“等太太知道了不好收场”,一个提醒“如今咱们是在荣禧堂”。周瑞家的狠狠地瞪了那丫鬟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暂且放过你。”便甩了手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那位小丫鬟逃过一劫,暗暗地松了口气,低声对江菱道:“谢谢你。” 江菱笑了笑,目光却停留在了周瑞家的鞋子上,又很快地收了回来。那位小丫鬟顺着她的目光,忍不住捂着嘴,轻轻呀了一声:“金线纳边!” 彩云、彩霞两个闻言,俱停住了动作,顺着那位小丫鬟的目光望去。周瑞家的鞋子上果然有一道金线绞成的边,不过却是颜色很浅的金线,在月光里显得分外漂亮。这下子,连荣禧堂前的金钏、玉钏也留意到了,走到她们这里来,见到周瑞家的鞋底上的纳边,齐齐吓了一跳。 周瑞家的脸色大变,接连后退了两步,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底,同样是一幅不可思议的表情。 此时荣禧堂前燃了十余盏明灯,衬着天空中明亮的月色,清清楚楚地照出了每一个人的表情。惊讶的、疑惑的、不可思议的……江菱稍稍后退了一步,背对着那些明亮的橙黄/色火光,微笑。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还是一个稚嫩小姑娘的时候,曾经被一个卖包的大叔骗过一回。 当时也是在晚上,卖包的大叔在摊子旁边点了两盏黄灯,结果把一个浅蓝带绿的钱包变成了漂亮的海蓝色。她当时爱不释手,但买回去一看,气得差点吐血。 人眼造成的色差,在光线明暗或是带色的环境里,会被无限放大的。 比如前世网上曾经流行过的一件裙子,在一半人眼里是蓝黑色,在另一半人眼里却变成了白金。究其原因,不过是曝光程度和人的眼睛造成的误差罢了。 江菱又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提着食盒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周瑞家的和那四个大丫鬟乱成一团,四个大丫鬟在指着周瑞家的不该用金线纳鞋底,周瑞家的急赤白脸地辩驳,自己从来没有用过金线,但不知是那一个小贱蹄子坏了自己的名声,偷偷摸摸地换了自己的鞋子。四个大丫鬟明显不信。 “周瑞家的。”彩霞冷冰冰地说道,“太太屋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今日用了金线纳鞋底,将来是不是还要着皇后履?荣国公夫人早在数十年前便立下规矩,任你穿金戴银都好,金线纳鞋底却是一桩忌讳,除了封诰命的老太太、太太之外,任何人不能动用。你一个管事媳妇儿,说到底不过是个奴籍,竟敢骑到太太、姑娘、奶奶们头上了么!” 周瑞家的百口莫辩,只能急得浑身冒汗。 “周瑞家的。”彩云声音要柔和一些,但依然生硬,“你还是回去把鞋子烧了罢,再到太太跟前自领二十板子请罪。需记得,没有人能容忍得了这般过错,即便是太太也不能。” 周瑞家的脸色煞白,低着头诺诺地应了声是,被彩云带着走了。也不知后果如何。 当下三个大丫鬟,还有提着食盒的两个小丫鬟,在荣禧堂前等了一会儿,便看见珍珠和鸳鸯一起,从荣禧堂里出来了。金钏和玉钏对望一眼,便由金钏走上前去,询问事情如何了。珍珠不见周瑞家的,倒是有些意外,但却不曾询问,淡淡地说道:“老太太说了,容许两个丫鬟带着东西进去,但要牢记自己的本分,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至于余下的丫鬟,便都回屋里歇着去罢。今儿二太太要在荣禧堂里留宿,老太太已是发了话的,容不得人。” 金钏脸色变了变,却没有多说什么,谢过珍珠之后,便带着玉钏、彩霞两个大丫鬟走了。 珍珠打量了余下两个小丫鬟一眼,朝鸳鸯点点头,鸳鸯便迎上前来,笑道:“到屋里来罢。待会儿跟着我,在桌上摆些小点心就算完了,千万莫要多手多脚,记住了么?” 江菱和那位小丫鬟应了声是。 鸳鸯看见江菱,又是莞尔一笑,轻轻碰了碰珍珠。珍珠原本绷着一张脸,但被鸳鸯一碰,便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僵硬的表情缓和了不少:“进去罢。”这话却是对江菱说的。 江菱不愿意再生事端,便朝那两人笑了笑,同另一位小丫鬟一起,规规矩矩地跟在鸳鸯身后,提着食盒到了荣禧堂里。这是江菱第二次来荣禧堂,上回是被王夫人带过来的,又极是懵懂,因此不曾细看屋里的摆设。此时进到堂里才发现,里面处处堂皇富丽,字画古玩无一不精美,唯独靠枕和坐垫儿多半是半新不旧的,显然是用了有些年头。她目不斜视地看了一会儿,便瞧见了正堂上坐着的年老太太,也是贾府里地位最高的一个人,贾母。 贾母比起去年这个时候,倒是未见丝毫老态,显然是保养得极好。 此时贾母坐在堂前,王夫人坐在右手第二位,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善。贾母是震怒,王夫人则是愤怒里带着一点悲哀。堂下还跪着一个妇人,年纪比王夫人小一些,钗环首饰也要减上三分,但却比其他服侍的丫鬟们看起来要富丽堂皇。江菱想了想,便猜到这大约是赵姨娘了。 没想到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贾府的妻妾之争。 只听见赵姨娘哭诉道:“老太君容禀,我们娘俩儿在这荣国府里,一向安分守己,夹着尾巴做人。也不知道哪个黑心肝儿的,污蔑我的环儿造口业、弄是非,啊哟!这可怎么了得!老太君是阖府上下最刚正不阿的,可万万不能徇私枉法,容忍了那些黑心肝儿的下作。” 说罢,还狠狠瞪了王夫人一眼,似乎这黑心肝儿的,正是指王夫人无疑。 王夫人气极,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指尖颤抖:“你……你……” 赵姨娘理直气壮道:“我,我什么?我只认环三爷不曾说过这些话,他一个小孩儿懂些什么?还不是别人教唆的。老太太您也知道,这两日我一直都在府外诵经,替老爷祈福,麝月姑娘也是瞧见了的。这些黑心肝儿的教唆了我的环儿,还把罪过栽赃在我的头上,唉哟——” 王夫人气得砰了一声,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够了!” 贾母霍地站了起来,脸色发青:“这事儿不是你二人教唆的,你二人也不用在我面前弄得跟乌眼儿鸡似的,闹得旁人看笑话。此事我已经查清楚了,是环哥儿贪玩,趁着出灵的时候,偷偷跑到外边儿去凑热闹——此事我自会另罚他——好巧不巧地,撞到了万岁爷身边的总管太监,才听了只言片语。”她略略喘了口气,脸色更青了,“此事已捅到天上去了!” 王夫人闻言,原本微变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可我们府里的事情,又跟万岁爷有什么关系?” 贾母冷笑道:“那就要问问你的好侄女儿了。你的好侄女儿为了平账,都做了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放高利贷、勒索佃户、还差点儿打死了人。要不是我得到消息,她的生意都要做到翰林院里去了。跟万岁爷有什么相关?要真是府里捂着按着,自然是跟万岁爷无关;但当真是在府里捂着么?” 王夫人哑口无言。 第二十一章 贾母正待再说,忽然看到两个小丫鬟提着食盒,安安静静地站在阴影下,便暂时歇了心思,挥挥手道:“去罢。”江菱和另一个丫鬟俱福了福身,走到王夫人跟前,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一件一件地摆在台面上,又安安静静地垂着手,立在一旁,沉默不言。 王夫人被气得没了食欲,捏着一块糕点,却半日都没有动。 贾母歇了片刻,又缓缓地说道:“眼下的情形,你们都知道了。凤姐儿手里的账目,多半是不能再留的了。老二媳妇,朝中大员们的夫人,大多都同你交好,你便设法问上一问,万岁爷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要是万岁爷一时兴起,那还倒罢了;要是因为此事,影响了府里几个爷们儿的前程,那不管府里亏空几何,都要咬牙填补上去,断不能有损声名。” 王夫人放下糕点,应了声是。 贾母表情缓和了些,又转过头对赵姨娘道:“环哥儿口快,你这做姨娘的也有三分责任。打今儿起,你们娘俩便锁在院里禁足三月,再让我听到你们乱嚼舌根子,仔细你们的皮。好了,赵姨娘回屋去罢,顺带将环哥儿也领回去,我还有些话同你们太太说。” 赵姨娘恨恨地望了王夫人一眼,心有不甘地走了。 屋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贾母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略略抬了抬手。王夫人等了片刻不见动静,亦靠在软枕上养了会儿神,直到感觉食欲好了一些,才又捏起一块糕点,慢慢地掰碎了吃。 等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外间有人禀报道:“琏二奶奶来了。” 王夫人动作一僵,尚未入口的点心在指间碎成了粉末,扑簌簌地掉进盘子里。 贾母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幕,只朝门口缓缓点了点头,道:“让凤姐儿进来罢。” 片刻之后,外面便走进来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前面一位素服未除,钗环首饰也除得干干净净,唯独一双丹凤眼稍显凌厉,自然便是王熙凤了。后面那一位,当然是贴身服侍王熙凤的平儿姑娘。 贾母又道:“平儿下去。” 王熙凤和平儿俱愣了愣,平儿退下去了,王熙凤给贾母和王夫人都见了礼,便笑道:“不知老太太和太太深夜唤孙媳妇到堂里,是有何吩咐?” 贾母闭着眼睛,缓缓地说道:“老二媳妇,你同她说罢。” 王夫人面色又是一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又抚着胸口喘了喘气,才将刚才荣禧堂里发生的事情,包括贾母刚刚的斥责之言,一五一十地对王熙凤说了。刚才江菱站在荣禧堂外,自然没有见到这一幕,此时听见王夫人亲口复述,仍禁不住有目瞪口呆之感。 贾府的天,怕是要变了。 王熙凤只听了个开头,脸色便已经微变了两变;再听下去,脸色更是如白雪一般白,看不见半点血色。王夫人尚未说完,她便已经跪在贾母面前,哭道:“老太太容禀,我这都是为了荣国府呀。您也知道,这阖府上下数百口人,人人都要吃饭穿衣;再加上田庄里的、乡下里的、金陵老家的,满打满算起来,上千口人也不嫌多。有道是花钱的花钱如流水,攒钱的拼了命也攒不下一分半厘。我、我这半条命算是撩在老太太和太太手心儿里了,要是真的捅破了天,我、我也活不下去了!” 言罢朝王夫人望了一眼,眼神有些莫名的晦暗。 但是下一秒,王熙凤便抱着贾母呜呜哭了起来,眼眶有些红,但却不像是真哭。 王夫人唉叹了一声,转头望着贾母,亦低声道:“婆母……” 这一声婆母,似乎是勾起了贾母心里多年的心事,连表情都变得有些怀念起来,但眼前的危机,却是容不得她犹豫的。贾母伸手,抚了抚王熙凤的头顶,缓缓吩咐道:“来人,把老大媳妇叫到这里来。总归挂着一个婆婆的名头,总不能日日躲在屋里顾着自个儿。” 言罢,又对王夫人道:“打今儿起,便让老大媳妇掌家。” 王夫人脸色倏变,连掌缘压碎了两块点心,都浑然未觉。 王熙凤的哭声噎了一下,慢慢地变小了,又朝王夫人看了一眼,眼神越发晦暗。 王夫人定了定神,笑道:“媳妇儿带了不少丫鬟来,让她们去找嫂子便是。”言罢点了江菱到跟前,让她到外面去找金钏和玉钏,再让金钏和玉钏去把邢夫人找来。 江菱尚未答话,贾母已摆了摆手道:“方才我让你的丫鬟们都回去了。今晚我们娘儿几个怕是要熬夜,你屋里的丫鬟们早些回去,也是应当。江菱,你去告诉鸳鸯,把大太太请到这里来。” 江菱垂首应了声是,便提着空空的食盒退下去了。 王夫人忽然叫住了她:“等等。” 江菱停住脚步。看见王夫人推了推点心盘子,道:“把这个也带下去罢。” 她正待应下,忽然王夫人压低了声音道,“你到梨香院去找宝钗姑娘,让她今晚别睡。” 江菱愕然,尚未反应过来,王夫人又略略提高了声调,带着些疲倦的语气道,“府里的厨子越来越不上心了,这点心也没滋没味的,都撤下去,撤下去。” 江菱暗暗挑了挑眉,便无声无息地收拾了盘子离开。 王夫人和薛宝钗的事儿,她不大愿意去管,但话还是要传的。江菱去到堂外,找到鸳鸯,将贾母的话复述了一遍。鸳鸯瞪了她很久,指了指天色,悄声道:“不能罢?……这个时辰,怕是大老爷正在大太太屋里呢。” 江菱轻轻指了指里面,悄声道:“是老太太的吩咐。” 她想了想,又道:“鸳鸯姐姐要是碰到大老爷,不妨避一避罢。” 鸳鸯轻轻哦了一声,知道江菱是好心,便笑着谢过,朝邢夫人的院子走去。江菱想到王夫人的第二个吩咐,便又耸耸肩,问清了梨香院的路,将那些话带给了薛宝钗。薛宝钗原本正待入睡,听见江菱的传话,便起身点了灯烛,披着外衣坐在屋里等候。 江菱传完话,便回到荣禧堂里,默默地当她的墙纸。按照王夫人的意思,江菱和另一位小丫鬟都是“屋里值夜的,晚些回去也是应当”。但荣禧堂里气氛,却比刚才剑拔弩张得多。 邢夫人是继室,这些年一直默默地在贾府里当背景板,除了偶尔出席太太们的宴会之外,便不大与人交流了。至于内宅的帐册、管事、用人大权,更是与她无甚干系。这回贾母把她叫到荣禧堂,还将管家掌事大权一并交付,可真是晴天霹雳,天上下红雨了。 再加上旁边还有一个王夫人面色灰败,跟前还有一个王熙凤表情哀戚,邢夫人更是感觉莫名其妙,还隐隐有些如坐针毡,仿佛前面挖好了一个大坑,正在等着她往下跳。 因此邢夫人便扶了额头,语气微弱地说道:“婆母容禀,媳妇儿这两日实在是不爽利,当不起掌家执事的职责。早先凤姐儿当家,把阖府上下打理得妥妥当当,没有一个不称赞的,连东府里都设法借了凤姐儿去,协理丧仪大事。因此媳妇儿想着,这掌家的事儿,还是留在凤姐儿身上妥当。” 贾母憋了一口气在胸口,不上不下的,甚是不痛快。原本她想将这件事情捂在荣禧堂里,只有王夫人、王熙凤、赵姨娘和贾环几个当事人知道,便算是完了;知道的人越多,这件事情就越不稳妥,因此她就没打算让邢夫人知道。 但哪里想到邢夫人这样不配合,坏了她的大事? 邢夫人见贾母不言不语,心里越发地开始打鼓。她虽然出身小门小户,但在荣国府里住得久了,也耳濡目染了许多国公府里的潜/规则,比如眼前这位婆母大人,就决计不是省油的灯,因此越发地退缩了:“再者,我是大老爷的填房继室,来府里的时日又短,实在是当不起掌家的职责。在这国公府里,掌事者需得恩威并施,或是仁善怀柔,媳妇儿可是一样都不如人,平日里只能服侍服侍大老爷,便已累得……哎呀瞧我这张嘴,没个遮拦的,老太太您瞧,这、这——” 邢夫人三言两语地,便将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 贾母一口气憋在胸口,越发地感到胸闷了。她低头看了看王熙凤,抚着胸口缓缓说道:“好、好,既然如此,那说不得,便让我这老婆子再劳累几日罢。风姐儿,你明日将册子都送到我屋里来,让管家和媳妇儿们都过来,日后便到我屋里点卯便是。” 一番话说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费了很大的力气。 荣禧堂里乱成一团糟,王夫人紧着上前,慌乱地叫了一声“老太太使不得”,邢夫人亦忙着上前扶住,还顺手点了两个丫鬟,让她们出去传太医。好巧不巧,被邢夫人点到的那两个丫鬟,正是江菱和她身边的小丫鬟,两个人便带着空空的食盒,远离了这乱糟糟的荣禧堂,到外头去请太医。 太医很快就赶过来了,只说老太太是顺不上气,身体并无大碍。 江菱跟在太医身后,看见王夫人狠狠瞪了邢夫人一眼,眼神之间颇为不满。邢夫人倒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跪在贾母跟前连连叩头,直到贾母不耐烦地让她退下,邢夫人才带着一脸庆幸的表情走了。如此折腾了大半夜,却是谁都没有睡好。 等到贾母回屋里休息,王夫人和王熙凤一起出了荣禧堂,脸色才真正沉了下来。 第二十二章 “太太。”王熙凤怒道,“这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惹得老太太雷霆大怒,还虢夺了你我掌家的权力。要是真让这事儿成了,我……” “凤姐儿。”王夫人皱眉阻止她。 “二太太您听我说。”王熙凤喘了口气道,“环哥儿这事蹊跷,还牵扯到了天上,即便你我有通天的本事,这一回也难翻身了。老太太把掌家的权力收了回去,大太太伏低做小,您要再装聋作哑,这西府再也没法住了,说不定你我都要回金陵老家去。依我之见——” “凤姐儿。”王夫人再一次开口阻止了她,“此事你莫要参合。” 王熙凤愕然:“为什么?!” “瓜田李下,要避嫌疑。”王夫人道,“此事的引子在你,因此最应该避嫌的也是你。哼,我竟不知道,老太太数年不曾掌事,居然不知道蓉哥儿、瑞哥儿、琏哥儿在外生的是非,犯下的事儿何止千百件,到头来反倒是你去担了罪责。他们只管花钱如流水,哪里想得到府里尽是窟窿!” 王熙凤闻言,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但仍旧问道:“那该如何去做?” “等。”王夫人慢慢捻着手里的佛珠,仿佛带着一抹冷笑,“老太太虽然被瞒着,但总归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祖宗,人可精着呢。这些日子你要看紧了琏哥儿,莫要仗着荣国府的声名惹是生非。我听说前日他送黛玉回娘家,手底下有些不干净?让他仔细些,别动不动就弄些小厮在外面胡作非为。他娘是不在了,可他老子还在呢,荣国府里下一个袭爵的人是谁,尚且是个变数。” 王熙凤愣了一下:“太太是说……” 王夫人阖上眼睛,缓缓捻着腕间的佛珠:“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当下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江菱和另一个小丫鬟提着宫灯,在她们身前半步远的地方,慢慢地往前走。走到一处垂花拱门时,王熙凤和王夫人两两告辞,就此分开。王熙凤回院子,王夫人则转到了梨香院,去找薛宝钗。 梨香院里依然亮着烛火,很显然,里面的人尚未歇息。 王夫人见此情景,微微点了点头,面上多了一抹笑意。她从江菱手里接过灯盏,冷冰冰地吩咐道:“行了,就到这里,你二人回院子里去。今晚发生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要说,否则我绞了你们的舌头,记住了么。”虽然她是吃斋念佛的,但佛家还有个拔舌地狱呢。 江菱和那位丫鬟垂了头,道:“记住了。” 王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梨香院。 另一位丫鬟偷偷抬头,直到再也望不见王夫人了,才悄悄地捅了捅江菱的胳膊,“嗳,你说,今晚的事儿蹊跷不蹊跷?老夫人要把事情压在二房里,打死不让大房知道,我猜大老爷和二老爷——” 江菱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轻轻摇了摇头。 那位丫鬟又轻轻嗳了一声,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好吧,我们回去。” 江菱提着两个空空的食盒,那位丫鬟提着宫灯,一同回到王夫人的院子里。此时已经是丑末寅初时分,偌大的贾府里唯余呜呜的风声。除了守夜的婆子和丫鬟之外,其余大部分人都睡下了。江菱回到屋里,仔仔细细地栓好了门,又往脸上浇了些冷水,开始预备给林黛玉的回礼。 她铺开一层纸,往上面淡淡地描了一层墨,又按了按试试手感。 上好的烟墨在纸上慢慢晕开,不多时便蔓延开了一层。她当道台小姐的时候,王夫人从来没有吝啬过笔墨纸砚,因此这些东西,倒是一早就备下来的。江菱一面铺墨一面试手感,直到用废了十三四张纸,才调出了浅淡适合的墨汁,留在纸上备用。 她没有学过正统的女红刺绣,因此正常的绣品,是断断绣不出来的。但林黛玉送给她一方帕子,她也应该还给林黛玉一方帕子,才算是暗合了手帕交之意。 江菱边想,边在在白纸上慢慢地“画”出了一首诗。 ——为什么用“画”呢? ——因为她的毛笔字也挺烂的。 江菱扶了扶额,将毛笔的笔锋捻成细细的一小撮,照着自己描红用的字帖——当然是簪花小楷——一笔一划地描出了一首诗,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画在了那张纸上。她描得很小心,力图让墨迹晕开的程度最小,看起来像是印上去的,才方便操作。 至于那首诗的内容,是后世一首契合林黛玉之名的小诗,大家所作。 江菱小心翼翼地描完了那首诗,又把名号给写了上去,再偏头想了想,还在纸上晕开了一层浅浅的黛色。林黛玉送给她的是云锦,那她便回赠宋锦吧。虽然珍贵程度不如云锦,但巧在一个颜色上,黛色青蒙,再加上这首小诗,便能消弭大半的差距。 思量停当之后,江菱便将写完的纸摊开在案上晾干,又将自己当丫鬟时攒的月钱收拢起来,预备明天去买一方宋锦。王夫人虽然声称她是道台小姐,但月前却从来没有给过半厘,日常花用倒是从贾府出,不过,如果想要买些别的东西,就要用平时攒下来的银子了。 这一晚江菱睡得很踏实,直到次日一早醒来,还颇为愉快。 等江菱一醒来,很明显感觉到,府里几乎变天了。 管家和媳妇儿们不再到王熙凤跟前点卯,而是破天荒地去了贾母那里。贾母年纪虽然大了,但毕竟保养得好,而且身边还有八个得力的大丫鬟,管起家来一点都不吃力。王熙凤和邢夫人闭门不出,王夫人则在梨香院里呆了小半夜,直到天光蒙蒙亮,才从梨香院里出来。 丫鬟们都在窃窃私语,说府里肯定要出大事儿。 江菱找到自己名义上的奶娘和嬷嬷,期期艾艾地说,她想去买一些女儿家的东西。 这番举动让那些嬷嬷们感到欣慰,认定她们这段时间的教导终于初见成效了,便大方地陪着江菱出门。有嬷嬷们陪着,守在角门处的婆子和小厮自然不会阻拦,轻而易举地放行了。 江菱在外面转了两圈,买到了一方浅黛色的帕子,上好的宋锦,还有一面古朴的菱花镜,与她屋子里的菱花镜一面一样。江菱暗想自己迟早有一天是要离开的,总不能把那面菱花镜带走,因此最好是买一面一模一样的,把其中一面镜子换出来。 在换镜子之前,江菱又借口礼佛,让嬷嬷们带自己到了城外的一间佛寺。 她已经提前打听过了,给贾府那些镜子开过光的高僧们,大多住在这间佛寺里。 在安置好嬷嬷们之后,江菱便找到当初给贾府菱花镜开光的高僧们,捐了香火钱,让他们给自己的菱花镜也开一次光。高僧们自然照做了。不过让江菱失望的是,开光后的菱花镜与先前没有差别,不管是正面照还是反面照,她都好端端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静。 如此一来,便只能用最差的办法了:换镜子。 嬷嬷们自然不知道,江菱在佛寺里折腾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缘由。江菱带着空荡荡的帕子和菱花镜,与嬷嬷们一起回到了贾府。刚一进门,便被吓了一跳。府里的丫鬟和小厮们,刚刚除去宁国府蓉大奶奶的孝,便立刻又换上了棉布衣裳,钗环首饰和佩戴之物也摘取了大半,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富贵人家,正在咬紧牙关节衣缩食。 叫住一个丫鬟问了问,才知道是贾母今日早晨才立的规矩。 江菱一路走一路望过去,发现不但是丫鬟和小厮们服色配饰减半,连太太和姑娘们的服色也稍稍减损了三分。贾宝玉和贾兰在外边上学,贾环在院子里关禁闭,俱没有看到他们三个,因此不知道到底是女眷们服色减损,还是阖府上下都开始节衣缩食,制造出一种紧张的假象。 不过从表面上看,贾母的手段还是颇有成效的。好歹看上去要靠谱一些。 江菱带着嬷嬷们回到屋里,便再一次锁紧了门,专心致志地在屋里描她的诗,整整三天都没有出过屋子。晚上倒是需要到王夫人屋里当当值,但是王夫人这两天忙着其他事情,暂时无暇顾忌到她,因此也无甚大事。 三天之后,江菱终于绣完了那张帕子。 针功不够画工补,画工不够,便由数量来凑。在折腾完了上百张纸和三四尺的宋锦之后,江菱终于折腾出了一方满意的成品。虽然比不上绣房里的绣娘,但勉勉强强,能赶得上府里的姑娘们了(想想看,她用了多少额外的手段呢)。于是她便拣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去到一处园子里,将帕子回赠给了林黛玉。 当时林黛玉正在荡秋千,收到帕子时抿嘴一笑,声音清清脆脆地宛如银铃:“宋锦——咦,还有一首小诗?这作诗人的名儿倒是有些古怪,江菱你这是翻了多少本诗词典籍呀。”说话间,秋千慢慢地平稳了下来,又是一阵清清脆脆的笑声:“江菱有心了。” 江菱笑笑,扶着她从秋千上下来:“姑娘小心。” 林黛玉的身体比前些时候,已经好了许多,至少不用再吃那些苦苦的汤药了。 林黛玉收好帕子,正待同江菱说些悄悄话儿,忽然瞧见一位半大的少年转过垂花门,左右张望了片刻,朝这边走了过来。旁边的雪雁唤了声宝二爷,便自动自觉地奉上了茶。 贾宝玉往这边走了两步,忽然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脑子,竟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前些日子我刚得了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想着送给姐姐妹妹们最好,便截下来了。此时见到妹妹,才想起那些物件都留在学堂——茗烟,茗烟?”他朝外面唤自己的小厮。 林黛玉稍稍皱眉,语气有些疑惑地问道:“姐姐妹妹们?” 贾宝玉浑然未觉,又续道:“恰好有一件东西正衬着妹妹你,我生怕给老祖宗要过去了,便私下里截了回来,想着留给妹妹——咦,这是一首什么诗?” 他眼睛尖,一眼便瞥见了林黛玉手里攥着的帕子。那上面绣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仿佛是一首小诗,而且乍一眼看去,格律音韵雅致,清丽脱俗,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暗合了林黛玉的名字。 再看旁边的作诗者,是个古里古怪的什么居士,倒像是个雅人。 第二十三章 林黛玉侧头望了望江菱,道:“这是云菱姑娘刚刚赠与我的。” 在外人面前,林黛玉通常会以江菱的假名称之,也是对她的一种变相保护。再加上江菱在白天的身份,确确实实是那位道台小姐无疑,因此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贾宝玉在脑海里搜寻片刻,依稀记得母亲院子里确实住着这么一个人,但因为性格孤僻的缘故,平时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也很少能见到她。闻得林黛玉此言,他便点点头,朝江菱作了个揖道:“原来是云菱姑娘,倒是宝玉刚才无礼,怠慢了。” 江菱愣了一下,便照着嬷嬷们当初提到过的,那位道台小姐的脾气秉性,稍福了福身道:“宝二爷不必多礼。我因故暂居贾府数月,才真真是叨扰了府上的大人和夫人。宝二爷如此举动,到教我无地自容了。” 林黛玉闻言愕然,又朝江菱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江菱莞尔一笑,亦回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贾宝玉闻言直起身来,笑道:“理当如此。”随后又将目光转到了林黛玉身上。林黛玉刚刚变晴的脸色又霎时间转阴了,冷冷说道:“但不知是怎样金贵的东西,要劳烦宝二爷这样兴师动众。二爷想着姐姐妹妹们,那不妨便将东西全都赠予了姐姐们罢,横竖我不稀罕!” “嗳,妹妹你……”贾宝玉苦恼地转了几圈,不知道自己为何又惹她生气了。垂花门外的小厮茗烟正在探头探脑,拿不准主意该不该过来。贾宝玉见到了,便笑骂道:“快些过来,慢腾腾地成了蜗牛似的,当你宝二爷是没脾气的么,快些快些。” 茗烟唉唉应了两声,一溜烟儿跑过来了。 贾宝玉一把把他拎到跟前,附在他耳旁嘀咕了两句,又拍拍他的肩膀道:“去罢。” 茗烟又嗯嗯应了两声,一溜烟儿跑了。 贾宝玉这才笑道:“劳烦妹妹稍候片刻,那小子一会儿就回来了。这位云……”他目光在江菱身上停留片刻,稍稍挣扎了几分,才又笑道,“云菱姑娘一直不同姐姐妹妹们玩耍,我亦不知云菱姑娘的喜好,等今日过后,我再派人送些新鲜的小玩意儿去给姑娘赔罪,可好?” 一个姑娘一个妹妹,显然是分了亲疏。 江菱莞尔一笑,道:“不敢当宝二爷宽待。” 贾宝玉笑笑,又转过头去试图哄林黛玉开心。但不知为何,林黛玉却偏偏不愿意理他。贾宝玉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到问题是出在那句“姐姐妹妹们”上,直到困惑不已。 贾宝玉围着林黛玉转了好几圈,也没能哄林黛玉开心,未免有些失落起来。林黛玉心里正恼着呢,瞧见贾宝玉这副样子,更是平添了一肚子的火气,又气又恼地说道:“担不起宝二爷款待,二爷还是早些回去为好,省得回去晚了,又惹得舅母不痛快。” 显然担不起宝二爷款待云云,是刚刚从江菱那里学过来的。 江菱闻言愣了一下,决定还是到雪雁那里去饮茶,让林黛玉泄了她的火儿。 贾宝玉哎了一声,笑道:“还是妹妹知道心疼我,生怕我被母亲责罚。但刚才回府时,我已到母亲跟前问过安了,自不妨事。”他轻轻合了合掌缘,眼角余光瞥见那方帕子,又笑道:“妹妹帕子上的这首诗,看起来倒是雅致。不知妹妹可否割爱,让我和上一和?” 林黛玉听到妹妹心疼我五个字,忍不住又有些暗恼。她望了江菱一眼,见到江菱正在低头抿茶,仿佛是不在意的样子,便赌气似的展开帕子,将那首小诗摊开在了贾宝玉面前。贾宝玉琢磨了片刻,刚想要叫茗烟来研墨,又忽然想到茗烟被他打发走了,便苦着一张脸自己铺纸,自己研墨,慢慢琢磨出了一首诗来。 小诗精致,而且恰恰合了宝玉二字,倒是与原先那首小诗相得益彰。 贾宝玉写诗的时候,林黛玉就站在边上看着,面上还带着微恼的表情,气鼓鼓的,仿佛有些不高兴。等这首诗一出来,原本的三分恼怒就变成了五分,将帕子攥在手里,一手拉了江菱,一手拉了雪雁,带了些哭音道:“你的这些本事,且留着去哄宝钗姐姐罢。”便拉着她们两个走了。 贾宝玉哎了一声,在后头追道:“妹妹——” 林黛玉似乎是恼极了,没有理会贾宝玉的声音,带着江菱和雪雁,三转两转地绕过垂花门,又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枝,踩着厚实的落叶,不多时便消失了踪影。贾宝玉想要追,但他哪里追得上三个身形比他小的姑娘。等绕过大路再看时,林黛玉已经消失得不见了踪影。 “哎——”贾宝玉苦恼地捶捶额头,“妹妹又使小性子了,却不知这回是为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石案上的诗,上面墨迹未干,但越看越是感到心烦意乱,便索性揉成一团,丢到废纸堆里烧了。石案上冷冷清清地摆着笔墨纸砚,似乎是预备作诗填词的,但不知为何,主人却气恼地走了,只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此时茗烟才带着那些精巧的小物件儿,满头大汗地赶到:“二爷——唔,二爷?!” 茗烟愕然地看着贾宝玉,又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认在场的除了他家宝二爷之外,再没有其他人,才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二爷,林姑娘呢?” 贾宝玉苦恼地捶了捶石案:“不知为何气走了,哎——” 茗烟看着自己手里那一堆的小物件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去找找?” 贾宝玉倒转扇柄,轻轻敲了敲茗烟的脑袋:“你跟了我这么久,还不知道妹妹的小性儿么?要是这回恼了,没个三五日是哄不回来的。回房去罢,现将东西给袭人麝月她们分一些,再匀些出来给宝钗姐姐。唔,也不知道妹妹的气性哪一日才能消……” 贾宝玉同茗烟的谈话,林黛玉自然是不知道的。要是知道了,恐怕更恼。 林黛玉带着江菱和雪雁两个,三转两转不见了踪影,原来却是到了一处凉亭里,气得直捶石凳。雪雁劝了声“姑娘”,便有些不安地立在一旁,朝江菱递了个求救的眼神。江菱走到林黛玉身旁,轻轻攥住她的手,低声道:“姑娘切莫伤了自个儿,连手都捶得红了。” 林黛玉的掌缘处红了一片,眼眶也有些红红的。 江菱才一出声安慰,她便攥住她的手,将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都发泄了出来:“他心里装的都是姐姐妹妹们,袭人麝月晴雯宝钗,个个儿都是宝二爷捧在手心里疼着的,水做的女子。回回惹我生气了,又反过来哄我,一回哄好了又有下一回,我、我……” 江菱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唤了声姑娘。 林黛玉肩膀抽搐了一下,声音也慢慢变得哽咽了:“我恼恨他,也恼恨我自己。心里分明不喜他这样的举动,但一回二回的,却又被他哄了回来。阿菱你说,我打今儿起便回姑苏,回扬州,回江南,再也不留在贾府里了,心里可会好受一些么?” 江菱俯下.身来,轻轻替她擦了擦泪:“姑娘反过来想想,要是你从此同宝二爷再没有干系,可还会气恼么?你心里——在意他么?” 林黛玉轻轻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顿了片刻,眼神隐隐变得迷茫起来:“从小到大我见过的男子不多,宝二爷算是唯一一个好的罢。但他生性多情又薄情,总做出一些惹我生气的事情来。我原想着过些时日便会好,但哪里知道,等过些时日,便越发地变本加厉了。” 江菱朝雪雁望了一眼,雪眼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林黛玉深深地呼吸几下,语气平缓了一些,但眼眶依然是红红的:“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幼年失祜,唯有外祖母这里能给我一丝庇佑,与宝玉又是从小玩在一处的,总比别个要熟悉一些。与其等将来盲婚哑嫁,倒不如——我,我今日说的这些话,江菱你可别往心里去,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平时是不敢说的,唯有在这里,才能与你说上一些。你、你可千万莫要透露出去。” 江菱轻轻嗯了一声,温言道:“姑娘放心。” 林黛玉点点头,面上仿佛多了一丝笑意:“你的为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她攥着手里的帕子,又深深地呼吸几下,才恨恨地说道:“我亦感到憋闷,但又不知如何排解才好。难道要我说些不好的话么,可这——这似乎又有些不对。” 江菱轻轻抚着林黛玉的背,温声问道:“哪里不对?” 林黛玉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说不上来。” 江菱轻轻唔了一声,将红楼梦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虽然残存的记忆不多,但大致的情节还是记得的。她思忖片刻,又轻声问道:“是因为宝二爷总是惹哭你的缘故么?” 林黛玉闻言愣了一下,眼神慢慢地变得彷徨起来。 “你说的不错。”林黛玉喃喃自语,“他仿佛一直在惹我哭。” 江菱重又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但如果宝二爷当真在意姑娘,是不会惹你哭的。”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至少不会主动惹你哭。 林黛玉又愣了愣,忽然垂下头,轻声道:“大约是罢。我听闻舅母在他屋里放了好些个丫鬟,袭人已是预备要开脸做姨娘的,将来就算——我也不甘。” 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我也不甘,又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江菱托着腮,望着林黛玉笑道:“既然姑娘不甘,为何不狠狠骂他一顿,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林黛玉闻言愣住了,随后扑哧一笑。笑着笑着,眼里隐隐又泛了些泪光。 “江菱、江菱你可真有趣儿……”她伸出手点点江菱的额头,“脑子里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这些话要是传到舅母耳朵里,可是要挨板子的。” 江菱耸耸肩,道:“横竖我不在意。” 林黛玉又是一愣,呆呆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林黛玉才低声道:“原来是因为不在意,所以才活得这般潇洒么。” 第二十四章 林黛玉茫然地坐在那里,目光空荡荡的,不知是落在了江菱身上,还是落在了不知名的远处。江菱托着腮看了一会儿,便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拉了雪雁到一旁,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些话。 江菱一面说,雪雁一面连连点头,时不时显出些义愤填膺的表情来。 片刻后林黛玉回过神来,扑哧一声笑了:“你们两个在那里嘀咕些什么呢。”说着就要过来拉住她们。江菱巧巧妙妙地躲过去了,笑吟吟道:“林姑娘容禀,我这是让雪雁姑娘多多上心,莫要让那些不相干的惹恼了姑娘,又惹得姑娘一通难过。”言罢朝林黛玉眨了眨眼。林黛玉愣了一下,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角便又多了些泪花。 江菱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黛玉哭笑了一会儿,挽着江菱的胳膊坐下,低声道:“阿菱说的对,要是不在意,又哪里来那么多的悲欢离合。这世上的人和事,不过是过分的烦恼和牵挂罢了。” 江菱怔了怔:“姑娘……” 林黛玉揉揉眼睛,又攥住江菱的手,笑道:“瞧我又胡言乱语了。她们都说我整日里胡思乱想,总有一天会把自己想出病来。阿菱你说,要是我也同你这般洒脱,这般不在意,会不会从此少了许多烦恼?” 江菱轻轻地点了点头。 林黛玉得到肯定的答复,又恢复了往日的笑颜,硬拉着江菱陪她去赏花。江菱没奈何,只得跟着林黛玉,带着雪雁和花锄,还有一些散落的诗稿,到花圃里除草施肥去了。但因为秋日百花凋零,因此她们转了几圈,也不过是赏了些漂亮的菊花,又锄了些花苗罢了。 等到未时左右,江菱便同林黛玉告了辞,回屋去更换自己的身份。临走前林黛玉赠了她一首诗,说是自己刚刚写出来的,赠与密友最佳,江菱挠挠头说自己不会和诗,林黛玉抿嘴一笑,道:“阿菱要是会和诗,那可得和个十首八首的,我才能放过你。但现如今嘛——阿菱闲暇时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吟一吟诗、作一作画,已是极大的乐事了。” 江菱闻言大窘,暗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练一练格律。 但再一想自己前世今生加起来,早已经过了吟诗作画的年纪,就算是从头再学,蒙学和描红就足够她头痛的,更别提那些平平仄仄的格律声调了,于是便只能作罢。 况且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江菱回到屋里,照往常一样调暗了脂粉,均匀地涂抹在面颊上、脖颈上、手臂上,又散开长发给自己梳了一个双丫鬟,便在嬷嬷们的视线里,溜出屋子,来到王夫人的正院里。 正院里稀稀拉拉地站着不少丫鬟,还有三四个从未见过的管家媳妇,上回见到过的周瑞家的媳妇也在其中,不过比起前些日子,周瑞家的脸色实在是差得很了。起码不再像先前那样,对小丫鬟们颐指气使,让她们宁可挨打也别让二太太受了惊。 江菱目不斜视地从她们身边走过,找到金钏和玉钏,表示自己又来当值了。 金钏和玉钏在册子上勾了一下,示意江菱进屋伺候,院里不用她帮忙。江菱不明所以,不过也按照金钏和玉钏的吩咐,进到了王夫人的正屋,规规矩矩地立在墙边当背景板。 屋子里除开丫鬟之外,总共只有三个人: 王夫人、薛姨妈、薛宝钗。 江菱见到薛姨妈和薛宝钗,心里意外了一下,不过依然老老实实地站在墙边,当一块背景板。 贾府里的事情错综复杂,牵连甚广,连心狠手黑的王熙凤都栽了个大跟头,江菱暂时不想趟进这摊子浑水里,把自己弄得一身腥臊,还平白惹出些是非来。 上回王夫人邢夫人赵姨娘王熙凤和贾母的那出戏,可是历历在目。 王夫人见到江菱进来,略略扫了一眼更漏,便垂下眼皮,慢慢地捻着她的佛珠。 薛宝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大大方方地笑了:“娘,姨母,你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但真要细究起来,却言过其实。老太太心里念着的是整个荣国府,即便是近日府里风声紧了些,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情。等风头过去,便太太平平、相安无事了。” 王夫人动作停顿了一下,又缓缓地捻起了她的佛珠。 反倒是薛姨妈哎哟一声,拉着薛宝钗的手道:“我的姑娘,你可知这两日府里风声紧的,连我都有些受不住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主子丫鬟们,月例减半,花用减半,份额减半,连出门的小厮穿的都是粗布衣裳,即便是要做给那位——”她指了指天上,“那位爷看,也用不着拘着阖府上下的人罢。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事儿,薛、王、史三家也不是没有做过,何必要把事情做得这般绝?” 言辞之间,似乎是有些不满。 王夫人皱了皱眉,目光落在薛姨妈身上,似乎有些不满。 薛宝钗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王夫人的眼神,忙拉住薛姨妈道:“这便是娘的不是了。老太君何等英明,一言一行自有她的道理,前日我到老太君屋里劝了劝,尚未说些什么呢,老太君的脸色便沉了下来,麝月姑娘忙将我拉了回去。要是这府里当真相安无事,老太君又何必——” “宝钗。”王夫人打断了她的话,“我前日同你说的那些话,你都记住了?” 薛宝钗一愣,点头道:“已记住了。” 王夫人微微点头,不再多言。薛宝钗聪明地意识到了,此时不应该再多话,便带着薛姨妈同王夫人告辞。王夫人也没有留,只是眼底的赞赏之意更加深了。 上回她去找薛宝钗,就是看中了薛宝钗处事圆融,又知道进退,现在看来,薛宝钗果然没有辜负她的厚望,不但在老太太跟前能说得上话,而且还能拉住她那个不知进退的娘,真真是个宝贝。 王夫人等她们走远了,才冷着脸吩咐道:“今晚你留在这里守夜。” 后面那句话,却是对江菱说的。 江菱应了声是。在王夫人院里住了那么久,这种事情时不时就要碰见一回。她等王夫人用过晚膳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屋子,将那面菱花镜取了过来。横竖守夜无聊,不妨到末世逛上一圈。 午夜时间一到,江菱便趁着无人注意,用菱花镜回到了末世。 末世里的时间,除了与红楼世界昼夜颠倒之外,其余并无二致。红楼世界里是深秋,末世里便已经到了寒风呼啸的季节。因为核冬天的缘故,这里总比外面来得要冷一些。江菱裹了裹大棉袄,轻手轻脚地戴上一双蚕丝手套(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又小心翼翼地拨开了眼前的树枝。 这一次降落的地点,是一个废弃已久的生态公园。 这座公园至少有两三公顷大,以江菱现在5.2的视力,也一眼望不到边。她谨慎地在枯枝落叶中穿行,鞋底踩断了一截枯枝,发出喀擦一声,在冷寂的空气里显得分外清晰。江菱停住脚步,谨慎地朝左右望了一眼,确认没有什么人或是动物被自己惊动,才慢慢地往公园外面走去。 公园门口的招牌倒在地上,摔成了不规则的两截,钢筋已经生锈了。再走近一看,锈迹斑斑的钢筋上结了一层白霜,锋锐的横截面早已经被蛛丝缠绕,一只小小的蚂蚁慢慢爬到钢筋上,咔地一下,钻了一个极细小的洞。 江菱脸色大变,噔噔噔后退了两步,警惕地望着那只小蚂蚁。 小蚂蚁若无其事地爬到横截面上,又是咔地一声,钻出了一个小小的洞。要不是江菱的视力比常人要好,钢筋的断裂面比别的地方要光滑,还真发现不了这小小的、只有蚂蚁触角大小的洞。 很显然,这只蚂蚁变异了,要么能分泌强酸物质腐蚀钢筋,要么是它的牙齿足以刺穿钢筋。 江菱紧紧地抿了一下唇,解下一只手套,攥紧手里的菱花镜,更加谨慎地往外面走去。 外面是一座废弃的城市,钢筋水泥堆得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大多变成了半截,地面上也多了十多道纵横交错的大裂缝,显然是经历过一场九级以上的大地震。由于地缝太多的缘故,大多数的腐烂生物因为行动迟缓和视力不佳,一不小心就掉到了裂缝里,徒劳地在地底下跳脚,发出呜呜的声音。 江菱收回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到生态公园里面。 傻瓜才往外走呢,要是一不小心掉到地缝里,不死也能去掉半条命。 生态公园里除了动物之外,还有数目繁多的植物。江菱取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炭笔,翻到第八十七页,在上面记下了蚂蚁和蜘蛛,又记下了生态公园里刚刚见过的一些新奇物种。 每一次她回到末世,都会记下当前自己见过的生物,以免下回碰到同样的物种时,又要重复一次先前的工作。她匆忙写了几笔之后,便将小本子塞回到棉袄里,一手持着菱花镜,一手折断了尚有些青翠的树枝,在地上堆了一小堆,然后和落叶混在一起,点燃了火。 火苗忽地窜了起来,树枝和落叶慢慢地燃烧成了灰烬。 江菱一面警惕地望着四周,以防止其他生物偷袭,一面在灰烬里仔细找寻,直到发现了一种淡青色的细碎晶体,才猛然松了一口气。她用瓷瓶装好晶体,将地面上的余灰埋到土里,遮严实了以免发生火灾,随即又带着瓷瓶,走到一片阴影下,用镜子的正面对准自己,回到了红楼世界。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大活人,但她依然保留着警惕的习惯。 顺利回到红楼世界之后,她才长吁了一口气,收好那面菱花镜,打开瓷瓶。 瓶子一开启,江菱便闻到了一种淡淡的香味,若有若无的,很是清爽。试验过这么多种植物激素,她已经总结出来,无色无味的植物激素多半是没有用处的,有香味的激素或许有用,或许没用,不能一概而论。在做了短暂的心理建设之后,她便挑起一点液体,轻轻涂抹在了手背上。 在那一霎那,她忽然想起了前世的一些日子,丧尸、末世、追逐…… “啊——” 王夫人屋里瞬间响起了尖叫声。江菱塞好瓶塞,走过去一看,王夫人拥着被子坐在那里,大汗淋漓,口里喃喃地说道:“恶、恶鬼……全身腐烂的恶鬼……吃人的鬼……” 她梦到了丧尸。 第二十五章 江菱愣了愣,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一抹淡淡的青色痕迹正在褪去。这是她刚刚抹上去的植物激素,一种苍翠的树枝里煅烧出来的,又经过菱花镜的净化,便成了这副样子。 而王夫人尖叫的时候,她正好把瓷瓶放了回去,回忆起了前世的一系列景象。 难道说,那些丧尸,末世,吃人的腐烂生物,摇摇摆摆在街头的活死人,仓皇逃命的人群,被腐烂生物一口口撕碎的新鲜血肉……王夫人刚刚所梦到的景象,居然是她回忆中的场景么?莫非这种植物激素,在她身上产生的变异,是操纵别人的梦境? 江菱尚在思考,门外忽然想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刚刚王夫人的一声尖叫,惊醒了周围熟睡的丫鬟们,因此便纷纷赶到这里来了。江菱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轻轻唤了一声太太。 王夫人拥着被子坐了一会儿,便尖声斥责道:“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服侍我更衣!” 江菱难得地没有同她计较,上前扶起王夫人,又在她身后垫了一个软枕。王夫人刚刚从噩梦中惊醒,脸色惨白惨白的,散乱的鬓发贴在面颊上,被昏黄的烛光一照,愈发显得惨淡。 江菱慢吞吞地取了件衣裳回来,便听见王夫人惊魂甫定地尖叫道:“快些!” 江菱定了定神,忽略了刚刚那声尖叫,从衣橱里翻出王夫人的里衣和外衣,服侍王夫人一件件地穿好。王夫人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被周围嘘寒问暖的丫鬟们围着,便几乎要哽咽出声来。 王夫人颤抖着说道:“我从来不曾梦见过这样的景象,昏惨惨的天空,太阳隐去了踪迹,大地之上满是纵横交错的裂痕。吃人的恶鬼行走在街道上,将人抓过来,撕碎了胳膊腿儿就往口里送,血淋林的碜人,简直是活生生的一副人间地狱。” 丫鬟们一个个地拍着胸口,直呼凄惨。 江菱默默地服侍她穿衣,心里暗想,还有更凄惨的呢。 王夫人裹了裹衣服,又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表情愈发地恐惧了:“我待要惊醒过来,忽然又听见了一声轰鸣,紧接着便是一朵蘑菇状的闪电响彻天空,铺天盖地的都是尘土,火球拖着尾焰从天上下来,所到之处一片大火……” 江菱暗暗地点头,心想王夫人所梦到的,大约便是她前世经历过的场景了。 蘑菇云是因为核爆,而那些拖着尾焰的火球,多半便是导弹或者运载火箭。 按照她前世所看过的那些书,人类不会无缘无故地做梦,除非是见到或者听到过相似的场景,然后再梦境里发生的扭曲。但是,王夫人是红楼世界里的土著,不管她见过什么场景,又因为什么场景产生了扭曲,都不会梦见末世丧尸和核爆蘑菇云。 唯一的可能性是,刚刚江菱在回忆的时候,将画面传到了王夫人的梦境里。 江菱默默回想起刚才的场景,自己从末世归来,拔开瓶塞,挑了一点液体涂抹到手背上,然后无意中回忆到了末世的情形,再接着便是王夫人尖叫着醒来,梦到了她从未见过的末世焦土。 这一连串的事件联系起来,很容易便能推想得到,是她操纵了王夫人的梦境。 江菱低头望了望痕迹淡去的手背,忍不住在想,这种能力到底是激素带来的,还是激素激发了她自己的异能?如果是前者,那么她就要好好保存那瓶激素,不要浪费了;如果是后者,那么她就要好好地规划一下,该如何锻炼这种新的能力。 再者,她回忆起末世场景的时候,周围不但有王夫人,还有三四个住在外间的丫鬟,但为何只有王夫人一个梦到了末世,其他丫鬟却仿佛没有做噩梦?如果是因为丫鬟们被惊醒了,但是却不敢说出自己的噩梦,那倒还罢了;如果只有王夫人一个做了噩梦,那又是为何? 在那个时候,距离自己最近的绝不是王夫人,而是睡在外面的金钏。 最后一个问题,她要如何才能操纵别人的梦境,难道要回忆一些凶残的场景么? 这三个问题在江菱脑海里萦绕不休,直到天光微明时才隐隐淡去了一些。江菱揉揉眼睛,跟接下来的丫鬟交了班,便回到屋里去补眠。在回去之前,她偷偷问了金钏,金钏的回答是—— 没有。 昨天晚上,只有王夫人一个人,梦到了可怕的末世。 江菱脑海里的疑问越来越大,几乎要把自己的脑袋撑爆了。她昏昏沉沉地回屋睡了半日,直到午后被嬷嬷们叫起来,用冷水净了净面,才稍稍让脑子清醒了一些。 如果这些问题都找不到答案,那便只能一个个地去试了。 现在的时辰还早,嬷嬷们都在外面给她预备礼仪课,她便趁着闲暇,将那瓶淡青色的液体翻了出来,到王夫人院里去试一试。王夫人因为昨晚被噩梦惊醒的缘故,今天一直昏昏沉沉的,有些不大爽利,因此用过午饭之后,便回屋小憩去了,恰恰是一个验证的合适时机。 江菱闭上眼睛,心里反复回想着一个画面:散发着腥臭气息的腐烂生物们,从小区里、校园里、超市里、地铁里、火车里,密密麻麻地用了出来,身上的腐肉一块快地掉在地上,张着一张黑洞洞的没牙的嘴,咧开笑了一下—— 屋里骤然响起一声惊叫,王夫人慌乱地惊叫道:“来人,快来人!” 江菱睁开眼睛,轻轻地叹息一声。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她没有打开瓶塞,也没有将淡青色的液体涂抹在自己手背上,因此可以断定,这是自己身上的能力被激发了出来。至于这种能力的最终效果如何,还要留待进一步的验证。 正待回屋去歇息片刻,忽然前面匆匆走过来一个人,依稀是跟在她身边的嬷嬷之一。 江菱不动声色地收好瓷瓶,迎上前去,唤了一声嬷嬷。 嬷嬷一把挽住她的手,道:“刚才老太太派人过来寻你,却不见你的人。倒教我们几个好一通找寻。江南府里来人了,老爷年底就要来京,你仔细预备着罢。”言罢匆匆带着她离去。 江菱一面应下,一面在心里琢磨着,那位道台大人年底就要来京? 等到了贾母的屋里,江菱才知道,不但是那位道台大人年底要来京,而且还要亲自替她铺平进宫的路。选秀的日子虽然是明年,但因为是三年一次的大选,因此在选秀之前,进宫的大部分名录便已经定下来了。换言者,所谓的选秀完全不是在选秀女,而是在选家世。 那位道台大人的使者谆谆叮嘱道:“姑娘进宫的路一铺平,老爷便算是宽了大半的心。虽然姑娘不是我们老爷的嫡亲女儿,但在我们老爷心里,姑娘便是自己收养的千金,嫁妆单子和宫里照应的老人儿,一并比照嫡亲姑娘的份例,断不会有半点减损。” 江菱听闻此言,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那位道台大人的使者又道:“听闻姑娘娴静典雅,与我们大小姐可以说是别无二致,真真儿是上天庇佑。连我们老太太都说,定然是我们姑娘不忍老爷难过,所以才派了姑娘到跟前。姑娘且放宽心罢,不管是吃的用的、还是跟前使唤的人儿,定会一个不差,断不会教姑娘受了委屈。” 江菱攥紧了手里的小瓷瓶,低垂着头不说话。 那位道台大人的使者以为是她害羞,便笑了笑,重又和贾母商议了一些事情,多半是跟江菱进宫待选有关的。贾母这些日子因为持家,颇显出了些疲态,因此那位使者说什么,她都一一应下了。 等那位使者走后,贾母才盯着江菱,凉凉地说了一句:“元春快要回来了。” 按照从前的安排,贾元春在封妃之后,可以在次年的元宵节回府探亲。隔壁那座大大的园子,也是为了贾元春省亲修建的。阖府上下还为了那座院子,节衣缩食了一段时间。贾母忽然提到元妃省亲,多半是在敲打江菱,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折腾出事儿来。 江菱勾了勾嘴角,装聋作哑。 但不管如何,元妃回府省亲的日子,还是一天天地临近了。江菱忙着试验植物激素的新功效,便对这些事情不大上心。等她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冬天。 荣国府和宁国府终于一扫从前的惨败之气,重新又变得喜气洋洋起来。但因为掌管家事的大权被贾母牢牢握在手里,因此不管是王夫人还是王熙凤,又或是薛宝钗,近日都没有什么动静。林黛玉倒是走出了先前那种苦闷的情绪,一日日变得爱笑起来。 江菱再一次变得忙碌起来,不过这回,却是为了迎接贾元春。 贾元春是在第二年元宵节回到荣国府的。 贾元春回府的那一日,阖府上下只能用喜气洋洋四字来形容。不管是荣国府还是宁国府,俱是珠环翠绕,满眼的富贵奢靡之相。江菱依然跟在王夫人身后,安安静静地同那三位贾姑娘一起,迎接这位回府省亲的贵妃,不过这一回,她身后又多了四个嬷嬷,是那位道台大人刚刚送给她的陪嫁。 此时江菱就像乘坐在一匹马车上,既无奈,又有些兴味地看着它冲向远方。 ——直到现在,她仍旧带着一些旁观者的心态。 贾元春带着抱琴,还有几个随同一起回来的女官,下了轿子,又游览了隔壁的那座大园子,便依次唤了后辈们上前,柔声安抚了两句。等一切应酬完毕之后,王夫人才遣了小丫鬟上前,说是有些母女间的私密话,想要和贵妃说说。 贾母与贾元春之间隔了一层祖孙,但王夫人要同她说私密话,那便显得情有可原了。 贾元春同身边的女官商议片刻,便撤下珠帘,允了王夫人到跟前,而且还屏退了身边的丫鬟和女官。要知道,这个举动是极不合规矩的,但因为王夫人是她的生母,便例外了一回。 第二十六章 江菱跟着王夫人进了内室,便听见王夫人道:“你在这里候着。” 江菱应了声是,安静地立在一旁,扮演一位合格的大家闺秀。 整间屋子空荡荡、静悄悄的,女官们都在外面留守,唯有屋子正中坐着一位宫装女子,面容秀美,表情微有些哀愁,想必就是刚刚回府省亲的贾元春了。王夫人走到贾元春面前,稍稍屈膝,道了一声万安。 在这座荣国府里,贾元春代表的是皇家,因此不管是王夫人还是贾政,都要朝她行礼。 贾元春微微颔首,示意王夫人落座,表情也松快了一些。王夫人起身,却没有落座,而是走到两步开外的地方,将女官们刚刚挽起的珠帘落了下来。霎时间一片珠玉相撞的叮当声,如同细碎的雨点打落在石阶上,将贾元春的声音遮盖住了:“但不知母亲来此,所为何事?” 那些细微的珠玉相撞之声,完全瞒不过江菱的耳朵。 自从江菱被那些植物激素改造过之后,非但身体一日日变得健康润泽,还越来越耳聪目明,即便隔着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也能从那一片清脆的珠玉撞击声里,分辨出贾元春与王夫人交谈的声音。 不能不说,这是王夫人的一大失策。 江菱安安静静地垂眉敛目,站在内室的前面,身边不远的地方,就是贾元春带回来的几个女官,还有从小便服侍贾元春的丫鬟抱琴。更远一些,便是大观园上的潺潺流水,绵延十里的灯盏明烛,在夜空里熠熠生辉,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江菱目光在华灯流水上流连,耳朵里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内室的声音: “今年三月便要大选了,你且留些心……” “娘替你准备了几个……” “平日也要在万岁爷跟前多费些心思,你祖母这些日子茶饭不思……你说什么?!” 里面的声音骤然一滞,刹那间便仿佛珠玉瓦砾一同迸溅开来,清脆的珠玉交撞声和低低的呜咽声混在一处,仿佛带了浓浓的鼻音:“母亲不知道,自打我进宫的那一日,直到今天,从来未曾得蒙召幸。虽然表面上荣宠无限,独居一宫主位,但暗地里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母亲不是曾经疑惑过,为何我进宫十余年,却至今膝下无子?那便是因为……因为……” 内室里含含糊糊地哽咽了两句,声音苦闷已极。 王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这、这是为何?” 要是贾元春不曾得蒙召幸,那真是万岁爷把荣国府架在火上烤了。 里面的人呜咽了片刻,又喃喃道:“我哪里知道,或许是因为万岁爷不喜荣国府,不愿意诞下带有贾家血脉的子嗣罢。惠嫔,荣嫔,德嫔,宜嫔几个,俱因为诞下子嗣却不得晋升的缘故,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取我而代之。我从常在一步步晋升为贵妃,可谓步步艰险,如履薄冰。我亦猜不到万岁爷的心思,但,但那样的举动,简直就是将我竖起来,当成靶子在打,全然不顾我安危,将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言罢,又是一阵低低的呜咽之声。 王夫人惊得跌坐在了地上,喃喃道:“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良久之后,里面的声音才平静了一些,却依旧带着苦闷:“荣国府早已经不同往日,圣眷日衰,连带着我在宫里也感受到了,虽然每隔三年便晋一次份位,牌子也留在万岁爷跟前未撤,但却是形同虚设,有不如无。这座空中楼阁垒得越高,我心里便越是惧怕,生怕哪一日哗啦啦地倒下来,那便一世都翻不了身了。” 王夫人久久说不出话,内室里仅余下重重的喘气声。 直到珠玉相撞的声音慢慢地平息下来,两道垂落的珠帘整整齐齐的,不再像刚刚那样杂乱无章,室内才响起了王夫人干巴巴的声音:“我替你预备下的那些,俱是容貌过人,性情沉稳信得过的。你在宫里过得艰难,那,那几个,我留是不留?” 一位女官看了看更漏,走到内室前,笃笃笃地叩响了房门:“娘娘,时辰到了。” 内室本是敞开着的,女官刻意叩门,本是为了提醒。室内的声音一下子静止了,片刻之后,才听见贾元春平平板板的声音传出来:“照着惯例去做。”完全听不出刚刚才哭过一场。 又过了片刻,王夫人匆匆从内室走出,见到江菱,便让她到画舫上候着。 江菱没问缘由,事实上她也不需要问缘由,问周围的丫鬟们借了一盏宫灯,慢慢走到了假山边的画舫上。今晚迎接贵妃省亲,大观园里早已经备下了无数的画舫,刚刚贵妃游览过后,便有大半的画舫停在了假山旁边,预备等明日一并拖走。 她抬头看了看,子夜时分,漫天繁星。 更多的宫灯一盏接着一盏被点亮,刚刚还有有些黑暗的地方,变得一片澄明。贾元春被女官们扶了出来,站在刚刚的那间屋子前面,朝远方望去,眼神一片迷惘。女官们附耳说了两句话,她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又恢复了往日雍容的样子。 又过了片刻,王夫人匆匆赶来,将一件东西交到贾元春的手里。 贾元春愣了一下,微垂着头,嘴唇微微动了动,仿佛是在说多谢母亲。 王夫人隐然松了口气,又叮嘱了贾元春两句,便独自一人匆匆离开了。贾元春孤零零地站在屋前,等女官们替她戴好了朝冠,系上披风,又裹了裹大氅,朝身边人缓缓点了一下头。 子夜,华灯初上。 江菱提着一盏宫灯,站在画舫上,翘首以盼。 ——才怪。 她撇撇嘴,回忆起王夫人临走前的一番话: “今晚元宵佳节,贵妃起銮驾回宫,你要是个明理儿的,便乖乖站在那里候着,莫要坏了阖府上下的大事。要是中途出了岔子,休要怪我不讲情面。可记清楚了么?” 江菱以为自从她来到贾府,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可记清楚了么”,但她总不会在这时候跟王夫人计较,便独自一人来到了画舫上。在她身边站着的,还有从江南过来的四个嬷嬷、原本跟在她身边的两个奶娘和两个嬷嬷,一共九个人,仿佛被贾府彻底隔离在了外面。 不过,江菱倒是不甚在意。 因为在两个月前,她刚刚欠了那位道台大人一个人情。 那位道台大人月前进京之后,便将她的过去一概抹得干干净净,连带着王夫人手里的卖身契,还有贾府在官衙里造的籍册一并销毁了。现在江菱就只剩下了一个身份:那位被自己顶替的道台小姐。就算王夫人有心要拿捏她,也完全办不到了。 江菱心里,其实是有些感激那位大人的。 因此她便安安静静地站在画舫上,看着远方的那些人,什么话都没有说。 又过了片刻,贾母、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贾兰、王夫人、邢夫人、贾环、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林黛玉、薛宝钗、薛姨妈,各自带着丫鬟小厮,还有宁国府里的一众人等,都齐聚到这里送行。贾元春举袖哀哀哭了两回,又叮嘱了贾政一些话,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满打满算,贾元春只在大观园里停留了三个多时辰。 这场赫赫扬扬的省亲盛事暂且落下帷幕,贾府里的大戏才刚刚开始。 贾元春的半幅銮驾离开不久,大观园里的灯火便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了。等到熄灭了将近一半,才缓缓地停了下来。宁国府里的尤氏等人同贾母告辞,带着一半的小厮丫鬟回到东府;余下的贾宝玉、贾兰、贾环等小辈,亦被奶娘们带着回屋歇息。等到姑娘们也尽皆离场,王夫人才上前扶住贾母,团团环顾四周,见都是自己人,便低声说了两句话。 刹那间,众人皆惊。 贾赦素来是个不管事的,没两下便带着邢夫人走了。贾政的脸色又青又白,想要找幕僚商议,却被王夫人一把拉住了,连连摇头:这种宫里的辛密,府里大姑娘的私事儿,要是被外人知道了,那还了得?贾琏倒是说了两句话,便被王熙凤拧着耳朵带走了,只留下贾母一个人黑着脸,站在寒风和瑞雪里久久伫立,一身的诰命服色显得甚是讽刺。 贾元春进宫十余年膝下无子,原来不是她的缘故,而是万岁爷的缘故。 这个消息委实让他们感到又惊又怕,尤其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贾母,就更加害怕了。 贾母比谁都要清楚,宫里荣宠无限但膝下无子傍身,到底意味着什么。一个无子却鹤立鸡群的宫妃,便是余下嫔妃们最好的靶子;一个无子却鹤立鸡群但是又不得圣宠的宫妃,便是一道摇摇欲坠的靶子;而一个无子却鹤立鸡群但是又不得圣宠,但表面上还荣宠无限的宫妃,简直连她身后的荣国府、宁国府,甚至阖府上下数百口人,全部都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何解? 无解。 除非万岁爷改变自己的主意,否则这便是一场无解的死局。 第二十七章 贾母站在萧瑟的寒风中,僵持了一会儿,便被鸳鸯扶到屋里去了。王夫人欲追上前去,但刚刚追了两步,便又折返回来,低声同贾政商议了一些话。余下几个人或是面面相觑,或是捶胸顿足,俱是面色灰败,没有一个表情如常的,显然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贾政皱着眉头,脸色青中带白,已经能与周围的雪景媲美。 王夫人又附在贾政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便匆匆地离去了。看她离开的方向,倒像是往梨香院去的。贾政皱着眉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也踱着步子,慢慢地走回屋里。 余下几个人见他们都走了,便都轰地一声作鸟兽散,唯余下了几盏疏落的明灯。 江菱在画舫上站了许久,直到人影都消失了,才低声唤道:“嬷嬷。” 两位年老的嬷嬷走到跟前来,问江菱道:“姑娘有何吩咐?” 她们都是刚刚从江南过来的,有些不习惯北方的气候,因此刚刚便留在画舫里取暖。大观园里通了地龙,又有天然的地热,因此不管是地面上还是水里,都只余下了半融不融的冰雪,倒显得空气里越发地寒冷了。 江菱皱眉问道:“嬷嬷可知道,二太太为何要我在这里等候?” 两位嬷嬷对望一眼,又朝王夫人离开的方向看了看,才有一个压低了声音道:“姑娘莫非忘了,早先二太太同我们老爷有过协定,等一开春,便将姑娘送到宫里去的。让您在这里等候,多半是要让贾妃娘娘看上一眼。刚才您与二太太一同去迎贾妃,怕是泯然众人矣了。” 江菱轻轻唔了一声,认可了这个说法。 嬷嬷们又朝画舫外望了一眼,见贾府的众人都走得干干净净,不免惊讶道:“为何此处竟空无一人?”再看江菱提着宫灯站在画舫上,孤零零的显得萧索,便不免抱怨起二太太来。刚刚那位开口的嬷嬷又道:“姑娘不妨回屋歇息去罢。此间虽然有天然地热,但终究是冰消雪融的,寒风一阵紧着一阵,莫要冻坏了姑娘的身子。” 江菱面色缓和了些,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低声道:“那便回去罢。” 今晚的元宵节,直到这时才算是过去了。江菱疲倦地回到屋里,裹着被子沉沉睡去,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醒来,江菱便听说,贾母将管家的权力又还了回去。不过这回不是王熙凤管家,而是王熙凤、王夫人和邢夫人一齐管家了。邢夫人一贯是喜欢装聋作哑的,因此真正的管事之人,便与先前一般无二。 江菱又听说,贾母之所以交出管家的权力,是因为有人劝贾母道,贵妃娘娘回府省亲,自当是天大的荣耀,哪里有府里女眷失和、老太太年迈持家、两位太太和少奶奶无所事事的道理?据说贾母深以为然,便交还了管家的帐册。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却是无人胆敢细究。 据说那个“有人”,正是一贯处事圆融的宝钗姑娘。 鉴于宝钗姑娘上回的粉饰太平,江菱以为这个传言,十有八/九便是真的。 但江菱现在,已经无暇顾及贾府八卦了。 她很忙,忙着准备待选进宫,忙着陪林黛玉逛大观园,忙着帮林黛玉布置闺房,忙着同林黛玉告别,还要忙着哄林黛玉莫要哭坏了身子。自从林黛玉的身子一日日起来以后,便很少再哭泣了,但江菱进宫待选的日子一定下来,林黛玉便又日日拉着她不放,以泪洗面。 江菱无可奈何,只得温声细语,安慰林黛玉道,虽然自己将要进宫了,但贾府家大业大,总还有进宫探亲的时候;等她得了空闲,也会设法偷溜出来,回贾府看看她。再不济,还有一招“到佛寺里进香”,要是时间赶得巧,两人还能趁着空闲说说话……她哄了很久,才把林黛玉哄得破涕为笑,与她约定了每月初一和十五都要到寺里进香,这才作罢。 江菱为难道:“阿玉,要是我当真进宫了,肯定会被禁足禁得厉害,莫说是一月两回,便是两月一回,恐怕都有些困难。”言罢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前提是能进宫。 林黛玉揉揉眼睛,红着眼眶道:“那我不管,横竖我每月初一十五,都到城外那间最大的佛寺里候着你。你要来便来,要是不来,只当是我到佛寺里耍了一日,候你不至罢了!” 江菱扶了一下额,深觉肩上的担子沉重至极。 但不管如何,进宫的日子总是一日日地近了。最开始是嬷嬷们替她收拾行囊,紧接着是内务府和户部一同过来核查,还顺带问了问,那位道台大人近日可安好。江菱心知肚明,那位道台大人多半已经铺好了路,只等她一步步地往前走。在那一刹那她忽然有些怯懦,暗想自己当真要进宫么? ——应当是要进宫的罢。 ——如果不去,那位道台大人便要受她牵连了。 江菱仔细想了想,决定还是先进宫去,再谈其他。宫里就算是有洪水猛兽,也比末世的荒凉寂静和贾府的郁闷窒息要好得多了。别的不提,江菱一日都不想同王夫人呆在一起,难得有一个挣脱的机会,她自然要牢牢把握住,先离开贾府再说。 至于未来?唔,清朝后宫里“病逝”的宫妃,数不胜数。 只要江菱做得隐秘一些,离开的机会同样数不胜数。更何况,她还带着那面镜子。 江菱的行囊里东西很少,除了那面菱花镜之外,便是寥寥的几件衣物了。林黛玉倒是红着眼睛,给她打包了许多东西,她感动之余,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留在了嬷嬷们那里。毕竟要进宫选秀,带了太多的行李,终究还是不妥。 当年三月,江菱带着扁扁的行囊,还有林黛玉殷殷的期盼和临别诗,进宫去了。 临走前江菱曾问过王夫人,自己的籍册和卖身契可还留着?王夫人白了她一眼,冷冰冰道:“早已经撤掉了。”于是便不再多言,仿佛带着很大的气。 江菱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对那位大人说了声谢谢,便上了待选秀女的骡车,与其他秀女们一道,一齐被送往紫禁城。她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身边的女子或紧张不已,或胸有成竹,或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目不言。江菱歇了片刻,睁眼环顾四周,倒觉得颇为有趣。 江菱属于前一次被留了牌子的,但因为“病了三年”,拖到了今年才来,因此一进宫城,便被一位身穿官服的户部官员引到前面,等同序列的秀女们来齐之后,再与她们一同进宫。 在穿过层层叠叠的秀女们身旁时,江菱听到了许多不同的话,或是嫉妒,或是羡慕,或是不满,或是嫉恨,一个个白眼或是眼刀子飞快地掠了过来,倒教她觉得颇为有趣。等走到同序列的秀女们中间,江菱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小木牌,与别人的小木牌有些不一样。 她的小木牌要稍稍大上一号,而且边沿镂刻着一丝极淡的金纹,要是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江菱素来信奉多说多错的原则,便收回自己的目光,安静地在一旁等待。 等了两三刻钟后,与她同序列的秀女们都来齐了,便又有一位户部司官引着她们,穿过一道窄窄的长廊,来到另一座宫门前。宫门前已经有一架大大的骡车在等候,还有一位穿着太监服色的男子问道:“是哪一旗的?” “镶白旗。” “来齐了?” “来齐了。” 户部司官和太监一问一答,总共不过四句话,便将女子们的来历交代得干干净净。于是太监在册子上划了一道,再引着那些或冷淡或高傲的秀女们,上了第二架骡车,往内城驶去。 天边隐隐泛起了鱼肚白,微熹的晨光透过车厢缝隙,照在秀女们的身上。 江菱注意到,这些秀女们俱穿着旗装,神情比起先前第一辆车子里的秀女们,要冷淡高傲得多,言辞间也带着淡淡的矜骄之色,相互通了姓名,便各自淡漠地坐在一边,谁都不理谁了。 江菱又注意到,这些秀女们手里的木牌,多半都和前面那些不一样,都带着各式各样的记号,还有一个甚至拿着玉牌,淡淡的青玉色光芒在晨曦里显得有些刺眼。一位拿着木牌的倨傲女子看见青玉牌,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冷笑道:“且瞧着罢。” 那位手持青玉牌的秀女亦冷笑了一下,阖眼靠在车厢上。 江菱低头看着自己的木牌,心里暗想,这车里多半便是内定的秀女了。 她曾听闻,清朝选秀女多半是在选家世,参选前便有大半已经定了下来。按照当前的情形看,倒有大半是真的。但不知道这些内定的秀女们,有几个能都走到最后罢了。 骡车很快便从第二道门驶到了第三道门,外面有个尖尖细细的声音道:“请秀女们下车。” 江菱猜想这里便是正式的宫城,便收回目光,跟着前一位秀女下了骡车。现在正是朝阳初升的时辰,宫里宫外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唯有一位太监托着空空的盘子,将她们手里的木牌逐一收了上去,表情淡淡的,似乎有些嘲讽。 带她们前来的太监陪笑道:“您瞧这些女子,不论家世、相貌、性情、人品,俱是一等一的,即便是翊坤宫那位打了招呼,也不能一并撤换了罢。保不齐——保不齐哪一位日后,还是咱们服侍的主子娘娘呢。” 第三位太监冷笑一声,指了指天上道:“宜主子的吩咐,咱家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即便是那位圣眷正隆的贵妃娘娘,都指定要撇两个人出去。上边儿神仙打架,咱们只管照做便是,省得日后遭殃!” 第二十八章 那两位太监在你来我往地打机锋,秀女们便安安静静地站在骡车旁边,等待未知的命运。 第三位太监呛了同伴一句,便得意洋洋地收回手指,端着托盘走到里面去了。疏落的阳光下,隐约可以见到,其中一块木牌上泛着浅浅的金色,似乎镂刻着一道浅淡的金边。第二位太监脸色微变,朝秀女们望过去,似乎是想找出木牌的主人。 但秀女们的神情别无二致,也不知道哪一位,才是木牌子的主人。 第二位太监轻轻咳了一声,捏着尖尖细细的嗓子道:“你们先到御花园里候着,等镶蓝旗的姑娘们到了,再一并择之。要是渴了饿了,不妨同我说上一声,我虽是个下人,但替你们送些食水过来,还是做得到的。” 秀女们大多神情淡漠,对第二位太监道了声谢,但响应者寥寥。 那位太监知道,这些被留过牌子的秀女,大多是出身显赫,别说自己一个小小的太监,就算是户部的司官,也有直接呛声去骂的,因此也不甚在意。又等了两三刻钟,后面的宫道上缓缓驶过来第二辆骡车,车子上插着一面小小的镶蓝旗,正是他刚刚提到过的,镶蓝旗的秀女。 因为她们都是上一轮留过牌子的秀女,数量不多,因此便一并留看。 第二辆骡车停了下来,从上面走下一排秀女。刚刚离开的那位太监端着空盘子,将秀女们的牌子逐一收了回去。余下的秀女们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被两位太监带领着,朝御花园走去。 此时正是朝阳初升的时辰,宫里宫外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动静。洒扫宫女们早已经离去,各宫娘娘们又刚刚起身,恰好是一个难得的空挡。最前面的一位秀女几步上前,问道:“这位公公,我们可是第一批待选的秀女么?” 两位太监相互对望一眼,均摇了摇头。 那位秀女面色微变,却安静地退到一旁,跟着太监们往前走。余下的秀女们或脸色大变,或镇定如常,或神情淡漠,反应不一而足。江菱在一旁看了许久,渐渐看出了些意思。 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前面传来了隐隐的喧哗声。声音不大,但在宫里出现喧哗声,却让人感到有些意外。两位太监又相互对望一眼,陪笑道:“还请秀女们走慢些,要是让前面人碰见了,免不了又是一场争执。” 一位秀女问道:“那前面是谁?” 一位太监答道:“前面还有些前次留牌的秀女,再有就是宫里妃嫔的亲眷了。姐姐们都懂得,那些亲眷们多半是‘要留,但又不能留’的,因此便在体元殿里,被冷落了整整两个时辰。” 秀女们闻言,都忍不住朝那边望过去,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那太监又笑道:“姐姐们无需担忧,那些亲眷们是不能留,但姐姐们可非同一般,俱是千里挑一选出来的,最得皇亲贵戚们青睐。好了,眼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姐姐们快些罢。” 话音刚落,前面那些喧哗声慢慢地小了,稀了,最后再也听不到了。 秀女们又重新站成两排,跟在两位太监身后,穿过层层叠叠的花木,来到御花园的深处,等候……呃,等候挑选。江菱眨眨眼睛,看看前面空荡荡的座椅,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个大的座椅,全部都是空的,茶盏是空的,册子玉尺笔砚虽然备齐了,但也全都是空的。 ——怎么回事儿? ——耍着她们玩么? 江菱愣了一下,可见到周围的秀女们都神色淡定,便也跟着淡定了。 横竖正主儿都不急,她这个半路里冒出来的,又何必烦忧? 等了两三刻钟后,终于有一位陌生的太监,带着两位三十岁上下的女官,朝这边走了过来。等走近了江菱才发现,太监手上捧着一本册子,两位女官手里则各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她们刚刚收上去的牌子。江菱虽然没有经历过选秀,但想想也知道,这个流程似乎有些不太对。 但还没等她想清楚,那位陌生的太监便展开那本册子,开始唱名。 ——这算是选完了? ……你们宫里人真会玩。 江菱朝那本册子上望了一眼,见密密麻麻的都是小字,标注着某某秀女出身某某将军府,某某秀女又出身某某巡抚府,某某秀女又出身……她想起临走前,嬷嬷们叮嘱的那句“这回是在选家世”,便有些了然地点点头,家世家世,果然是将家世选到了极致。 第一个留下来的,是个高挑的姑娘,据说是被某个贝勒留了做侧福晋。 第二个留下来的,是个冷淡的姑娘,据说是被某个老一辈的亲王收走,去处未知。 第三个留下来的,江菱记不住她的样子,据说是被某个郡王世子看中了带走。 第四个留下来的,被太监冰凉凉地扫了一眼,道:“拖下去。” 第四个姑娘先是愕然,随后便高声尖叫道,自己是某某蒙古王公之女……但那位太监瞥了她一眼,凉凉地说道:“可记得你对惠嫔娘娘说过什么?”那姑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五个姑娘脸色惨白,但被太监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又是一个“拖下去”。 第六个姑娘便是江菱了。江菱等了大约两三刻钟,才听见太监尖声道:“这个留下,等娘娘们相看之后,再做定夺。”便让江菱站到其中一位女官身后。 江菱这才注意到,女官们的托盘里,各自只放了三四块牌子,但是跟她们同车来的秀女,却至少有十五六个。因此这所谓的选家世,也不过是在家世俱优的女子们中间,拣些更加合适的罢了。 等十五六个秀女们全都安置妥当之后,那位太监才合了册子,朝女官们点点头,继而离去。两个女官捧着托盘,板着脸道:“请秀女们随我过来。”声音冷冷硬硬的,听不出半点情绪。 女官们手里拿着的,一半是定了去处的牌子,另一半则是没定去处的牌子。江菱瞥到写着自己名字的那块小木牌,没奈何地叹了口气,跟在一位女官身后,朝御花园的另一边走去。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阳光慢慢地变得刺眼起来。 江菱回头朝身后望去,看见自己刚刚经过的地方,又有两排长长的秀女,被太监们引到了御花园里。但这一回,御花园里的座椅已经不再是空着的了,而是坐着三四个身穿旗装的女子,对秀女们挑挑拣拣。这些秀女,便是在江菱等人之后的,今年初选的第三批秀女了。 第三批秀女的遭遇,似乎比她们要痛苦得多。 江菱叹了口气,加紧两步走上前去,不徐不急地跟在女官身后。女官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只给她们留了个高挑的背影。等到了一座宫室前,女官才道;“这两日你们留在这里,学学规矩。等其余秀女们都留了牌子之后,再让万岁爷和娘娘们……唔,万岁爷?!” 女官一个激灵,捧着托盘端端正正地福身行礼:“奴婢见过皇上。” 江菱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这里见到皇帝。 现在想什么都来不及了,她跟着前面的女官,还有身后的秀女们一起,朝康熙皇帝福身行礼。眼前是一片冰凉的青石地板,还有两双皂色的靴子,再有就是一截明黄.色的袍角和一截藏青色的袍角了。江菱回想起那一日康熙皇帝的话,脸色隐隐有些发青。 那两双靴子在女官面前站定,紧接着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响了起来:“今儿倒是巧,赶上了前头的一波儿。万岁爷您瞧着,可还要到体元殿里去么?那里可都是——” 康熙皇帝微微摇头,又有些不耐道:“聒噪。” 那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刹住了,紧着后退了两步,衣服前缀微微前倾。江菱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按照那位太监的距离和动作……她愣了一下,死死盯着面前的青石地板,一动都不敢动。 康熙皇帝目光掠过那些牌子,不咸不淡地问道:“钟粹宫?” 女官应了声是,将托盘稍稍举高了些。康熙皇帝目光一顿,手指按在一块小小的木牌子上,微有些沉吟。那块木牌比其他的要大上一些,边沿镂刻的一道淡淡的金线,在阳光里泛着浅淡的色泽。 但随即,他又收回手,淡淡地说道:“既然是钟粹宫,那便早些安置罢。” 言罢,康熙皇帝便走了。那位太监也走了。 江菱揉了揉微酸的脚踝,与女官一道站起来,心里有些后怕。康熙皇帝似乎没有认出她,起码在刚刚的表现里是这样的。她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宫殿,上书钟粹宫三个大字,看起来有些冷清。 女官将她们带到钟粹宫里,将宫规册子和钥匙交给她们,让她们自行安置。 江菱随手翻了翻那本册子,见是嬷嬷们都叮嘱过的,便不甚在意了。至于钥匙,据说是她们这几天的临时住处,每人一间,不能乱跑,出了差错概不负责。江菱在外面领了自己的行囊,回到屋里收拾了一会儿,便到外面去找刚刚那位女官。但才一出去,她便被吓住了:康熙皇帝站在宫室前面,手里把玩着一块小小的木牌子。那块木牌子比别的稍微大一些,边沿上镂刻着浅淡的金色,上面写着的,赫然便是江菱的名字。 江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得上前两步,微微屈膝,道了声参见皇上。 康熙目光掠过她的面容,稍微停顿了一下,笑道:“这是朕第二次见到你了。” 他将牌子搁在旁边的木桌上,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看似随意地问道:“这些日子过得可好?朕瞧你的脸色,仿佛有些差。” 第29章 江菱暗想,她的脸色当然有些差。 假如康熙口中的见面不是第二次而是第三次,那她就不止是脸色有些差,而是要落荒而逃了。 江菱定了定神,稍微组织了一下措辞,才开口道:“有劳万岁爷记挂。只因上回在宁国府灵前,不识得圣上真颜,言辞间多有冒犯,故而心里惴惴不安。”言罢垂下头去,暗暗道了一句才怪。 上回康熙在宁国府灵前微服巡查,上上回康熙在绣坊里探听口风,江菱心里都一清二楚。但是一来她两次见到康熙皇帝,两次都身份有异;二来她上回见到康熙皇帝时,故作不识,因此这一场戏,便只有接着演下去了。 但愿这一番说辞,能让康熙皇帝满意。 她在心里默默地数到三,便听见康熙莞尔道:“无妨,不知者无罪。” 江菱暗暗地松了口气,正待起身,忽然看见康熙的目光落在案面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那块木牌子上。那块木牌子比别的要稍微大一些,边沿上镂刻着浅淡的金线,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显得与众不同。而那块牌子上面,正正地刻着江菱的名字,也正是她进宫的身份。 江菱心里咯噔一声,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但还没等她仔细理清这种预感,康熙便已经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这件东西你留着罢,至少能护你周全。那些撂牌子的、留牌子的,一概都不用理会。等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再做定夺。” 言罢,他在那块牌子上轻轻点了点,恰好摁在那个菱字上,仿佛有些扎眼。 江菱脑海里轰地一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到头顶。 在这偌大的后宫里,能护着一位秀女周全的身份牌子,意味着什么? ——出大事儿了。 江菱正待开口,便听见康熙皇帝又道:“这座钟粹宫荒废了二十余年,倒是比别处要清静一些。你安心在这里住下,不用担心其他。等过些时日,便能安定下来了。”言罢,他起身来到江菱面前,将那块木牌子轻轻搁在她的手心里,离开了钟粹宫。 江菱攥着那块木牌子,如同攥着一枚定时炸.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宫门口响起了一个冷硬的声音:“还不快些过来学规矩,想挨板子么?” 江菱回头望去,看见刚刚那位女官板着脸,耷拉着眼皮,冷冷地望着她。再看看旁边的更漏,已经过了午时,快要到学规矩的时辰了,于是也不再分辩,将那块木牌子揣在腰里,走到了女官面前。 ——她是有意让女官看见那块牌子的。 ——希望可以借机问一问,这牌子是个什么来历。 但江菱的愿望落空了。女官的目光在那块牌子上停留了一瞬,便收了回去,仿佛那不过是块普通的身份木牌。江菱唯有将满腹的疑问收在心里,跟着女官来到了钟粹宫的正殿。 正殿里整整齐齐地站着四个人,再加上江菱,刚好是今天早晨一同来钟粹宫的秀女。 见到人来齐了,女官便环顾四周,用那种极为冷硬的声音道:“打今儿起,你们便要留在钟粹宫里学规矩,直到大选过后、份位定下为止。至于那些心气儿高的,且给我收住了,这宫里没有什么格格小姐,只有待选的秀女。莫要以为到了钟粹宫,便万事无忧了,先留牌子再逐出宫、或是先留牌子再发落到热河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秀女们面面相觑,但都应了声是,表情有些不安。 女官说完,又检查了一遍她们手里的宫规册子,确认无误之后,便让她们将规矩地牢牢背熟。江菱从前在府里,跟嬷嬷们学过这些规矩,因此极易上手。女官教习的过程中,频频看了她好几回,神情颇为讶异。 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便在学规矩里度过了。 等到了晚上,江菱回到屋里,将那块木牌子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那一道淡淡的镂空金线,在烛光里格外地扎眼,也让她感到如芒刺在背。这件东西在她手里,可以说是一件护身符,也可以说是一枚定时炸.弹。要是处理得不好,便会陷入一个难堪的境地。 下午在学规矩的时候,她悄悄问过身边的秀女,身份牌子可曾归还。 得到的答案是,三位秀女被还了牌子,两位秀女没有。 但其余两位秀女的牌子,都是被女官逐一归还的,由皇帝亲自归还身份木牌的秀女,唯有江菱一人而已。江菱知道事情真相之后,更加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康熙皇帝极有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归还了另外两位秀女的身份牌子。 ——但愿自己的第六感是错误的。 ——如果它是对的,那么事情便超出自己掌控了。 江菱捏着那块金线镂雕的木牌,在烛光里坐了很久,一动不动地宛如木雕泥塑。 她想起临走前,嬷嬷们叮嘱过的话:“如今姑娘在官籍上的名字,便是清清白白的大家小姐,即便荣国府想要做些什么,也要考量考量我们老爷的能耐。姑娘且安心罢,不管二太太想要如何,都动不了姑娘半分。” 那时她便想,不管如何都要还了这份人情。 但选秀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江菱从来没有仔细想过。 那时嬷嬷们说过,宫里的妃嫔们病死的、冤死的,每年都有三两个,要是在宫里悄没声息地去了,连个收拾的人都没有。那时江菱便想,等她进宫待个三两年,还清这份人情之后,便借助菱花镜穿越时空的能力,在宫里“病逝”个三五年,便自由了。 但现在这块特殊的身份牌子,完全打碎了她的计划。 不管这块身份牌子出自何人之手,都让她显得相当鹤立鸡群。而一个鹤立鸡群的秀女,是很难当一个籍籍无名的宫妃的。再加上这块牌子经过康熙皇帝之手,辗转回到了自己手里,据说将来还要在太皇太后面前过明路,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天知道,她只想顺顺利利地熬到“病逝”而已。 江菱捏着木牌坐了一会儿,便黑着一张脸,将它塞到了枕头底下。短时间里,她是不想再看到这块牌子了。不管它是一块普通的秀女身份牌,还是一块救命的护身符,现在她只想将它忘得干净,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 刚想到床上歇一会儿,忽然外面又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 江菱耐着性子,问了一句:“外面是谁?” 外面响起了一个冷冷硬硬的声音:“云菱姑娘,请出来罢。” 是钟粹宫里教习的女官。江菱隐隐松了口气,暗笑自己实在太过疑神疑鬼。她收拾了一会儿,起身打开房门,想问问有什么事儿。但开门之后才发现,外面除女官之外,还有一个眼熟的太监。 ——何止是眼熟,简直是太眼熟了。 分明就是两年前,她一眼就认出来的,那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 当时也正是借助了这位太监,江菱才彻底确认了康熙皇帝的身份。 但现在的云菱姑娘,是不可能见过这位太监的,于是江菱便摆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问道:“这位是……”心里却暗暗地打起了鼓,暗想莫要有什么麻烦找上门来才好。 女官避让一步,那位太监便上前来,打了个千儿,笑道:“这位便是云菱姑娘了罢,我们主子想请姑娘过去一趟,叙叙旧,也想问一问姑娘,家里的事情可还好?” 江菱回忆片刻,确认那位道台大人家里,没有一个是进宫为妃的,便道:“你家主子是……” 那太监轻咳一声,随口便捏造了一个:“我家主子是太皇太后跟前的红人儿。” 江菱刚想推辞,说自己同太皇太后素昧平生,便又听见那位太监道:“姑娘且听我一言,我家主子与姑娘相熟,眼前又有些事儿想要同姑娘商议,断不会害了姑娘的。姑娘随了我去罢,管事姑姑是你我的见证人,万万不会让姑娘出事儿的。”言罢望了那位女官一眼,有些催促之意。 那位女官抿了抿唇,良久之后,才生硬地开口道:“随他去罢。”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那多半便不能再推脱了。江菱叹了口气,跟着那位太监穿过层层花木,在小径里左转右转,来到一排干净整齐的屋子前。太监数了数屋子,将江菱带到左起第二间屋子里,又躬身退出去了。 屋里没有点灯,朦胧的月光将室内照得一片迷蒙。 一个淡淡的人影站在月光里,扶着窗棂,似乎是在沉思,见到江菱进来,便微微颔首道:“陪朕走一走罢。”言罢走出屋外,朝更加幽深的小径里走去。 刚刚那位太监正在旁边,拼命地给她使眼色。 江菱简单地说了一个字:“你……”便听见那人淡淡地说道:“是朕让他将你带到这里来的,你有什么话,只消同朕言说便是。这里清幽僻静,断不会招惹是非争端。等酉时一过,朕便让他送你回宫,不会误了时辰。朕知道你身为秀女,本不该如此无端……罢了,横竖都是朕的过错。你要责怪,便怪到朕的头上来罢。” 朦胧的月光下,那人的身影疏疏淡淡,仿佛有些寂寥。 江菱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跟上前去,恰恰与那人错开三五步的距离,心里琢磨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第30章 空虚寂寞? 纯属无聊? 总不能是一时兴起,想找个人陪着闲逛罢。 江菱满腹狐疑,但是又不知道去哪里解惑,只能沉默地跟在那人身后,不远不近地错开三五步。那人倒也未曾苛责,只是慢慢地放缓了脚步,等着她跟上来。 “年前朕彻查国库,总共查到了两三笔烂账,户部侍郎想要遮掩,却被朕一下子撕开了一个口子,江南、直隶、山西、甘肃……处处都有坏账,存缴国库的不过七八成,余下俱被做空了账目,挪到自个儿的州府里去了。呵,他们倒是想,可惜朕手底下还有几个酷吏,稍稍敲打敲打,便将账目返还了多半,连盐商都吐了不少出来,只可惜了前头的两个直臣。” “日前你父亲同朕说,想回山西颐养天年,朕瞧着他总还有几十年好活,便驳了他的折子。你父亲不甘不愿地去找了索额图,朕不准奏,便一路闹到了朝堂上,你说说,这天底下哪有这个理儿?朕刚刚剪除了不少党羽,又削了几个参领,刚想着让你父亲填补上去,到头来反成了朕的不是。你下回省亲,定要同你父亲说说,少拆朕的台,莫学明珠那个老家伙,活活能把朕给噎死。” “这两年噶尔丹又开始不安分了,朕想御驾亲征,总腾不出手脚。依你之见,朕应当亲自给他们一个教训么?嘿嘿,总不能教他们太好过才是。再有就是沙俄,一再往南迁徙,朕瞧着再过两年,便要越过尼布楚界河了。朕倒是有心封了那条河,可惜总也腾不出手,京里的那些老家伙们总想给朕不痛快。听说你在荣国府里住了小半年?可曾听闻荣国府私底下放贷的事儿?整个京里都给他们折腾遍了,差点儿折腾到朕的翰林院,朕总有一日,要腾出手来收拾他们。” “年前甘肃出了流沙,差点儿没毁了两座城。朕让人快马加鞭地赶过去,却生生扑了个空。有妖道造谣说,旱灾、流沙,再加上前三年京里的那场大地震,便是上天给朕的警示,说朕当年不该剪除辅政大臣。呵,朕倒是不想剪除,可他们一个个的,都想取朕而代之,那就休怪朕心狠了……” 那人负着手站在月光下,语气平平淡淡的,说出来的话却全都惊心动魄。江菱忍了又忍,不知道应该打断康熙的话,告诉他自己不是玩政.治的料子,还是应该安静地站在一旁,在合理范围内给他一点建议。虽然她是个政.治渣(天生的),但毕竟还有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 但最终,她还是安安静静地跟在康熙身后,什么都没有说。 那人从明月初升一直到月上柳梢,将心里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儿全都倾泻了出来,时不时还回头看上一眼,永远都能看见江菱跟在自己身后,初时愕然,久了便感觉这样也不错,于是又跳跃地提到了蒙古大草原,提到明珠和索额图两个虽然是左膀右臂,但偶尔做起事情来却事事掣肘,真是让人又气又恨……话题从蒙古猎场跳跃到江南水灾,再从塞北跳跃到了自己的下一次南巡,但不管说些什么,江菱都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偶尔接上一两句话,仅此而已。 直到最后,康熙皇帝望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笑了。 “早前见到你时,便感觉你心思灵透,言行举止间不乏禅意佛理。现今看来,倒是半点不错。”说话间,他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似乎是在等她跟上来。 江菱一怔,随即摇头道:“可事实上,我不通佛理。” 她后知后觉地想,皇帝大约是寂寞了罢。 所以……才想要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康熙闻言一怔,随即沉闷地笑出声来,仿佛一扫胸中的郁结之气。江菱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得他如此开心。等到皇帝笑够了,才低头望着她,温言道:“你声称不通佛理,但你的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像是佛家谒语,教朕豁然开朗。” 江菱愕然。佛理什么的,她确实是一窍不通。 “朕幼时为苏麻喇姑抚养长大,又在太皇太后膝前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太皇太后喜佛,苏麻喇姑亦喜佛,朕便跟着学了一些,但日久便荒废了。”康熙叹息道,“但后来日子一久,身边的人形形色.色,便再也不能如往日一样肆意了。” 江菱了然,这大约便是带着面具过活了罢。 她抬头望了康熙一眼,望见疏淡的月色下,那人面容冷淡,眉峰隐隐有些桀骜之色,连眼神都是锋锐的。偶尔在扫她一眼时,才能看到淡淡的温和之色。大约是留意到了她的目光,康熙笑了笑,道:“夜色已深,朕派人送你回去罢。”随后便带着江菱,照着原路往回走。 刚走了没两步,康熙忽然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江菱愣了愣,下意识答道:“十四……十五了。” 十五岁,是她这个身体的年纪,但江菱自己的年纪,却比十四五岁要大得多。 康熙听到她的年纪,忍不住轻轻唔了一声。她的年纪比他小了一轮还多,但不知为何,却像是活过一世又看透了世情的姑娘,言行举止都与平常的姑娘不大一样——虽然她极力用沉默掩盖了这种不同,但神态动作的细微变化,总是瞒不了人的。 尤其是康熙幼年登基,见过了太多各式各样的人,因此便更加瞒不了他。 江菱自然不知道康熙心中所想,她要是知道,多半也会被吓一跳。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到路口,恰恰错开了三五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在刚刚来时的地方,那位太监正在团团转着,翘首以盼,见到康熙回来,便忍不住长长地松了口气,迎上前去,叫了一声万岁爷。 康熙瞥了他一眼,开口吩咐道:“送她回钟粹宫。” 那位太监正待应下,忽然江菱上前一步,轻声道:“皇上容禀,此时正是酉正时分,这位公公送我回钟粹宫,未免太过惹眼。还请皇上应允,容我独自一人回宫。” 言辞恳切,晓之以理。 康熙想了想,便又问道:“你可认得回去的路么?” 江菱轻轻点头,道:“方才过来时,已将路都记在了心里。” 康熙拧了一下眉,没有再多说什么,同意了江菱的要求。江菱谢过康熙,便照着来时的路,慢慢朝钟粹宫走去。康熙望着她的背影,沉吟不语,目光有些幽深。 那位太监瞧见康熙的神情,笑道:“万岁爷想要留住云菱姑娘么?” 康熙微微颔首,却不出声。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松快过了。自从当了皇帝之后,昔日的玩伴、长辈、甚至是同辈的兄弟,都一个个地疏远而去。上回他见到江菱,便让人去查了查,知道她是个安静沉稳的姑娘,因此便一时兴起,让她陪着自己走走。 不过刚刚他发现,她不但是个安静沉稳的姑娘,还是个让人安心的姑娘。 康熙回想起她刚才所言,又是莞尔一笑。那姑娘有些过分的安静,但这样刚刚好,他不喜欢有人从旁过多地指手画脚。但这姑娘偏偏又有自己的主意,而且看起来还倔强得很,这事情还有得磨。 太监笑道:“既然万岁爷喜欢,不如便同太皇太后说一声,将她留下来罢。” 康熙瞥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朕早已预备下了,断不会再教人半路截留。” 言辞间仿佛有些怒意。 太监闻言缩了缩脑袋,以为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便又设法岔开了话题,插科打诨道:“那自然是极好的。先后已殁三年,万岁爷身边又……爷,那姑娘既然千般好万般好,您又何必这样疏淡?直接将姑娘留在身边不好么,横竖翊坤宫里还空着呢。” 康熙缓缓摇头。 “朕连着殁了三个皇后,实在是有些怕了……好了,回去罢,即便朕心里有此意,也总要一步一步地来。”康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续道,“西北战事再吃紧,朕就要将乾清宫挪到西边去了。等日子平稳了,再议此事不迟。” “那绿头签?……” “撤了罢。” …… 今晚的事情就这样悄然消逝了,当事人都静悄悄的,半个字都没有透露。江菱安然无恙地回了钟粹宫,将那块身份牌压到枕头底下,连着好几日都没有拿出来。其实那天晚上,她很想问一问康熙皇帝,为何将这样重要又棘手的东西塞给她,但阴差阳错的,终究是没有问。 之后的四五日,江菱多半是在学习规矩里度过的,倒也相安无事。 等到第六日上头,女官忽然对她们说,不用再学规矩了,要到太皇太后那里去听训。而且据说不止是她们五个,连同先前被留了两次牌子、但是又未曾指婚皇室旁支的秀女们一起,都要到太皇太后跟前去听训。而且还有人说,等过了太皇太后这一关之后,这次大选便算是终结了。 江菱听闻太皇太后之名,沉默了足足两三刻钟。 因为那是——孝庄啊。 第31章 孝庄太后,哦不,是太皇太后,一度是一个传奇。 即便这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混合世界,孝庄太皇太后也依然是一个传奇。 当然现在不能称其为孝庄……江菱抱着她小小的行囊(里面只有一面菱花镜、一套换洗衣服和一块身份木牌),跟着女官和其余四位秀女,一同来到太皇太后的寝宫里。这座宫殿与别处不同,非但没有那些花团锦簇,而且多栽草木,显得格外寂静清幽。江菱跟着那位女官,又来到一间小屋子里,收拾好东西住下。这里不能一人占一间屋子,只能两三人住一间屋子,稍有些拥挤狭小。 但江菱也不甚在意,反正她迟早是要走的。 江菱安置了自己的东西,便与其他秀女们一起,来到女官跟前听训。女官仍旧是先前耷拉着眼皮,声音冷冰冰硬邦邦的那一个,教训了她们几句话,便引着她们来到内庭,让站成一排。 此时内庭里已经站了两排秀女,俱是上回留牌子、或是今年刚刚挑选出来的,年纪大的不过十五六,年纪小的……约莫大约十二三岁上下,跟江菱刚刚穿来的时候差不多。江菱摇了摇头,暗道这姑娘年纪也未免太小了。 不过,这不是她应该操心的事儿,宫里还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呢。 据说那位皇太后并非康熙的生母,而是嫡母……打住,江菱刹住思绪,将注意力放在了跟前的女官身上。刚刚带她们来的那位女官已经离开了,面前的这位新女官年纪有些大,神情宽和,说话也是不急不缓的,让人很容易心生好感。江菱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位便是苏麻喇姑了。 据闻苏麻喇姑是孝庄太后的左膀右臂,亦不知真假。 苏麻喇姑例行说了些安抚的话,便让她们候在内庭,自己去请太皇太后。说话间,外面又来了三四个太监,其中一位江菱很熟,是前些时候刚刚见过、将她带到康熙跟前的那一位;还有一位也有些眼熟,正是她刚进宫那一日,收走了所有牌子而且还颐指气使的太监。后面两个江菱却不认识了,但看其他秀女们的眼神,估计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那位颐指气使的太监见到江菱,赫然便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你不是被……” 他刚刚想说你不是被宜主子和惠主子撇出去了,忽然觉得这里不合时宜,便又闭了嘴。 倒是康熙身边的那位太监,频频看了他好几回,仿佛有些同情。 片刻后,宫里走出两个女官,比苏麻喇姑的年纪要小一些,手里各自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正正地放着一块身份牌子。有两个秀女见到牌子,当场便哭出了声,其中便有年纪最小的那一位,抽抽噎噎的,哭得容妆花成了一团,好不凄凉。 那牌子上写着她们的名字。这个举动,多半便是要撂牌子了。 苏麻喇姑安抚那姑娘道:“你的年纪还太小,怕是不好留在宫里。回去罢,等过些时日,便择个夫婿嫁了,也算是功德圆满。”言罢取过一块牌子,交到那位秀女手里,让女官引着她出去了。 另一位秀女强忍着泪,没敢哭得太明显,取了牌子离开了。 余下的秀女们表情惴惴,俱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宫里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转眼便又有三四位秀女被撇出去了。离开的秀女们多半神色哀戚,偶尔有些平静的,也是寥寥无几。 等一批秀女撇除干净之后,苏麻喇姑才道:“将东西拿上来罢。” 随后又有三四位女官来到她们面前,各个捧着一个空空的托盘。 江菱不明所以,但看见一位秀女将青玉牌子放了上去,便猜想这大约是给她准备的,便取出自己的那一面身份牌子,轻轻搁在了托盘里。苏麻喇姑瞥见上面镂雕的金边,稍稍讶异了一下,但因为是主事女官的缘故,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 直到将要进屋时,苏麻喇姑才偷了个空,把江菱的样子记了下来。 江菱留意到苏麻喇姑的举动,心里忽然有些不安。那块牌子自从到了她手里,几经辗转,实属不易。虽然这些日子都过得风平浪静,但她清楚得很,在这后宫里,风平浪静才是最大的不易。 有一个人,或者是好几个人,给她提供了一些超乎寻常的保护。 江菱想起那一日康熙皇帝的异样,心里有了些不好的猜测。但眼下的情形,却容不得她胡来。原本在进宫的那一日,她便想着还完人情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现在,出乎意料的身份牌子,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桩桩件件都超出了她的掌控。 她越发地感到不安,但因为行事谨慎的缘故,便没有轻举妄动。 江菱等人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便看见一位颇显老态的女子,被苏麻喇姑扶了出来。 那女子的身份比苏麻喇姑要高,再联系到周围女官和太监们的称呼,显然便是太皇太后了。江菱跟着周围的秀女们福身行礼,心里暗想,这位太皇太后既然是个传奇,那便绝非一个好相与的角色。 果然片刻之后,太皇太后便指了她们到跟前,一个接一个地问话。 太皇太后是宫里的老人了,又是地位最高的一个,被她单独拎出来问话,心里承受能力稍差的,便有些崩溃,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太皇太后微微一哂,将那些表现极差的、尤其是说了不该说的,后面又表现得后悔的秀女,一个个地撇了出去。 这一轮一轮地筛选下来,尚能留在这宫里的女子,寥寥无几。 太皇太后逐一扫过那些秀女,看到江菱时,微微停顿了一下。原因无他,江菱是唯一一个经历过女官、苏麻喇姑和太皇太后的问话,依然能保持镇定的秀女。当然她们不知道,江菱曾经历过一场末世,这些若有若无的威胁和恐.吓,在末世面前不过是些小儿科。因此便格外地感到惊讶。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手里的身份木牌,比别的稍大,崭新,边沿上镂雕着浅淡的金边,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了江菱的名字,还有她的身份来历。按照她的家世,理当是足够进宫了的,但因为这块特殊的身份牌子,太皇太后便想要再试上一试。 正待再叫江菱上前,外面忽然响起了三下静鞭的声音。 啪、啪、啪。 气氛有了一霎间的凝滞,连太皇太后也有些啼笑皆非。她没想到康熙皇帝居然会来,而且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正待打发苏麻喇姑出去,忽然康熙匆匆走了进来,朝太皇太后行了个礼: “孙儿叩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用手指着康熙,想笑,又想骂一声荒唐。 苏麻喇姑上前抚拍着太皇太后的后背,给她顺气。好一会儿之后,太皇太后的气顺了,深深地呼吸几下,问道:“你怎么到我宫里来了?”也不知是责备还是无奈。 康熙言道:“来给皇玛嬷请安。” 太皇太后又是一噎,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他们两个都是人精,又是相伴了将近三十年的祖孙两个,对方的意图,只消只言片语便能了解透彻。她再一次深深呼吸,平抑住想拧住孙子耳朵的冲动,微微颔首道:“你的心意皇玛嬷领了。皇帝家国大事繁忙,还是早些歇了罢。” 康熙莞尔。有些事情点到即止即可,要是说清楚了,反倒还会误事,于是同太皇太后寒暄了两句,便又匆忙地离去了,一来一回,总共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直到康熙走后,旁边的秀女、女官和太监们才敢大声喘气。康熙皇帝来请安本是稀松平常,但太皇太后的表现,却让人有些琢磨不透了。那几位太监尚在琢磨,便看见太皇太后搁下茶盏,道:“我乏了,且歇会儿罢。苏麻,扶我进去。” 苏麻喇姑应了声是,上前扶起太皇太后,慢慢走回了宫室里。 良久之后,太皇太后才道:“他仿佛很看重这个姑娘。”声音里微有些疑惑。 苏麻喇姑笑道:“您是从小看着皇上长大的,他的心思您还不清楚么?但凡是认定了的,便断断不会再改。这些年过去,皇上一直在逼着自己,少年老成。现下忽然有了些少年心性,您不妨遂了皇上的意罢。” 太皇太后斜她一眼,捶了一下桌子:“但我怕他误事。” 苏麻喇姑摇头笑道:“这些天您派人盯着那些姑娘,可曾见过什么异样没有?那姑娘性子安静沉稳,倒是个极妥当的。皇上这些年一直紧绷着,凡事都有些兴趣缺缺,今儿忽然……还真是有些出乎人的意料。” 太皇太后沉默片刻,叹息道:“我就是怕他忽然松懈下来,才反倒会误了事。这些年他步步谨慎,我也能安下心来,颐养天年,但他今日的举动,实在是大大出乎我的所料。罢了,我再试一试那姑娘,要是妥当了,便让她留下来罢。”她想了想,又道,“安置在我的宫里。” 苏麻喇姑笑着应和了几句,便又扶着太皇太后,走到了外面。 外面依然整整齐齐地站着三四个秀女,神情都已经稍显疲态。太皇太后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些女子当中,有容貌出挑的,有温婉柔和的,有甜美爱笑的,家世容貌品性无一不是万里挑一,但康熙独独看中了那一人,不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太皇太后取过一旁的册子,刚想在上面填写名字,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你们一个一个地到我宫里来,我要单独问你们一些话。” 秀女们俱福了福身,应了声是。 第32章 一二三四,四个秀女都被叫了进去,独独剩下一个江菱。 江菱一向都很沉得住气,眼看着周围的秀女们一个个被叫进去,又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出来,有两个直接当场崩溃,在宫室前嚎啕大哭,闻者无不心酸落泪,仍旧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候太皇太后的传召。 苏麻喇姑对她的评价是:行事沉稳有度,颇有大家风范。 太皇太后深以为然,在江菱的名字后面,批了一个优字,又笑道:“皇上的眼光倒是不差。你今天也瞧见了,他心急火燎地跑过来,就是怕我截了他的姑娘。呵……” 苏麻喇姑回想起今日的情形,亦是莞尔一笑。 江菱被女官带进来的时候,太皇太后刚刚收笔,将册子合了起来,苏麻喇姑恰到好处地奉上了一碗茶。太皇太后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吹去茶碗上的浮沫,瞥了江菱一眼,问道:“镶白旗的?” 江菱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假身份确实是镶白旗的,便道:“回太皇太后,确是镶白旗的。” 太皇太后轻轻唔了一声,将面前的册子拿起来,随意地翻了翻,又道:“虽然是镶白旗的,但却在江南、蜀中各住过一段时日,前年因身体有恙,便留了牌子预备今年再选,去年八月暂居荣国府,直到今年三月,进宫待选为止。我很是好奇,这短短数月之间,你与皇上见过几回?” 江菱震惊地望着太皇太后,不知她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但又转念一想,太皇太后与康熙皇帝感情甚好,说不定是康熙皇帝偶然透露的,便释然了。 太皇太后见到江菱动容,便宛然一笑,眼角的纹路慢慢舒展开来,将威严之色淡化了不少。她取过江菱的身份牌子,轻轻搁在案几上,又道:“这物件儿,我已有数十年不曾见过了。早年还是先帝纳妃时,曾经见过一回。你既然拿着这件东西,应当知道它的来历罢?” 江菱暗想我哪里知道它的来历,不过是在待选的时候被塞了一块牌子,就一直拿到了现在。 那时秀女们个个都有身份牌,怪模怪样的不在少数,江菱这一块镂刻着金边的牌子,与她们那些青玉墨玉沉香木檀香木的牌子比起来,实在是毫不起眼。但哪里想到,那些奇奇怪怪的牌子的主人都被刷掉了,唯独江菱留到了最后。 想到这里,江菱便照实答道:“回太皇太后,云菱亦是第一次见到此物,实在不知道此物来历。若侥幸得蒙太皇太后指点,云菱不甚荣幸之至。”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笑骂了一句:“混小子……”又正色道,“既然如此,你便将心揣到肚子里去。等到合适的时候,自会有人与你分说。现在你且告诉我,你在何时何地与皇上见过面?” 江菱按捺住心里的疑问,将第二次与康熙见面的情形,原原本本地照实说了。上回康熙找她的事情,也被她三两句模糊地带了过去,只强调康熙让人将她带过去,没一会儿便送回钟粹宫了,至于其余的,与她没有半点干系。江菱知道,太皇太后与康熙皇帝的感情深厚,有些事情自己不说,太皇太后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先说,以免将来麻烦。 太皇太后一直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打断她的话,询问一些细节。 这一场谈话足足持续了两三个时辰,等到江菱终于解脱,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辰,两条腿都快要站麻了。苏麻喇姑一面摇头,一面将江菱带回到她的屋里。江菱屋里原本住着三个人,但现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个了。 苏麻喇姑笑道:“三年前选秀,太皇太后留了多半的人。但今年大选,几乎所有留牌的秀女,都被指给了王公大臣,仅余下寥寥几人。在这寥寥几人当中,又以你的家世为最高,其余几人或是父母亡故,或是年纪太小,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言罢,她意味深长地望了江菱一眼,告辞离去了。 江菱愣在当场,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啊呀。 ——宫里不想留人关她什么事啊,她又不是康熙。 再想起苏麻喇姑临走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忍不住捶了一下床。 这关她什么事啊!!!!!!!!! 江菱郁闷地坐了一会儿,便重新开始收拾屋子。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那两个秀女一离开,屋子便空旷了许多,她的自由活动空间也增加了不少。等收拾了一会儿,江菱忽然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抱琴。 抱琴是贾府里的丫鬟,自小便服侍贾元春长大,这些年一直跟在贾元春身边,不出嫁不出宫,似乎存了一辈子服侍的念头。上回贾元春回府省亲,江菱曾远远地看过抱琴一眼,但印象却不大深刻。 抱琴与她寒暄了片刻,便道:“二太太今天进宫来了,给我们姑娘带了些东西,也顺带想见一见你。这些日子你在宫里,与我们有些疏远了,不妨趁此机会,好好地见一见面罢。” 江菱愣了一下,有些迟疑道:“你们二太太……想要见我?” 抱琴瞥了她一眼,笑道:“不是‘你们二太太’,是‘我们二太太’。你是我们府里出来的,‘不管如何,都不能忘了根本。’这是二太太的原话。哦……我倒是忘记了,这事儿本是府里的私.密,我是不应该知道的。但因为大姑娘信任我的缘故,二太太倒也未曾避讳,跟我说过一些从前的旧事。好了,随我一同去罢,莫要让二太太久等。” 江菱站在原地,看了抱琴很久,才说了两个字:稍候。 她在行囊里翻了翻,取出一个硬邦邦的小布包,里面装着十多两银子,有些是她前两年攒下来的,还有些是前几天,她帮过几位秀女的忙,零零星星地得了些报酬。江菱没有家底,做丫鬟时也零零碎碎地攒不下什么,所以直到前不久,才把这些银子集齐了。 江菱将小布包揣进怀里,回身对抱琴道:“一同去吧。”有些事情,还是要处理干净的。 抱琴只以为是江菱拾掇整齐了,也没有往深处细想,便带着江菱去到了贾元春宫里。 现在已经是申时二刻左右,太阳落山,宫门也快要落钥了,宫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服侍的宫女大都退出去了,只有贾元春和王夫人两个人,正在面对面地坐着说闲话。 抱琴将江菱带进去,道了一声贵妃娘娘安、二太太.安,也躬身退出去了。 贾元春看见江菱,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片刻,笑道:“这便是母亲提到过的那位丫鬟么?果然是个容貌出挑儿的,怕是宫里那些精致的美人儿,都要在她面前失了三分颜色。”言罢朝江菱招了招手,道:“上前来,让我仔细瞧瞧。” 江菱忍了忍,用尽量平和的声音道:“娘娘容禀,我有些话,想提前对二太太说。” 贾元春笑道:“无妨,你直说便是,我与母亲之间,无甚回避之处。” 江菱便不再多说,转身朝王夫人走去。王夫人比起前些时候,容光焕发了许多,显然是收回掌家的权力之后,日子过得益发舒心了。王夫人见到江菱,皱了皱眉,冷声道:“怎么这般没规矩,见了我和贵妃娘娘,却不知道行礼么!” 江菱笑了。 她上前两步,将手里的小布包轻轻搁到王夫人案前,又安静地退了回去。 “这是我的赎身银子。”江菱道,“虽然官府里的籍册已经核销,卖身契亦已销毁,但这十七两三钱二分银子,总是要如实归还荣国府的。否则日后我做起事情来,总有些于心不安。” 她不咸不淡地娓娓道来,王夫人和贾元春俱变了颜色。 贾元春又气又笑:“你说什么?” 她斥责道:“难道管事媳妇不曾告诉过你,府里的家生子,除了被撵出去之外,俱与荣国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么!即便是乡下庄子里带回来的丫鬟,也俱是签了死契,一辈子卖到荣国府,与家生子们无异么!你——我虽然不记得,你是何时买回来的,但横竖是府里的丫鬟,哪里还能有赎身的道理?除非被太太们撵出去,否则想都不要想。” 言罢,贾元春又指了指那个小布包,道:“这些银子,哪里能够买个丫鬟。” 江菱朝王夫人那边望了一眼,见王夫人亦是神色冷峻,忽然又笑了。 “二太太。”江菱道,“想必二太太多半忘记了,当年我签的并非死契,而是随时可赎的二十年活契,只要攒齐了银子,随时能将自己赎出府去。同时进府的三个丫鬟里,我是唯一一个签了活契的。” 她的目光在王夫人身上停留片刻,才续道:“除非二太太当真瞒着我,把活契做成了死契。” 第33章 一霎间的静谧。 王夫人一粒粒捻着手里的佛珠,缓声问道:“你早就存了赎回自己的念头?” 江菱道:“正是。早在签下卖身契前,我便已经存了赎回自己的念头,但因为那时毫无家底,便只能讨个巧儿,签下二十年卖身活契,再慢慢地图谋。只是当时我不知道,自己的五官样貌,与那位病逝的道台小姐极为相似,才被太太拿去做了李代桃僵之事。”计划就被彻底地打乱了。 她微微地仰着头,不急不缓地娓娓道来,仿佛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 贾元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到有些头大。这件事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完全没有想到,江菱的身份居然如此复杂,连王夫人都绕了进去。正在踌躇间,忽然王夫人冷冷笑了一声,道:“籍册和卖身契已然核销,即便你拿了银子来,也没有用处了。” 江菱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籍册已经核销。”正因为如此,她才改变了主意,打算在宫里留几年再走,因为欠了别人一个天大的人情。她顿了顿,又续道,“但荣国府里总留着底契罢?这样好用的东西,二太太当真没有留底么?”有底契在手上,偶尔还能威胁一下她,她不信王夫人会销掉。 再者,即便王夫人没想到这一节,荣国府里那位成了精的老太太,也会想到的。 王夫人闻言,倏然变了脸色。 江菱见此情形,便知道自己多半是猜对了。她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府里还留着底契,那便请二太太全都核销了罢。这些——”她指了指案几上的小布包,“便是我赎身的银子。” 要不是秀女们大多家底丰厚,她攒下来的酬劳也丰厚,这银子还没那么快能攒齐。 王夫人的脸色连续变了几变,好半晌才缓声道:“要是我不允呢?” 江菱又笑了笑,道:“二十年活契,来去自由,这是当年写在契书上的。要是太太硬不承认,那我便只能笃定,是太太私自将活契转成死契了。现今官府里的籍册和契约已经核销,太太手里要是还留着一份,那便算得上是强买强卖。但不知这个罪名,太太要花多少银子,才能清洗干净?”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王夫人,隐然是在暗示,荣国府已经亏空巨大,再经不起折腾了。 王夫人身体一僵,仿佛被捏到了痛处。 良久之后,王夫人才吐出一口气来,缓缓地说道:“江菱,你是个聪明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将每一步都算到了点子上。但你漏算了一点:荣国府家大业大,断不是你一个小小孤女能对抗得了的。即便你将自己赎了出去,我总也有一万种方法教你就范。将活契变成死契,又或是留着底契,不过是其中的两种罢了。即便是全销毁了,也毫无用处。” 说话间,王夫人紧紧地盯着江菱,没有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江菱莞尔一笑,微微点头道:“既然毫无用处,那便请太太将底契一并核销了罢。” 王夫人脸色又变了变,咬紧牙关,好半天才说道:“你是听不懂我的话么?即便核销了底契,你也不过是我手里的风筝,我让你往东你便不能往西!想要挣断我手里的线,那是痴心妄想!” 江菱又笑,不紧不慢道:“既然二太太有一万种方法教我就范,那又何必留着那张底契?” 王夫人被气得一噎,将手里的佛珠狠狠摔在案几上,扬声道:“抱琴!” 片刻之后,抱琴匆匆忙忙地走进宫里,叫了一声二太太。王夫人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丢到抱琴手里,冷声道:“你告诉金钏,打开我屋里的小柜子,将最里面的小盒子取来。” 抱琴匆匆应下,带着钥匙出去了。 江菱隐隐松了口气,收起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个激将法是她临时想出来的,没想到效果还不错,王夫人被她一激之下,便将最后那件东西拿出来了。虽然王夫人声称,自己手里还捏着一万种方法,可以让她乖乖听话,但是—— 最大的隐患已经去除,即便再有一万种方法,也是枉然。 江菱能来回穿梭末世,这便是她最大的底牌。不过这张底牌,却是万万不能掀开的。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宫里的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贾元春隐隐还有些焦躁。又等了约莫三刻钟左右,便看见抱琴带着金钏,拿着一个小锦盒子,匆匆忙忙地赶到了。 王夫人接过盒子,又用一把贴身的小钥匙将它打开,取出一张卖身契丢到江菱怀里:“拿去!” 江菱低头扫了一眼,见到是当时她摁过手印的那一份,又暗自松了口气。卖身契虽然能再造一张,但手印和笔迹想要伪造起来,可就难了。她揉了揉那张纸,确认不是被剪碎又重新拼接起来的,便走到火盆旁边,将底契彻底撕毁,一片片投到了火里。 火光在她的眼前跳跃,片刻间便将那张底契吞噬了个干净。 江菱闭了闭眼,心里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 王夫人挥了挥手,命抱琴和金钏出去,又冷声道:“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江菱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说道:“太太莫急,这过去的事情,总要一件件地核算清楚,才不枉费了太太的一番心意。要不是当年太太手里留着这张底契,又在官府里造过籍册,我又何必这般辛苦,将事情一件件地算计仔细?二太太当年罔顾我的意愿,给我捏造了一个假身份,将我送到宫里待选,直到今日仍非自由之身。但不知这一件事,二太太欲如何收场?” 既然要算账,总该一笔一笔算清楚才是。 江菱言罢,又似笑非笑地望着王夫人,仿佛是在刻意激怒她。 王夫人嗤地一声笑了。 她说道:“江菱,我一早便同你说过,即便没有这张纸,我也有一万种方法能牵制住你。你莫要忘了,你在荣国府里整整‘住’了半年,不管是在谁的眼里,都已经同荣国府脱不了干系。当年我与那位大人,哦,现在是你的养父或是‘父亲’,所约定的便是,我帮他一个天大的忙,他便要替老爷疏通关系,还要让元春在宫里过得安稳。你以为这张纸毁了,便能恢复你的自由身?……嗤,痴心妄想。” 江菱微微颔首,暗道,原来如此。 王夫人续道:“一是我同那位大人有过协定,二是你人已经到了宫里,即便是插了翅膀,也难从这紫禁城里飞出去。那张底契你烧了又能如何?官府里的籍册契约核销了又能如何?道台之女,待选之身,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但凭你再怎么腾挪,也是无济于事。” 简直是言之凿凿,措辞尖锐。 江菱笑道:“二太太当真这么想?” 王夫人乜斜了她一眼,也不知是冷笑还是嘲讽:“而且我还听说,你与黛玉私交甚好,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瞧瞧,这又是你与荣国府牢牢绑住的一个例证。这一二三条细数下来,你还想着恢复自由身?呵,早些做梦去罢。” 江菱脸色微变,语气也沉了下来:“我与你们之间的事情,同林姑娘没有干系。” 王夫人凉凉地笑道:“江菱,我早就跟你说过,有一万种方法能牵制住你,这不过是其中的一种罢了。你在这宫里无依无靠,无甚优势傍身,最好还是乖乖听话,帮衬着元春一二,也好让你在这宫里过得清闲一些。否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断断活不过三五日。” 随后王夫人又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警告江菱不要痴心妄想,否则不知哪一日,便要被一张草席子裹着,丢到郊外乱坟岗去了。江菱等王夫人说够了,才淡淡地说道:“二太太言之有理,但有些事情,我是永远忘不了的。要不是——呵,我也不会直到现在,还欠着别人一个天大的人情。” 言罢,江菱朝那两人行了个礼,道声告辞,便退出去了。 王夫人气得直捶案几:“这、这小蹄子……” 贾元春直到这时,才真正回过神来。她打开案几上的小布包,轻轻掂了掂那些银子,问王夫人道:“方才那丫鬟——那姑娘所言,可是真的?当真是签了二十年的活契?” 王夫人狠狠捏住佛珠,*地说道:“早知道如此,当初我便不该签了那张活契!那丫头有一句话倒是没错,要是当时——我是指你祖母与我怄气之前——便将活契转成死契,花些银子在官府里打点打点,未必不能弄假成真。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虽然她收回了管家的权力,但贾母对她的信任已经降到了冰点,此时再去打点官府,无异于雪上加霜。 贾元春轻轻吁了口气,表情不知是无奈,还是懊恼。 王夫人一面站起身来,一面同贾元春说道:“眼看着宫里就要落钥了,我这便回去同老爷商议,早些拿出个章程来。你在宫里也留心一些,莫要让人拿捏了短处。至于那胆大妄为的丫鬟——呵,想做那断线的风筝,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已经是王夫人第二次提到痴心妄想了。贾元春轻轻叹息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忽然又听见王夫人问道:“那丫鬟进宫之后,可曾弄出过什么动静没有?我不信她一个小小的丫鬟,能在宫里安安稳稳地住下去。” 当年贾元春进宫,王夫人和贾母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才让她在宫里站稳了脚跟。这回江菱进宫,王夫人完全任由她自生自灭了。因为她认为,只有让江菱吃够了苦头,才会完全倒向荣国府这一边。 贾元春闻言愣了愣,苦笑道:“我哪里能听到什么动静。在这宫里,除了抱琴之外,我不能相信任何人。虽然明面上有八个大宫女,还管着四五个答应常在,但那些宫女和太监……呵,说来母亲或许不信,正是因为他们,我完全变成了聋子瞎子,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 这座宫殿完全变成了一座孤岛,将她彻底隔绝在世界之外。 王夫人骇然变色。 贾元春笑了笑,缓和了情绪,又问道:“那丫鬟——那姑娘进宫,当真是母亲使的计策么?母亲为何要……” 王夫人一噎,捶胸顿足地叹道:“我的姑娘,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第34章 江菱走出宫室,胸口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刚才和王夫人把话摊开,倒不是她一时兴起。这段时间她已经想清楚了,过去的那些事情,必须要一件件地处理干净,否则日后行事,难免会有些掣肘。至于让王夫人毁掉那张契书,则是整个计划里极为关键的一环,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好在东西都处理干净了。 等日后荣国府想要追问,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捏的地方。除非他们还有别的打算。 江菱仔仔细细地将事情回想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疏漏,才彻底地松了口气。 忽然她听见身后有人叫道:“姑娘留步。” 江菱停住脚步,暗想自己在这宫里,完全不认识什么人,怎么会有人让她留步?正没做理会处,忽然看见贾元春带着抱琴,正在从小径的另一边朝这里走来,忍不住愣了一下。 ——怎么会是她? 贾元春住的地方相当僻静,周围除了大片的花草树木之外,便再没有其他建筑了。就连洒扫的太监和宫女,都很少到这里来。目光所及之处,唯有一座孤零零的宫殿矗立在草木丛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正是因为如此,江菱的身影也显得格外突兀,即便现在想走,也已经来不及了。 江菱稍稍一个愣神,贾元春便带着抱琴,一起走到了她面前。现在再离开已经不大妥当,江菱想了想,便稍稍屈膝,道了声贵妃娘娘万安。 她说的是贵妃娘娘万安,而不是大姑娘万安,显然是分了亲疏。 贾元春脸色微变了变,却没有表现得特别明显。她略抬了抬手,让抱琴离开一些,便笑道:“母亲刚才回府去了,我思前想后,总有些话想要对姑娘言说,不知姑娘可否赏光,与我闲谈片刻?” 江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愿闻其详。” 贾元春道:“我瞧着姑娘是个心气儿高的,不甘居于荣国府之下……” 江菱打断了她的话:“娘娘言之差矣,非是不甘居于荣国府之下,而是不愿一张好端端活契,到头来却变成了赎无可赎的死契。”不甘居于荣国府之下,这种要命的罪名,她一个小小的孤女可担当不起。 贾元春噎了噎,好半天才道:“……好罢,是姑娘不愿意一生为婢。但既然姑娘已经进了宫,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终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姑娘可知道,在这宫里,多数的宫妃都会一世郁郁寡欢,终至老无所依,凄惨死去。我瞧着姑娘是个聪明的,便想与姑娘交个好,日后在宫里也有个相互依仗,免得在这冷凄凄、孤寂寂的紫禁城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姑娘以为如何?” 她的言辞比起先前来,倒是温柔得多了。 江菱回想起刚才在宫里,贾元春斥责自己的情形,不禁莞尔一笑。 贾元春见江菱不答,隐隐有了些愠怒之意。但她终究是荣国府里长大的姑娘,别的不说,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是顶尖儿的。因此等了片刻之后,贾元春便又忍着怒意道:“姑娘以为如何?” 江菱莞尔,眉眼间现出一个浅淡的笑来: “但不知贵妃娘娘所指的‘相互照应’,是何意图?” 想想看,王夫人前脚刚走,贾元春后脚便过来找她,说什么相互照应,想想都觉得这是个大坑。再者,王夫人早先的打算,就是把江菱塞到宫里,帮着贾元春固宠,这事儿贾元春总该知道罢?她既然知道,那所谓的“相互照应”,想想又是一个大坑。即便退一万步,贾元春不知道王夫人的意图,单凭贾元春在在短短数刻钟之内,态度变化如此之快,便不能不让人心生警惕。 江菱相信贾元春是个温柔可亲的姑娘,但如果这个温柔可亲的姑娘,存了别的目的,尤其是还对她有所图谋,那可就不大美妙了。 贾元春深深地呼吸几下,直到把气理顺了,才上前一步笑道:“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姑娘刚刚进宫,身后又无真正的娘家照应,定然是步步艰辛,如履薄冰。我忝为长,又在宫里住了这许多时日……呵,姑娘知道,要是在这宫里无人照应,必定下场凄惨。因此我便想着,让姑娘住在我这宫里,日后也好有个相互照应。我居贵妃之位,宫里也是住着好些个答应的。” 这番话便有些诛心了。 江菱想了想,贾元春的意思应该是:住在我宫里,帮我争宠。 再仔细想想,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意思:住在我宫里,就翻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联系到刚刚江菱烧毁了那张契书,她越想越觉得贾元春的意思应该是第二个。要是住到了贾元春宫里,那还不由着她揉圆搓扁么。到时候贾元春用她做借口固宠,她又找谁说理去? 想到这里,江菱便微微摇头道:“恕我不能答应。” 贾元春的笑容凝固住了。她稍稍拔高了声调,隐含着怒意道:“这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是世事艰难,要是没个照应,指不定哪天就被一张草席子裹了,丢到城外乱坟岗去。早知你这样不听话,我便该在一开始,就将你撇出去!” 仿佛带了很大的气。 江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皱眉问道:“娘娘一开始要将我撇出去?” 贾元春冷笑道:“我倒是想撇两个人出去,可惜话儿刚刚递到前头,就被封住了耳目。你问这些做什么?既然已经到了宫里,便该照着宫里的规矩过活,难道还能翻出天去么!你没有真正的娘家,又是丫鬟出身,难道能在这宫里安稳度日?简直妄想。” 她刻意强调了真正的娘家这几个字,显然是在提醒江菱,这一切都是假的。 江菱莞尔一笑,道:“我不介意。”反正她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走。有那件利器在手上,可以说如果江菱想走,那是谁都拦不住的。她缓了缓情绪,微微摇头道:“恕我不能答应。妄想不妄想的,怕是娘娘多虑了罢。”言罢稍稍退了一步,想要告辞。 贾元春气极,指着她道:“你、你根本不知道在这宫里,要是不得圣宠,日子过得有多凄……”她猛然刹住了话头,又硬生生转了个方向,忍着怒意道,“你仔细想想罢,留在我宫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荣国府给我预留的人和东西,都能分给你一份儿,这样的好处要到哪里去找?你莫要辜负了我的一番好意。” 江菱笑笑。哪里是好意,分明是一个大坑,等着她往前跳呢。 想到这里,江菱便缓缓摇头,温言道:“娘娘这份儿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独处惯了,与娘娘住在一处,怕是要让两个人都不痛快。再者,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逼迫我。告辞。” 言罢,她朝贾元春屈了屈膝,便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贾元春站在原地,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和了情绪,朝抱琴招了招手。 抱琴走上前来,轻声道:“姑娘。” 贾元春沉声道:“你回去告诉母亲,说她不愿意。” 江菱自然不知道,事情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又回到了王夫人身上。不过即便是她知道,也不免要莞尔一笑,想看看余下来的九千九百九十六种办法是什么。她在宫室之间转了几转,穿过层层叠叠的花木林荫,朝太皇太后的寝宫走去。 据说在大选结束之前,她都要住在太皇太后的宫里。 江菱倒是不大介意自己的住处,但如果有人想要借助她固宠,那肯定是会心生恼怒的。她回想起王夫人刚刚的话,还有贾元春的温言安抚,不由又是莞尔一笑。 假如她们手里的底牌,仅仅是自己出身荣国府的话,那倒是不足为虑。 江菱在宫里转了两转,却愕然发现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这紫禁城里本来就大,再加上贾元春住的又偏僻,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也没有找到刚才的大路。她知道这宫里不能乱走,因此便索性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靠着假山坐下,慢慢回忆。 假山的另一边,传来了宫女的脚步声和扫帚擦过地面的声音。 一位宫女道:“惠主子又发脾气了,据说今儿还折腾了两个人,难道是万岁爷又虢夺了她们家什么东西么?照我说呀,咱们就该另找一个主子投靠,省得这一个两个的,俱让人心寒齿冷。” 另一个宫女冷声道:“你能到哪里去?” 前一位宫女顿了顿,声音也低了些:“……我也不知道,据说皇上今年不留人,怕是宫里要有三五年不见新人面孔了。要是有那个宫女侥幸攀了高枝儿,不管是皇上跟前还是哪位皇亲跟前,都要在心里念一声佛!” 另一个宫女惊讶道:“今年……今年不留人?” 前一位宫女左右望望,压低了声音道:“我偷偷告诉你,你可莫要跟旁人说。我是听惠主子说的,往年太皇太后手里都会留下二三十个人,但今年你猜怎么着,太皇太后手里居然只留了三个人,还有一个父母双亡的,你以为万岁爷会留着么?再有两个是镶白旗的,我估摸着裕亲王妃会给自己留着,毕竟裕亲王跟前也缺个使唤的人儿。你仔细想想,镶白旗,哪里还能留下来?” 另一位宫女轻轻噢了一声,亦压低了声音问道:“是谁给惠主子递的消息?” 前一位宫女白她一眼,道:“惠主子哪有这般神通广大。是宜主子跟前的小顺子,前儿去给梁总管捶腿时,偶然听梁总管提了一句,说是皇上不想留人。再一打听,太皇太后手里只留了三个人,那便多半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 两位宫女渐行渐远,江菱揉揉酸麻的腿,感到一阵松快。 原来今年谁都不留啊,那便不算欠了人情了。 第35章 江菱等那两位宫女走远了,才从假山后面出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此时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前后左右都有些分辨不清。江菱辨认了一下方向,顺着那两位宫女来时的路,穿过层层花木和小径,不一会儿便看到了一座宫室,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钟粹宫。 江菱彻底松了一口气,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朝太皇太后的寝宫走去。 今天早晨,她刚刚被女官带着走过这一段路,因此尚算得上熟悉。 三刻钟之后,江菱顺利地找到了太皇太后的寝宫,又顺顺利利地回到了自己屋里。刚在屋里歇了片刻,江菱便又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才发现是苏麻喇姑。 “太皇太后想要见你。”苏麻喇姑道。 江菱忽然有些庆幸,要是自己晚来一会儿,说不定就要错过了。她对太皇太后无甚恶感,因此便痛快地应下,跟着苏麻喇姑前往正殿觐见。等到了地方江菱才发现,里面除了太皇太后之外,居然还坐着一个人,康熙皇帝。 太皇太后在细细地品茗,康熙则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方玉印。 江菱忽然有些忐忑,给太皇太后和康熙各自道了声万安,便安静地立在一旁。 太皇太后抬抬手,示意苏麻喇姑退下,随后笑道:“今儿让你过来,是有些话想要问你。我听说你在荣国府里住过一段时日,还与府里的姑娘私交甚密,可是真的?” 江菱闻言一怔,随后便道:“回太皇太后,确是在荣国府里住过一段时日。” 至于“与府里的姑娘私交甚密”云云,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她便含糊过去了。 太皇太后轻轻唔了一声,目光在案前的册子上扫了一眼,又道:“听说荣国府和宁国府一代不如一代,年长些的肆意妄为,年轻些的不谙世事,偌大的府里连个掌事的人都没有,还要劳累年近古稀的老太君执掌家事。你在荣国府里住的这半年,可曾听过什么额外的消息?例如,卖官鬻爵。” 卖官鬻爵四字一出,江菱心里便咯噔一声,暗想此事多半不妙。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便道:“回太皇太后,我在荣国府里多半居于内宅,外边的事儿,倒是甚少听闻,因此并不知晓。不过我曾听闻,有府里的男丁,到户部捐了两个官儿。”至于那两个捐官儿的男丁是谁,江菱便含糊地隐去了。 这件事是宁国、荣国二府里尽人皆知的公开秘密,即便是街上的闲汉,也略知一二。只要太皇太后有心想查,便不难查出那两人到底是谁,捐的官儿又是什么品阶。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眼里有了些了然之意:“果然如此。” 江菱垂首立在一旁,安静地等候下文。 太皇太后慢慢翻阅着面前的册子,不时轻轻冷哼一声,眼里现出一抹近乎残酷的笑来。她是执掌过半个朝堂的人,很少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她的耳目。等面前的小册子翻阅完了,太皇太后才像是刚刚想起江菱一般,含笑道:“你且下去罢。平日要是无事,便在屋里看看书练练字,莫要到些不相干的人宫里去,省得凭空招惹是非。” 江菱刹那间明悟了。太皇太后想必已经知道了今天的事情,所以才刻意来叮嘱她。她垂首应了声是,朝太皇太后道了声告退,又朝康熙皇帝行了个礼,匆匆离开了正殿。 等江菱走远之后,太皇太后转头望着康熙皇帝,揶揄笑道:“她似乎有些怕你。” 刚刚江菱进屋的时候,太皇太后便一直留意着她的举动。在最初行礼时,她看见江菱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康熙皇帝的目光。等到临走之前,给康熙行礼告退时,更是显出了些惴惴不安之色。 反倒是面对太皇太后自己时,江菱神态自如,举止沉稳有度,显然是轻松不少。 康熙捏了捏那枚玉印,无奈笑道:“我亦不知,她为何会这般拘谨。” ——仿佛很是苦恼。 太皇太后笑了片刻,又将手里的册子递给康熙,道:“这是我集齐的一些证据,你拿着罢,日后总用得着。刚才我试了一下,那秀女倒是未曾说谎,是个实诚的姑娘。” 康熙接过那本小册子,道:“多谢皇玛嬷馈赠。以及,那姑娘确是个实诚的。” 太皇太后笑叹道:“你啊,总想和我分清个一二三四,到头来还不是糊成了一团?那姑娘你预备如何处置?是留在身边封个嫔妃,还是暂且封个女官,在你跟前服侍些日子,再做打算。” 康熙莞尔一笑,道:“孙儿自有谋划,请皇玛嬷放心罢。”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叹道:“我哪里能放得下心,你这孩子……”她瞥见康熙脸上的无奈之色,便又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便是。横竖你是皇帝,你有自己的主意,那你便自己拿主意罢。皇太后那里,你还需留些心思,免得误了事。” 康熙微微颔首,道:“理当如此。” 江菱从太皇太后宫里出来,便看见苏麻喇姑站在一旁,低声地诵着佛经。她知道这位女官喜佛,即便是在日常的闲暇,也会偶尔抄写一些佛经,或是送到寺里,或是烧掉,格外地虔诚。 她朝苏麻喇姑行了个礼,看见苏麻喇姑朝她笑了笑,亦回报以一笑。 江菱又朝身后望了望,确认康熙皇帝还在里面,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了自己屋里。不知为何,自从与康熙第三次见面之后,她心里总有一种忐忑不安之感。这种第六感来得毫无依据,但每每见到康熙皇帝,却总会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尤其是那天晚上,康熙派人来找她出去,又让她陪了小半晚之后,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就越发浓烈了。 以至于刚刚在太皇太后宫里,她差点儿在康熙面前失态。 不过好在听说,今年宫里不打算留人,江菱一下子便少了两个心结。她阖上房门,在屋里等了三两个时辰,估摸着康熙皇帝已经离开,便推开门想要透透气。 但刚一推开门,便看到康熙皇帝站在庭中,背着手,仿佛是在赏月。 江菱一个激灵,正待阖上房门,康熙皇帝已经听到动静,朝这边望了过来。此时回屋已经来不及,江菱只好走出去,朝康熙皇帝行礼,道了声皇上万安。 康熙皇帝略抬了抬手,笑道:“不必多礼。”言辞间带着淡淡的温和之意。 但他越是如此,江菱心里便越发地不安,仿佛已经有什么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飞出天际去了。她定了定神,垂首道:“刚才不知皇上在此,因而失礼,还望皇上恕罪。” 康熙皇帝莞尔一笑,道:“无妨,朕不过是偶然路过。” 偶然路过四字一出,江菱心里便丝丝地冒了寒气。她朝康熙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恰好是太皇太后的寝宫;她又朝康熙预备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恰好是乾清宫,似乎,真的是刚好路过。 江菱定了定神,垂首道:“那便不打扰皇上了。”言罢将要告辞离去。 “等等。”康熙略一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而后笑问道:“怎么,你怕朕?” 江菱神情一僵:“皇上为何……会有此问?” 前两年在初见康熙皇帝的时候,江菱确实有些怕他。毕竟他是个生杀予夺的帝王,轻轻摁下一根手指,便能让整个荣国府哗啦啦地倒掉了。但后来在宫里住了一段时间,又习惯了这个世界,便慢慢地没有那么怕了。现在面对康熙皇帝,她更多的是感到忐忑不安,而不是害怕。 而让江菱感到不安的原因,正是因为有些事情,远远超出了她的掌控。 但这些话是不能对康熙说的,要是说了,恐怕又会惹来一场风暴。江菱定了定神,低声道:“皇上素有威仪,自然是让人心生敬畏。”所以还是早点儿离开罢,她不过是想出来透透气。 康熙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亦愣了片刻,又不禁莞尔。 他低头望着江菱,见面前的女子低垂着头,微微地抿着嘴角,长睫毛亦在月光下微微颤抖,似乎当真是有些怵他。他无奈地笑了笑,温言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这宫里……罢了,你且在这宫里住一段时日罢,平日要是厌了倦了,便看看书练练字,或是弄些新奇的西洋玩意儿来瞧瞧。等册书造好之后,便能自由出入了。” 言罢,康熙便又温和地笑笑,转身离去了。 他心里想的是,来日方长。 但临走之前,康熙的那一番话,无异于一个重磅炸弹,惊得江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册书????!!!!! 不是说今年宫里不留人么?! ……所以说,路边的小道消息信不得。 江菱苦恼地站在庭院里,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苦恼地回屋去歇息。但因为心里存着事情的缘故,一晚上都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便有女官前来找她,说是皇太后和裕亲王妃传召,让她立刻过去。 传话的女官相当年轻,顶多只有十八.九岁年纪,显然不是太皇太后宫里的老人。江菱朝外面望了一眼,见除了她之外,庭里还站着一个秀女、三四个宫女,还有两个同样年轻的女官。苏麻喇姑正站在一旁,一笔一划地在册子上写字,于是便收拾了一会儿,跟着女官出去了。 见到江菱出来,苏麻喇姑便在册子上记下了她的名字,笑道:“去罢。” 江菱心里有些疑问,但猜想这多半是要走个流程,便跟着女官离开。 等到了地方江菱才发现,皇太后寝宫里空出了一大片地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四个座椅,还摆放着糕点香茗,与选秀那日的摆设一般无二。那里除了她们几个之外,就只有十余个年轻的宫女,俱是安安分分地站在旁边,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江菱不知其所以然,便与其他人一道在那里等候。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太阳渐渐地升起来了,才从宫里和外面各自来了两拨儿人。宫里的自然是皇太后,但宫外的那一波儿,却像是曾经见过的几位王妃。 第36章 江菱微微抬眼,目光在那些王妃们身上停留片刻,只认出了一个裕亲王妃。 她垂下目光,盯着面前的青石板路,听见那几位王妃们相互寒暄片刻,又一同到前面去,给皇太后问了声安,便各自地落座了。直到这时,江菱等人才一个个地上前去问安。 皇太后笑道:“难为你们几个,大老远地陪着福全媳妇儿过来。”言罢又转向裕亲王妃,笑道,“年前你让我给你留几个镶白旗的人,我留了,但你也知道,今年那两个地方战事吃紧,皇上心里正烦着呢,哪里有心思选秀女进宫,便索性将牌子撩了个干干净净,省得在他面前晃悠着心烦。我估摸着太皇太后手里剩下的人不多,索性额外给你挑了几个宫女。你瞧瞧——”她指着眼前寥寥无几的秀女道,“镶白旗的只剩下两个,不足往年的十分之一,你还要从这些人里挑么?” 江菱暗想,昨日听到的“镶白旗怎么能留”云云,原因多半是在于此了。 果然裕亲王妃笑道:“这事儿不是我能决定的,是皇上年前亲口对我们王爷说,要是今年有他看中的秀女,便一并拣回去,我们王爷说只留镶白旗的,这一来二往地便定了下来。”她婉然一笑,又道,“你们几个,有谁是今年的秀女,有谁不是?” 宫里的女官、宫女们大多是前些年选进来的,倒不一定是三年一次的大选。裕亲王妃这样一问,江菱与另外一个秀女便上前一步,在她面前站定。裕亲王妃的目光逐一落在她们两个身上,略微停顿片刻,便拣了一个姑娘出来,柔声问道:“你可愿意随我回府,一同服侍裕亲王?”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透着丝丝的寒意。 裕亲王妃拣的不是江菱,而是江菱身边的那个姑娘,江菱仍旧盯着面前的青石地板,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倒是她旁边的那位秀女愣住了,嗫嚅道:“这、这……” 这场大选一轮一轮地挑选过来,被刷下去的秀女无数,留下来的除了家世过硬之外,自己身上也不能留着瑕疵,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但留下来的这些秀女们,除了江菱这个异类之外,多半是打定了主意要进宫的,而不是指给某个皇亲国戚。 如果想要嫁给皇亲国戚,应该在前几轮时被刷下去,才能如愿。 裕亲王妃等了一会儿,见那位秀女不答,不禁婉然笑道:“想必是不愿了。”言罢稍稍往后靠了靠,端起一杯香茗,慢慢地抿着。袅袅的白雾升腾起来,模糊了王妃的样貌。 “我、我……”那位秀女嗫嚅片刻,咬咬牙,道,“但凭王妃吩咐!” 似乎带了些壮烈的意味。 裕亲王妃又柔柔地笑了一下,目光却渐渐地冷了下来:“王爷说过,当初之所以要留镶白旗的,为着就是一个听话。”裕亲王是镶白旗的旗主,“要是不听话,那自然也就不用留了。” 那位秀女脸色刷地白了。要是真的被裕亲王妃挑中,又来一句“不用留了”,那等于是被撂了牌子,今年大选就算是完了。她费尽心思留到最后,怎么能…… 正在踌躇着,忽然裕亲王妃又转头望着江菱,柔声笑道:“那你呢?可愿意随我回府?” 等看清江菱的模样,裕亲王妃又愣了一下,了然道:“原来是你。” 江菱尚未回答,便看见外面匆匆走来一个小太监,朝皇太后打了个千儿,道:“回禀皇太后,皇上说了,今年的这几个,一并撤了罢,一个都不留。” 皇太后倏然变色,霍地站了起来,一叠声儿问道:“一个不留?!皇上果真是这么说的?连一个——都不留?”表情相当的震惊。 皇太后当初以为,皇帝说不留人,意思是随便留两个就算完了,没想到居然连一个都不留,大大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 小太监回道:“正是,皇上说了一个不留,梁总管从旁劝了好久,也没劝住皇上。” 皇太后狠狠地捶了捶桌子,指着小太监道:“你们一个个的是做什么用的,难道不知道劝住皇上么!要是一个不留,这三年一度的大选岂非是成了笑话?又将皇家规矩摆到了哪里去?你去告诉皇上,即便是闭着眼睛选,也至少给我选一个出来。”言罢气得直抚胸口。 小太监缩了缩脑袋,小声道:“皇上刚刚也是这样说的,让梁总管给他随便挑一个出来。梁总管哪里敢呢,只得一个劲儿地告饶。这三言两语地,便定了不留,说是……说是……”说要是留下来,指不定还要多生事端,因此便不如不留。 但不知道皇上的那些话,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皇太后指着那小太监,气得直抚胸口,旁边的女官忙上前去给她顺气。过了好一会儿,皇太后的气才算是平顺了,又指着那位小太监道,“你去告诉皇上,就算是抓阄,也得给我抓一个出来。” 小太监诺诺地应了声是,匆忙离去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当前谁都没有说话,像是被定格住了。裕亲王妃端起那杯香茗,慢慢地细品,像是在等江菱回话,又像是在等康熙那边的结果——要是康熙不小心抓到了其中一个,那她自然是带不走的。因此江菱和那位秀女便都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那位秀女全身僵直,江菱则一直处于一种无所谓的状态。 反正不管是留在宫里,还是去裕亲王府,最终她都是要离开的。去哪里又有什么相干? 那位小太监匆忙赶到乾清宫,将皇太后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康熙皇帝听。康熙皇帝正抚着折子,用朱笔在上面批字,听见“即便抓阄也要抓出一个”云云,不由淡淡地笑了笑,道:“朕心意已决。如果要抓阄——梁九功,你来抓罢。” 梁总管冷汗刷地就下来了。刚刚康熙让他随便挑一个,他便已经头上直冒冷汗,现在康熙让他抓阄?……万岁爷诶,您要知道那姑娘是镶白旗的,当初便不该答应了裕亲王,现如今不上不下的,还要拐十七八道弯才能留人,想要个什么章程,您倒是说话啊。 梁大总管一面擦汗,一面不停地朝康熙望过去,期望能得到一些暗示。 康熙抚平了面前的折子,淡淡地说道:“朕前儿才撂了明珠家里的牌子,难道还算不上心意已决?你去告诉皇太后,即便是要抓阄——那是断断不可能的。朕说了不留,那便一个都不留。” 梁大总管又擦了擦汗。前些天太皇太后那里,一口气撤了五六个朝中重臣家里的姑娘,朝臣们心里正埋怨着呢。这回不管是留谁,都要成为众矢之的,除非是留着做个女官。不过就算留作女官,也是众矢之的啊。皇上想留下那个姑娘,其实、其实是挺难的。 堂下那位小太监已经快要哭了,连连叩头道:“万岁爷……”这事儿要是完不成,他回去非得挨板子不可。但这里是乾清宫东暖阁,他除了苦求康熙下旨之外,别的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正在踌躇着,旁边忽然有个人说话了:“皇上不妨听臣一言。” 康熙稍稍舒展了身体,笑道:“但不知张英你有何见解?……” 今天不是大朝的日子,东暖阁里除了康熙之外,便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近臣了。但在朝中,能称得上是近臣的,品级一般都挺高。张英说出来的话,还是有很多人会听的。 比方说,跟他同朝为官的大臣们。 张英道:“皇上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全撤,太后那里又无法交代,不妨便依照太后之言,写些条子抓阄罢。只消这些条子里,有一半是空的,便能全了皇上和太后的意思。” 康熙几乎要抚掌大笑:“你的意思是,万事由天定么?” 张英道:“正是如此。”横竖只是留两个秀女,又不是封后,万事由天定亦无不可。 康熙微微颔首,道:“那便依张英之言。”言罢朝梁九功那边瞥了一眼,道,“你听到了。去写六张条子来罢,记得留三张写着‘空’。要是朕选中了空白的,便由你去同太后解释。” 言罢倒转朱笔,在案面上轻轻点了两下。 梁大总管如蒙大赦,一面举袖擦着汗,一面提溜了那位小太监出来,到外面去写小字条。约莫两刻钟之后,便看到梁大总管带着那位小太监,捧着一个玉碗,玉碗里搓着六张纸条,颤颤巍巍地朝康熙这边走来。康熙略扫了一眼,随手从里面拣出一张,丢到那位小太监怀里。 小太监颤巍巍地打开字条,登时喜极而泣。 虽然他不认识字,但那上面明显写着许多字,而不是一个字,那便不是“空”。 小太监朝康熙皇帝连连叩首,连声道:“多谢万岁爷恩典!” 康熙仿佛有些烦躁,挥了挥手道:“去罢。”便又继续批他的折子。阁楼里的大臣们亦是连连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反倒是梁大总管胆战心惊地捧着玉碗出去,将里面的东西字条,还有袖子里的五张字条,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为什么? 当然因为那六张字条上,全都写着同一个名字啊。 六张字条?……刚刚他足足写了十一张呢。 小太监喜不自胜,捧了那张字条回到太后宫里,将乾清宫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太后听。太后听到一半,忍不住抚着胸口,道了声好险。一半写着字、一半是空,那便有一半的几率留不住人。皇帝拣中一张写着字的纸条,可真真算是上天庇佑。 ——又刚刚好,堵住了某些人的悠悠之口。 太后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那张字条,看看江菱,又看看裕亲王妃,显出了些为难之色。裕亲王妃见此情形,心里便猜到了一个大概,笑道:“既然是拣中了镶白旗的,那……那便算了罢,我去同王爷解释,再从这些宫女们当中挑两个,亦算是完事了。” 太后含笑道:“理当如此。” 从头到尾,江菱都在一旁冷眼看着,觉得颇为有趣。 不过,康熙皇帝居然挑中了她么? 六分之一的几率,自己的运气,可真是不怎么好啊。 第37章 乾清宫,东暖阁。 檀香燃起袅袅的烟雾,有一种静心宁神的功效。虽然暖阁里总共有四五个人,但俱是半点声息不闻,唯余狼毫划在纸面上的沙沙声。更漏一滴滴地往下滴着水,渐渐漫过了午时的刻线。 康熙伏案写了一会儿,便搁下朱笔,封了折子,让人装在匣子里送往吏部。 午时已到,近臣们便接二连三地告辞离去了,不一会儿,阁楼里只剩下康熙和随侍的太监们。梁大总管适时地奉上了一杯茗茶,悄声道:“万岁爷,已过了正午了,太后那里仍旧不见动静,您看……” 这些天康熙为了江菱的事情烦恼,连带着梁大总管也不得安生。因此梁大总管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江菱能早些安定下来,也好让他夜里睡个安稳觉。他算是看明白了,皇上这几天折腾出那么多事情,根源全在江菱一个人身上;或者说,根源是出在秀女受封上。 如果江菱是个普普通通的秀女,那倒还罢了,偏偏她又是镶白旗的;年前康熙刚刚允了裕亲王,如果是镶白旗的秀女,应当先紧着裕亲王府,这事儿可棘手。假如江菱早两年进宫,又或是晚两年,便没有那么多事情了,但偏偏时间就这么巧,刚好卡在了一个节骨眼儿上。 再有,前些天皇上刚刚撂了一批秀女的牌子,其中不乏朝中重臣、王公贵戚之女。要是江菱最后留了下来,皇上得罪的人可不止是一个两个了。也正因为如此,才惹出了那么多的后续来。 皇上想要留住她,而且还要名正言顺、安安稳稳地留住她。 所以撂牌子、空白字条、暗渡陈仓、阳奉阴违……这些荒唐且平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全都发生了,简直让人头顶发麻。 梁大总管在心里哀叹了一声,暗暗祈祷那姑娘赶紧安定下来,否则皇上折腾自个儿,还要时不时折腾他,他反过来又去折腾手底下的人,来来回回地简直要了人命。 康熙接过茗茶,浅浅抿了一口,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梁九功不敢打扰他,只能徒劳地来回绕圈子,时不时举袖子擦擦汗。 良久之后,康熙才抚着案上的册书,缓缓说道:“你到太后那里去一趟,就说朕虽然留了牌子,但心情实在糟糕,索性将那位秀女留在太皇太后那里,等候太皇太后发落。至于份位——”他微微沉吟了一下,才又续道,“封个常在罢。” 梁大总管吓了一跳,目光不住地往案面上瞟去。刚刚备下的册书安安静静地躺在康熙指下,那上面的墨迹尚未干透,隐隐散发着竹枝的淡香。他瞟了一眼,又瞟了一眼,直到康熙隐隐有些不耐,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爷,那册书?……” 康熙缓缓摇了摇头,道:“太过惹眼。”言罢用钥匙打开小匣子,将册书轻轻搁了进去。低阶嫔妃是用不着册书的,嫔以上才会用到这东西。他不想令她招惹是非,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梁大总管登时眼前一黑,暗想自己未来几年,恐怕都别想着安生了,但又不敢违逆康熙的意思,便道了声:“遵旨。”随后退出了乾清宫。他得赶在康熙晚膳之前回来。 康熙目光落在那封册书上,过了良久,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乾清宫里的动静,暂时没有影响到皇太后跟前。 在皇太后宫里,小太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皇上虽然不愿意,但自己拣中了这张条子,便也默认了”,太后一面含笑听着,一面朝江菱招了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又给了裕亲王妃一个抱歉的眼神。 裕亲王妃倒是不以为意。既然皇帝拣了其中的一个,那她再从其余的里面,挑两个出来便是。横竖她今天到这里来,就没想着给裕亲王带什么侧福晋、或是侍妾回去。至于年前裕亲王和康熙的那个协定,完全是因为太妃抱怨了一句“皇帝厚此薄彼”,康熙才顺口定下来的。 不过当时没有人知道,这个协定完全是康熙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裕王妃思量停当,便朝里面唯一一个镶白旗的秀女招了招手,道:“过来。” 那位秀女早已被吓破了胆,此时听见裕王妃叫她,便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连大气都不敢喘。 裕王妃问了她一些话,大多是籍贯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父亲和祖父是谁……问清楚之后,便让她在自己身边侯着,目光在余下那些宫女和女官们中间逡巡片刻,问道:“你们当中,可有愿意随我回王府的么?” 倒是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裕王妃随意地拣了两个人,又问了她们一些话,便算是定下来了。正准备带着她们离开,忽然外面匆匆走进来一个大太监,似乎是康熙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裕王妃和太后俱有些惊讶,等梁大总管到了近前,便细问是出了何事。 梁九功瞥了眼江菱,见她似乎无甚大碍,便走到太后身边,附耳说了两句话。 太后一面唔唔地应着,一面朝江菱那边望了一眼,颇有些庆幸之色,暗想幸亏康熙刚好拣中了一个人,否则今年的大选算是完蛋了。等梁九功转述完之后,便笑道:“那好,你将她送回去罢。” 梁九功笑着应了声,又朝江菱微微颔首,比了个请的手势。 江菱认出那是康熙跟前的大太监,便跟着梁九功离开。 江菱初以为,是康熙想要召见自己。但没想到梁九功带她去的地方,居然是太皇太后的寝宫。 江菱心里满满的都是疑问,但梁九功一路上都在细细地叮嘱她,便也不好去问,为何皇帝要派人送她到太皇太后那里。等到了宫室近旁,梁九功才笑道:“等过几日,封诏的旨意便会送过来,姑娘且安心住上一些时日,等事儿了了,皇上自会替姑娘另择住处。” 江菱轻轻噢了一声,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那块古怪的身份牌子。 当初她带着那块牌子进宫,又懵懵懂懂地走到了现在,有太多的事情都超出了她的预料。尤其是太皇太后的那一番话,实在是让她心里不安。因此思前想后,江菱便试探着问道:“敢问公公,这三年一次的大选,俱是内务府和户部主管的么?” 这位太监与她打过许多交道,每次都和和善善的,便想试着问一问他。 梁九功笑道:“正是。姑娘缘何有此问?” 江菱犹豫了片刻,又问道:“不知秀女的身份牌子,可是一并做好分发的么?” 梁九功笑答道:“自然是一并做好分发的。但有些秀女的身份家世,断容不得在宫里受委屈,因此便有许多人费了心思,在上面做些手脚,好让自家姑娘在宫里过得舒坦一些。哦,姑娘是个意外,道台大人预留的那块牌子,被万岁爷亲手撤换过一次,因此与别人的都不大一样。” !!!!!!!!!!!! 江菱震惊得无以复加。她完全没想到,那件东西居然是这样的来历。“被万岁爷亲手撤换过一次”,为何?!……他为何要这样做? 梁九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话。他笑着叮嘱了江菱两句,便匆匆地离开了,独留着江菱一个人在原地,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直到良久之后,江菱才慢慢地回过神,走回到自己的屋里。她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越想越觉得这事是一团乱麻,难以理清头绪。怕是要等下回见到康熙皇帝,亲自问一问他,才能知道事情的答案了。 不过,既然人情已经还完,这个答案她知不知道,多半已经不重要了罢。 江菱轻轻吁了一口气,心里又落下了一块大石。等尘埃落定之后,她便预备找个机会,消失在世人的视线中。至于宫里的册子上,她有把握把自己弄成病逝,顺利地消失个两三年。 等到再出来之后,那位道台大人多半已经迁走,她再从京城往北面走,便不容易引人注意了。 计划拟定之后,江菱便安下心来,歇息了片刻。 等到晚上,江菱留宫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宫里宫外全都炸开了锅。有羡慕江菱运气好的,有试图攀关系的,还有借机生事的,但因为江菱住在太皇太后宫里,那些羡慕嫉妒的,借机生事的,便全都被挡了出去。江菱在太皇太后宫里住了四五日,太皇太后便替她挡了四五日,直到第五日上头,才有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宫里,求见江菱。 这位不速之客,便是江菱从前见过的,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彩云。 在荣国府的奴仆册子上,江菱的名字早已经被抹掉了。又因为江菱的假身份是道台家的姑娘,正儿八经的待选之身,又是今年唯一一个有了封号的,彩云便没往别的地方想。见到江菱之后,她便一股脑儿地道出了自己的来意:来给江菱送嫁妆的。 江菱啼笑皆非。自己的真假两个身份,都与荣国府非亲非故,荣国府还要送嫁妆? 彩云解释道:“我们太太说了,‘云菱姑娘在府里住了这么些时日,理当赠些陪嫁与她,才不算是堕了荣国府的名声。这两个嬷嬷素来沉稳,跟在云菱姑娘身边,也不算是埋没了她们。要是云菱姑娘不喜,只当她们不存在便是。’因此太太与老太太议定,照着姑娘们出嫁的嫁妆备下一份,给云菱姑娘添妆。” 等彩云说完了,江菱才慢慢地问道:“要是——我不想要呢?” “只当她们不存在便是”,短短九个字已经表明,那两个嬷嬷留在这里,多半是为了监视她的。至于两个丫鬟嘛……江菱不敢妄下断言。但不管如何,她对王夫人厌恶之感又深了一层。 看来在王夫人眼里,自己永远只是个挣不断线的风筝罢了。 彩云笑了笑,又道:“姑娘先别忙着推辞,这于情于理啊,都是我们二太太和老太太的一份儿心意。姑娘一个人在宫里,身边需得留几个使唤的人儿,再留些银子傍身,才算妥当。这些嫁妆,既是荣国府的意思,也是贵妃娘娘的意思。将来姑娘在宫里,与贵妃娘娘帮衬着一二,岂非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么?” 言罢,彩云拍了拍巴掌,便有两个嬷嬷、两个丫鬟,一同走到了江菱屋里。 彩云指着她们道:“这些便是荣国府予姑娘的嫁妆。” 江菱眼里多了几分寒意。 她从左到右打量了她们一眼,见嬷嬷们俱是五六十岁年纪,从前在荣国府里打过一些交道,但是所知不多;至于那两个丫鬟,则是荣国府里的家生子,亦是见过几面的。只略略扫了一眼,江菱便已经明白,王夫人不但是要监视她,恐怕还要全天候全方位地监视她。 不能不说,王夫人的手段高明了一些,起码不再那么生硬了。 江菱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二太太或许不知,早在我进宫之前,家里便已经替我备足了嫁妆的,只等留封之后,便将人和银子一并送到。因此二太太的好意,怕是难以心领。” 她抬头望了管家媳妇一眼,眼里现出一抹残酷的笑来:“这些,我一个不留。” 第38章 “云菱姑娘。” 彩云面色连续变了几变,从最初的信誓旦旦,变成了后面的软声软语相求。 她先是动之以情,说如果姑娘不收下这些人,她肯定要被王夫人重重责罚。见江菱不为所动,她又晓之以理,劝江菱道,这宫里步步艰险,多一个人在身边,便多一个人照应。但不管是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江菱俱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彩云,仿佛在看王夫人的替身。 江菱目光凉飕飕的,没过多久,便让彩云刹住了话头。 彩云暗想,这姑娘比起我们府里的姑娘,倒是有许多不同。府里的姑娘个个儿都是温柔平和的,即便是最最严厉的大姑娘,也从未有过这样刀子似的眼神。怎么这道台府里出来的姑娘,看起来软绵绵的,但却是这样油盐不进?太太恐怕是失策了。 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江菱道:“我来问你,你们大姑娘进宫时,身边的陪嫁有几个?” 彩云愣了一下,便道:“亦是与姑娘一样的份例,两个嬷嬷、两个丫鬟。但数年过后,那丫鬟年岁过了二十五,又不愿在宫里久留,便放出去了。至于那两个嬷嬷——”她轻轻咳了一声,含糊道,“俱因为犯了些事儿,被当年的元后打发出宫去了。” 江菱微微颔首:“噢,原来是一样的份例。” 她目光在那些嬷嬷和丫鬟们当中掠过一眼,又似笑非笑道:“那你们当初为何只送了四个,而不是八个、十六个、三十二个?”仿佛设下了一个陷阱,在等彩云去钻。 彩云笑道:“姑娘说哪里话,能送四个陪嫁进宫,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了。像那些没有家底儿的妃嫔娘娘,别说是四个陪嫁,就连一个也塞不进来。姑娘还是莫要推辞了罢。” 江菱轻轻笑了一声,眼里的寒意更甚:“既然你们知道,宫里最多只能送四个陪嫁,那又将我府里的陪嫁当成了什么?莫非荣国府里的陪嫁是陪嫁,我府里千里迢迢送过来的嬷嬷们,便不算是陪嫁了么?我虽在荣国府里住过一段时日,但谁亲谁疏,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她轻轻点了点那四个人,又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四个人进宫,我府里送过来的嬷嬷们,便要被挤出宫去了。你自己说,这四个人,我到底能不能留?” 这便是在指责王夫人越俎代庖了,还偏偏字字戳中了要害。 彩云面色接连变了几变,想反驳,但一时间却找不到反驳的话。眼前这姑娘说得字字在理,虽然她确实在荣国府住过一段时日,但不管如何,都不能越过了她的娘家去。良久之后,彩云才讷讷道:“至少、至少要留两个下来罢……”显得相当的没有底气。 江菱笑笑,道:“即便今日站在我面前的是二太太,我亦是同样的话:一个都不留。”她停顿片刻,又放缓了声音道,“当然我也不愿意为难你,这些人你要是带回去,难免会惹二太太不快。要是留在我这里,呵,那我便要不快了。因此我教你个招儿:你将这些送到贵妃娘娘宫里,让贵妃娘娘择几个留下来,免得你们太太又要多费唇舌。”将人留在贾元春宫里,一是能彻底塞住王夫人的口,二是能彻底堵住她亲自送人进宫的可能性,简直是皆大欢喜。 至于贾元春会不会把人再送回来?…… ——江菱有的是办法。 彩云脸色变了几变,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当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无可奈何地应下了。 正待离开,忽然江菱又道:“等等。” 彩云停住脚步。 江菱指着案面上的一摞银票道:“这个,也带走罢,你们姑娘用得着。” 彩云脸色又变了变:“这是……”二太太留给姑娘的嫁妆。 但彩云终究没敢说出口。 江菱稍稍掠过一眼,便明白了彩云的欲言又止。她笑道:“难道你们大姑娘便不需要使银子么?”这些银子她拿在手里,非但烫手,而且还是一枚定时炸.弹,倒不如早早送出去干净。 于是彩云便带着那几个人,还有那些银票,去到了贾元春的宫里。贾元春听完事情经过,叹息道:“那便留下来罢。”她宫里除了抱琴之外,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用。这些人要是留在她宫里,倒是可以解了燃眉之急。 彩云大大松了口气,自觉完成了王夫人的交代,便又回去知会王夫人。 王夫人听完事情经过,气得指着彩云的鼻子,想骂,但又不知如何去骂。这事儿江菱做得毫不留情,但偏偏又滴水不漏,挑不出半点错儿来,还彻底断绝了她再送人进宫的路子,简直精彩绝伦。好半天之后,王夫人才平顺了气,恨恨道:“倒是我与老太太看走了眼,放了一个厉害的角色进宫!” 贾元春要是留了人在宫里,荣国府想要再送人进去,便是千难万难了。 而且这些不是陪嫁,府里不知道要动用多少资源,才能替贾元春把人留住。 但再一想到当日贾元春的哭诉,说自己身边无人可用,王夫人便又叹息了一声,道:“罢了。”她挥挥手,吩咐彩云道,“你去将此事禀告老太太,请老太太示下。” 但宫里的事情,任凭贾母再是神通广大,也是插不进手的。于是当天晚上,先前留在府里的那些嬷嬷和奶娘们,便被送到了江菱面前。因为宫里留不住那么多人,因此江菱便挑了一个奶娘、一个沉稳可靠的嬷嬷,留在自己身边,余下的俱散了些银子,让她们回江南去了。 至于嫁妆,道台府里也是准备了一笔的,只不过直到现在,才到了江菱手上。 江菱留了人,又等了三两日,不见王夫人那边的动静,便知道事情是暂且平息下来了。等到第四日上头,宫里便来了旨意,给了她一个常在的封号,暂且住在太皇太后宫里,由太皇太后看着。 至于明面上的理由,是一句含糊的“让太皇太后教导一番也好”。 一时间宫里众说纷纭,有说江菱失宠了的,有说当日皇上不过偶然兴起,即便是封了常在,也是不得圣宠,毫无用处。慢慢地,幸灾乐祸的声音便多了起来。但因为江菱住在太皇太后宫里的缘故,这些声音极少能传到她的耳朵里,俱被太皇太后挡了个干干净净。 尤其当她们打听到,江菱自从受封至今,从来未蒙召幸,就更加地幸灾乐祸了。 这些言论江菱偶尔听见,便往往一笑而过。康熙皇帝不愿意折腾她,倒是让她松了一口气,落个清闲自在。除了在有些时候,江菱会想起那块古怪的身份牌子之外,日子倒是与往常别无二致。 不过这几天,她在练习自己的异能的时候,发现它又有了些变化。 在一开始,江菱得到那个异能的时候,它仅仅只是能让人做个噩梦,而且还只针对特定的人。慢慢地江菱发现,随着那些植物激素越用越多,这项能力的使用范围就越来越大,等到她进宫之前,已经能够同时让三四个人,在夜里做同一场噩梦了。这些天江菱忙着应付皇帝,暂且忽视了身体的变化,等一清闲下来,她便又发现,自己能制造的不只是噩梦。 那天晚上,江菱偶然兴起,便将嬷嬷们从府里带来的、剩余不多的植物激素抹在手背上,躺到床上去歇着了。当晚她睡得很是安宁,还做了一场有关前世的梦。在梦里,她来到了一个小公园,在公园里慢慢地荡秋千。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之间,她听见一个人在自语道:“这是哪里?” 睁眼一看,才发现太皇太后茫然地看着四周,似乎是在思索自己的处境。在太皇太后身边,零零星星地站着几个人,有苏麻喇姑,也有太皇太后宫里服侍的女官和太监。但她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茫然,似乎是在思索,自己是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江菱立刻就被惊醒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盯着自己的手背看了一会儿。那一抹淡淡的痕迹早已经消除,细微的脉动在她的肌肤之下,顺着她的血液慢慢流淌到身体里。她回想起梦中的那些面孔,骇然发现,除了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之外,余下的太监和宫女,都是宫里不需要守夜的。 这意味着什么? 她很可能,把别人拉到自己梦里来了。 江菱拥着被子想了一会儿,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和歉意。现在她已经不需要植物激素,便能制造出一场噩梦了,但没想到这些植物激素,用着用着,便再一次升了级。她不知道宫里的这些人,在见到那些古怪的场景之后,会是怎样一个想法,现在她只希望太皇太后醒来之后,不要记得她。 又等了片刻,天光渐渐地明了,宫里的人也悉数开始起身洗漱。 江菱唤了嬷嬷进来,正待问她昨晚可有什么动静,嬷嬷便已先开口了:“姑娘,昨儿夜里老奴做了一个梦,梦见太皇太后,还有姑娘,还有宫里的许多人一起,都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有秋千,还有许多古怪的物事。正待看个仔细,便从梦中惊醒了。” 江菱轻轻噢了一声,知道如果仅仅是这样简单,嬷嬷不会特意来告诉她。 果然嬷嬷又道:“姑娘你猜怎么着,昨儿老奴醒来一问,屋里的人全都做了这个梦。今儿一早再去问,宫里多半的人都做了这个梦。姑娘你想,这可是不是真的巧了?” 江菱暗想,当然巧了,因为是我把你们拉到梦里来的啊。 她换上一副苦恼的表情,亦道:“昨夜我也做了这个梦。” 嬷嬷闻言便来了兴致,叨叨地说道:“原来姑娘也做了这个梦。这倒是奇了。老奴活了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事儿。姑娘你说,这世上当真有人能做同一个梦么?方才有些宫女同老奴说,太皇太后宫里定然是撞了邪了,要不怎么只有这宫里的人做了同一个梦,皇上那里,还有其他娘娘们那里,却不见半点动静呢?……哦,据说皇上昨晚又熬了大半晚,直到凌晨才歇去,倒是不曾有梦。” 江菱心里隐隐有些后怕,勉强笑道:“那太皇太后怎么说?” 嬷嬷摇头道:“老奴亦不知,或许会让人来驱了邪罢。” 江菱噢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此后一连几个晚上,江菱都没敢再动用那个能力,生怕太皇太后怀疑到自己身上。太皇太后找了两个人进宫查看,又烧了两道符纸,见那个梦境再也没有出现过,便查了查,就此作罢了。 因为江菱早在半月之前,便已经住到了太皇太后宫里,受封也有些日子了,因此倒没往她身上想。 江菱松了口气,便开始着手,准备给自己制造一场大病。 第39章 但是在装病之前,事情又出了变故。 江菱在屋里翻了翻黄历,正准备选一个黄道吉日,好好地生一场大病,但她看到黄历上的日期,一下子便愣住了:当天是三月二十九,距离下月初一,只剩下不到两天的时间了。 当初江菱进宫的时候,曾与林黛玉有过约定,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到城郊那座最大的佛寺里,和林黛玉见面。要是江菱不到,林黛玉便会一直等下去。自从江菱来到这个世界,所遇到的第一抹暖色便是黛玉姑娘,因此不管如何,江菱都不愿意让林黛玉在那里空等。 装病的计划只能暂且搁置,她得先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出宫。 江菱合上黄历,开始犯愁。 自从住到了太皇太后的寝宫,不管江菱走到哪里,身边总是乌泱乌泱地跟着一大群人。她曾经问过苏麻喇姑,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常在,为何会有这样超规格的待遇,当时苏麻喇姑轻描淡写道:“因为你是住在太皇太后宫里的。”所以需要身边随时跟着人。 江菱闻言,唯有无奈地作罢了。 但现在她想出宫,身边却跟着一大群人,真是有些麻烦哪。 江菱捧着黄历,思考了一会儿,便又跑到苏麻喇姑跟前,期期艾艾地说,自己想要出宫礼佛。 这宫里的后妃们大都喜佛,苏麻喇姑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这些后妃们有些是为了心里慰藉,有些是真心实意地皈依了佛祖,还有些纯粹是信了因果报应,因此宫里礼佛之风一度盛行。江菱以为,要是自己用“上香礼佛”的借口出宫,苏麻喇姑或许会看在佛祖的份上,放自己出去。 但苏麻喇姑笑道:“宫里有小佛堂,你要是心诚,在宫中礼佛也是一样的。” 于是江菱郁卒。 既然苏麻喇姑这条路子走不通,江菱便只能从别的地方着手。时间只剩下不到两天,如果要使计策,最好从宫里主事的人那里想办法。江菱把太皇太后、皇太后、甚至连康熙皇帝都考虑了一遍,最终把主意打到了太后身上。 ——为什么是太后? ——因为太皇太后的意思,就是苏麻喇姑的意思啊。 现在宫里主事的后妃,一个是太皇太后,一个便是皇太后,至于身为贵妃的贾元春,早已经被生生架空了。江菱打定主意之后,便找了个借口出去,在御花园里兜兜转转,不一会儿便到了太后宫前。 她找的借口是采摘花瓣,因此便提着一个篮子,一面慢慢地摘,一面闭上了眼睛。 一缕淡淡的馨香从江菱指尖散发出来,不受控制地蔓延而去。她身后乌泱乌泱的那一大片人,都以为是御花园里的花香,没有往别的地方想。江菱一面操纵着那缕香气,一面绕着太后的寝宫,有意无意地走了一大圈,构造出了一个极为美妙的梦境。 江菱刚刚掌握这种能力,用得还不大熟练,好一会儿之后,才找对了地方。 现在正是午憩的时辰,皇太后正在宫里歇午觉,忽然梦到了一座空茫的山谷。山谷幽静深远,回响着空蒙的佛号声,一声接着一声,层层叠叠,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歇。 皇太后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她已沉浸在了这场美妙的梦境里,享受此时的安宁。 山谷里的雾气一点点退去,显出了一个巨大的朦胧的轮廓,恍然便是一间佛寺。悠扬的佛号声伴随着袅袅的檀香,在空蒙的山谷里悠然回荡。皇太后亦是礼佛的,便走到佛寺里,诵了一声佛号。 霎时间天边涌现出大片七彩的祥云,伴随着悠扬的佛号声,翻涌,舒卷,飘散,如一幅绚烂至极的画卷。皇太后的目光穿过佛寺,看见那些七彩的祥云朝这边飘过来,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金雨。 金色的雨点打在佛寺上,发出空蒙悠远的声音。 皇太后只感到心里一片安宁,仿佛生平从未这样安宁过。她闭上眼睛,一声声地诵着佛号,表情无比虔诚。直到那场金雨淅淅沥沥地停了,皇太后才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一室寂然。 皇太后问道:“我在梦里梦见了一座佛寺,你们有谁见过它?”随后细细地描述了它的模样。 周围的宫女们都面面相觑,自称不曾见过。太监们亦是如此。皇太后有些失望,又不死心地找人问了几回,才从一位小太监口中得知,皇上新封的那位常在,曾见过这座佛寺。 准确地说,她曾经到过这座佛寺,找高僧们给一面镜子开过光。 皇太后闻言大喜,当场便找了江菱过来,问她是否见过那座佛寺。 江菱自然是应对自如。因为皇太后梦里的那座佛寺,就是她一手创造出来的,与自己先前到过的那一座一模一样。让皇太后梦到它,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机会。 果然皇太后大喜道:“既然你曾经到过那个地方,不妨与我一同去寺里,给佛祖上柱香罢。” 江菱自然是答应下来了。又因为第二日就是初一,刚好是个上香的好日子,于是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在第二日去那座佛寺给佛祖上香,以显示自己的虔诚之意。 直到这时,江菱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事情妥当了。 第二日一早,也正是下个月的初一,江菱跟着皇太后的车驾,浩浩荡荡地往城郊驶去。 那座巍峨的佛寺掩映在树木之中,虽然有些不起眼,但确实是城郊最大的一座佛寺了。江菱陪着皇太后进到佛寺,又上了香,添了香火钱,还陪着抄了一会儿经书,才偷了个空闲出来如厕,顺带找到一个小沙弥,问他是否见过一位十三四岁的姑娘。 小沙弥笑道:“这位便是菱姑娘了罢。施主请随我来,林施主已在寺里等候半日了。” 江菱微感惊讶,又稍稍地双手合十,垂目道:“多谢小师父。” 小沙弥带着她穿过层层厢房,来到最尽头的一间屋子里,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便离开了。江菱轻轻推开房门,看见案面上白雾袅袅,雪雁拿着扇子在扇风,似乎是在煮茶;林黛玉捏着笔杆,有些心不在焉地在纸上涂涂写写,不一会儿便撕了个干净。 江菱轻声唤道:“阿玉。” 林黛玉转头望见她,小小地欢呼了一声,抛下笔杆跑到江菱跟前,鼻尖上隐隐沁着汗珠。江菱取出帕子,替她仔仔细细地擦净了,才又笑问道:“你是何时到的?” 林黛玉轻轻哼了一声,道:“我昨晚便到了,在这里住了一夜。” 言罢林黛玉停了片刻,又续道:“亏得我早来了一个晚上,否则今天便要在佛寺外面干瞪眼了。阿菱你难道不知,皇太后与宫妃出行之前,是要清场的么?”隐隐有些埋怨之意。 江菱轻轻咳了一声,有些歉意道:“我忘记了。” 事实上是江菱并非本地土著,因此有些常识,完全是一知半解。 林黛玉小小抱怨了两句,便拉着江菱的手进屋,轻轻吁了一口气道:“不管如何,终究是见到你了。阿菱你不知道,这半个多月以来,我在府里日日煎熬,真想从此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江菱转头望了雪雁一眼,恰好雪雁也停止了扇扇子,微微点头,意思是姑娘说的是真的。 江菱便侧头望着林黛玉,隐隐有些责备道:“你怎能有如此念头?” 林黛玉轻轻哼了一声,用笔杆戳了戳案面上的纸张,小小声地抱怨道:“你不在府里,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她们一个个地都围着宝玉转,连刚刚进府的湘云都紧着宝玉,说来倒是不解,这府里的姑娘们一个个都哄着宝玉,宝玉偏偏还能一个个地捧在手心里疼着,我、我才不管他呢。”言罢轻轻跺了跺脚,表情隐有些恼恨之意。 江菱仔细打量了片刻,确认林黛玉不是在使小性子,才笑道:“你不再介意宝二爷了么?” 林黛玉一时气结,狠狠拧了一下江菱的手背,气道:“你又取笑我!”背过身子不再理她。雪雁摇摇头,继续扇她的扇子,等那壶茶煮得滚烫了,才慢慢地熄了火。 江菱上前去斟了一杯茶,端到林黛玉面前,笑道:“阿玉我错了,你原谅我罢。” 林黛玉轻轻哼了一声,接过茶,等稍凉了之后,才浅浅地抿了一口,道:“我原谅你了。” 江菱宛然一笑,亦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慢慢地抿着。 不知不觉间,林黛玉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担忧起江菱的处境来:“阿菱你在宫里过得可好么?我听说宫里俱是阴森森、冷凄凄的,但凡是进了宫的,都别想再出来了。我还听说大选的时候,公公们卡一道,户部司官卡一道,后宫嫔妃们卡一道,秀女们自己也是明争暗斗,差点儿闹出人命来。阿菱你——”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江菱片刻,见江菱完好无损,才长吁了一口气道,“幸亏阿菱你无甚大事。” 江菱笑道:“我命大得很。”但不知怎么的,却想起了那块特殊的身份牌子。 当初那块特殊的身份牌子,恐怕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替自己挡了不少灾罢? 江菱想到那块牌子,又想到康熙皇帝,还有梁大总管当日的那些话,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她搁下茶盏,将那些念头暂且抛到了脑后去,故作轻松地笑道:“莫再提我了,说说你自己罢。你近日在荣国府里过得可好?我听说省亲别墅变成了一间大观园,府里多半的姑娘们都在大观园里住着,可是真的么?” 林黛玉闻言,忽然微微红了眼眶,涩涩地唤了声“阿菱”。 她走到江菱近旁,攥住江菱的手,带着些哭音道:“她们私下里传说,荣国府为了造大观园,还为了两位舅舅的仕途升迁上下打点,耗资甚巨,账面上的亏空已经填不平了,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姑娘们的嫁妆上。后来外祖母亲口告诉我们,府里的日子虽然紧了些,但比起别个,还是绰绰有余的,断断动不到姑娘们的嫁妆。府里的日子虽然一日紧似一日,但要是仔仔细细地开源节流,还是能熬过难关的。但不知怎么的,我总感觉这事儿有些不对劲。” 林黛玉小小地抽噎了一下,才道:“阿菱,我怕。” 第40章 江菱轻轻拍着林黛玉的背,安抚道:“事情尚未有定论。” 前世她曾看过红楼梦,但许多事情都已经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在红楼梦的末尾,贾府上下都过得不大安生,府里的几个姑娘也都远嫁他乡,至于林黛玉则更是……江菱抚了抚自己的额角,感到身上的压力甚是巨大。 林黛玉垂首道:“我原也以为如此,但他们言之凿凿的……阿菱,你知道么,琏二爷前日新纳了个外室,把琏二奶奶气得不行,在府里一通闹腾,便将荣、宁二府的底子都抖搂出来了。原来当初她协理宁国府,便已经看出宁国府的亏空不亚于荣国府,两府的奶奶们正在闹腾着呢。大观园恰好夹在两府之间,整日整日地听了许多流言蜚语,我、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她低着头,绞着自己的衣角,眼眶儿又有些红了。 江菱叹了声气:“阿玉。” 林黛玉小小地嗯了一声,绞了一会儿衣角,又小声道:“我才不管他们呢,横竖大观园里有山有水的,又有许多姑娘们陪着,终日地吟诗作画,倒也有趣。要是阿菱你还在就好了,我也不至于这般寂寞。”她说到后来,已经带了些落寞之意。 江菱沉吟了片刻。 忽然她问道:“阿玉,你父亲亡故时,可曾给你留了什么东西?” 林黛玉轻轻呀了一声,眼睛清亮亮地望着她,讶然道:“阿菱你怎么知道?”她父亲临终之前,确实给她留了一些东西,但她可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呀。哦……琏二爷好像是知道的。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也应该是知道的。但后来事情慢慢淡化,便没有人再提了。 江菱眼里多了些了然的神色,思忖片刻之后,便叮嘱道:“这些东西你好好地留着,别跟任何人说,甚至——不能跟我说。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只消说两个字:没有。再问起来,便推说当时你年纪小,将事情都忘了个干净。但是在能出府的时候,一定要将东西打理齐整,明白么?” 她大致猜测到一些,林黛玉之父给她留下的东西,约莫便是她的嫁妆了。 林黛玉轻声道:“哦……”但仍旧有些迷糊。 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说么?那外祖母呢? 林黛玉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外面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于是便让雪雁出去看看。雪雁应了,走到外面去问了问,回来同她们说道:“是外面来了一队侍卫,可吓人可吓人了,还有许多像是皇亲贵胄的人,说是什么、说是太后让他们来的。”言罢瞅了江菱一眼。 江菱愕然。 这事儿又同她有什么关系了? 但事实上还真和她有些关系,要不是江菱给太后制造了那场梦境,让太后以为那是吉兆,干脆将自己的儿子女儿、侄儿子女、外甥外孙什么的一并都叫了过来,外面还不会这样的喧哗。 江菱朝外面望了望,暗想自己应该离去了,便叮嘱林黛玉道:“这些话你一定得记着,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一定要攥在自己手里,攥牢了,记住了么?” 于情于理,她都不过是一个外人,即使和林黛玉关系再好,也没有替她处置父亲遗物的道理,因此只能反反复复地叮嘱林黛玉,将东西牢牢攥在手心里,攥牢了,万万不能流落到外面。 直到林黛玉连连点着小脑袋,似乎是真的记住了,江菱才停止了说教。 江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我再去同内务府说说,日后的探亲假,还有到宫里探视的名额,都留给你和雪雁便是。”她那位养父远在万里之外,短时间里是用不着的,“要是你在荣国府碰到了什么难处,便让雪雁进宫去告诉我,虽然我似乎很难出宫——但毕竟是能帮着些的。” 言罢又朝雪雁望了一眼,似乎是询问她的意思。 林黛玉扑哧一声笑了:“阿菱、阿菱你……哎哟!” 她歪着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江菱一眼,又是扑哧一声笑了。 等片刻之后,林黛玉才止住了笑,轻声道:“我记住你的话了。父亲留给我的东西,我自然是要好好留在手里的。阿菱你放心罢,我心里都记着呢。” 江菱轻轻点头,说了声甚好。 又过了片刻,等外面的喧哗声小一些了,江菱才起身道:“我该回去了。刚刚到你这里来,是从太后那里偷了空儿的。要是时间长了,难免会惹太后起疑。”到时又是一桩大.麻烦。 林黛玉嗯了一声,道:“我送送你。” 当下江菱便和林黛玉、雪雁两个,推开厢房的门出去,前往太后落脚的地方。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除了偶尔能见的侍卫们之外,便只有身穿朝服、年龄各异、但脸上全都带着无奈表情的皇亲贵胄们了。太后这场动静闹得挺大,几乎把整个京城里的皇亲贵戚们全都叫了过来。 这一路走来,江菱起码看到了两个亲王、三个郡王、数不清的世子王妃,但因为她们三个都是小姑娘的缘故,倒是没有人为难她们。等到了地方,林黛玉停住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便只能送到这里了。阿菱,等下月十五,你还会出宫来么?” 江菱颔首道:“我会尽量出来的。” 林黛玉扑哧一声笑了:“阿菱你……”她笑了片刻,又摇头道,“你莫要哄我啦,我知道宫里宫禁森严,你能出来这么一次,已经是费了很大的心思。要是月月初一十五都到这里来,恐怕还没等走到这里,便已经被拖回去领规矩了。” 她松开江菱的手,笑道:“要是出不来,只需要派个人到这里来,告诉我一声,便算是遵循了你我的约定。我要是在府里出不来,也会派人到这里,告诉你一声。你……唉,你是谁呀?” 林黛玉愕然望着江菱身后,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人。 江菱回身望去,看见一位少年站在佛寺前面,正看着她们两个,像是有些惊讶。 林黛玉朝江菱身后缩了缩,探出一个小脑袋问道:“我似乎曾经见过你,但是在哪儿我却忘了。你站在这里看着我们做什么?不知道我们都是女子么?”隐隐有些抱怨之意。 那位少年愣了愣,才抱了抱拳道:“抱歉,唐突了姑娘。” 林黛玉拉了拉江菱的手,道:“阿菱我们走,不理这个人。”欲拉着江菱离开。 但她拉不动。 江菱仔细打量了那少年片刻,才稍稍屈了屈膝,道:“见过王爷。” ——是北静王水溶。 早在去年的时候,江菱便见过北静王两回,但因为时间久远,记忆有些模糊不清。刚才少年那一抱拳行礼,江菱才隐约记起来,这位便是北静王水溶。她在暗中拉住林黛玉的手,写了北静二字。 林黛玉攥住拳头,稍稍后退了两步,惊讶道:“你、你是北静王?” 片刻后又点头道:“我听府里人说起过你。” 当时江菱和林黛玉,是一起见过这位北静王的。但那事情已经隔了大半年,乍一见到之下,林黛玉便没有认出来。直到江菱提醒,她才明白了眼前这少年的身份。林黛玉松开江菱的手,与雪雁一起朝北静王行了礼,又偷偷拉了拉江菱的衣袖,意思是,怎么办? 江菱定了定神,道:“我们几个人在这里,不过是偶然路过,但不知王爷——” 北静王笑了一下,目光落在江菱的服饰上,意有所指道:“小主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江菱倒吸了一口凉气,正待回答,忽然林黛玉又探出一个小脑袋来,轻声道:“你、你不要胡说八道,她才不是胡乱跑出来的呢,只是偶然路过,嗯,偶然路过。” 北静王笑而不答。 江菱轻轻拍拍林黛玉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又缓缓说道:“多谢王爷提点。” 北静王便不再说话,转身进到了佛寺里。等到他走远了,林黛玉才后怕地拍拍胸口,小声道:“总算是走了!阿菱你说,这人好端端地跑出来做什么呢,吓了我一大跳。” 江菱笑道:“北静王是好意。” 刚刚她在林黛玉那里呆了好一会儿,已经耗费了不少的时间;现如今跟着林黛玉一路走来,又与她说了许多话,要是再不回去,恐怕太后心里要生疑了。江菱想了想,便叫住一个路过的沙弥,询问太后可还在原先的佛堂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便与林黛玉道了声别。 临走前,林黛玉嘟嘟哝哝道:“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江菱闻言禁不住笑了:“奇怪的人?”北静王? 林黛玉点点小脑袋,道:“对呀,你瞧着他不奇怪么,忽然经过佛寺,又忽然停下来看了我们好一会儿。哦,大约是阿菱你的衣裳服饰,引起北静王的注意了。但他——”她伸手点了点佛寺里面,嘟哝道,“他怎么能这样呀。” 江菱轻轻咦了一声,又问道:“那阿玉以为,北静王此人如何?” 林黛玉偏头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江菱又轻轻噢了一声,朝雪雁望了一眼,雪雁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脚底的草尖,似乎没有听到她们的话。于是江菱便收回目光,轻声道:“我回去了,你自己要小心些。” 林黛玉嗯嗯两声,道:“阿菱你去罢。” 江菱转身朝大佛堂里走去。临到佛堂前,她回头朝身后望了一眼,看见林黛玉已经在雪雁的陪同下,回自己的厢房去了,便略略放下心,悄无声息地走回到佛堂里。 佛堂里面无声无息,太后阖着眼睛,在堂前笃笃地敲着木鱼。一盏青蒙蒙的灯供奉在佛前,似乎已经沾了些油污。四五个小沙弥盘坐在佛堂前,有些在诵着佛号,有些在给佛灯添油,仿佛没有留意到江菱的到来。江菱暗暗松了口气,佩服了一下他们的职业操守,便回到案前继续誊抄佛经。 十卷经书抄完,太后的木鱼声也慢慢地停了下来。 “陪我到屋里歇会儿罢。”太后道,“我有些倦了。” 江菱应了声是,上前扶起太后,陪着她走到一间厢房里。太后和衣卧了,江菱便继续在旁边抄她的佛经,权当是练字了。并非她不想去找林黛玉,而是佛堂外面全都是人,全京城里的亲王郡王世子王妃们,几乎全都被太后给叫过来了。在此时出去,无异于落人话柄。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砚台里的墨汁像是要干涸了。江菱搁下笔,准备去跟小沙弥取一块墨锭,刚刚推开房门,便看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正在朝佛堂这边缓缓走来。 ——怎么是他?! 江菱愕然捂住了嘴,阻止了自己脱口而出的尖叫。她刚想要背过身去,康熙已经发现她了。只略一转向,便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江菱无可奈何,便唯有出了厢房,走到长廊下,压低了声音道:“参见皇上。” 第41章 康熙略抬了抬手,温言道:“不必多礼。” 江菱稍稍退后两步,给康熙让出了一条路来。康熙微愣了一下,又含笑着上前两步,亦压低了声音问道:“太后可在这里歇息?”显然是明知故问了。 江菱退无可退,背心抵在长廊的墙上,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回皇上……是。” ——你要是不知道太后在这里歇息,为什么要压低声音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江菱心里多了个小人儿在疯狂地吐槽,但表面上却连一丝细微的变化都没有。她蓦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康熙皇帝的嫔妃,如果康熙皇帝想要做些什么,好像,没有办法拒绝。 因为她是今年唯一一个留下来的秀女,唯一一个。 唯一一个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没有别人,只有你了。 江菱心里的小人儿开始疯狂地跳脚,继而泪流满面地发现,皇帝清场的阵仗比太后还要大,周围方圆三百米之内,已经见不到人影了。她只能暗暗祈祷林黛玉已经回到厢房,莫要被侍卫们当成了清场的对象。虽然现在,她最应该担心的,好像是她自己。 康熙低咳一声,眼里多了些淡淡的笑意。不是没看出她的惊慌,但这份儿惊慌,反倒让她有了些许生气,不再像从前那样沉默寡言,或是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了。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厢房里传出了一个沉缓的声音:“云菱。”似乎是太后醒了。 于是康熙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菱离去,还如蒙大赦般道了声“皇上恕罪”,倒有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他摇头笑了片刻,又吱呀一声推开房门,稍稍欠了欠身,道:“给母后请安。” 厢房里一片静谧,唯有案面上点着一盏青蒙蒙的佛灯,还有一摞墨迹未干的佛经,外带一个几近干涸的砚台。康熙的目光从案面上落到床榻上,看见江菱扶着太后,从床榻上起身,又等太后定睛看了看他,才缓缓说道:“噢,原来是玄烨。” 康熙的生母已然逝世,太后作为名义上的皇母,与康熙之间一直维持着平和。但至于到底如何,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才知道了。见到康熙进来,太后便比往常多了些笑容,道:“到这里来坐罢。”随后让江菱搬一个靠枕过来。 江菱依言照办,然后退到房间的另一侧,垂首沉默不言。 ——她又恢复往日的模样了。 康熙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告诫自己莫要心急,便坐到太后身旁,陪着说了些话。太后瞅了瞅他,笑道:“难得你日理万机,还陪着我这个老太太到佛寺里折腾。今儿我让你们过来,是因为我曾沐浴过这佛寺里的祥瑞,因此便想让你们也沐浴一回。咳,刚刚额娘在佛寺里留了一会儿,发现这寺里的高僧,确是有几分本事的。” 康熙笑道:“既然母后喜欢,那朕便赐给他们一个封号罢。” “嗳。”太后摆摆手,摇头道,“这里的高僧都是秉性高洁、超脱世外、不问俗世的出家之人,哪里会受你的封号。刚刚我问过一回,他们连我这个皇太后的帐都不买。诺,这些佛经,还有刚刚在堂里抄好的那二十份《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俱是给你和太皇太后祈福用的。我今儿只带了云常在一个人过来,身边没有识字的女官,因此便只誊抄了这么些。” 康熙闻言笑道:“多谢母后记挂。”随后又往江菱那边望了一眼。江菱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安安静静地站在太后身侧,仿佛没有意识到他的打量。康熙看了片刻,便收回了目光,哑然失笑。 果真让太皇太后猜着了,她不但是有些怕自己,而且还很怕。 但不知道这份儿害怕,到底源自于哪里。 康熙暗自琢磨了片刻,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眼看着太后又有了些倦色,他便笑着起身告辞,说自己还要到佛堂里沐浴一会儿佛光。太后笑着点点头,道:“理当如此。”因此便不再留他。不过在临走之前,太后又道:“云菱,你送一送皇上罢。” 江菱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维持不住自己平静的表情。不过好在刚刚来了那么一出,她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深深地呼吸几下之后,便将心里连连跳脚的小人儿摁了下去,走到康熙跟前,低声道:“皇上请罢。” 康熙笑了笑,倒是未曾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去了。 江菱把康熙送出厢房,正待回屋,忽然听见康熙出声道:“等一等。” 她心里咯噔一声,却不得不停住脚步,恭声问道:“皇上可还有事儿么?” 虽然表面上依旧平静,但江菱心里却一直在打鼓。别的不说,唯一一个留封的秀女,这个身份就足够让她惊悚了。据说康熙皇帝这段时间里,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夜不能寐,暂时顾不上她,但等康熙 忙完了这段时间之后呢?……他,他预备将她怎么办? 江菱越想,便越觉得自己应该趁早生一场大病,然后逃之夭夭。 这样复杂的心思,康熙皇帝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能看到江菱表情虽然未变,长长的睫毛却颤了几下,十指亦不自觉地攥紧,后背再一次抵在了墙上。康熙再次低咳一声,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似乎有点儿十恶不赦。 他缓了缓情绪,问江菱道:“太后预备何时回宫?” 这倒是个不那么惊悚的问题……江菱暗暗松了口气,答道:“回皇上话,太后预备在佛前许下三桩誓愿,又誊抄一百二十份佛经,再亲自点亮长明灯,以表虔诚之意。高僧们说,太后需得在寺里留上一两日,才能全了这桩宏愿。”这便是要留在寺里过夜的意思了。 康熙略略沉吟片刻,又稍点了一下头。江菱等了一会不见吩咐,便屈了屈膝,道:“既然皇上无事,那便……”告辞了。这三个字尚未出口,康熙便略一抬手,道:“别忙。朕还有些话要问你。” 江菱定了定神,脑海里拉响了尖锐的警报。 虽然不知道康熙的意图,但她却本.能地感觉到,这或许不是什么好事……等了片刻之后,康熙才说道:“不过现在,朕要赶着到佛堂里去。等过了未时,你便到那处亭子里去罢。”说着,他朝不远处的凉亭望了一眼。 江菱顺着康熙的目光望去,看见葱郁的林木掩映下,一座精巧细致的亭子矗立在其中,里面摆着一张小小的石桌、几张小小的石凳,看起来相当僻静清冷。她想了片刻,想不到什么理由来推辞,便唯有无可奈何道:“遵旨。” 康熙眼里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见江菱应允,转身走到佛堂里去了。 江菱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到厢房,看了一眼更漏,已经是午时二刻了。距离康熙口中的未时,只剩下短短数刻钟的时间。她心里记挂着林黛玉,又因为康熙的那一席话而感到心烦,不知不觉便有些走神。太后见到江菱这副样子,轻轻地笑了笑,但是却未曾点破。 江菱上前服侍太后起身,又给她加了一个靠垫。 太后舒缓了情绪,顺手拿了江菱刚刚抄好的佛经在手里,一页页地细看。经过两三年的练习之后,江菱那一笔字终于能看了,虽然比不上真正的大家,但好歹端端正正,有了几分劲峭之意。太后翻了几页,便将空白的纸张铺展开来,预备自己再抄几份。 砚台里的墨迹已经干涸了,江菱只能又出去了一次,问小沙弥拿墨锭。 墨锭取来之后,江菱又取了些清水过来,替太后研好了墨。不知不觉地,时间已经接近了未时。江菱犹豫了一会,便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跟太后说了。太后倒是未曾多说什么,轻而易举地便放行了。 江菱推开厢房的门,犹豫了片刻,才慢慢地朝那座亭子走去。 郁郁葱葱的林木掩映下,亭子显得丝毫不起眼。江菱去到的时候,梁大总管已经带人摆好了杯盏茗茶,只等正主儿过来了。见到江菱的那一刻,梁大总管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了一个了然的表情。 ——也不知道这位太监总管,刚刚想到了什么。 江菱心里忽然涌起了这个念头,但片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上前去跟梁大总管问了声好,便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康熙皇帝的到来。梁大总管劝她坐在那里等,她摇摇头,道:“多谢梁公公好意。”却没有照办。 梁大总管摇了摇头,又苦笑了一声。 照现在的情形看,他的苦日子还远远没有到头。 他们在亭子里等了片刻,便看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从远处走了过来。 江菱定了定神,将脑海里的警报拉响到最高,然后暗暗地平复了心情,才迎上前去,道了一声皇上万安。 康熙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你们都退下罢。”这话却是对梁九功说的。 于是梁大总管便带着侍卫们退下了。康熙走到石桌前面坐下,又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石凳道:“坐罢。”表情相当自然。江菱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挪到康熙对面,在石凳上坐下了。 “但不知皇上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第42章 “但不知皇上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江菱望着面前的康熙皇帝,决定速战速决。 既然注定躲不过这一场,那还不如自己迎头撞上去,好歹还能掌握一下主动权……江菱暗暗地唾弃了自己一句,低着头,认真看着面前的一个小白瓷杯。袅袅的雾气从杯口升腾而起,滚烫的茶水里翻涌着些茶叶末儿,一秒,两秒,三秒……咦,咦咦咦? 她在心里数了整整三十秒,都没有等到康熙皇帝的声音。 江菱讶然地抬头望去,看见康熙亦在含笑地望着她,手指摩挲着小白瓷杯的沿边,隐然有了几分好整以暇的样子。等到江菱的表情开始碎裂,康熙才捏了捏茶杯,笑道:“你果然很是怕朕。” 一个细微的动作,直接绷断了江菱脑海里的那根弦。 她惊得几乎要跳起来,落荒而逃,但最终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 袅袅的白雾升腾而起,隔绝了两个人的视线,亦将此时的气氛变得有些迷茫。康熙皇帝稍稍舒展了一下身体,靠在椅背上——那是梁大总管特意弄来的,唯一一把太师椅——才又笑道:“朕是洪水猛兽么?” 江菱僵直了身体,好半天之后,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回皇上,从初进宫至今,我与皇上见面的次数不过寥寥,但自忖每一次均应对得体,不曾怠慢了皇上,亦不曾有过回避逃脱之举。但不知皇上‘洪水猛兽’之言,又是从何而来?” 康熙笑了,用手指点了点她,道:“就像现在这样。” 江菱有些惊讶。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举动,似乎没有出过什么错呀。 康熙摩挲着小白瓷杯的杯沿,淡淡笑道:“你自忖应对得体。但就是太得体了,远不如面对太皇太后、皇太后、甚至梁九功时那样轻松自如。你扪心自问,当真不是洪水猛兽么?” 言罢又往后靠了靠,含笑地望着她。 江菱惊骇莫名,心里的小人儿亦在龇牙咧嘴地跳脚。在面对康熙皇帝时,她确实不像对待别人那样轻松自在,或许是那些先入为主的念头,给了她很大的压力罢。总之在康熙皇帝面前,她确实有一种脱离掌控的无力之感。这种感觉让她很是不安,相当的不安。 但没想到,这一点细微的变化,也被康熙皇帝看出来了。 应该夸他一句观察细致入微么? 江菱定了定神,又将心里连连跳脚的小人儿给摁了下去,勉强笑了笑,道:“皇上何出此言?” 康熙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她道:“你现在的模样,便是如此。” 于是江菱再一次僵直了身体,久久说不出话来。看来眼前这位皇帝不但观察力惊人,而且是太过惊人了,连她一点儿细微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江菱定了定神,决定像上次一样破罐子破摔:“皇上素有威仪……” “停。” 康熙抬起一根手指,按住她接下来的话,笑道:“莫要再说什么皇上素有威仪,自然而然便会心有畏惧。太皇太后威仪更甚,多少大臣在她面前两股战战,连话都说不利索,但你在太皇太后面前,却从来不曾有过惧怕。你说,你当真是因为惧怕朕的威仪么?” ——况且他在她面前,从来不曾有过严肃的面孔啊。 康熙抚了抚额头,感觉到了一种深切的无奈。 江菱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一寸寸碎裂开来。这位祖宗跟孝庄(太皇)太后能一样么,太皇太后她既然是一个传奇,那自然就是有痕迹可循的,只要顺着毛捋,肯定能在太皇太后的手底下活下来。但眼前这位祖宗,大爷,她从未有一次摸透过他的想法啊! 第一次见面,康熙已经记不住了,略过。 第二次见面,康熙皇帝微服出宫,自然不能用常理看待,略过。 第三次见面,康熙皇帝装作不认识她,但在当天上午,便从女官那里取回了身份牌子,交到她的手上。这个举动当时没有留意,但事后细细想来,却让江菱有些后怕。 ——假如当时康熙皇帝一开始便叫住她,后果会如何? 她发现自己不能细想,越是细想,便越是感到眼前这人深不可测。 第四次见面,康熙皇帝直接让人带了她出去,在夜里陪她散了会儿步。她以为是皇帝需要一个安静的倾听者,事实也证明确是如此,在陪他走完长长的一段路后,康熙便放她回宫去了。 第五次见面,康熙说是偶然路过。偶然……路过?当真是偶然路过么? 再后来便是康熙皇帝从六张字条里,准确无误地抽中了她的名字,据说当时在场的除了梁大总管和那位小太监,还有几位东暖阁的近臣,断断不能作假,但、但这也未免太巧了罢。 再然后她便从梁大总管口中,听到了那一段让她冷汗直冒的话。 “被万岁爷亲手撤换过一次”,这短短的几个字,却让江菱一直记到了现在。她确实想过问一问康熙,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因为她预备要离开,又担心一问之下,造成的后果自己无力承担,便一直留到了现在。 但现在?…… 江菱看着眼前淡笑的皇帝,发现这回事情不但脱离她的掌控飞出天际,还直接飞到外太空去了。 要是还能轻松自如,那便不是镇定,而是缺心眼儿了。 眼前这位祖宗,可是个深不可测的狠角儿啊。 江菱垂头丧气,决定将摔过的破罐子再摔一次:“皇上所言不错,前些日子我确是对皇上感到惊惧,但这种惊惧却不知来由,亦不知如何去消解。”或许可以归因于无所不在的第六感。 至于“惊惧”云云,却不过是江菱夸大其辞而已。 康熙淡淡地笑了开来。 他轻轻叩了叩面前的杯沿,有些漫不经心道:“居然不知来由么……” 早在半年之前,初见到江菱的时候,他便感到这女子与常人不太一样。又因为是待选秀女的缘故,便对她多了几分关注。偶尔三五次,侍卫们会将江菱的日常言行、一举一动,呈递到康熙的案前,供他御览。康熙细细琢磨之下,又不禁莞尔。 ——确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再一想到江菱的待选秀女身份,康熙便动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再亲自确认一次。于是在某一天晚上,便让梁大总管将她叫了出来,让她陪着说了会儿话。在那天晚上,康熙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极致的安宁与闲适。 或许因为她是个安静沉稳的姑娘罢,在她身边时,整个人都会变得安静平和。 而这种极致的安宁,对于皇帝来说,尤其是对于康熙这种幼年登基、重臣施压、外有战乱、时时处在一种精神紧绷的状态里,从未有过松懈的皇帝来说,是一件极难得的奢侈品。 那时康熙便肯定了自己的意图,但还稍微有些犹豫。等到遴选接近尾声,太皇太后即将留下最后一批人之前,康熙又“偶然路过”了一次。那一次康熙便确认,当晚的事情并非偶然,江菱留在他身边时,会让他感到一种极致的安宁。他极喜爱这种感觉,想要将它永远留住。 那一晚过后,康熙真正确认了那个疯狂的念头。 ——将她留下来,然后…… 但这个念头刚刚生起,就被扼杀在了萌芽状态。 他没想到她居然……康熙揉了揉眉心,暂且将心里的烦躁不安之感按捺下去,温和地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妨将惧怕的念头一并打消罢。只消将朕当成——”太皇太后—— 唔,不好,这样不好。 太皇太后是女子,而他是男子。 不能将自己当成太皇太后,这样不好。 康熙苦恼地思索了一会儿,却想不到一个合适的参照物,便只能无可奈何道:“既然如此,便在太皇太后跟前多留些时日罢。太皇太后一贯慈和,太后亦秉性慈和,你留在太皇太后、太后身边,自然极妥当的。”至于他自己,便只能徐徐图之了。 江菱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表情,又有了一丝裂痕。 原本她是抱了破罐子破摔、预备承受康熙皇帝勃然大怒或是冷言讥讽的念头,才撂下一句“确是惧怕”的,但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康熙皇帝让自己打消惧怕的念头?还让自己在太皇太后身边多留些时日?而且言辞温和,隐隐还有些无奈之意,这是在纵容自己么? 但他一个皇帝,又何必要纵容自己? 江菱脑海里乱糟糟的,如一团纷繁芜杂的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如果眼前这位不是皇帝,而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江菱倒还不会这样困惑,但偏偏眼前这位正是皇帝,而且还是一个让她猜不透摸不着,言行举止深不可测的皇帝,便不能不让她多想。 良久之后,康熙才长长地叹息一声,道:“回去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打消她的惧怕,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江菱回过神来,轻轻噢了一声,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似乎她在康熙皇帝面前,总是会接二连三地失控,有时是不知所措,有时是不在状态,简直不像是她自己了。念及于此,江菱便强自定了定神,勉强维持着一张平静的面孔,稍稍屈膝行礼,道:“恭送皇上。” 康熙皇帝莞尔一笑,抬手招了梁九功过来,预备要离去。忽然他停住脚步,又问道:“太后预备在这里留几日?可有个准话么?” 江菱细细地合计片刻,垂首道:“回皇上,少则一两日,多则三四日,这个准话,却是没有的。”就连太后自己,也不知道那一百二十份佛经,到底要抄上几日。 第43章 康熙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 但那句“原来如此”之后,便再也没有下文了。江菱在原处等了片刻,等不到康熙皇帝的话,便悄悄抬头望了一眼。一望之下,才看见康熙皇帝亦在回望着自己,眼里有着淡淡的笑意。 ——又是那种笑。 江菱心里咯噔一声,原本按捺下去的不安之感,又慢慢地浮了起来。她捏了捏手心,勉强维持住一张平静的面孔,稍稍移开目光,望着凉亭里的一根大柱子,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 一直数到三十九,才听到康熙皇帝沉沉地笑了一声,道:“走罢。” 梁大总管唉了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匆忙跟了上去。 康熙皇帝和梁大总管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周围的侍卫们也都三三两两地离去。江菱彻底松了一口气,背靠在一根大柱子上,按住胸口,脸色慢慢变得煞白,又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好在皇帝已经走了,看不到她此时的模样。 江菱闭了闭眼睛,将那些不安的情绪全部都抛到脑后,慢慢地走回到厢房里。不是不知道康熙皇帝的深不可测,自从她见到康熙的第一天起,就从来没弄懂过康熙的一举一动。但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跑路的,康熙皇帝再是深不可测、再是难以捉摸,短时间内都与她没有干系了。 康熙刚刚的那些话,她勉强可以认为,是他一时兴起。 否则她想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解释康熙刚才的举动。 那些更深层次的理由,江菱不愿意去想,因为太过荒谬了。身为一个皇帝,而且还是一个幼年登基、在权臣的虎视眈眈下夺回权柄的皇帝,康熙的每一言每一行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否则不可能在虎狼环伺的朝堂里存活下来。这样一个皇帝,怎么会…… 纵容。 而且是毫无来由地纵容。 ——这怎么可能? 江菱回到厢房里,用冷水拧干了丝巾,往脸上用力抹了抹,试图让脑子清醒一些。 她想起刚刚侍卫们清场的情景,便走到外面去,叫住一个小沙弥,问他刚刚可曾见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还带着一个年纪更小的丫鬟。小沙弥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才道:“施主说的可是林施主么?方才小僧看到林施主出了佛寺,被一辆马车接走了。” 江菱暗想那应该是荣国府的马车,便问道:“那辆马车是什么模样?” 小沙弥回忆片刻,仔细描绘出了马车的样子,还刻意强调那辆马车上刻着一个小小的贾字,让寺门口的师兄们议论了很久,因为贾府曾经是寺里的一个大金主。 江菱闻言彻底地放下心来。既然林黛玉被贾府的马车接走,那便意味着安全了。她对小沙弥道了声谢,亦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才又走回到厢房里,继续替太后抄佛经。 厢房里空无一人,只点了一盏青蒙蒙的灯,还有满满一砚台的墨。 江菱坐回到案前,取了纸笔在手上,照着上午的样子,一笔一划地誊抄经书。等到更漏渐渐漫过酉时的刻线,才有一位小沙弥送了晚饭过来,并且说道:“太后娘娘听晚课听得入迷,一时间忘了时辰。娘娘要是抄好了佛经,不妨一并送到佛祖跟前罢。” 那些小沙弥不知道江菱的品阶,干脆统一称她为娘娘,或是施主。 江菱跟小沙弥道了谢,又将抄好的四十多份佛经,整整齐齐地垒在案面上,用镇纸压着,然后提笔给林黛玉写信。既然太后短时间内不会回来,那她稍微偷个空闲好了。在信里她又仔细叮嘱了林黛玉一番,让她小心谨慎,但措辞相当隐晦(为了防止别人偷看)。写好之后又用火漆封了口,到外面找到一个小沙弥,请他或者师兄弟们下回去贾府,便将这封信带给林黛玉。 贾府每隔三五日便要请高僧到府里讲经,这个江菱是知道的。 等小沙弥接了信,江菱便双手合十道了声谢,又给了些酬劳,可惜小沙弥拒不肯收。 稍微偷了一会儿空闲,写完了信,江菱便又回到厢房里,提笔继续誊抄佛经。这一回她足足抄了十余张,才等来了太后回房的脚步声。 太后脸上带着些倦色,但却不掩欣喜之意,想来那些高僧们的晚课,给了她极大的慰藉。等看到案面上那一摞的佛经,太后先是惊讶了一下,继而又赞许地望了江菱一眼。江菱揉揉酸痛的胳膊,站起身来,安静地立在了一侧。太后拿起那些佛经,一页页地翻看着,每翻看一页,眼里的赞赏之意便加深一份,等再看江菱时,已经像是在看一盘极美味的珍馐,甚是怪异。 江菱虽然有些困惑,但仍旧安安静静地站着,不为所动。 太后笑问道:“你阿玛现如今是几品官?正二品?还是从二品?” 咦?咦咦咦? 话题是怎么从佛经拐到“她阿玛是几品官”身上的……江菱眨眨眼,回想了一下那位道台大人的品阶。可她对这些一无所知,便只能报了官职名字,然后照实答道,自己不知道是几品官。 太后宛然一笑,再看江菱的眼神,更像是一盘美味的珍馐了——而且是即将下筷的那种。 江菱越发地不解,但太后却没有留给她思考的时间,自己坐在案前誊抄了一会儿佛经,便让江菱服侍着歇下了。江菱照做,又吹熄了佛灯,然后走到厢房外,看着夜空里明朗的月色,沉思不语。 仔细想想,自己那位名义上的养父,近几年一直都稳稳当当的。 所以问题不是在那位养父身上,而是出在自己的身上。 那太后为何要问她父亲是几品官?又不是在选……江菱脸色刷地白了,冷汗涔涔而落。她几步走回到隔壁的厢房里,开始往自己的头上、身上泼冷水。好在江菱今日要礼佛,所以是素容,一大盆冷水泼下去,除了全身冰冷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 一滴滴冰冷的水珠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在冷得咬牙颤抖的同时,脑子也越来越清醒了。 康熙不过是举止奇怪了些,但太后刚刚的那些话—— 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啊。 江菱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个举动,让太后动了那种心思。但现在在江菱眼里,太后的警报等级已经飙升到最高,远在康熙和太皇太后之上。她往自己身上泼了些冷水,又穿着湿透的衣服,在窗子底下吹了大半晚的凉风,直到接近凌晨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 在江菱的记忆里,这样一番折腾之后,第二天非得重感冒不可。 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发展成重疾,溘然长逝了。 但问题是……江菱看着第二天活蹦乱跳的自己,面色红润,气色如常,连熬夜必有的黑眼圈也不见一丝,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曾经用过一种特殊的植物激素,改变了自己的体质。 所以现在,碍于她自己强大的免疫力,想要得重感冒,那是痴心妄想。 江菱懊恼地拍拍额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又擦了擦头发,将它们重新绾好,梳洗过后又用了些早膳,才重新回到太后的屋里,唤太后起身。 太后的年纪大了,加上昨日劳累,便一直睡到了将近辰时。因为这里没有女官的缘故,只能由江菱来服侍。江菱偷空朝案几上望了一眼,看见整整齐齐一摞佛经,统共有六七十页了。 按照这样的速度,明天或者后天,她们便能启程回宫。 自从昨晚太后的态度转变之后,江菱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留在这里好一些,还是回到宫里更好一些。她只能一面替太后誊抄佛经,一面思考着其他装病的办法(起码要把脸色变得灰败一点),不知不觉便又抄了二十多页。 等到当天下午,林黛玉便给她回了一封信。 江菱昨天挑了一个好日子,刚好今天寺里的高僧要到荣国府做法事,于是便顺手将信带给了林黛玉。林黛玉接信之后,很快便又给她回了一封,让高僧带了回来。 在信里,林黛玉应下了她的话,又附赠了许多花瓣和花露,像是刚刚采回来的,据说是用多了对身体好。而“据说用多了对身体好”的理由,正是自己这两年身体一日日地变好,不但顽疾渐消,连一些小小的头疼或是发烧也很少见了。江菱想起自己昨晚那一番折腾,不禁莞尔。 哪里是因为那些花瓣,明明是因为那半瓶子植物激素啊。 不管如何,身体变好了总是一件好事。虽然现在江菱更希望自己身体差一些。 看完林黛玉的信之后,江菱便将它烧掉了,继续回到厢房里,替太后誊抄佛经。 太后今天没有去听高僧讲课,而是懒懒地靠在软枕上,一页页翻看着江菱抄好的佛经,时不时朝江菱望过去一眼,眼神更加古怪。不但像是在看一盘珍馐,而像是在看一件罕见的玉器了。 江菱毫无办法,只能加快了誊抄的速度。 既然太后留在厢房里歇息,那便不能给林黛玉回信了,唯有回了一份自己抄的佛经,示意已经收到了信,让林黛玉安下心来。如此抄抄写写,又过了一日有余。 在一天多的时间里,江菱把所有能用的办法都试了一遍,包括但不限于泡冷水澡、跑得大汗淋漓之后再回去泡冷水澡、在烈日下暴晒整整半天却不吃早饭不喝水、走到三米高的台阶上再故意摔下来、匆匆忙忙替太后跑去找高僧,然后不小心撞上了一棵树……但一点用也没有,除了额头有些微红之外,她没有半点感冒、发烧、中暑、抽筋、脱臼、脑震荡等等半点症状。 要是连一点细微的症状都没有,那她便不能自己弄成重疾了。 江菱抚了抚额头,连那一点点微红也慢慢地消失干净了。她暗想,既然自己的体质好成这样,那便只能动用杀手锏了。但杀手锏可是痛得很——算了,不痛焉能生病,既然要装病,还是装得像一点比较好。 于是在第二天,江菱和太后回宫的时候,路上的石头忽然惊了马,把江菱摔了下来,马蹄子结结实实地踏在了她的身上。 江菱如愿以偿地重病,哦不,是重伤了。 第44章 病不来就我,我就去就伤。 江菱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腰腹间染了大片的血迹。她这一下摔得挺狠,不但把腿给摔断了,而且马蹄子那一下踏过来,直接将她的五脏六腑狠狠碾了一下。但碍于她良好的身体情况和强大的免疫力,所谓断腿,不过是个小小的脱臼;所谓五脏六腑重创,也不过是大面积地出了些血。 虽然给她诊脉的太医一副战战兢兢,小主即将归天的样子,但江菱自己心里清楚,这些伤轻则三十天,重则三个月,一定会养好的。至于所谓的生命垂危,那不过是“看起来如此”。 但因为自己必须要“病逝”……咳,是跑路,所以江菱还是要装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暗示自己再过几天,就要驾鹤西归了,让太医们仔细些用药,那些千年人参和黄芪就别再浪费了,横竖自己用了也是无用。要是全都招呼在她身上,她自己都会心疼那些药材。 太后回宫之后,接连送了好几箱子的药材过来,据说是当年太后的部分陪嫁。 这样的举动,倒是让江菱愧疚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不管如何,江菱的病情单子,还是被送到了康熙的案头。 康熙摩挲着那份单子,面色淡淡的看不清喜怒,但捏住那张单子的手指,却隐隐地泛了白。他的案面上杂乱地摆放着十几份奏章,有来自瑷珲的,有尼布楚的,有刚刚找来的俄语翻译的,还有远在漠西的噶尔丹的部落的暗报,再有就是江南那些一直不安分、将私盐当成官盐来运作的大盐商们,全部都堆在了一起,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康熙用力捏了一下那张单子,便将它倒扣在奏章的下方,淡淡地说道:“继续罢。” 眼前的几个庶吉士稍稍欠身,重新开始阐述江南一带的仕子科举;在庶吉士的后面还有两个大学士,正在准备给他禀报瑷珲的沙俄逃犯侵占民居一事。今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等那几个庶吉士、大学士都禀报完了,康熙又见了见那位刚到京城的俄语翻译,问了他一些话,便让梁大总管带下去安置了。等到案面上的奏折一封封处理完毕,全都封好了送回吏部,康熙才又重新捏起那张病情单子,狠狠地捶了一下案面。 东暖阁里没有别人,只有更漏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 已经过了酉时了。 康熙挥挥手,让人撤了端上来的食案。他没有胃口,即便是往日惯用的饭食,也甚是无滋无味。他走到外面,才发现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似有几分春意绵延。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地给他举了伞,踮着脚尖,似乎是有些够不着。康熙在雨里静立了一会儿,顿觉烦躁。 那张薄薄的纸便被雨水浸润透了,在他的手心里揉成了一团。 小太监是头一回送他离开,拿不准康熙的喜好,便惴惴不安道:“万岁爷……” 康熙嗯了一声,却没有回头,吩咐道:“去太皇太后那里。” 小太监唉唉地应了,踮着脚尖撑着伞,一路小跑地跟着康熙。绵延的细雨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再加上似乎永无用尽的灾报、战事、吏事……简直是一刻不安宁。 ——已没有一天的安生日子。 康熙走进太皇太后宫里,照着往日的惯例,给她问了声安。太皇太后依然在慢悠悠地品茗,偶尔轻飘飘地掠过来一眼,又微微地摇头。康熙笑了笑,给太皇太后泡了一壶茗茶,又陪着说了些话,才看似无意地问起,江菱的伤势如何了。 太皇太后递过去一张纸,道:“看看这个。” 康熙接过那张纸,大致浏览了一下。这是太医们刚刚下的病情诊断书,上面详细记载了江菱的伤势,据说是五脏六腑移位,大出血,但是好在江菱年轻底子好,虽然濒危,但还能用参汤之类吊着一口气。至于她的脚伤,则被一笔带过了。比起其他的伤势来,一个小小的脱臼,实在是微不足道。 太皇太后搁下茶盏,慢悠悠地说道:“我替你问过了,今儿是在路过小树林时,马儿不知怎么的受了惊,一头磕在尖石头上,将里头的人摔了出来。那时太后刚好在外(如厕),车夫亦跟着侍卫们在一处歇息,云常在说自个儿累了,想在车里歇个午觉。这好巧不巧地,便摔了出来。” 更加不巧的是,被马儿一下子踏在身上,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康熙脸色隐隐有些白,但却不曾多说什么,只稽首道:“多谢皇玛嬷。”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又道:“你的常在我自然给你看着,她在这里养伤,没有什么坏处。瑷珲那边的事儿如何了?沙俄的那些囚.犯,当真越过两国边境线,占了瑷珲的民居么?” 康熙听到瑷珲二字,语气微沉了下来:“不单止是瑷珲,从瑷珲往北的一大片边境,俱有沙俄的影子在。皇玛嬷——皇玛嬷当真以为,那些都是囚.犯么?” 太皇太后轻轻咦了一声:“你是指……” 康熙捏了捏白瓷杯的杯沿,眼里隐隐有些狠戾之色:“那些‘囚.犯’,数量也未免太多了。” 太皇太后是何等聪明的人,只言片语间便明白了康熙的意思。“你是说他们让军.队假扮成囚.犯,再伺机占领那一片地儿?这、这……唔,这倒是说得通了。要是顺利,便能一日日地蚕食;要是不顺利,便能将过错全推到‘囚.犯’们的身上,倒是一步好棋。” 她思量片刻,又微微颔首道:“你的猜想不无道理。” 康熙揉了揉眉心,又将眼前的茶盏推了推,道:“孙儿先去瞧瞧她。等瞧过了,再来同皇玛嬷细细商议此事。下午乾清宫里乱成一团糟,众说纷纭,也拿不出什么章程来,孙儿便想等大朝会之后,再由大学士拟个草诀。皇玛嬷可有什么好主意?” 太皇太后扶着额头,挥手道:“去罢去罢,容我再好好想想。” 康熙便退出了太皇太后的寝屋,朝江菱的屋子走去。江菱喜静,因此便选了一间安静的屋子,作为自己的居所。康熙走到屋里时,江菱已经用了药睡过去了,满屋的太医们并苏麻喇姑一起,都在商议着次日的用药和休养。见到康熙皇帝进来,便齐齐地行礼。 康熙叹息道:“下去罢。” 太医们和宫女们都齐齐退下去了,连江菱陪嫁过来的那两个嬷嬷,亦一并退了下去。康熙坐在她的床前,稍稍拉开锦被,望着绷带上那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禁不住心头一紧。 ——这伤势,也未免太严重了。 刚刚太医们下的诊断书仍在眼前,“小主年轻,身体底子好”……但身体底子再好,也经不起这样折腾罢?康熙心里有些沉重,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在她床前坐了整整半夜。 江菱其实早已经醒了。 她的伤势不过是表面上看起来严重,但底子里一点问题都没有。尤其是江菱的身体素质远超正常人,那就更加一点事儿都没有了。但是康熙皇帝就坐在自己床边,屋里空荡荡的没有第三个人,即便是已经醒了,也只能阖着眼睛假寐,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 康熙皇帝在她身边坐了很久,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 直到深夜时分,有人在外面轻轻叩了叩门,说太皇太后请皇上过去,康熙才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低声道:“朕知道了。”然后起身吹熄了那盏灯,朝屋子外面走去。 空寂寂的屋子里,唯余一片淡淡的月色,康熙的身影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江菱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朝那边望去,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身影,还有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她阖上眼睛,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等康熙的脚步渐行渐远,江菱才从枕头底下,取出了一面菱花镜。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将反面对准了自己,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原地。但过了片刻,江菱又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床上,手里依然持着那面菱花镜,但一只手却揉着自己的脚,表情相当痛苦。 如果只是腰腹上的伤,她倒是可以勉强忍了。但是脱臼呢? 想要在末世里呆上两三年,这个脱臼的脚,可是不成啊…… 江菱低头望了一下自己的脚踝,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还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据太医说,她的脚伤起码要将养十余日,才能勉强下地走动。江菱想起末世暗无天日的核冬天,又计算了一下自己重伤后的奔跑速度,重新将菱花镜塞回了枕头底下。 既然如此,那就再住上十余日罢。 江菱暂且按捺住了离开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养腿伤。 至于腰腹上的伤? 要是腰腹上的伤好了,她哪里还能跑路哦。 如此养了三四日之后,江菱便听说,太皇太后破天荒地去了一次大朝会。但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宫女们这两天都开始噤若寒蝉,似乎是怕触了太皇太后的霉头。江菱因为在屋里养伤,倒是没有什么人来打扰她,除了苏麻喇姑偶尔会来送些补品和药材。 第四日下午,江菱又接到了一箱子药材,这回却是荣国府送过来的。 跟着药材一起进宫的,还有许久未见的王夫人。 王夫人比起前些日子,气色倒是差了一些,想来是荣国府里事务繁多,忙得焦头烂额了。江菱躺在床上,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但还是扶着嬷嬷们的手坐起来,给王夫人问了声安。 ——不管怎样,都不能让人捏住了把柄不是。 江菱领教过王夫人的手段,但凡稍有一点差错,都能被王夫人捏住了狠狠教训一顿。现在她已经同王夫人彻底交恶,还是维持住表面的礼节为好。要是在这时候被拿捏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夫人捏着一张帕子,捂着口鼻,凉凉地说道:“这屋子里忒大的药味。” 江菱勉强笑了笑,依然是那副气若游丝的样子:“要是太太受不住屋里的药味儿,来人,扶太太到院子里透透气儿,省得伤了二太太的贵体,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王夫人轻轻嗤了一声,推开嬷嬷们的搀扶,坐到江菱的床前,轻轻地戳了戳她的额头,轻声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这世上总有因果报应的不是。要是早先你应了我的话,乖乖在元春跟前服侍,我们好歹也能照应着你一二,哪里会受到今日的苦楚。呵,这滋味儿可好受么?” 江菱笑笑,道:“二太太要是好奇,不妨也试一试罢。” “别介。”王夫人摆摆手,道,“我可没有你这样的福气,先是摔了车再是惊了马,硬生生摔了半条命去。原本我还想着,送些陪嫁到你这里,好歹也能照看着一二,哪里想到你居然全都辞了。”而且还让彩云把人送到贾元春那里,生生耗去了荣国府的不少资源,还彻底断绝了荣国府塞人进宫的路,王夫人想到这里,又狠狠地瞪了身后的彩云一眼,续道:“但人既然已经送了,便只当时给我家姑娘新换的嫁妆罢,也算不上什么大差错。诺,我今儿给你送了些药材来,俱是府里留了将近百年的,想必足够你花用了,也算是全了府里的一份儿心意。彩云,把箱子打开。” 第45章 彩云诺诺地应了声是,当着王夫人和江菱的面,打开了箱子。 果然是满满一箱子的药材,还隐隐散发着些许的霉气,确实像是存在库里数十年的。 江菱轻轻笑了一声,正待找个借口来推辞,忽然王夫人又笑道:“这不过是我给你备下的第一份儿礼,你且别忙着推辞,还有第二份儿、第三份儿呢。彩云,把东西拿来。” 彩云又诺诺地应了声是,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匣子,递给王夫人。 王夫人接过匣子,又朝屋里的嬷嬷宫女们说道:“我同你们主子还有些话要说,你们且回避片刻罢。”然后给彩云递了个眼神。彩云看看周围的那些嬷嬷和宫女,心里有些发怵,不知道该不该引她们出去。眼看着王夫人又要发飙,江菱便低低咳了两声,道:“出去罢。” 嬷嬷们相互望望,有些担忧道:“但……” 江菱轻轻摆了摆手,笑道:“无碍的,出去罢。要是出了事情,俱由我一力承担。” 等嬷嬷们和女官们,还有彩云一起离开,彩云还轻轻掩上了房门,王夫人才转过头来看江菱,轻轻嗤笑了一声:“你倒是胆子大,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 江菱暗想,我倒是希望你对我做些什么,那便不用这样麻烦了。 王夫人见江菱面色惨白,气息微弱,连缠住伤口的纱布都染红了一大片,便捂着口鼻笑道:“瞧瞧你这副样子,恐怕用不着我对你做些什么,自个儿便已经去了大半条命。”随后用一把小钥匙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张薄薄的纸,展开在江菱眼前,笑吟吟道:“能看清上面的字儿么?” 江菱仔细看去,发现是一份太医的诊断单。 那上面说,江菱因为伤到腰腹,导致终生无法生育,不宜再留用。这种损伤还是永久性的,不管是扁鹊再世还是华佗再世,都完全无济于事。在单子的末尾,还有太医令和几个医师的签文。 江菱看完,几乎要笑出声来,但因为牵引到了身上的伤口,便只能断断续续地喘着气。 “二太太、莫非以为、皇上跟前只有一个太医令么?”江菱边笑边喘气,脸色倒是越发地白了,“我的身子到底好不好,只消两个医者一诊脉,便能一清二楚。二太太手里的这份儿东西,怕是枉做了污蔑后妃的例证。还有那些个太医令和医师,怕是要同二太太一并领罚了。” 王夫人的笑容僵住了。良久之后,才当着江菱的面,慢慢撕碎了那张纸。 “江菱,你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我和老太太都小觑了你。”王夫人喀嚓一声打开小匣子的夹层,从里面取出第二张纸,冰凉凉地说道:“早先老太太让我准备第三份儿礼,我还道不用,但现今看来,还非得用这第三份儿礼,才能让你乖乖就范了。你瞧,这是什么?” 那张薄薄的纸摊开在江菱面前,上面详细地写了她的生辰八字。 哦不,是那位已逝的道台小姐的生辰八字。 江菱咳了两声,断断续续地道:“这、这生辰八字、能做些什么?” 王夫人轻轻嗯了一声,道:“你倒是个聪明的。”随后慢条斯理地折好了那张纸,仔仔细细地放回到小夹层里,又取出了另一张黄符纸,纸面上全都是鬼画符,连一个字都看不懂。江菱正待再问,便听见王夫人重新坐了回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位道台小姐的生辰八字,也是你现如今的生辰八字。我已经找人合算过了,这个生辰八字,恰恰与国运相冲,未来三十年里,要是有这个生辰的女子入主后宫,国运便会一日日地衰败,连带着万岁爷的身子骨儿,也会一日日地变差,直到殡天为止。”王夫人说到这里,又吃吃地笑了数声,戳着江菱的脑门道:“你说说,这可如何是好呢?嗯?” 冰凉的指尖轻轻戳在她的脑门上,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王夫人轻轻啧了一声,又附在江菱耳旁,用一种很轻的声音说道:“我能把你送进宫,自然也能把你弄出宫去。江菱你记着,一枚不听话的棋子,自然是要被丢弃的。有了这件儿东西,你这辈子做到常在便到头了。要是太皇太后心情不好,定了你一个祸国妖姬的罪名,那才叫永世不得翻身呢。” “哼。” 言毕,王夫人又慢条斯理地,将那张纸放到了夹层里,顺带将小盒子一齐留在江菱床边,悠然道:“这件东西可不是我捏造出来的,而是找三四个得道高人一同测算过的,不管你再找哪一位测算,都是一个‘国运衰败’的结果。当初选秀的时候,司官们只算过秀女的生辰八字是否与圣上相冲,却从来不曾算过国运,可巧儿让我得到了这个。” 江菱抬了抬眼皮,目光落在那个小匣子上,轻轻嗯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啧。”王夫人冷笑道,“还嘴硬?我可告诉你,太后是最信这个的。就算皇上和太皇太后不信,他们敢拿国运做赌注么?这事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等着瞧罢。” 再看了一眼江菱惨白的脸色,王夫人感到更加快慰,又笑吟吟地说道:“这件儿东西,我已经给惠嫔娘娘送了一份。你猜一猜,惠嫔娘娘将会如何待你?‘今年唯一一个留封的秀女’,嗯?” 江菱阖上眼睛,仔仔细细地想了片刻,又睁开眼睛望着王夫人,笑道:“既然是件捏住我脖子的利器,太太为何不给贵妃娘娘送一份,反倒赠给了惠嫔?” 王夫人乜斜了她一眼:“元春的手上,自然不能沾这些血。”所以才要借刀杀人。借惠嫔的刀。 江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很显然,这是一个完整的闭环。 如果她借用这个假身份,那么同样也要借用这个八字,死。 如果她不借用这个假身份,那么便失去了大半的依仗,死。 王夫人的这一出计,倒是甚妙。 江菱阖上眼睛,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 但还没等她理清内在的逻辑,王夫人的指尖已经从她的额头,慢慢地移到了脖子上。她的手指冰凉,贴着江菱微微跳动的脉搏,居然有了一种威慑之感。江菱微皱着眉头,脑海里有一个想法呼之欲出,但偏偏又只差那么一点儿,怎么都理不清那最重要的一环。 如果她是弃子,那王夫人为何要选在这个时候,让她做这个弃子? 从她留封至今,王夫人有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情;在她留封之前,也已经和王夫人把话说破,王夫人没理由再留着自己了。但王夫人却偏偏选了这个时候,来让自己做弃子…… 再联系到前些时候,林黛玉同她说过的一些话,江菱便猛然悟了。 难道说—— “江菱。”王夫人将冰凉的手指收了回去,又用那种闲闲的语气说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是你从今往后,都照着我的吩咐去做,我也可以大发慈悲,饶过你这一回。但要是你再不知好歹,呵,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哪里还有半点反抗的手段?” 江菱闭着眼睛,轻声道:“若我不允呢?” 王夫人轻轻噢了一声,道:“那就休怪我不顾惜你的身子,让惠嫔娘娘亲自过来一趟了。” 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趁你病,要你命。 江菱又笑了一下,但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因此笑容便有些狰狞。 她略略喘了口气,又对王夫人道:“夫人想要我做什么?” 王夫人语气缓和了些,道:“自然是替元春做些不愿意做的事情。你不是唯一一个留封的秀女么?那平日里便显得张狂一些、放肆一些,主动挑起惠嫔德嫔宜嫔荣嫔的怒火儿,然后再让元春卖个乖讨个好,三五回之后,自然便能让万岁爷瞧见她的好处,也省得直到现在还……呵,这些事情,你就不用知道了。”她说到后来,颇有些咬牙切齿。 江菱淡淡地笑了开来。 原来是要让她给贵妃娘娘当枪使,还要替贵妃娘娘挡枪啊。 而且听王夫人话里的意思,这些事情贵妃娘娘是不沾手的,全都要让她自己主动去做。 ——她傻么? 江菱又低低地咳了两声,断断续续道:“那要是我不愿意做呢?” 王夫人猛然僵直了身体,冷笑道:“看来我那一番话是白说了。既然你这般嘴硬,那便休要怪我不念昔日的主仆情份,将你的把柄交到惠嫔手里了。你猜猜惠嫔会如何用这件东西来对付你?哼,毕竟是‘今年唯一一个留封的秀女’哪,想要你命的人,宫里宫外可不在少数。” 言罢她便一拂袖,站起身来,预备离去。 忽然身后江菱淡淡地说道:“二太太带来的这些名贵药材,想必已经是府里压箱底的东西了罢?荣国府亏空甚巨,甚至要不惜动用——”姑娘们的嫁妆,她猛然刹住了话头,免得将此事连累到林黛玉,又将将地转了个弯,“但偏偏还在我进宫的时候,送来了一万两银子的嫁妆,再有就是这一箱子名贵的药材。二太太,不知荣国府里同样的药材,还剩下几何?” 王夫人猛然一震:“你——” 江菱续道:“贵妃娘娘在宫里住了十余年,这些事儿断然不是一日就能成的,但偏偏二太太选了这个时候,先是威逼再是利诱,不择手段地要将我推到台前,替贵妃娘娘当枪,恐怕下一步,便是要利用我这个弃子做踏脚石,一步步地踏上顶峰罢?但偏偏为何要选在此时,而不是一个月之前,或是一个月之后?甚至不顾我重伤在身,难以行走?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荣国府已经油尽灯枯了。” 王夫人指着她,指尖微微颤抖:“你、你——” 江菱轻轻笑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道:“因此贵妃娘娘是你们最后的希望,便不得不将阖府上下的赌注都压在她的身上,孤注一掷,希望贵妃娘娘能逆转情势,替荣国府换来一些喘息之机。从一开始的一万两白银,到现在的这一箱子药材,还有所谓的‘不育’,所谓的‘生辰八字与国运相冲’,皆是基于此罢?二太太,我的话可对?” 王夫人猛然停住脚步,脸色变得相当骇人。 第46章 “你、你……” 王夫人两步上前,指尖按在江菱颈侧,感受着指下微微跳动的脉搏,冷笑道:“你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我与老太君非但是小觑了你,而且还是大大地小觑了。” 冰凉的指尖在江菱的颈侧游移,似乎稍稍用力,便能刺破细嫩的肌肤,让鲜血喷涌而出。江菱兀自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咳了几声,腰腹和胸口一起一伏,将身上缠绕的白布晕染得一片血红。 王夫人附在江菱耳旁,轻声道:“你即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现如今摆在你面前的不过两条路:一是与我合作,二是落到惠嫔手里,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儿。江菱,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应该知道,选哪一条路,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江菱闭着眼睛,扯出一个浅淡的笑来:“但不管我选哪一条路,都会被太太当成枪来使。” 选第一条路,与王夫人合作,替贵妃娘娘在前冲锋陷阵,落得一个踏脚石的结局。 选第二条路,被交到惠嫔,或是其他的嫔妃手里,同样要替贵妃娘娘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唯一一个留封的秀女”,王夫人再三强调这一句话,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至于这场谋划里,唯一一个赢家,只有那位贵妃娘娘而已。 假如站在贾府的立场上想,王夫人的做法确实是无可厚非。 而且假使成功,还能扭转阖府上下的一个危机,功不可没。 但问题是—— 江菱是整个计划里,唯一一枚用过即丢的弃子啊。 假如她不是那枚弃子,或许还能称赞一句王夫人力挽狂澜;但现在她恰恰好就是那枚弃子,便再也轻松不起来了。 江菱捏了捏手心,面上的淡笑渐渐没去,整个人如同浸入了冰水里一般,毫无生气。等了片刻之后,她感到王夫人的手指稍稍离开了一些,但声音却犹自附在耳旁:“你当真想好了?” 江菱浅浅地笑了一下,轻松自如道:“确实是想好了。” 王夫人轻轻哦了一声,问:“是选第一条路么?” 江菱微微摇头,用一种极轻的声音道:“不,我决定不走了。”就留在宫里,让你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她捏住手心,指甲稍稍刺破了手心里的嫩肉,有了一种细微且尖锐的疼痛。 不管是在前世,还是在穿越之后,她都从未有过这样的愤怒。 作为整个计划里被用过即丢的一块抹布,感觉实在是不怎么美好。 既然如此,她干嘛还要回那个暗无天日的末世里呆上两三年,直接在这里让王夫人过的不痛快,岂不是更好?至于那位皇帝……好吧,江菱必须得承认,王夫人带给她的愤怒和压抑情绪,远远超过了康熙皇帝带来的那些怪异和不安。 王夫人没有听懂江菱的意思,她以为江菱单纯只是“两条路都不走”,便一面点头,一面站起身来,冷笑道:“好、好。既然你还是执迷不悟,那我自然也不用多费口舌。今天下午,你便试试惠嫔这把刀罢。我倒要看看,这把刀子割在你身上,疼是不疼。” 她认为江菱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只有让江菱感觉到疼,才会就范。 江菱慢慢地松开手心,一滴细微的血珠慢慢渗了出来,晕染在了锦被上。 “好走不送。”她淡淡地说道。 王夫人冷笑了两声,拂袖而去,连匣子都没有带走。 江菱睁开眼睛,轻抚着枕头底下的那一面菱花镜,亦轻笑了一下。 不急,一件一件地,慢慢地来。 一缕淡淡的香气自她的指尖弥漫开来,如同一缕轻盈的雾气,慢慢充斥了整间屋子。刚刚走进来的嬷嬷和宫女们,都有些昏昏欲睡。她们正待询问江菱的情况,忽然听见江菱吩咐道:“将那箱子送到太皇太后那里,说我不敢私自收留宫外之物,请太皇太后定夺。桌上的匣子,也一并送过去,跟太皇太后说,那里面有夹层。”至于太皇太后会如何处置,江菱暂且还猜想不到。 但这两件烫手的山芋,留在太皇太后那里,总比留在她自己手里炸掉的好。 嬷嬷们领命而去。 江菱躺在床上,面色愈发地苍白,呼吸声微弱清浅,仿佛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了。但那种浅淡的香,却像是空气一样充斥在室内,将屋子填充得满满当当,没有半点空隙。 惠嫔刚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还有掩盖在药味之下的一抹淡淡甜香。 她以为是江菱用了熏香,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想,朝身后招了招手,便有女官搬了一把椅子到江菱床前,还搬了两个靠枕,让惠嫔靠着坐下了。惠嫔挥挥手,正要让人把江菱叫起来,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困倦,相当的困,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便不得不靠在椅背上歇了片刻。 刚刚一阖上眼睛,便梦到了一处漂亮的庄园。 那是一座江南小镇里的那种园林,但却被白茫茫的雾气所笼罩,景致看得不甚清晰。园林里有一个漂亮的秋千,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那位小常在,正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一前一后地荡。 于是惠嫔知道这是梦境了。因为那位小常在重伤濒死,根本不可能在这里荡秋千。 忽然那位小常在侧过头来,笑吟吟地望着她,似乎是在询问她的来意。 惠嫔的话未经大脑便脱口而出:“我听闻你的生辰八字,恰恰与国运相冲?……呵,倒是赶巧儿了,我前些时候也收用过一位宫女,后来也是算出八字与国运相冲,你猜怎么着,后来那宫女被我送到热河去了,永不录用,只能在热河凄惨到老死,或是出去做个填房继室,一世终老。可惜啊,你是宫里的小主,常在,即便被放逐到热河,也断断不可能离宫的了。”言罢轻轻笑了两声。 小常在轻轻噢了一声,又偏头望着她,笑道:“那所谓‘与国运相冲’,又是如何算出来的?” 惠嫔的话再一次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难道你没听说,前些日子瑷珲出事了么?哦,你阿玛是外放的封疆大吏,自然不知道京里的风风雨雨。好罢,我不妨告诉你,是因为沙俄那边出了事情,便有不少人找算命先生算了算,刚好有个人——”惠嫔刹住了话头。 小常在温柔一笑,徐徐引导:“刚好有个人如何?” 惠嫔笑了:“刚好有人将你的生辰八字拿去算了算,恰好算出你与国运相冲,要是入主后宫,沙俄那里便算是犯了煞星,要占去东北一大片领土的。你说说,可是不是赶巧儿了?” 要不是刚好沙俄在边境闹事,还找不到这么巧合的事情呢。 小常在偏过头望了她一眼,慢慢地笑了。 沙俄,瑷珲,尼布楚。 原来如此。 她慢悠悠地荡着秋千,看似不经意地说道:“既然是我的八字与国运相冲,那自然应该有国师对圣上言明,说我是个祸国的妖姬,理当处斩。但不知为何是惠嫔娘娘来此,与我言说此事?” 秋千一下一下地慢悠悠地荡,她的声音也是忽上忽下地飘忽: “素闻惠嫔娘娘冲动易怒,怕不是被人当了枪来使罢?让惠嫔娘娘亲自动手的那个人,倒真是其心可诛。”后面的其心可诛四个字,虽然仍旧是轻飘飘的,但却重重砸在了惠嫔的心里。 其、心、可、诛。 惠嫔脸色蓦然变了。 小常在侧过头,目光之中隐含着鼓励之色。 “你说的没错……”惠嫔喃喃道,“我确是被人当成枪来使了。哼,她倒是一番好算计,先是让我处置了你,再顺势让自己的女儿来处置我,倒真真是一盘好棋。你是挺聪明的。”最后那一句话,是对那位小常在说的。 小常在偏头一笑,又徐徐引导道:“那惠嫔娘娘将要如何处置我?” 惠嫔瞥了她一眼:“自然是再找一杆枪。呵,我竟不知,居然有人算计到了我的头上。莫急,宫里看你不顺眼的女子多的是,例如宜嫔和那几个小答应。哦,对了,还有太后,太后虔诚信佛,自然是对这些事情深信不疑。太皇太后虽然信佛,但更信她自己,自然是要避开她的。”言罢又喃喃地自语片刻,便转过身,朝庄园外面走去,似乎是想走出这个梦境。 小常在温柔地笑了笑,秋千一荡一荡地,慢慢地停了下来。 这里是她一手创造的梦境,自然一切都由她来主宰。 这才是那第三种异能里,最为厉害的地方。 惠嫔懵懵懂懂地走出庄园,猛然间醒了过来。她揉揉眼睛,轻轻吁了一口气:“原来是个梦。” 屋里那一缕淡淡的甜香仍旧未散,江菱安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大片大片的血迹在腰腹间晕染开来,显然是已经重伤濒死。惠嫔拍拍自己的面颊,试图从那种昏沉沉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好在刚刚是一场梦,要是真在现实里发生了,恐怕要糟。 不过也多亏了那一场梦,否则她今天就要被人算计了。 惠嫔自然是想不到,在那一场梦境里,她接受了多少引导和暗示,才一步步地想出了那个结果。她扬声唤来自己的宫女,起身道:“走罢,这里不用留了。”随后想了想,又问江菱的嬷嬷们道:“这屋里可是点了安神香?” 嬷嬷们答道:“回惠嫔娘娘,确是点了安神香,太医说……” “好了我知道了。”惠嫔挥挥手,打断了嬷嬷们的话,又朝身后的宫女们点点头,带着宫女们走出了屋子。嬷嬷们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何惠嫔娘娘过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了,连杯茶水都不曾用过。再一看床上的江菱,仍旧是那副脸色惨白的样子,不像是曾经醒来过。 等到深夜时分,江菱才悠悠地转醒。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问清了嬷嬷们惠嫔的去向,心里有了个底。嬷嬷们问道:“小主可要用些清粥小菜?今儿睡了一日了,再不用些饭食,怕是身子熬不住。” 江菱摆摆手,道:“不用,我没有胃口。你们退下罢,我歇一歇。” 嬷嬷们不敢违逆她的意思,便替她换了药,随后便退了下去,只留了一个人在外面守夜。江菱碰了碰自己的伤口,感觉似乎没那么痛了,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面菱花镜,将反面对准了自己。 虽然自己行动不便,但穿回末世的地点,可是随机的啊。 多随机几次,大概也能传送到自己想去的地方罢。 第47章 江菱要去的地方,是图书馆。 虽然末世摧毁了大部分的人类世界,但人类所创造的文明遗迹,却并未消亡。在这暗无天日的末世里,一座座城市废墟矗立在其中,裸.露的钢筋和水泥,倒塌的建筑,蔓延到整个城市的绿色植物和藤条……给废墟平添了一种阴森诡谲的氛围。 江菱第三十二次来到末世,终于被传送到了一座城市的市中心。 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倾倒在地,早已经不复昔日的模样。老鼠、鬣狗和秃鹫在城市中穿梭,露出血红的眼睛和狰狞的獠牙。一只小蚂蚁慢悠悠地爬过一根钢筋,又是喀嚓一声,咬出一个小小的洞。 江菱扶着腰腹上的伤口,谨慎地避开了那些凶猛的生物,抬头向上望去。 她运气好,不但刚刚好被传送到了一个市中心,而且前面刚好就是一座图书馆。虽然经过十余年的风吹日晒,又兼无人保养,招牌早已经剥落干净,但还是能从那一排排的书柜和满目琳琅的书籍,以及建筑物的形状,推断出这里就是一座图书馆。 但愿她没有被传送到什么奇怪的国度。 江菱侧耳仔细听了听,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便一跳一跳地上了台阶。一缕淡淡的暗香从她的指尖蔓延出来,脚边的那些老鼠、鬣狗还有俯冲下来的秃鹫,速度都渐渐地开始减缓,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坠入了一个美妙的梦境。 江菱笑了笑,继续一跳一跳地往上走,走到二楼才发现,图书馆的大门早已经被砸开,地上杂乱的脚步和隐隐的腥臭味,已经昭示了这里发生过怎样惨烈的厮杀。 还是要再谨慎一些。 江菱想着,将菱花镜倒扣在手心里,一旦发现情况不对,立刻离开。 但她的好运气仍旧没有用尽。图书馆的二楼空荡荡的,自习桌上还洒落着一些练习题册,但大都已经布满了灰尘。楼上倒是有一些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有狂躁的腐烂生物在砸门,但听声辨物,它们已经被锁住了,走不到这里。 江菱又仔细看了一下前面的引导牌,很好,二楼恰好是历史资料室。 而且刚刚好,上面写的是中文,她没有被传送到奇怪的国度。 城市的电力系统早已经被摧毁,整个电子阅览室形同虚设,江菱只能自己动手翻书。她倒持着菱花镜,一蹦一跳地走到第一排书柜前面,目光快速地掠过书脊,在上面寻找自己的目标。 第一个书柜,没有。 第二个书柜,没有。 第三个书柜,没有。 第四个书柜…… 江菱谨慎且快速地浏览着书名,不时扶着自己的腰腹。虽然伤势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严重,但单脚站立的滋味实在是不怎么美好。找了大约十分钟之后,终于在下一个书架上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就是你了。江菱抽下那一本书,飞快地浏览着上面的小字。自从身体被改造之后,不但身体情况有了极大的好转,而且阅读速度也有了极大的提高,说是一目十行也不为过。她翻了二三十秒,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康熙二十四年。 果然,在两年之后,瑷珲一带会发生一场战争。 虽然尼布楚条约的签订,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但是在条约签订之前,北部边境曾经一片混乱。她没有找到更多的记载,只能从书页的寥寥数语里,推断出了当时的情形。 江菱飞快地看完了那一小截文字,又仔细听了听楼上砰砰砰的声音,登时打消了到楼上文学书库再看一眼的念头。她的目光落在藏书室里的一小盆植物上,略略沉思了片刻。 这是图书馆里最常见的散尾葵,由于十余年未经打理,已经疯长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她稍稍抬起头,看着那支散尾葵,习惯性地取出一只手套,戴在左手上(右手拿着镜子),轻轻折断了一支苍翠的枝条,然后迅速躲到了书架的后面。 还好,散尾葵没有发疯,仍旧安安静静地呆在原地。 江菱一蹦一跳地走到垃圾桶旁,将那一根纸条仔细折断,然后将垃圾桶里纸屑、废弃的本子、乱七八糟的习题册之类的东西一起,带到走廊上一并点燃。有废纸的引燃和助燃,散尾葵的叶子很快被烧成了灰烬。江菱收回手套,依然牢牢地持着那一面镜子,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秒。 楼上乒乒乓乓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有腐烂生物嗅到了新鲜血肉的气息,正在试图冲出铁门的栅栏。散尾葵依然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着,不过片刻便烧出了一种细微的暗褐色的晶体。 菱形晶体在微光里泛着朦胧的色泽,隐隐有些暗甜的香气。 江菱为之一振,迅速将晶体收集起来,离开了末世。 她躺在床上,扶着腰腹上的伤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大概是动作过大的缘故,伤口又有些裂开,微微渗出了一些血迹。江菱喘了口气,将菱花镜塞到枕头底下,将瓷瓶里的暗褐色液体挑出一点,轻轻涂抹在手背上,随即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唔……唔……唔唔唔! 江菱在梦境里挣扎许久,想要醒过来,但是迟迟不能如愿。她听到身边有太医的声音,正在给她诊脉,写病单,下诊断书;她又听到嬷嬷们担忧地问:“小主怎么又睡过去了,可是伤口又恶化了么?”但江菱却在梦境里连连挣扎,不管她怎么挣扎,都没办法醒过来。 慢慢地,江菱接受了这一切,开始体会那种细微且奇妙的感受。 身体如同变成了一团棉絮,软绵绵地漂浮在空气里,轻轻一戳就会散掉。细微的能量在她的血液当中流淌,顺着跳动的脉搏,渐渐蔓延到身体的各处。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能量消耗正在降低,似乎是身体察觉到自己的外伤,正在努力调整到一个适合休养的水平。 ——冬眠。 不知怎么的,江菱忽然想起了这个词。她稍稍动了一下身体,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冬眠的熊宝宝,正蜷缩在窝里呼呼大睡。非但身体的能量消耗降到了最低,而且还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能量消耗,也不会轻易死去。比起正常人七天不吃饭三天不饮水就会送命的状态来说,她现如今的情形,可以说是大大地出乎意料之外了。 江菱在梦中挣扎片刻,将自己当成一只真正的熊宝宝,在温暖的窝里呼呼大睡,然后忽然有一日,发现洞外冰消雪融、春风拂面、阳光普照……赶紧起床啦喂! 她猛然睁开眼睛,按住胸口,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面颊滚落。 很好,适应度良好,等再练习几次之后,肯定能自由进入或退出冬眠的状态。 这种异能应该是为了让她在末世里生存的。江菱扶了一下额。只有在末世里,缺衣少食,才有可能用到“长达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不眠不休”这种技能。哦,碰到战乱或是被拐卖的时候,这种异能也能帮得上很大的忙,但问题是,她该是有多倒霉,才能在红楼世界里碰到战乱或是被拐卖啊。 江菱揉了揉眉心,就着嬷嬷们的手,慢慢地用了些清粥小菜。 用过饭食之后,江菱的精神好了一些,昨天晚上过度消耗的力气,也慢慢地补充回来了。她缓了口气,让嬷嬷们给自己换完药,又替自己擦了擦身子,看着天色已经不早了,便又睡过去了一次。 在梦里,江菱隐约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叹息,似乎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了很久。 等醒过来时,又是一个深夜。江菱已经习惯了这种昼伏夜出的状态。她取出小本子,将昨晚见到的东西记录下来,包括被她的异能波及到、不得不陷入梦想的老鼠和鬣狗,又匆匆记录了散尾葵的特性,才持着那一面菱花镜,再一次回到了末世。 既然决定要留在红楼世界,她应该多找一些技能傍身才是。 江菱抬头看着阴森森的古木,心里忽然有点儿发怵。周围满是郁郁葱葱的松林,树顶上还残留着未化的残雪,显然不是南半球、就是高纬度地区、或是高山高寒地带了。她打了个哆嗦,朝前面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了脚下肥沃的黑土。 是黑土,不是黄土,也不是红土。 这里是大小兴安岭? 江菱哆嗦了一下,认真思考除了东北一带之外,地球上还有哪个地方能同时满足黑土、高寒、松针林这些条件。但她的地理知识已经多半还给了高中老师,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如果在红土地的范围,自己现在就只能去研究茶树了……江菱的思绪飞出了天际,又呼啦地一下回到了地球上,捂着腰腹上的伤口,一蹦一跳地在丛林里穿梭,搜寻自己的目标。 普通的松针林,江菱已经研究过一些了,却没有什么斩获。她的目标,是松针林里那些奇奇怪怪的腐生生物,例如蘑菇和它们的孢子。她走了两步,便在一截腐烂的枯木上,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丛灰溜溜的毫不起眼的小蘑菇,看上去是无毒的。 江菱将蘑菇和枯木一起捡起来,又拣了些枯枝抱在怀里,一手持着菱花镜,蹦蹦跳跳地往河边走去。她刚刚看到不远处有一条河,要是在河边引火,做得谨慎一些,应该不会引发森林大火。 还好这里人迹罕至,连虫蚁蛇蝎也少,否则江菱很难这样应对自如。 她跳到小河边,略略地喘了口气,便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将枯木、枯叶连同那些灰不溜秋的小蘑菇一起引燃了。枯木很快便冒出了浓烟,显然是潮湿的缘故。她捂着口鼻呛咳两声,连连后退了两步,等待这些小蘑菇和枯木一起燃烧完毕。 江菱的运气又变好了一次。 在枯木和小蘑菇燃烧后的灰烬里,她找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灰褐色晶体。一种有着圆形的截面,另一种则是尖锐的三角形。她想了想,从怀里翻出两个小瓷瓶,将那两种晶体分别装了进去,又用河水浇湿了地面上的灰烬,才重新回到了红楼世界。 江菱将菱花镜和小本子一起塞到枕头底下,暗想,自己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用再回末世了。 外面依然是昏沉沉的夜色,隐然亮着几点灯火,依稀便是守夜的宫女和太监。江菱将一个小瓷瓶搁在床前,挑出另一个小瓷瓶里的液体,在手背上抹了抹,然后静静地等候了两刻钟。 ——毫无反应。 看来这又是一瓶被白光净化得干干净净的植物激素……江菱叹了口气,又取过另一只小瓶子,在手背上轻轻涂抹了一下。一缕淡淡的木材香气从指间散逸出来,稍稍一闻便感到心旷神怡。等到那些细微的能量顺着血液和脉搏,蔓延到江菱的身体各处,她忽然失去了睡意。 跟昨晚刚好相反,这回是彻彻底底地失去了睡意,睁眼直到天明。 随后的整整五天时间,江菱都没有任何困意,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伤口慢慢愈合。她曾想过再去末世一趟,但又害怕自己一到末世,便又困顿得睡着了,便只能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等着这一轮的功效过去。等到整整七天七夜过去,第八天的深夜,江菱才稍稍感觉到了一丝困顿。 正常人七天七夜不眠不休,一定会累到心脏病发的。 但江菱仍旧好端端的,身体状态一如往常,连一点疲倦的意思都没有。 很显然,第五种异能与第四种恰恰相反,第四种可以让她随时随地进入冬眠状态,第五种可以让她长时间地不眠不休。江菱稍稍合了一会儿眼,便彻底地清醒了过来,躺在床上无奈地想,这是让她身体彻底进化的意思么。 但不管如何,自己多了两项特殊的能力,终究是一件好事。 江菱在床上躺到第十天,终于等到了太医的一纸诊断书: 她已脱离了生命危险。 第48章 “小主年轻身子底儿好……”太医捻着长须,唠唠叨叨地发表着关于江菱的长篇大论,意思无非有以下两个:一是江菱身体底子好,恢复能力比一般人要强,二则是自己医术高超,居然把小主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堪称扁鹊转生、华佗再世,连太医令都要拜倒在自己的膝盖之下。 江菱捂着腰腹,听完了那一番长篇大论,想笑,但伤口又隐隐作痛。 好罢好罢,就让这位太医如愿以偿,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罢。这些日子太医们忙得焦头烂额,连须发都白了不少,确实应该好好享享清福。想到这里,江菱便捂着伤口,认真地听着太医的唠叨。 太医们唠叨了片刻,又重新写了两张方子,叮嘱江菱一定要卧床静养,便提着药箱去找太皇太后了。嬷嬷们亦拿着太医们的药方,到药材库里取药。江菱则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把玩着三个小小的瓷瓶,眼里有了一些喜意。 那两种新的能力,江菱已经能应用自如。 第四种能力还好,不过是让她长时间地陷入昏睡状态,以减少身体的能量损耗;但第五种能力,却堪称逆天。想想看,假如一个人能长达一周,甚至两三周的时间不眠不休,而且还维持着充沛的精力,将会处于一种怎样可怕的状态。 正因为如此,江菱便将那些小瓷瓶全都收了起来,在那些植物激素用尽、她的能力锻炼到巅峰之前,断断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这些小瓶子,更不能让任何人沾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江菱因为养伤的缘故,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奇怪的药丸,有太后送来的,有太皇太后送来的,有太医院里刚刚搓出来的,还有宁国府、荣国府送过来的,甚至还有些王妃、国公夫人、太监总管或是宫里的女官,都来凑了个热闹,表达自己对江菱的关切之意。 别的不说,单单是江菱身后的那位封疆大吏,就足以让众人趋之若鹜了。 江菱把玩了一会儿瓷瓶,便靠在软枕上歇了片刻,等着嬷嬷们的汤药。正在等候着,外面忽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是个年轻的女官:“小主,外面来了一位夫人,求见小主。” 这宫里宫外的江菱都不认识什么人,能被称为“夫人”的更是寥寥无几。 ——莫非是王夫人? 江菱思忖片刻,将那两个小瓷瓶收到了锦被里,道:“让那位夫人进来罢。” 外面的女官应了声是,片刻后便没有声息了。又过了片刻,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王夫人带着玉钏和彩云,脚底生风地走进了她的屋子,表情是掩饰不住的暗喜。 江菱见此情景,便知道王夫人接下来多半没有什么好话。 果然王夫人如风一般走进屋里,便挥挥手让玉钏和彩云退了下去,也让那位女官退了出去。江菱好整以暇地靠在软枕上,等着王夫人发话。但没想到王夫人一开口就是: “你昨儿给黛玉送了封信?” 江菱脸色倏变。昨天刚刚好是她回宫的第十三天,也正是四月十五。根据她与林黛玉的约定,要是当月没法儿到佛寺去,便要派人给林黛玉递个话儿,也权解了关切之意。她因为重伤的缘故,需要卧床休养,因此便提笔写了封信,让嬷嬷带到佛寺里给林黛玉。 嬷嬷们回来的时候,听说林黛玉也不在寺里,而是一个叫雪雁的丫鬟,给江菱带来了一摞厚厚的诗稿。嬷嬷们不识字,便将江菱的信交给雪雁,又带着林黛玉的诗稿,傍晚时才回到了宫里。 但没想到,王夫人甫一进宫,头一句话便是问林黛玉的信。 江菱捏了捏手心,淡淡地说道:“我同林姑娘有书信往来,怕是同太太没有什么关系罢?” 王夫人嗤了一声,坐到江菱床前的一把椅子上,闲闲地说道:“自然是同我没有什么关系。但黛玉是我的外甥女儿,她与别人的书信往来,我自然是要关心关心的。好罢,我暂且不追究你同黛玉的事情,今儿过来是想瞧瞧你,到底是死了不曾。” 江菱仍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有劳二太太记挂。” 王夫人见江菱气色稍好,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微微有些润泽,显然是这些日子被调养得不错,便喃喃地说道:“这不可能啊……” 江菱听出王夫人似有画外之音,便笑道:“怎么,二太太是嫌我活得长了么?还是以为二太太送来的那一箱子药材,俱被我入了药?”上回王夫人刚送来一箱子药材,她便让人送到太皇太后屋里去了。前两天江菱才知道,那些压箱底的药材,大半都是在库房里积存数十年、根须都生了霉的。要是真的用了药,江菱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 王夫人瞥了她一眼,冷笑道:“算你命大。” 江菱尚未开口,便听见王夫人续道:“前儿我本想让惠嫔教训教训你,怎料得惠嫔到你屋里留了半日,反倒服了软,将事情捅到了太后跟前,还让我吃了好大一顿瓜落。这笔帐我且给你记着,等事情终了之后,自会同你一并清算。我问你,这些日子的汤药,你都用了不曾?” 江菱有些惊讶。这些日子的药,俱是嬷嬷们亲手熬的,可没有什么问题啊。 王夫人见到她的表情,便知道事情又坏了,恨恨地说道:“惠嫔跟前的杏儿姑娘说,宜嫔‘无意中’从惠嫔口中得知此事,亦想着给你一个教训。但宜嫔是何等样人,怎么可能会亲自动手?因此让人在你的汤药里添了点儿东西,本想着让你早日归西,却不曾想,你居然熬了过来。” 江菱微愣了愣,随即又有些想笑。 原来这宫里的妃嫔们弄狠耍诈,总逃脱不了一个药字啊。 王夫人给她送来了半箱子变质的药材,宜嫔则想着从她的汤药里下手。 但没想到江菱的命大,哦不,是江菱用过一种怪异的植物激素,非但身体比一般人要强悍些,连免疫力也远远超出了常人。宜嫔在她药里添加的那些料,全都变成调味料了。 “罢了。”王夫人凉凉地挥了挥手,又道,“我今儿来,主要是想瞧瞧你死了不曾,要是没死,便再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前些时候我已经请皇室的宗亲、还有宗人府里的一些老大人们,给皇上联名上了折子,说你身具灾祸,命里无子,生性嫉妒,目中无人,又非贤良淑德,并非是皇上良配;再加上八字与国运相冲,理当被派遣到热河,孤老终生。这一份儿大礼,你可喜欢么?” 江菱侧头望着她,表情看不出喜怒来。 王夫人捏着手里的帕子,续道:“既然是要去热河,那自然不能绕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我前儿替你打听过了,太后虽然对那日的事情有些愧疚,但因为是皇上的嫡母,正儿八经的皇太后,总不能教国运落了下乘,因此便同两位老王爷劝住皇上,将你送往热河。然后从此,就不用回京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感到有些口渴,便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两口。 江菱等王夫人喝完了,才不咸不淡地说道:“那是太医给我配的药茶。” 王夫人一副活生生要了吾命的表情。 良久之后,王夫人才抚着胸口,气道:“罢了,药茶便药茶,横竖你也只有这几天日子好过,翻不出什么风浪了。你且好好躺两日罢,等过两日皇上下了旨,将你送往热河,再想过这等舒心日子,怕是半点也不能了。”言罢起身欲走。 身后江菱淡淡地问道:“二太太费了这样大的心思,单单只是为了送我出宫?” 这也太不合情理了。 王夫人脚步顿了一下,又笑道:“自然不单止是为了送你出宫。你既然八字与国运相冲,总该有人恰恰合了天命,顺国运而生罢?这一来二往的,你猜猜结果会如何?” 江菱轻轻噢了一声。 原来如此。 荣国府这一回,倒真是孤注一掷了。 但挺不好意思的,我还真不想让你们过得痛快……江菱轻轻吁了口气,看着王夫人脚底生风,一路走出屋外,招呼了玉钏和彩云便要离开,轻轻地拧了一下锦被。 ——管你多精妙的一步棋,我都能把它变成一步臭棋。 江菱闭上眼睛想了片刻,便听到外面又响起了叩门声,这回是嬷嬷们熬好了汤药,给她送到屋里来了。江菱就着嬷嬷们的手,不动声色地用完了那些汤药,才淡淡地说道:“你们去打听打听,前些日子在宫里,可曾有过什么传闻没有。尤其是关于国运和生辰八字的。” 嬷嬷们吓了一跳,俱面面相觑道:“小主是如何知道的?” 江菱轻轻噢了一声:“那就是有了?” 嬷嬷们又面面相觑了片刻,才讷讷地说道:“有……自然是有的。但太皇太后说,不管外面传成什么样儿,都不能打扰了小主养病,因此便没有传到小主跟前。”嬷嬷们说着,又有些犹豫地问道,“但不知是哪个在小主面前嚼了舌根子,教小主知道了此事?” 江菱摇头笑道:“这你们就别管了。既然这些日子宫里众说纷纭,你们便将那些关于国运和八字儿的传言,一条条地拣出来,同时——”她加重了同时二字,“同时在宫里议论。但不管别人说些什么,你们都只管应和着便是。记住,一定要一条条地拣出来,同时议论,记住了么?” 嬷嬷们又有些惊讶,面面相觑了片刻,道:“将关于国运和八字儿的传言,一条条地拣出来?但那总共就两条哇,一条是小主的八字与国运相冲,要是入主后宫,便要国运衰败;另一条是宫里有贵主儿恰逢金命……” 嬷嬷们脸色忽然就变了。 江菱淡淡地笑了一下,挥挥手道:“去罢。” “这、这怎么能呢?……”嬷嬷们喃喃自语。本来这两个传言,其间的间隔足足有十多天,她们还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但要是按照江菱所言,将它们放在一起—— 一个是八字与国运相冲,使得国运衰败; 另一个是恰逢金命,顺应国运而生。 这怎么听着,都觉着有些不对劲,跟故意踩一捧一似的。 江菱瞧见嬷嬷们脸色变了又变,又摇头笑了片刻,道:“去罢。” 既然嬷嬷们能想到这一层,其他人自然也能想到这一层。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自作聪明的聪明人。本来王夫人那步棋是极为精妙的,刚好趁着众说纷纭,宫里混乱的时候,借着“顺国运而起”的名义,将那位贵主儿包装成实打实的好命人。但这两个消息,要是同时出现呢? 同时。同时。同时。 这同时二字,实在是太微妙了。 江菱目送着嬷嬷们离去,又轻轻地吁了口气。既然王夫人想把她变成一块用过即丢的抹布,她自然也不能让王夫人一路地顺风顺水,过得太称心如意了,不是么。 但不知是嬷嬷们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宫里的聪明人实在太多,接下来几天,她除了每天上药、换药、喝药、拆绷带之外,便再也见不到外人了。嬷嬷们倒是一日日地义愤填膺起来,倒是费了江菱很大的力气,才将她们约束在屋子里,没有跑到太皇太后跟前去告状。 这同时二字,妙就妙在一个暗示上。 要是把事情说白了,那就没意思了。 嬷嬷们替江菱委屈了很长一段时间,平时熬汤药、换药、上药,倒是越发地尽心尽力起来。直到有一天,江菱还是等到了一封圣旨,圣旨上写着让她前往热河养伤。但是在那封圣旨上,除了前往热河之外,还有两个字:伴驾。 传旨的人依然是梁大总管,但梁大总管的脸色,却比从前差得多了。江菱偶尔问起时,才知道前些日子瑷珲的冲突再一次升级,不但是康熙把睡榻搬到了乾清宫,连带着太皇太后、还有朝中数得上名字的大学士大宰相们,都把睡榻搬到了乾清宫,整整用了十多天的时间,才商讨出了一个决议: 递国书。 第49章 沙俄那边的事情不太平,连带着朝野上下都睡不安稳。康熙皇帝年轻气盛,干脆直接给沙俄递了一份国书,质问沙皇,瑷珲之事应当如何了结。如果仅仅是囚.犯作恶,那便请沙皇将这些囚.犯交付瑷珲,由瑷珲官员处置;如果沙皇拒不叫交人,那便算是两国交恶,准备要开战了。 康熙皇帝锋芒毕露,却苦了下面一批草拟国书的大臣。 这份国书措辞不能太过生硬,否则容易激怒沙皇;但又不能不严厉,否则康熙便要恼火……那些大臣们商议来商议去,一份国书足足修改了二十多遍,才将康熙的意思准确明了地表达清楚,又请了两个俄语翻译分别译成俄文,将谬误逐一地对照修正,才最终呈递到康熙的御案前。等康熙盖上玉玺,便立刻快马送往沙俄边境,由那边的使官带给俄国沙皇。 这一份草诀从拟定到送出,整整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 等到康熙终于得闲,才发现后宫之中流言四起,想压都压不下去了。 皇太后直接派人给他下了通牒: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此事关乎国运,那便应该将其扼杀在摇篮里;江菱的生辰八字与国相冲,便应该趁早送出宫去,永远不要出现在皇帝面前。 太皇太后没有表态。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她与康熙的想法是一致的。 康熙仔细看完了那封“此女身具灾祸,命里无子,生性嫉妒,目中无人,又非贤良淑德,并非是皇上良配”的折子,批了一个大大的阅字,丢到角落里积灰。侍臣们小心翼翼地问康熙,这封折子可要发还,康熙冷笑了两声,道:“那便发还罢。”随后又在阅字的后面,批了两个字:虚妄。 这些事情都是在前朝里发生的,后宫里仍旧众说纷纭。在康熙圣旨到来的前一天,太后还亲自去了江菱那里一趟,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愧疚之意,不过虽然愧疚,还是要把江菱弄到热河去,永远别再回来了。 江菱啼笑皆非。 在宫里静养的二十多天,其实已经把伤养得差不多了。要不是忽然有人使坏,她的伤口还能好得更快一些。但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江菱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因此在汤药里添加的那些调味料,江菱还是眼睛都不眨喝了下去,权当是给自己进补。 太后隐晦表达的那一层意思,江菱听得很明白。但问题是,康熙那里还没有表态。 既然康熙那里没有表态,江菱自然不能随意应承下来,免得到时候两头吃力,两头不讨好。 送走太后之后,江菱靠在软枕上想了好一会儿。不管康熙最终的旨意是什么,她都要预留给王夫人一份大礼,才不辜负王夫人当日的馈赠。至于这份儿大礼到底是什么,还没等江菱想好,便接到了康熙的一封圣旨:让她去热河,伴驾。 江菱盯着伴驾那两个字看了很久,暗想,该不会是自己猜想的那个意思罢? 她正拿着圣旨翻来覆去地细看,忽然周围一霎间就静了下来,原本还在谈笑的宫女们都刹止了话头,半点声息不闻。青蒙蒙的石砖上,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影子,还有细微的脚步声。 江菱转过头,便看见康熙皇帝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江菱正待行礼,忽然康熙略一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你们都下去。”康熙随口吩咐道,随后走到江菱床前,低头打量了一下她的容色。江菱这两天已经恢复了些血色,虽然仍旧有些病态的苍白,但比起前些日子的容色惨淡,已经要好上许多了。 宫女们稀稀拉拉地应了声是,俱退下去了,还顺手虚掩了门。 这些宫女都是太皇太后临时借调给她的,她的嬷嬷们还在小厨房里煎药。宫女们一走,屋子里便只剩下她和康熙皇帝两个了。江菱稍稍挪了挪身子,将圣旨摊开在身前,等待着康熙的问话。 康熙在她身前坐下,问道:“这几日身子可大好了?” 江菱想了想,垂首应道:“多谢皇上关怀,已大好了。” 康熙面上多了些淡淡的笑意,表情越发地宽和。江菱又稍稍挪了一下身子,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虽然决定留在宫里,让王夫人好好地吃吃苦头,但她还没想好,应该怎样面对这位皇帝。 ——最起码,她没打算留在宫里当他的嫔妃。 江菱捏了捏手里的圣旨,心里忽然又有了些淡淡的愧意。 康熙却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瞧见她手里拿着那封圣旨,便言道:“再过些日子便是五月,京里酷热,于你的伤处无甚裨益。正好朕耐不得热,想到热河去避一避暑,你与朕一同过去住些时日,可好?” 丝毫不曾提起太后和那封折子。 要不是江菱早已经知道,恐怕已经被他瞒过去了。 江菱捏了捏那封圣旨,心里的愧疚之意又加深了一层。但不管再怎么愧疚,也没有一直当他嫔妃的想法。前些日子看到的那一小段记载,沙俄、瑷珲、尼布楚……再一次浮现在了江菱的脑海里。她看看康熙,又低头看了看那封圣旨,良久之后,才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好。” 不管如何,康熙皇帝都是好意,伴驾随行到热河,比起被放逐到热河,自然是要好上太多。现在江菱还没想好,未来的日子将要如何去应对,但至少摆在面前的这一条路,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将来,将来她还是从沙俄那边着手,还掉康熙皇帝的这份人情罢。 江菱把账一笔笔算得清楚,但脑海里却总有一团乱麻,迟迟理不清头绪。 康熙见她应允下来,便笑道:“如此甚好。” 于是两人便不再说话了。康熙走到案前,拿起太医刚刚写好的诊断书,一字字地细看下去。按照太医的说法,江菱到底是年轻,身体底子好,将养了小一月之后,便能稍稍下床走路了。照着这个进度,再休养个三四月,便能彻底将身子养好,与往常别无二致。至于所谓的“无子”云云,纯属医术拙劣者的胡说八道,应该早日开除出太医院,才是正理。 康熙看完那张诊断书,又笑着摇了摇头,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 再一转头,便看见江菱靠在软枕上,捏着那张圣旨,微微有些出神。虽然她的容色已不再像先前那样惨淡,但这样迷茫的神情,康熙却从未见过。他想了想,走到江菱身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和声音问道:“可是倦了么?又或是有什么挂碍?” 康熙知道,江菱住在太皇太后宫里,那些闲言碎语是传不到她耳朵里的,但仍旧有些担心。 江菱轻轻唔了一声,回过神来,稍稍抬起头望着他,眼里充斥着极复杂的情绪,茫然,懊恼,愧疚,不安……如同江河汇入大海,繁繁复复地翻卷在其中,令康熙也有些不安起来。 片刻之后,江菱才喃喃道:“热河行宫……似乎还没有建好?” 直到刚才康熙提起自己不耐热,江菱才猛然想起来,承德避暑山庄。 在她的记忆里,承德避暑山庄的建成,应该是二十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的热河行宫,也就是未来的承德避暑山庄,应该只有两三座小屋子、两三座小亭子,别说是行宫,怕是连院落都没有两座。在这种情形下,康熙称自己耐不得热,要跑到热河去避暑? 他、他疯了嘛…… 江菱心里百般滋味搅做一团,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她捏了捏那封圣旨,忽然感觉如同烙铁一般烫手。皇太后昨日的那一席话,还有康熙皇帝刚刚的那一席话,反反复复地在脑海里交错回荡。太后的意思当然是很明确的,要把她弄到热河那个偏僻荒凉的地方去,远离京城;但康熙他、他到底揣的是什么主意。 江菱发现自己不能多想,一多想,便要糟糕。 康熙道了声无妨,又笑道:“朕是去那里避暑,又不是去那里巡行,热河行宫建成与否,倒是无甚想干。你无须担忧,即便热河行宫尚未建成,朕亦随身带着太医,断不会误了你的病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菱发现自己越是辩解,就越是辩解不清。脑子里乱糟糟地全然是一团乱麻,再加上康熙皇帝站在自己身边,又是上次那种淡淡的笑,更是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疯狂地涌向了她的脑海。 ——这不可能。 江菱断然否决了那个念头。康熙皇帝一生的履历里,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但她眼前所见的一切景象,又全然颠覆了自己的印象。她想起自己进宫的时候,手持的那块特殊的身份牌子,还有太皇太后的那句断言,曾在先帝那里见到过,便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疑虑,忍不住问道: “皇上……” 话一出口,便刹住了话头。 江菱自己也不知道,应不应该直接去问他。 康熙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便笑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言罢。” 江菱稍稍往后靠了靠,捏着那封圣旨,一字一句地斟酌道:“皇上,有一件事情我至今未明:当日在钟粹宫里,皇上将身份牌子从女官那里拿来,交到我手里,是何缘故?那块牌子——据说是‘万岁爷亲手撤换下来的’,但不知,皇上为何要在我进宫之前,将牌子撤换下来?” 这两个疑问在她心里存了很久,直到今天,才真正地问了出来。 康熙笑道:“秀女的身份牌子拿在自己手里,总是有好处的,你不是已经见识过了么?至于那块牌子……那一日的事情,朕不过顺手为之,你无需介怀。” ??????? !!!!!!! 江菱怔住了。 她全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康熙目光掠过她的面容,见到江菱面带惊愕之色,眼神却是愈发地茫然,禁不住哑然失笑:要是朕当真说了实话,你现如今便会惊得跳起来罢……随后摇头笑了笑,道:“你且好好养身子罢,等过些时日,便随朕一同去热河。” 言罢起身离去。 江菱愣怔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康熙的身影,才稍稍回过了神。 去热河啊。那好罢,就去热河。 江菱将那封圣旨卷了起来,搁在床头,又靠在软枕上阖眼小憩。等到了午间,便看到嬷嬷们带着饭食和汤药,走到屋里来了。江菱按照惯例用了药,又稍稍歇息了片刻,才再次平复了心情。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康熙皇帝便带着她,还有几位近臣,连带着半个六部一起,浩浩荡荡地前往热河。江菱倒是给王夫人留了一份儿小礼物,但王夫人被这些日子飞窜而起的流言弄得焦头烂额,暂且无暇顾及到那份小礼物,便算就此作罢了。 第50章 等到五月间,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热河。 现在的热河行宫,完全是一副未被开发的荒凉景象,两三座院落零星散布在树木间,偶尔可听见啾啾的鸟鸣声。院落旁边倒是有潺潺的流水,但比起后世那座承德避暑山庄来,可以说是小小的、灰扑扑的,毫不起眼,连随行的官员们不知道,康熙为什么要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 康熙在明面上的理由是,自己耐不得热,因此要跑到这里来避暑。 但问题是避暑的地方远不止热河一个,而且这里还是出了名的宫女放逐之地,被丢到这里来的宫女们,基本就是一个郁郁而终的结局。康熙放着好好的紫禁城不住,跑到这个地方来…… 连梁大总管都认为,这回康熙皇帝的举动,完全让他摸不着头脑。 但好在康熙皇帝惊世骇俗的举动,总共就只有这么一件。在前往热河行宫的路上,康熙仍旧照常批折子、阅军机、处理政务,随行的官员们也只当这里是紫禁城乾清宫,除了住的地方简陋一些,倒是与别的地方全无二致,因此便安下心来,该干什么,便都干什么去了。 ——除了江菱之外。 江菱万万没有想到,她这辈子居然会晕车,晕马车。 大概是因为身上有伤的缘故,从紫禁城一路走来,江菱一直感到有些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即使马车里垫了厚厚的褥子(减震),又铺了两层最柔软清凉的蚕丝,也仍旧有些不适。但是江菱也知道,这已经是这个时代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条件了。即便是康熙皇帝的銮驾,也未必比她这辆小小的马车更舒适。 因为在临行前,康熙便已经下令,将这辆马车里的一切换成了最好的。 既然外界条件无法改变,那便只能试着改变她自己了。从出京城的第一天起,江菱便将自身状态调整成了冬眠模式,整日在马车里睡得昏昏沉沉,除了一些不得不下车的零星时间之外,都一直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能听到太医和康熙皇帝交谈的声音,但多半时候,都只有车轮子的轱辘声。 直到车马缓缓驶进了一个小院落,也就是所谓的热河行宫,江菱才猛然惊醒了过来。 头晕。目眩。 好在伤口已经没那么疼了。 江菱扶着嬷嬷们的手,一跳一跳地下了马车。虽然脚踝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因为太医们太过唠叨的缘故,脚踝上仍旧缠着几圈纱布,看起来相当臃肿。不过好在江菱穿的是裙装,有裙摆的遮掩,脚踝上那些厚厚的纱布便显得毫不起眼。 前面的皇帝銮驾已经停在了大道上,江菱那辆小小地马车,便只能移到别处去了。 刚刚被嬷嬷们扶下马车,便有一位穿着暗蓝色衣服的太监,捧着册子走到江菱跟前,同嬷嬷们安排住处。江菱的住处就在前面不远,因此便被嬷嬷们扶着,一跳一跳地走进了院子里。临进屋前,江菱朝后面望了一眼,浩浩荡荡的数十辆马车,将两三座院落挤得满满当当。 这些院落有些未经打扫,有些刚刚建成不久,还有些年久失修,里面布满了厚厚的灰尘。要让这些平时养尊处优的官员们住在这里,确实是有些难为他们了。而康熙皇帝—— 江菱揉了揉眉心,发现自己不能细想。 她被嬷嬷们扶着进到屋子里,发现里面只有一桌一椅一床,空荡荡的显得很是清爽。透过窗户朝外面望去,便是一丛青翠的草木,在清幽的湖泊边上摇摇曳曳,更显清凉。还没等她看个仔细,便被嬷嬷们扶着躺到了床上,紧接着便是每日一次的换药。 江菱身上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仅余下一些不深的痕迹。 嬷嬷们拆下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替江菱仔细擦了擦伤口,又将太医配好的药膏仔细涂抹在她的腰腹上。伤口的痕迹不深,但却恰好横贯在她的腰腹之间,看起来便有些狰狞。江菱仰躺在床上,紧紧抓着身下的竹席,愣是没有喊一声。 虽然换药时很痛,但好在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了。 等换完药,嬷嬷们便给她缠上了一圈新的纱布,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到外面去熬药。 等嬷嬷们走后,外面又走进来两个灰衣的宫女,立在一旁服侍她梳洗。江菱有些惊讶,但因为在宫里也有旁人服侍的缘故,便并未多言。等梳洗过后,外面又走进来两个太监,在案面上摆了一套笔墨纸砚,还有一套精致的茶杯茶壶,而后便躬身退了出去。再然后,走进来的是梁大总管。 梁大总管一见江菱,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了一声小主儿安。 江菱亦同梁九功问了声好,倒是没问他为什么到这里来。但接下的事情,却大大地出乎江菱的意料了:梁大总管身后又跟了两个太监,怀里抱着被褥衣料,正预备铺到她的身边。而最令江菱感到惊悚的是,那些被褥衣料,通通都是明黄.色的! 这世上还有谁敢用明黄? 答案不言而喻。 江菱强撑着想要坐起来,但因为她刚刚换过药,药劲儿还没过去,整个人酸酸麻麻的动弹不得,刚勉强撑起身子,又唉哟一声倒了下去,恰好震到腰腹上的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 “哎哟我的小主喂。”梁大总管赶忙上来扶着她,“您这是怎么了?” 江菱指着自己身边的明黄被褥和衣料,有些说不出话来:“这、这……” 虽然这张床确实够大,但未免太惊悚了罢。 梁大总管往那边瞥了一眼,笑了:“这是万岁爷的意思。小主您知道,这地儿人多,院落呀又统共只有那么两三座,小主自然不能独个儿住一间院子了。您瞧着,是不是这个理儿?” 江菱回忆了一下,刚刚在外面,确实见到数十辆马车将院落塞得满满当当,连朝中一二品的大官们都要两三人住一屋,随从们只能到外面搭帐子了。至于原本住在这里的太监和宫女们,他们的屋子自然也腾了出来,但仍旧远远不够。 要知道,康熙打定了主意在这里久住,几乎把小半个六部都搬了过来。皇帝的随扈加上官员们的随从,少说也有一二百号人。但这座尚未落成的热河行宫,只有零零星星的两三座院落—— 康熙与她住在一间屋子里,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问题是…… 江菱定了定神,将那种惊悚的感觉压了下去,勉强笑道:“但我现如今重伤未愈,怎能与皇上住在一间屋子里?要是过了病气给皇上,岂非是天大的罪过。再则,皇上日理万机,我住在这里,难免会叨扰了皇上歇息。公公您瞧,是不是将我腾换到别处去?” 梁大总管为难道:“这个——”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 江菱见他神情松动,便又续道:“再者,我每天早晚各要换一次药,嬷嬷们又要时时进出替我煎药,要是惊扰了皇上,岂非又是一件天大的罪过?因此公公还是将我挪个地儿,与嬷嬷们挤在一间屋子里罢,这白天黑夜的,总归有个照应。” 梁大总管表情变得犹豫起来:“这个——”确实很有道理。 “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自屋外响了起来,紧接着一双靴子踏进了屋里。梁大总管与身边的两个小太监,还有身边的两个灰衣宫女,俱齐齐道了声皇上万安。江菱心里一紧,挣扎着想要起来,康熙已经走到她的身旁,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莫急,你身上有伤。” 江菱按住腰腹,那里果然传来了一阵剧痛。 偏偏在刚才换了一次药……江菱痛得冷汗直冒,待要挣扎起来,梁大总管已经一五一十地,将江菱刚刚的话复述了一遍。康熙静静地听完了那番说辞,便颔首道:“朕知道了。你们退下罢。” 梁大总管表情一松,带着两位太监和两位宫女出去了。 江菱心里的惊悚之意又甚了几分。眼前这位祖宗可不是梁大总管,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她要冷静、深呼吸、别让他看出自己的紧张、然后再找两个新的理由、最好是能一次性解决问题、让康熙立刻打消那个念头的、但偏偏她一个都找不到!!! 江菱脸色白了白,正待再想,忽然康熙抬了抬手,轻轻拂去她面上滚落的汗珠,温和地问道:“很疼么?冷汗都下来了。”言罢轻轻扶着她的腰,在她身后垫了一个软枕。 江菱脱口而出道:“皇上……” 康熙缓缓摇了摇头,温言道:“朕不允。” “皇上我……” “这里是最好的去处。”康熙低着头,仔细打量着她的伤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但语气仍旧是温和的,“这里地方狭窄,你不与朕睡同一间屋子,难道要同外间的官员们挤在一处么?这里的宫女太监和随从,俱已经腾出屋子,到外面设帐子去了。你重伤未愈,受不得夜露。” “我……” “至于‘叨绕朕歇息’云云,便是你胡思乱想了。”康熙扶正了她的身子,但格外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处,温和地笑道,“朕平日在外面批奏折,与朝臣议事,你留在屋里静养,何来叨扰之说?再者,此处行宫尚未建成,即便你想要独自居住,亦是万万不能的。” “可我……” “莫要多想。”康熙轻轻拂去她面上的汗珠,低声道,“应当好好养伤才是。” 言罢康熙又唤来宫女,让她们好生服侍江菱安歇,便带着梁大总管一同出去了。刚刚那两位小太监继续往屋里搬东西,不多时便满满当当地塞了半间屋子。江菱半靠在床上,一面等着新换的药劲儿过去,一面苦笑着想,这回倒是真的惊悚了。 等过了些时候,嬷嬷们端着煎好的汤药进屋,服侍她用过药,便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 江菱恍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五月了。虽然她在宫里留了十多封信,让人每隔半个月给林黛玉送去一封,但林黛玉的信,总还是要送到这里来的。她暂且将康熙的事情按捺下去,预备等今晚再跟康熙谈一谈,随后展开了那封信,从头到尾细看。 上回林黛玉送来一摞诗稿,颇有些伤春悲秋之意,这回的书信,却变得雀跃多了。 林黛玉在信里说,原本舅母因为自己与她有书信来往,很是不满了一阵子。但后来不知为什么,舅母忽然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整日里变得蔫蔫的,连点儿精神都提不起来。她偷偷地问过玉钏,似乎是贾宝玉在族学里事事不顺畅,再加上她跟着康熙皇帝一同去了热河,因此舅母大受打击,连素日的冷言冷语都少了几分,似乎又恢复了往日木木呆呆、和和善善的样子。 林黛玉在信里又说,上回回府之后,她又见到了北静王两次,倒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但北静王三个字,林黛玉只是略略提到了一下,便又将话题转到了贾母身上。她在信里说,贾府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凉飕飕的,虽然仍旧维持着表面的荣华,但暗里已经亏空了不少,而且比年前建造大观园时还要亏空。再加上王熙凤有了身孕,贾母再次收回管家的权力,府里的日子过得越发不同往日。 但贾母终究是年纪大了,即便有心,也是无力。 江菱将那封信从头到尾看完,又仔细梳理了一下信里提到的事情,便提笔给林黛玉写回信。她身上的药劲儿还没过去,一封信写写停停,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写完。等到封好回信,让嬷嬷们请人快马送回京城,已经过了申时了。 她得在康熙皇帝回来之前想好,到底该怎么面对他。 第51章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江菱在屋里坐卧不宁,时不时想起康熙临走前的那些话,还有梁大总管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总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到头顶上,整个人都变得极度不安。她按按自己腰腹上的伤口,仍旧残留着一丝细微的疼痛,但表面上看去,却仍旧是重伤未愈。 但愿康熙不要做些什么才好。 但如果真的…… 江菱揉了揉眉心,感觉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罢了罢了,还是走一步算一步罢。自从进宫之后,她的计划就被频频打乱,现在想好的事情,指不定三个时辰之后就不做数了。想到这里,江菱苦笑了一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更漏里的水又漫过了一个刻线,嬷嬷们端着饭食和汤药来到了屋里。江菱没有胃口,略略用了些清粥小菜,便停了杯箸,把苦涩的中药当成饮料,没滋没味地喝着。一面喝药,一面听嬷嬷们说,那封信已经送出去了,侍卫们问了问,便没有阻拦。 ——也对,两个小姑娘之间说些私房话儿,自然用不着阻拦。 江菱听完嬷嬷们的禀报,又没滋没味地用完了晚饭和汤药,便一跳一跳地在屋子里溜达。嬷嬷们想要扶她上床歇息,被她坚决且决绝地推开了。单是躺在那一堆明黄色的被褥中间,便让江菱感到心里惴惴,再加上屋子里的四五个大衣箱,九成九都是明黄的用料,更让她心神不宁了。 嬷嬷们无法,只得由着江菱去了。 江菱扶着墙,在屋子里跳了一会儿,便一跳一跳地跳出屋子去了。外面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余晖将天空染得一片昏红,连苍翠的草木上也带了些昏淡的颜色。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周围只有稀稀落落的两三个院子,但是却满满当当地塞了几十辆马车,还在外围扎了一圈密密麻麻的帐篷,更远处是待罪太监和宫女们的屋子,阴冷昏暗,但也被随从们分着住了。 她拧了拧眉,暗想,今儿这事情确实有些麻烦。 再将视线拉近一些,便是一座勉强称得上凉爽的亭子,还有一座勉强称得上是宫殿的小屋子,均坐落在清爽的湖泊旁边,树木掩映下,倒显得凉风习习。但那座不像是宫殿的宫殿周围,却整整齐齐地围了百来个侍卫和随从,还有人在巡逻,显然是康熙处理政务的地方了。 江菱比了一下两个地方的距离,发现还是有些远的,便稍稍安心。 既然康熙还在外面处理政事,那她回屋歇一歇罢。 江菱心下安定,刚刚的焦躁之感也稍稍淡去了一些,又扶着墙跳回到屋里,反复推演着今晚可能发生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嬷嬷们带着两位灰衣的宫女,替她除了钗环首饰,又服侍她盥洗,还略微替她擦了擦身子,最后在屋子里点了一盏昏黄的灯,便一个个地退了出去。 一个淡淡的身影走了进来,站在江菱身后,但她却浑然未觉。 康熙倒也不打扰她,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灯火幢幢,烛影浅淡,倒是别有一番滋味。那些被江南科举和沙俄边境挑起的怒火,慢慢地烟消云散了,唯余下一种极致的安宁与平和。 就连康熙也不知道,他的表情已褪去了刚才的生硬,变得格外柔和。 等更漏渐渐漫过戌时的刻线,江菱估摸着康熙应该回来了,才稍稍动了一下身体,预备到屋外等着他。她刚刚一动,那细微的动作如同掠过湖面的微风,将康熙从那种出神的状态里惊醒过来。 他上前两步,在江菱起身之前,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怎么不好生歇着?” 极醇厚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 江菱惊得魂飞魄散。 她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康熙皇帝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嬷嬷们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现在才刚刚过了戌时,啊不对他们一向都早睡……乱七八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稍稍抬起头,那人的身影已将她全然笼罩住了,不知何时,有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慌失措。 江菱下意识地想要跳起来。 但最终,她还是一动都没有动。 康熙的动作很轻缓,将她轻轻按在椅子上之后,便收回了手。江菱望了他一眼,仍旧是那种淡淡的笑容,目光却比从前多了些别样的情绪。江菱看不懂那些情绪,她只是本能地感到危险。 “皇上……”江菱稍稍开了个头,便接不下去了。刚刚反复推演的三四种情境,如同走马灯似的在她脑子里转,纷纷繁繁,但始终转不出一个合适的场景。康熙仍旧站在她身前,面上的笑容渐渐扩大,但仍旧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她这副犹豫且稍带着些不安的表情,康熙便感到一阵莞尔。 ——大概是,一种潜意识里带来的惊喜? 江菱犹豫了很久,才低声道:“皇上,我今日思前想后,总归是觉得不妥。” “嗯?” 康熙仅仅回了一个字。 江菱定了定神,将那种怪异的不安之感强行按捺下去,按照心里编好的剧本,字字清晰地说道:“我留在皇上身边,一是会过了病气给皇上,二则是打扰皇上安寝,实则是大大的不该。即便是此地狭小,不得不与皇上同宿一屋,也不当惊扰了皇上。因此——因此还是在屋里再设一榻罢。” 就算不能分房睡,但也还有一招分床睡啊。 最起码,不会那么惊悚。 康熙听到“再设一榻”四字,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一向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在笑,也仍旧是便笑便摇头,温言道:“你在想些什么呢。”便上前两步,在江菱跟前坐了下来。 还好屋里多摆了一张椅子。 江菱避开了康熙的眼神,盯着他前襟上的盘扣,按照推演好的剧本,续道:“皇上,我……” 康熙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莫要多想。要是朕心里介怀,便不会将你带到这里来。” 江菱心里突地一声,原本刻意避开的那些东西,全都一股脑儿涌到了脑海里,太后执意要将她放逐到热河,康熙便索性直接来到热河避暑,宣她伴驾;在这一路上,虽然康熙从未提过当日的事情,但她还是从太监们的口中,风闻了些只言片语。例如,康熙手里其实压着一封折子—— 她攥紧自己的袖扣,低低唤了声“皇上”。 假如她不是个喜欢多想的人,又或是对面坐着的人不是康熙皇帝,指不定便不会多想了。但偏偏江菱遇事喜欢多想两步,不管碰到什么人,都要仔仔细细地分析出个一二三四来,这个性子碰到康熙皇帝,便屡屡地碰壁,现在居然将她自己绕进去了。 越想,就越是没个滋味。 康熙安抚地笑了笑,又道:“夜已深了,你歇着罢,朕再批会儿折子。” 言罢起身欲走。忽然江菱捏了捏手心,轻声问道:“但不知皇上可曾听闻,我的八字与国运相冲之事?皇上执意将我带在身边,难道就不怕么?我——” 康熙轻轻地唔了一声,又笑了:“放心,朕命硬得很。” 正待再说些什么,外面忽然又响起了叩门声,是嬷嬷们来给江菱换药了。康熙看出了她的窘迫之意,便背过身去,将太监们刚刚送来的小匣子打开,取了一本折子在手里,慢慢地翻阅着。江菱被嬷嬷们扶到床上,拆解了纱布,又重新换药,从头到尾都处在一种不知所措的状态里,等到腰腹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才重重地喘.息了一声。 但随即,她便捂住了自己的口,冷汗涔涔而落。 每一轮换药都要这样痛苦……江菱朝康熙那边瞥了一眼,看见康熙身体僵直了,似是要转过身,但终究还是一动不动。江菱闭着眼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腰腹的痛感上,再也无暇顾及康熙了。 等到嬷嬷们换完药,收拾了东西离开,她如同在水里浸泡过一般,冷汗沾湿了雪白的中衣。 ——哦,是中衣。 江菱挣扎着爬起来,想要披上外衣,忽然康熙搁下折子,转身望着她,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隐然有叹息之意,但更多的则是无奈和不解。“你似乎是在忍着。”他低低地说道,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她这边走了过来,眼神有着微微的怜惜。 ——别这样看着我。 江菱脑海里响起了尖锐的警报,正待坐起来,但腰腹上传来了尖锐的剧痛。在那一霎那,她的脸色也变得分外苍白,也不知道是因为剧痛,还是因为康熙刚刚的动作。 康熙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迟疑。 但最终他还是走到了江菱床前,将手里的折子搁在枕边,将她扶了起来,轻轻拭去她面颊上的汗珠。尖锐的剧痛让江菱暂且无暇顾及其他,甚至无暇避开康熙的动作。 康熙仔仔细细的替她擦净了汗,才低声叹息道:“睡罢。” 言罢唤了人过来,替自己更了衣,躺在江菱身侧,命人吹熄了烛火。 江菱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但因为腰腹剧痛的缘故,仍旧死死地按捺着。 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紧接着,有明黄的薄被盖在了她的身上。此时虽然是夏日,但因为承德阴凉,周围又都是湖泊和林木,晚间的温度要低一些。江菱攥住薄被的一角,脑子里乱成一团,刚刚推演好的那些剧本,早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什么都不剩下了。 江菱侧躺着,背对着康熙,指尖隐隐地泛了白。 但康熙却没有任何动作,单纯是替她盖了盖被子,便没有了声息。 江菱闭着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数到了一千八百二十九,仍旧没有等到预料中的动作。她暗暗地松了口气,僵直的脊背一点点放松下来,但却仍旧一动都不敢动。腰腹上的剧痛一点点退散了去,想来是药劲儿已经过去了,便又模模糊糊地有了些睡意。 再后来,便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到江菱睡去,康熙才低声地笑了笑,起身点起一盏灯,批了小半匣的折子。江菱睡得很沉,又是背对着外面的,便没有被烛光惊醒。等到更漏将近子时,外面仅余下细微的虫豸之声,康熙才重新熄了烛火,回到江菱身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女子的呼吸声轻轻浅浅,纤长的睫毛微颤了颤,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剧痛淡去之后,面容上的血色便恢复了一些,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在月光里透着健康的色泽。 康熙轻轻拂去她鼻尖上的一滴汗,眼里不知不觉地又带了些笑意。 正是让江菱感到不知所措的,那种极浅淡的笑。 慢慢地,连外面的虫豸之声都变得极其细微,疏淡的月光自窗棂透过,将室内晕染得一片朦胧。康熙阖上眼睛,又不自觉地笑了笑,在一片安宁静谧的夜色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从未有过的一夜好眠。 等次日江菱醒过来时,天光已经朦胧,窗外此起彼伏的都是鸟鸣声。身侧的人已经离去,唯有身上仔细掖好的明黄薄被,昭示着昨晚并非梦境。她躺在床上思考了很久,最终扶着额头,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但愿,是她想多了。 第52章 此后一连十余天,康熙都是留在这屋里度过的。白天他会在外面处理政事,等到了晚上,便回到屋里歇一歇,有时候是批折子,有时候是读书,有时候会拉着江菱到外面走走,据说是对她的伤口恢复有好处。江菱初时有些不适,但慢慢地,却习惯了这种日子。 这里虽然荒凉,远远不如京里繁华热闹,但好在一个静字。 江菱两辈子都是在高度紧绷的状态里度过的,尤其是末世的最后两年,还有初到红楼世界里的那两年,精神简直紧绷到了极致。现在忽然有了一个放松的地方,便索性趁着这个机会歇一歇。十余天的时间里,林黛玉的信又来了两封,她的回信也同样去了两封。据林黛玉的信里说,先前留给王夫人的那件礼物,王夫人似乎是收到了,而且生生气了个仰倒,倒是让江菱心下甚慰。 等到了六月间,太医们终于松口,说江菱可以不用时时缠着纱布了。 与之对应的,是她的伤药又换了一种,再不用像先前那样,甫一换药,便要忍受剧痛。 江菱在沐浴的时候,曾经仔细打量过自己的伤口。仍旧是狰狞的疤痕,但却已经淡褪成了浅浅的粉色,与别的肤色相差不大。她猜想,应该是自己前些时候用的那些植物激素,再次起了作用。 按照太医们的说法,等到八/九月间,江菱便能彻底好全,连半点痕迹都不会留。 这个断言,倒是让江菱欣慰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这段时间,康熙皇帝那里,实在是太过平静了。 原本在五月间,江菱是动过某些念头的。她想既然自己要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那便应该试着适应这里的规则。如果康熙皇帝他……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横竖闭着眼睛便熬过去了。但哪里想到,自从那一日与康熙把话说开之后,她居然真的安安稳稳地住了下来,那位正值盛年的皇帝,从未碰过她一根指头。真的从未碰过。 一开始江菱以为,是因为自己身上带伤的缘故。 但随着她的身体日渐好转,康熙却仍旧未表现出召她侍寝的兆头,便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里屋子简单,院落也只有那么两三座,康熙皇帝的一举一动,不但落在了起居官的眼里,连江菱也看了个七七八八。但是整整一个多月以来,除了忙得脚不沾地之外,再无多余的举动。 江菱一度以为,能造成这种事实的,只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康熙对她没兴趣。 第二,是朝政过分透支了他的精力。 不管是哪一个原因,其结果都让江菱感到怪异。 嬷嬷们劝她把心放宽、把身子养好,横竖身子才是自己的,只要身子好了,不管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均能应对自如。江菱以为,嬷嬷们的话很有道理,便暂且将那些事情搁到脑后,继续养伤。 直到又给林黛玉寄了一封信,时间已慢慢地走到了六月末。 江菱刚刚在太医的医嘱、以及嬷嬷们的陪伴下,绕着大湖转了一圈,正在屋里歇息。 刚歇了一会儿,便看到外面那座小小的宫殿里,走出了不少一二品的大官,还有随从们迎上前去,将官员们给接走了。江菱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想到,今天不是休沐日。 所以那些官员们这是?…… 还没等江菱想出个所以然来,便瞧见康熙皇帝与三四位近臣一起,走出了那间小小的宫殿。那几个近臣江菱不认识,但他们中间却有一个高鼻深目的男子,发色很浅,从身高、眉骨和颧骨上看,似乎是个俄国人。江菱知道康熙最近在忙沙俄那边的事情,便收回了目光。 当天晚上,康熙破天荒地早回了一个时辰,而且从表情上看,像是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江菱等嬷嬷们换完药之后,便坐到角落里看书去了。这些天她与康熙达成了一些默契,康熙在屋里批阅他的折子,她便在角落里安静地看书,互不干扰。但是今天康熙仿佛格外兴奋,非但是笑容比往日多了些,而且还推开了奏章的匣子,没有同往常一样批阅。 江菱不解,但也没有多问。 “陪朕出去走走罢。”康熙笑道。 江菱搁下书,垂首应了声是。这些天她已经摸出了套路,在康熙心情甚好的时候,往往会让她陪着出去走走。但今天江菱刚刚出去了一趟,这会儿又出去,未免又是“不遵医嘱”了。 康熙刚给她披了件披风,听见不遵医嘱云云,便笑道:“那便算了罢。” 江菱一怔,正待询问,忽然康熙一下子将她抱了起来,而且还是正儿八经的那种公主抱。她心里咯噔一声,瞳孔也微微一缩,尚未来得及出声阻拦,康熙便已经将她抱到了床上,将刚刚系好的披风解开,而且自己也在她身侧躺了下去,枕着自己的一双手臂,望着屋梁,眼里满满的都是喜意。 江菱刚刚骤然加速的心跳,又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她稍稍往里面挪了挪,放轻了声音道:“皇上今儿似是逢了喜事。” 康熙侧头望了她一眼,笑了:“你倒是能瞧出朕的喜怒来。” 江菱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这不是写在脸上的么。 但这些话,却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 康熙目光在她的面上流连片刻,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又摇摇头,笑了:“今儿倒真是逢了一件喜事。早先朕得了两位俄语翻译,但俱是磕磕巴巴的,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今天一早沙俄那边国书送抵,而且还附赠了一个翻译,据说是俄国那边的百事通。朕问了问,倒是比原先那两个强得多了。就连惯常通晓沙俄之事的番臣,也自愧弗如。” 江菱稍稍往后靠了靠,暗想,倒确实是一件喜事。 康熙续道:“与翻译一同前来的那位俄国使官,还特意同朕交了底。据他们说,俄国的阿列克谢皇帝亦是正当盛年,但因为远东与国都之间相距甚远,便稍微失了掌控。自俄国国都以东直到大海,总共有百余座城池林立其中,因此在瑷珲犯事的那些囚.犯,呵,不是囚.犯,是驻军,亦被沙皇当成了弃车报帅的卒子,预备交与朕处置。朕原先不知,俄国的国都在极西的地方,临近冰川大洋……” 不对! 按照时间推算,俄皇阿列克谢一世应该已经逝世,现在在位的沙皇,是未来赫赫有名的彼得大帝。但彼得大帝初登基时,年纪甚幼,因此现在的俄国,是两位沙皇并立,由他们的姐姐索菲亚摄政。 当年江菱选修世界史的时候,对这一段的印象极为深刻。 上次江菱回到末世,查阅康熙二十二年到二十四年诸事的时候,也曾对照过俄国的时事,这一段的印象更是深刻。现在的俄国沙皇绝非盛年,而是两个小孩子。而其中一位沙皇伊凡,更是完全不能理事,形同一个废人。 “……因此朕想着,此事到这里,多半便能告一段落了。等过些时日,朕再派使臣前往东北,与俄国勘定边界,再派驻两营的官兵,应当能稳住边境。唔,朕倒忘了你是女子。”康熙说到这里,忽然又莞尔一笑,侧头望着江菱,笑道,“你只当是朕憋得狠了,想找个人说说话罢。” 江菱捏了捏枕头一角,轻轻地说道:“我……我曾经在书里,看到过关于俄国的记载。” “哦?”康熙被挑起了兴致,笑问道,“书里都说了些什么?” 江菱慢慢地组织着措辞,力图让自己不那么惊世骇俗:“书里说沙俄的国土一片广袤无垠,从东边的大海直到西边的大洋,北面也是常年封冻的大洋,唯有东边稍稍显得温暖一些。国都以东的大片国土,称为西伯利亚。西伯利亚地广人稀,还有大片人迹罕至的冰原,莫说是数百座城池,就连庄园也是极少。他们国家里,多半的人,都住在西边。” 康熙侧头望着她,有些惊讶道:“地广人稀?人迹罕至?” 这可与俄国使官,还有那位翻译所言的不符啊…… 江菱捏了捏手心,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合理一些:“那书里还说,越是往北,就越是严寒;等到了俄国境内,便有大半年都是冰天雪地。似那种地方,是极难居住的。” ——所以他们在撒谎。 江菱稍稍迟疑片刻,话锋一转,又转到了西伯利亚上,却没有往沙皇那边拐。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惊世骇俗。康熙皇帝倒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从前虽然有人说过北境严寒,但却从来没有这样详尽。他侧过身子,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了一缕极淡的香气。 极淡,极淡。 几不可察。 康熙朝外面望了一眼,笑道:“居然是今日盛放的荷花……”忽然感到有些困顿。他今天确实是耗费了许多精力,因此便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叫人进来吹熄了烛火,侧躺在江菱身边,在她轻柔的声音里,慢慢地睡过去了。 “那本书倒是找不到了,但从前所看见的那些文字,确是历历在目……”江菱缓缓道。 康熙轻轻唔了一声。在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他心里有些遗憾,要是能找到那本书,指不定还能与那位使官一一对照,让他们让出更大的好处来。不知不觉地,他做了一个梦。 白天,正午,稀稀落落的两三座院子,小得不像宫殿的行宫。 他看到官员们鱼贯而出,自己则与三四位近臣,还有那位俄语翻译,同时也是一位传教士,从宫殿里走了出来。那位俄语翻译依然操着怪模怪样的声调,但说出来的话,却与刚刚所听到的大相径庭: “我们的老沙皇刚刚去世,新任沙皇是两个小孩子。唔,你问为什么是两个?因为很遗憾,我们的彼得陛下年纪太小了,而伊凡陛下连自己都不能自理,哪里还能操持国事呢?所以现在,是由两位陛下的姐姐索菲亚陛下在执政。索菲亚陛下毕竟年轻,又刚刚遭遇了一场变故……” 康熙听见自己在质问道:“那瑷珲之事何解?” 那位俄语翻译兼传教士耸了耸肩,道:“我哪里知道呢?或许是索菲亚陛下对远东掌控无力,或许是那些该死的贵族们在相互倾轧,又或许是老阿列克谢耶维奇蒙了主的召唤,终于反应过来了。西伯利亚到处都是雪,尤其是北西伯利亚,根本不能住人,我们又不是传说里的冰霜巨人。哦,你问远东?哈哈,远东的出海口……温暖的气候……广袤的黑土地……” 康熙猛然一惊,整个人在黑暗里坐了起来,眼里满是狠戾之色。 梦醒了。 身边的女子已经入睡,呼吸声清清浅浅,显然已经进入了梦乡。一缕极淡的香气弥漫在身边,仿佛是窗外飘进来的荷花香气,很淡很淡,几乎分辨不出来了。康熙朝旁边的更漏望了一眼,水滴已经淅淅沥沥地,漫过了丑时的刻线。 第53章 康熙睡不着了。 他起身走到窗前,看了一会儿月下荷塘,忽然间想起来,江菱在离京之前,曾被传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风言风语。那些风言风语,便与沙俄之事有关。他们言之凿凿地说,江菱的生辰八字恰与国运相冲,要是入主后宫,恐怕瑷珲与沙俄之事,俱不得善终。 当时他以为荒谬,现在……现在想想,也挺荒谬的。 但刚刚那个梦境,重新又让康熙陷入了沉思之中。 虽然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入睡的,但是很显然,刚刚那个梦境相当清晰,而且真实,简直跟他亲身经历过似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都历历在目。要不是他白天曾经经历过相反的场景,估计会把梦境当成了真实,在这大半夜里叫醒近臣,让他们商讨出个对策来。 康熙记得在自己临睡前,他身侧的女子说,“西伯利亚地广人稀”…… 但却从未提到过沙皇。 众所周知,一本书想要成书,再流传到世间,起码要经过好几十年的时间。因此在书里可以提到西伯利亚,可以提到远东和沙俄驻军,可以提到沙皇,但是断断不会提到现在在位的沙皇。用脑子想一想,也知道那些话并非是她说出来的,而是自己在梦里虚构出来的。 但是,自己又为何会虚构出这样荒诞的梦境? 还有梦境里的那些,与现实里大相径庭的描述—— 白天那位翻译说,俄国阿列克谢皇帝正当盛年,但在梦境里那位翻译却说,阿列克谢皇帝已经逝世,现在在位的俄国沙皇,不过是两个年幼的孩子;白天那位翻译说,俄国的皇帝手里掌控着整个国家,但在梦境里却说,现在的沙俄执政者,是一位俄国公主,而且西西伯利亚以东已经近乎失控;白天那位翻译说,从大草原往北数千里,俱是广袤无垠的肥沃土地,养活了数百座城池、数万座庄园和村庄,不管他们派出多少人马,都能被俄国吃得一干二净;但是在梦境里,那位翻译却说,西伯利亚虽然广袤无垠,但是人迹罕至,而且大半都是皑皑的冰原…… 每一字每一句,都让康熙心底咝咝地冒着寒气。 按照日常的推断,越是往北,应该越是寒冷。 因此那位翻译在梦里所说的话,比他白天所说的话,更加令人可信。 但正是因为如此,才让康熙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到头顶,又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这样清晰且真实的梦境,他从小到大,仅仅只做过这么一次,但那一字一句的,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印在了脑海里,稍一回想,便会有两段截然相反的话,交错,碰撞,在脑海里逐一对照,字字相反。 孰真?孰假? 康熙揉了揉眉心,感觉脑子里隐隐作痛。 他走回到床前,看着江菱陷入沉睡中的面容,心里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随后又自嘲地笑了笑,暗想自己居然变得疑神疑鬼,要是单单凭一个梦境,就能将事情推到江菱身上,自己与那些怪力乱神的老家伙们,又有什么不同……想到这里,便躺回到江菱身侧,望见她沉静的睡容,在月光里泛着羊脂玉般的色泽,又淡淡地笑了片刻。 那个虚妄的梦境,与她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康熙想了片刻,不觉侧过身子,替她掖了掖被角,重新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回他没有做梦,一觉睡到了天明。 第二天早晨,康熙皇帝便传召众臣,尤其是那位自称通晓俄国诸事、有意为皇帝服务的俄国传教士兼翻译,来到那间不大的宫殿里,将地方挤得满满当当。康熙先是试探了几回,那位传教士兼翻译都一口咬定,本国的阿列克谢皇帝都正当盛年,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千里迢迢派人到圣彼得堡去查证;等走到圣彼得堡再回来,两年的时间都过去了。康熙皇帝见他如此信誓旦旦,又开始怀疑自己昨晚不过做了一个怪梦,便又问道: “朕听闻贵使口中的西伯利亚俱是大片冰原,地广人稀,人迹罕至,从未有过肥沃国土之说。” 那位传教士脸色变了变。广袤的肥沃国土当然是有的,但是比起那一大片的西伯利亚来,就不值得一提了,那里更多的是冰原、森林、高山和人迹罕至的冰层。他认为是康熙皇帝身边有高人,而且是个对俄国情况颇为了解的高人,便稍稍欠了欠身,道:“尊敬的皇帝,那当然是一片广袤且肥沃的国土,相对于我们的国都来说。” 康熙脸色微变。朝臣们亦有些变了脸色。 “相对于我们的国都来说”,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国土。 那相对于整个西伯利亚来说呢? 要知道,比京城大上千万倍的肥沃土地,举国上下比比皆是啊。 康熙心里的天平已经偏向了那个梦境,亦偏向了江菱昨晚所说的那些话。他按住扶手,缓缓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位传教士,再一次缓缓地说道:“朕听过一个谣言,说阿列克谢皇帝已经逝世,现如今在位的两位沙皇,一位叫伊凡,一位叫彼得,俱因为年幼的缘故,无力掌控朝事,因此由索菲亚公主暂时执政。公主亦年轻,远东便有些掌控不稳。” 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荒诞的梦境。 传教士的脸色直接就变了,瞳孔亦微微一缩。但因为他的肤色比常人要白,因此变化并不明显。可惜康熙皇帝一直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连一点最细微的变化,都没有逃过康熙的眼睛。 昨晚的梦境是真的。 但这怎么可能呢? 康熙心里倏然一松,但又感到更加的荒谬。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那位传教士又道:“尊敬的皇帝,不知道这是您从哪里听到的谣言。不过它既然是一个谣言,那就不应该作为两国邦交的基础和例证。我们的阿列克谢皇帝陛下现在正是盛年,伊凡王子、彼得王子和索菲亚公主正在城堡里快乐地玩耍,至于远东局势不稳,那当然是……哈哈,那当然是谣言。” 虽然传教士不知道,康熙皇帝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但就凭康熙准确无误地说出了伊凡王子、彼得王子和索菲亚公主的名字,传教士便认为,康熙皇帝身边不但有高人,而且这位高人的消息,远比远东的那些家伙们要灵通。 要知道,阿列克谢皇帝逝世整整一年半之后,消息才从圣彼得堡传到了远东;而且还仅限于贵族和官员之间流传;至于庄园里的农奴们,他们完全不知道阿列克谢陛下的名讳,更不知道圣彼得堡里发生的那些大事。传教士心想,他应该早点回去,把这个消息禀报给大公。 但是康熙皇帝没有给他回国的机会,朝周围点了点头,便有朝臣走上前来,随意找了个请客的理由,将传教士软禁起来了。至于那位俄国的使臣,他直到当天下午,都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好生招待那两位客人。”康熙淡淡地说道。 那个虚妄且又诡谲的梦境,给了康熙皇帝很大的不安宁。直到今日的大朝散去,才靠在案几上,略揉了揉眉心。两位大学士走上前来,谨慎地询问康熙,可是事情有变。康熙缓缓地点了点头,疲惫道:“是啊,事情有变,但朕以为,不一定是坏事。” 两个年幼的俄国沙皇,根基未稳的执政公主。 要是不趁着这个解决麻烦,等幼年皇帝长到盛年时,自己怕是会更加被动。 康熙想了想,便决定今晚再回去问一问江菱,那本书里可还提到过别的什么没有。 当天在小宫殿里发生的事情,江菱略有耳闻,毕竟这地方实在是太狭小了,官员们口耳相传,不多时便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但其中的细节,江菱便不知道了,仅仅是听说康熙皇帝留用了两个客人,预备过些日子再好好招待招待。她猜想是昨晚的梦境起了一些作用,便释然了。 虽然江菱还不知道,康熙皇帝心里到底偏向哪一边,但总比从前要好。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现在流传于世间的万国堪舆图,有大半都是错的。江菱素来谨慎,自认不可能拿出一份正确的地图,便只能通过这种隐晦的方式,稍稍提醒一下康熙了。 不过好在,事情比她想象中的更加顺利。 等到晚上,江菱便又等到了提前归来的康熙皇帝。 康熙对今天的事情绝口不提,只是问江菱,那本书里可还提到了些什么。 江菱声称那本书不过是无意中得到的,而且已经损毁,康熙便没有细问书名,只是让了几个大学士去找寻。现在问江菱,不过是想多听到一些直言片字,等明日的情形,对自己更加有利罢了。 他仍旧是一贯的温和表情,但江菱却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同。 好像……皇帝对自己的兴趣又有了些变化。 但这种变化极为细微,也极为隐秘,即便是江菱自己,也不过是稍稍察觉到了一丝。她定了定神,将俄国和沙皇的事情,拣了些不重要的同康熙皇帝提了提,尤其是沙俄的首都严重偏西,对远东的掌控力常年不足。康熙听着听着,便笑道:“这些旧闻,朕从前倒是闻所未闻,给朕当西席的那些西洋传教士,亦从未提及。”他曾跟他们学过一些东西。 江菱有些好奇,但是不大敢问。 康熙见她表情微怔,便又笑了笑,走到案前,将一些紧要的事情都记了下来,预备等明日再去试试那位使臣。忽然江菱轻轻叫了一声皇上,又试探着问道:“皇上,我想去见见那位传教士,不知……”她实在是很好奇,现在的沙皇和俄国,还有俄国的传教士,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康熙笔尖一顿,摇头笑道:“不成。” 江菱低下头,轻轻哦了一声。 康熙见到她表情有些事情,便又摇头笑道:“旁的事情朕都允你,只这一件,不成。此事事关重大,先前又……你要是搅进这件事情里,太后那边,朕便说不清楚了。” 江菱愣了一下。 随即她便想到,自己之所以来到热河,瑷珲和沙俄之事,正是一根导.火索。要是真的被自己搅进了这件事情里,不管结果如何,一个祸国的罪名便逃不掉了。康熙他,是好意罢。 江菱攥了攥被角,轻声说道: “关于俄国和他们的皇帝,还有一桩传闻……” 第54章 康熙停下笔,等待江菱的下文。 江菱谨慎地组织了一下措辞,才道:“我曾听闻,在数百年前,西伯利亚仍是一片荒芜……” 沙俄的辉煌,几乎可以说是那位彼得大帝一手开创的。因此在彼得大帝之前,俄国虽然有帝制和皇室,但权利都牢牢地掌控在元老院里,与千年前的罗马帝国等同。也正因为如此,沙俄皇室自称第三罗马帝国,不管是平民还是贵族,注意力全都严重偏西,对东面的关注寥寥无几。 那片广袤无垠的冰原,虽然被纳入了版图,但掌控力仍旧微弱。 直到阿列克谢一世逝世之前,元老院对远东的那一片,仍旧没有什么兴趣;他们的注意力基本集中在瑞典或是奥地利,甚至频频发动了好几场战争。因此,他们的活动范围,基本都在西面。 至于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到的西伯利亚,江菱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斯拉夫人的活动范围,长久以来都局限在西面,直到两三百年后(这句话不能对康熙说),才会慢慢地往东边扩张;现在的情形,不过是相互试探,相互摸摸对方的底,小打小闹罢了。 江菱三四次隐晦地提起“他们是打西边儿过来的”,终于引起了康熙的注意。康熙望了她一眼,重新执笔蘸墨,在纸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低低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打西边儿过来的斯拉夫人,地广人稀的皑皑冰原,远东那一团如迷雾般的局势,传教士的语焉不详,“两位并立的沙皇,而且还是两个小孩子”,执政的俄国公主……这一连串的事件被慢慢地串了起来,在康熙的脑海里形成了一张清晰的网。 有些时候,并非是康熙皇帝想不明白,而是恰恰缺少了那一点关键的信息。朝堂之上对沙俄的事情所知甚少,对沙俄西面的那些帝国,则更加是一知半解,因此平时便有些被动。江菱看似不经意地提到的那些信息,恰恰补足了最关键、也是最后的一环。 ——原来如此。 康熙皇帝笑了笑,抬头望了一眼身边的更漏,已经接近亥时了。江菱的话虽然零零碎碎,但从中却能推断出不少有价值的信息,有些信息,甚至是他们走下一步棋的关键。他将那些字迹潦草的纸张仔细折好,放到小匣子里,压在那些折子下方,又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啊。 等明日见到那位传教士,还有那位俄国的使臣,他会给他们备下一份大礼的。 康熙拟定了明日的对策,便又照着往日的样子,吹熄烛火,躺在了江菱身侧。那天夜里,他又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看见了大片的冰原,还有一位年轻桀骜的皇帝。那位皇帝是典型的俄国人长相,名字很长,但康熙记得那是两位沙皇当中的其中一个。他带领的军队从西面直到东面,摧毁了前任沙皇留下来的衰朽气息,让元老院的那帮家伙终于闭嘴,真正地加冕为皇帝。 虽然沙皇的称号已经存在了三百余年,但直到彼得大帝,才真正地为西方帝国所承认。 康熙在那场梦境里慢慢地走着,从最东面的一片森林,直走到一片皑皑的冰原,紧接着是大片冰封的海洋,还有数之不尽的森林和矿藏。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西伯利亚平原,在梦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而且还在引导着他往西面走。 再往西,是沙俄国都,是高大且精致的城堡和宫殿。 再往西走,便是数之不尽的帝国。但不知为何,梦境里却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将那些帝国遮掩住可,看得不甚清晰。康熙忽然有了一种啼笑皆非之感,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一个人想要让他看清那个世界,但因为自己也记不清了,唯有用一层薄薄的白雾将其笼罩,若有若无。 等到天光微明时,康熙才从梦中惊醒过来。不知为何,他又闻到了一缕淡淡的甜香。或许是今年的荷花格外繁盛罢,康熙暗想,随后唤了太监进屋,服侍自己更衣洗漱。 江菱仍旧安静地躺在床上,仿佛沉睡未醒。 等康熙走后,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创造梦境也是需要耗费很大精力的,要不是她的身体经过改造,能维持数天数夜的不眠不休,还真是有些撑不住。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没有导致白天嗜睡,被康熙发现端倪。 江菱拥着被子坐了一会儿,便唤了宫女进来,服侍自己起身洗漱。 看看书、养养病,一天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等到晚间,康熙皇帝整整比平时晚了半个时辰才回来。刚一进屋,便将江菱抱了起来,眉梢间洋溢着极难得一见的喜意。 江菱刚想要尖叫,便听见康熙低声笑道:“你想被外面的人听见么?” 这屋子方圆二百米之内,可全都住着人,还有不少朝中的大官,还有大官的随从,还有随从的随从……江菱的脸色白了白,压低了声音,道:“请皇上将我放下来罢。” 声音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虽然已经勉强压抑住了,但还是被他听了出来。 康熙一愣,随即多了几分无奈的苦笑:“你还是……”这样害怕。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但再一次从她的表情上看出来,康熙仍旧感觉到了一种深切的无奈。 他将江菱抱到床前,将她安放在柔软的被褥中间,又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道:“今日他们被朕诈了一回,抖搂了不少东西,恰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将从前未做过的事情,一并都做个干净。你昨晚说,在沙俄与东北边境的交界处,也即尼布楚河一带,亦有人居住?” 江菱点点头,道:“是有人居住。” 康熙又问:“再往西呢?” 江菱仔细想了想,慢慢地说道:“除了北西伯利亚的那一片冰原之外,大都是有人居住的。但不过是人烟稀少一些。而且因为气候严寒的缘故,那里的居民也……很是穷匮。” 事实上不仅仅是穷匮,而是有许多被遗弃的人。例如囚.犯便是一例。 康熙微微颔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眼里又多了些浅淡的喜意。 江菱仍旧低着头,盯着面前的青石板砖,稍稍有些出神。 等到两三刻钟之后,康熙才又低低道了声“原来如此”,笑道:“陪朕出去走一走,如何?” 陪康熙到外面走一走,那就是他心情极好的意思了。 江菱猜测他今天的事情应该很是顺利,便将刚刚提起的心又放下了一半,应了声好。 当下两人便一同走了出去。外面的天色已经全暗了,唯有一弯细细的月悬挂在天空中,四下里弥漫着淡淡的荷花香气。康熙闻到荷花香,忽然笑道:“这两日荷花倒是开得极盛。” 江菱闻言一怔,随即想起自己在创造梦境的时候,伴随而生的淡淡香气,不禁一笑。 难怪康熙从未问过她,那些淡淡的香气是哪里来的。 江菱的脚伤已经全好了,康熙又走得极慢,恰好让她错开了两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既不会显得突兀,又不会显得怠慢。等走到湖边时,康熙忽然停住了脚步,那种淡淡的喜意再一次浮上了眉梢: “朕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他们的皇帝权柄不大。虽然那位小沙皇已经初露锋芒,但仍旧处在元老院的管辖之下。再加上西伯利亚的严寒、路途遥远、人迹罕至……呵,你可知道,他们除了寥寥的驻军之外几乎无人可用?最厉害的一支铁骑,想要从国都赶到远东,那真是——” 远远不能及。 康熙猛然刹住了话头,侧过身望了江菱一眼,见她仍旧安安静静地站着,便哑然失笑道:“朕倒忘了你是女子,多半听不懂这个。朕已给他们的元老院去了封信,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回音。远东……朕倒是想让他们尝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滋味儿。” 一步步地架空,一步步地蚕食。 非如此,难以抵消当日在乾清宫里的焦头烂额。 康熙拟定了一套完整的计策,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等再看江菱时,眼里已经多了些极淡的温柔和欣喜。江菱有些不解,稍稍退后半步,背心抵在一棵大树上,有些不安地望着康熙皇帝。 康熙忽然低笑出声来,边笑边摇头:“你……” 醇厚的笑声让江菱感到一阵恍惚,忽然又有了些莫名的不解。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稍稍低下头,一双幽黑的眼睛直直望着自己,随后稍稍俯下了身。 江菱瞬间屏住了呼吸,不自觉地攥着了手心。康熙笑了笑,攥住她小小的拳头,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掰开她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动作轻缓,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的脊背抵着树干,而康熙则站在她的面前,望着她的眼睛,眼里有着极淡极淡的笑意。 等到十根手指都轻轻地掰开,被康熙握在手心里,才等到了一个浅浅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假如当真有所谓的国之运势,你才是朕身边,顺运势而生的那一个。”康熙拂去她的碎发,在她的耳旁低声说道。他将她轻轻地抱在怀里,如同拢着一只胆怯的鸟儿,稍一用力,便会扑扑翅膀飞出天际,再也找不回来了。 江菱闭上眼睛,等待着接下来的命运。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等到。 微颤的长睫毛早已泄露了心里的不安。康熙叹息一声,攥住她的手,和她一同慢慢地走了回去。走了三四步,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侧头望了一眼身边的皇帝,越发感到琢磨不透了。 每一次康熙的举动,都会与前一次截然相反。 她真的已经做了几十次的心理建设……但好像,通通都没有用。 等回到屋里,已经是戌时过半。康熙仍旧没有动静,批了一会儿折子,便与她一同歇下了。江菱攥住被角,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那些可能的动作。她忍不住侧过身,望了身边的皇帝一眼,这才意识到,康熙已然睡过去了。 江菱抚着胸口,闭上眼睛,彻底地松懈下来。 虽然不知道皇帝的真正意图,但最起码,他不愿意强迫自己。 想起今晚康熙皇帝说的那些话,驻军,铁骑,远东,元老院……江菱暗暗地松了口气,知道她的那些话,已经在康熙的脑海里牢牢地扎了根,便阖上眼睛,同样睡了过去。 或许在梦境里,她会有一些新的发现和认知。 第55章 康熙又做了一个梦。 这回不再是人迹罕至的冰原和精美的俄国城堡,而是记忆里的紫禁城。更漏正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渐渐漫过了酉时的刻线。他面前摊开着一本薄薄的折子,上面的文字字字清晰地印在了脑海里: 瑷珲民居被占一事……着……增兵三万……自兴安岭而入…… 康熙执起朱笔,蘸了蘸朱墨,在那段文字的后面,缓缓地批了一个准字。 他松了松手腕,唤道:“梁九功。” 一个身穿太监总管服色的男子走了进来,依稀是梁大总管的身高,但面容却模糊不清。康熙没有往深处细想,搁下朱笔,便道:“去太皇太后那里,朕有要事同太皇太后商议。” …… 画面的场景一转,又变成了太皇太后的宫殿。 太皇太后仍旧像往常一样,捧着一只青瓷茶盏,用茶盖轻轻撇去上面的浮沫,用往常的声音说道:“听说你今天又处置了两个人?还是沙俄那边的使臣?怎么回事儿?” 康熙淡淡地笑了笑,朝太皇太后微微颔首,道:“合该如此。” 太皇太后停住动作,抬眼望着他,袅袅的白雾从她的茶盏里升腾而起,将她的面容遮挡了大半。她听见自己问道:“怎么,他们怎么惹你了?” 康熙又淡淡的笑了笑,手底下却捏着一只白瓷茶盏,仿佛用了很大的狠劲儿,一字字道:“胆敢欺瞒于朕,理当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朕已派人往瑷珲边境增兵,亦告知诸位蒙古王公,可将辖地一路向北蚕食。既然那里是大片人迹罕至的原野,那须……呵,这还是皇玛嬷教我的。” 康熙面上浮起了淡淡的怀念之色,显然是想起了幼时的事情。 太皇太后轻轻哦了一声,搁下茶盏,微微颔首道:“你做得很好。” …… 画面的场景再次一转,康熙看到自己走出宫外,但脚步一顿,又朝另一个屋子走去。 里面弥漫着一缕淡淡的香气,似乎是点了安神香,记忆里的姑娘静静地躺在床上,容色惨淡,呼吸声细细微微,显然是已经伤得极重。康熙轻轻阖上房门,走到床前,将锦被掀起了一角。 她的腰腹上还缠着细白的布,一圈又一圈,伤口处还在往外渗血。 康熙没来由地心里一软,如同一根柔软的羽毛在他的心里刺了一下,有些细微的酸楚在心底蔓延开来。他轻柔地将她扶起来,让她枕在自己肩膀上,随后俯身轻轻地吻了一下。 动作极其轻柔,如一缕清风般渐渐逝去。 她没有睁开眼睛,却骤然抓紧了康熙的前襟。 康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笑,知道她已经醒了,便低头望着她的面容,低声道:“说起来朕还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当日——唔,朕又忘了你是女子,多半听不懂这个。你只当朕是憋不住了,想找个人说说话罢。朕已经使计问过那两个人,俄国确实有元老院,而且元老院的势力极大,数百年来一直架空皇权。你当初说是什么……什么‘西方君主制一贯如此’?……好,那朕便绕过他们的皇帝,让元老院继续架空沙皇,永久地架空。朕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那位沙皇成年之后,在东西两面所向披靡,朕——不能由着他独大。” 他低头,看见她躺在自己怀里,长睫毛微微地颤动。 康熙又笑了,扶着她靠在自己肩上,自己则靠在床沿上,低声说道:“虽然不知道那两场梦到底是真是假,不过宁可信其有罢。你说,朕是不是又有些疑神疑鬼了?” 怀里的人轻轻动了动,亦低声道:“我相信那是真的。”未来的彼得大帝,便是她在前两天,给康熙皇帝反复创造的一个梦境。看来康熙时听进去了,而且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这便够了。 起码将来在尼布楚条约签订的时候,不至于如此被动。 不过事情已经有了这样大的变化,康熙皇帝还会勘定以尼布楚为界么?…… 她稍稍睁开眼睛,却看见康熙一手揽着她,一手扶着她的腰。似乎是在刻意照顾她的伤处。没来由地,她忽然心里一软,想要推开康熙的动作,就这样僵在了当场。 康熙察觉到她的醒来,便笑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不过是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她闭上眼睛,指尖蔓延开一缕淡淡的香气,将这个梦境变得越发清晰,也越发地真实。 她听见自己问道:“皇上,假如有一日我要离开,皇上可会难过么?” 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康熙低下头,失笑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怀里的人依然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微颤的长睫毛泄漏了些许的不安。他扶住她的肩膀,侧过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朕不允。” 康熙的声音比她更坚定且不容置疑,幽黑的眼睛望着她,一字字缓慢且清晰地说道:“你在害怕。自打进宫的那一日,你就一直在害怕。朕亦不知你的惧怕来自于何处,但至少——你怕朕。” 他俯下.身,将她轻柔地放在床榻上,自己亦躺在她身边,与她并排靠在一起。 她仍旧躺在他的臂弯里,乌黑的长发散开在锦被间,容色越发地苍白。 康熙替她掖了掖被角,低声问道:“是朕待你不好么?” 她摇摇头,不自觉地攥住了被角,呼吸声骤然一滞。 ——没有不好。 ——只是不想做你的嫔妃。 江菱总算明白了心里的惧怕来源于哪里。一是康熙的举止不可捉摸,二是她不敢留在宫里。即便再三地告诫自己,要学着适应这里的规则,但很多事情,都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可能等到她完成自己的计划,会真正地离开。 也有可能,她的新计划,需要用一辈子来完成。 江菱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感觉到康熙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低声笑道:“小没良心的,看着朕一点点地慢慢陷进去,却想要抽身离开?莫说朕是皇帝,即便朕不是皇帝,也断断容不得你……云菱,往后切莫再说出那四个字了。”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语气微沉,如一位真正的帝王。 她攥紧被角,想要挣开康熙的怀抱,但却被他一手揽着肩膀,一手扶着腰,动弹不得。 康熙低头望着她,缓缓抚过她的长发,一字字低声道:“等到了今时今日,朕在这里,你却说要离开。假如这不是一场梦……云菱,你倒是残忍。” 残忍二字从他的口里说出来,仍旧是那种极淡极淡的语调,几近于无。 江菱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皇帝,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适应这里的规则? 就这样过一辈子? 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再次蔓延开一缕淡淡的香气,仿佛宫里常用的安神香,又像是外面的荷花香,令康熙不知不觉有了些倦意。康熙想起这是一场梦,又低低地笑了数声,暗自自嘲自己疑神疑鬼,便将她揽在自己怀里,侧头轻轻吻了她一下:“睡罢。” 第三次了。 第三次这个动作,第三次这样轻柔的语气。 江菱闭上眼睛,心里百般滋味搅做一团,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心里还存着许多话想要问他,但又觉得自己不适合问他。毕竟从头到尾,她一直都是那个无所谓的人。 ——那就继续无所谓下去好了。 江菱摸了摸枕头下的菱花镜,闭上眼睛,撤销了这个梦境。 康熙醒了。 窗外仍旧是朦胧的月色,更漏的水滴淅淅沥沥地漫过了寅时刻线。这个梦比从前所有的都要长久,也比从前的梦境都要清晰且真实。他朝身侧的江菱望去,她依然像从前一样,睡容安静且宁谧,呼吸声轻轻浅浅,没有意识到他的醒来。康熙想起梦中的场景,低低地叹了口气,又不自觉地笑了笑。 幸亏,那只是个梦。 康熙起身走到案前,点了一盏微弱的灯,将匣子里的奏折取出一本,就着尚未干涸的朱墨,批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话。沙俄那边的事情,已经暂且告一段落,只等他们的元老院回函,便能执行下一步的计划。康熙想到沙俄,又想到自己梦里那位未来的彼得大帝,笑了一下。 现在的沙皇,还是个小孩子的。 所以,当然要把一切可能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 康熙目光变得凌厉了一些,朱笔的墨迹也变得重了一些。 等批了几本折子,才有感觉到了一点朦胧的困意。康熙看了一眼更漏,见时间已经不早,便躺回到床上眯了一会儿。等到天光微明时,便径自唤人进来更衣,折磨那些大臣,还有那两位尚在软禁状态里的俄国人去了。 等到康熙真正离去,江菱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神颇为复杂。 她按了按自己的伤口,便靠在软枕上,等着嬷嬷们进来给她换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昨晚已经是最后一次上那种药了,今天便要换成一种新药,让她的伤口恢复完全。江菱笑了笑,暗想,希望新药不要再像从前那样,每次换药时都会让伤口一阵剧痛才好。 今天她的运气不错,新药的效果,确实比旧药好了许多。 等嬷嬷们换完药,江菱又接到了一封林黛玉的信。这已经是这两个月的第四封信了,也意味着盛夏已经过了一半,即将接近尾声。江菱展开信,看见林黛玉在信里写着:她又在上香的时候,碰到了那位年轻的北静王,而且王爷还帮了她两回。她感到心里有些慌,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封信总共只有三页纸,但却用一页半的篇幅,来描写了北静王的日常和自己的怪异,江菱盯着那封信看了好半天,才忽然意识到,红楼梦里的剧情,似乎因为自己的蝴蝶翅膀,小小地转了个方向。 一个健康的林黛玉,自然不会再为宝二爷伤春悲秋,而且也…… 咳。 江菱抚了一下额,开始提笔给林黛玉写回信。 但是一封回信涂涂抹抹,总有些措辞表达不清晰。江菱揉了揉作废的信纸,丢到火盆里,暗想可能要等到回京之后,再问问林黛玉具体的情形。她重新铺展开一张雪白的信纸,殷殷叮嘱林黛玉要小心谨慎,不要轻信别人,如果那位王夫人又有了什么动静,只需要当她不存在便是……洋洋洒洒地同样写了三页,便让人封好送抵京城,才揉揉肩膀,预备试验她的新药。 新药一共有两种,一种是伤药,一种是汤药。 伤药倒是不痛了,但是汤药是真的苦,极苦。 江菱一贯是把汤药当成饮料来喝的,但今天的药,实在是苦得让她有些受不住了。她捏着鼻子,皱着眉,小口小口地用了大半碗,正待歇一歇,便看见康熙站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她想起昨晚的那个梦境,心里没来由地突了一声,站起身来,给康熙行了个礼。 康熙走进屋里,看了看那小半碗黑漆漆的药,便又笑道:“良药苦口。且用药罢,等用过了药,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56章 ……哦。 江菱盯着面前的药碗,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康熙见状,又摇头笑了笑,走到屋里,在江菱的对面坐了下来,两根手指轻轻地叩了叩案面:“怎么了?不乐意喝药?” 周围的嬷嬷们俱惊了惊,稍稍往后挪了两步,给江菱递了个眼色。 江菱没看懂嬷嬷们的意思,但康熙的意思她却是明白了。她用小勺子在药碗里搅了搅,看着碗里黑漆漆的一片涟漪,还散发着中药特有的苦涩味道,便又暗自皱了皱眉,屏住呼吸,用小勺子挖出一点汤药,慢慢地含在口里。 康熙又笑,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对面。 江菱不知道他又起了什么念头,但嬷嬷们既然拼命使眼色,那想必也没有什么好事。她将那些苦药,慢慢地一点点地咽了下去,紧接着是第二勺、第三勺……中药本就苦涩,等放到常温状态,更是苦不堪言,尤其是太医换过药方之后,那黑漆漆的一大碗,简直能让人欲哭无泪。 但江菱还是一勺一勺地,慢慢地把药喝完了。 碗里还剩着一点残渣,但嬷嬷们已经把药碗收了回去,又用帕子替她擦了擦残留的药汁。她接过帕子,朝嬷嬷们点了点头,嬷嬷们便应声退下了。康熙直到这时才笑道:“走罢。”随后自然而然地带着她,走到了外面。 此时已经是黄昏将尽,夕阳余晖仍旧有些刺目。 江菱举袖遮挡住阳光,忽然听见康熙笑道:“朕倒是忘记了。”便攥住她的手腕,带着她转了个弯,朝另一条小路走去。江菱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但却只能看见一个侧脸。康熙没有再说话,身边也没有带人,仅仅是攥着她的手,绕了弯路,走到一排简陋且隐蔽的小屋子面前。 康熙松开她的手,便有两位太监走上前来,打着千儿问了声安。 康熙颔首,又问道:“那两人如何了?” 一位太监答道:“回皇上话,还是那副老样子,倔呗。” 康熙略一抬手,另一位太监便喀嚓两声,打开了其中一间小屋子的门。这里大概是从前的杂物间,里面昏暗且混乱,还隐隐散发着些霉味儿。屋子的正中央坐着一个高鼻深目的男人,从衣着和外形上看,倒像是江菱前不久见过的那位俄国人。他的脚边还放着一套完整的食盒,食物还冒着热腾腾的气,显然是刚刚送来未久。 江菱有些惊讶地望着康熙,等待他的解释。 康熙笑道:“上回你——你们下去罢。”言罢朝那两个太监使了个眼色。 太监们会意,又打了个千儿,退到小屋子的另一边去了,康熙这才带着她走到屋子里,笑道:“上回你想说来瞧瞧这两个人,朕没准。现如今事情已经了结,便带你来瞧个新鲜。你仔细看看,这人身上可有什么特异之处?” 这也正是康熙把她带到这里来的目的。虽然已经从那两人口里问出了一些话,也给俄国那边递交了新的函文,但康熙还想问出更多的事情,例如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尤其是欺骗他的目的)。现在趁着空档,刚好可以让江菱过来试一试,或许能榨出最后一点价值。 至于为什么要让江菱过来,康熙只能归因于自己的临时起意,又或者是近臣们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江菱所谓的那本书,又或者是“那本书”,只有江菱一个人完整地看过。 江菱围着那人转了转,轻声问:“你能听懂我们的话么?你是传教士?” 那人的眼皮抬了抬,用一种生硬且别扭的音调道:“我能听懂你们的话。” 江菱偏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饭食,忽然端起来走到外面,将那两位太监找过来,低声跟他们说了两句话。康熙站在昏暗的小屋子里,朝江菱那边望了一眼,禁不住摇头失笑。 那位传教士朝康熙望了一眼,道:“很美丽的一位女士。” 康熙没有说话。等过了片刻,江菱才重新回到那间屋子里,朝那位传教士望了一眼,笑道:“我曾在书里看到过,你们日常喜欢吃面包。” 现在是现实而不是梦境,她只能含糊地以“在书里”解释之。 那位传教士的表情终于变得讶异,看了江菱一眼,又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康熙心中一动,暗想自己带她到这里来,指不定有用,便趁着那位传教士祈祷的间隙,将江菱拉到一旁,附耳叮嘱了两句话。江菱先是愕然,等康熙说完,才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原来是让她来这里套话。 真不知道康熙为什么这样信任她,或许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江菱一面胡乱想着,一面走到那位传教士身边,听着他的祈祷。传教士念叨了很长的一段话,江菱猜测那是俄语,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欧语言。等传教士终于念叨完了,睁开眼睛,江菱才轻轻咳了一声,道:“我还在书里看到过,你们是从高加索山脉附近,一路往东迁徙,但因为习惯了西欧的生活,又在西面有着大片的庄园和领土,因此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你——是来传教的么?” 很恰当的逻辑。如果不是为了传教,谁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 传教士看了江菱一眼,用生硬的语气道:“是的。” 紧接着刚刚那两位太监一路小跑,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放着宽宽大大的碟子,碟子里放着大馒头、豆子、熟牛肉、生菜还有酱。传教士看到他的新晚餐,眼珠子终于动了动,转头问道:“这位女士,您这是什么意思?” 江菱笑道:“你应该习惯了冷食和甜食,吃一些吧。” 传教士的眼珠子又动了动,眼尖地瞥见了托盘里的银质餐具和餐巾,终于有些动容。他按照西方人的习惯,先在餐前祈祷了片刻,随后将餐巾拜访在膝盖上,将馒头当成面包,一片片地切开,又在上面涂抹了一些蜂蜜,加上牛肉和豆子,做成一个简单的三明治,放在口里慢慢地嚼。江菱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动作,才笑道;“你一定是一个贵族。” 传教士动作僵了一下。 江菱续道:“普通的传教士,应该做不到在饥肠辘辘的时候,还在挑剔食物,还将这些食物一片片地切好,按照严格的顺序进食。唔,我猜你不但是一个贵族,还是一个家教严格的贵族。” 传教士的动作又停顿了一下,进食的速度也放缓了一些。 江菱莞尔一笑,道:“可是你一个贵族,不愿万里跑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传播主的福音,还是为了你们的皇帝,或者是大公,或者是公主,或者是皇后,到远东来开辟新的战场,恢复你们第三罗马帝国的荣光?……噢,是你们自称‘第三罗马’。” 传教士蓦然站了起来,盯着江菱,一字字说道:“请不要诋毁第三罗马的荣光。” 江菱轻笑道:“噢,第三罗马的荣光。我曾……曾在书里看到过,罗马帝国最辉煌的时候,曾经把地中海变成了他们的内湖。你们一路东征,是想把贝加尔湖变成你们的内湖,还是想把整个远东都囊括到版图里?我来猜一猜,你身为传教士,应该是一个先行者,循着马可波罗的脚步,寻找东方最富饶的地方?或者向东方皇帝宣扬你们的伟大,让军队不战而怯?还是——” 她猛然刹住了话头,稍稍后退了半步。 传教士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的话,显然是在情绪激动之下,不自觉地用了母语。江菱愕然,但眼角余光却瞥见康熙微微颔首,便又续道:“但你们的皇帝,却是不久前才刚刚即位的。我猜猜,是两年前,还是一年前?你们的元老院,为什么不像瑞典、奥匈帝国、法兰西帝国、西班牙或是意大利一样,从别的国家引进一位王子或者公主,继承皇位?这不是你们的习惯么?” 话音刚落,便瞧见了康熙稍有些惊愕的表情。 好吧,西方帝国相互借王子、借公主、借皇帝、借女王的举动,在东方人看来,应该是极其不可思议的。江菱正待再说,那位传教士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叽里咕噜地说了很长一串俄文。在急促且焦躁的声音里,江菱忽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叩墙声。是真正的叩墙,在这间屋子的隔壁,有人轻轻地叩了三下。康熙笑了一下,再看江菱时,已有了些莫名的深意。 江菱怔住,仔细回忆片刻,确认自己刚刚没有说什么露馅的话。 但康熙已经攥住她的手腕,朝那两位太监点点头,把江菱带出了那间屋子。一位太监喀嚓地扣上门锁,忽然又从隔壁的小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官员。官员朝康熙行了一礼,便道:“回皇上,刚才那人情绪激动之下,透露了一些事情。没想到臣在这里住了数日——” 康熙略一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随后朝江菱望了一眼,示意她在原地等候,便将那位官员带到五十多米之外的地方,道:“继续。” 这个距离正常人已经听不到声音了,但偏偏江菱的身体比正常人要好一些,因此便隐隐约约地听到,“臣在这里住了数日亦一无所获,没想到皇上……噢,那人说,要不是为了索菲亚公主,他怎么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两位沙皇年幼,而且还有一个人生活不能自理,索菲亚公主差一点就被那些老家伙赶下台了。唯有扩张,尽情地扩张,才能让那些老家伙闭嘴。但是又不能激怒东方的皇帝,免得远东和西伯利亚陷入被动,那些庄园主可不会打仗……哦上帝……他可不能让那些老家伙从法兰西或是意大利借一个皇帝过来,那索菲亚公主就危险了……” 江菱听了片刻,不禁笑了。 等到官员禀报完,康熙才慢慢地踱了过来,笑望着她,道:“走吧。” 江菱应了声是,脚下加紧两步,跟了上去。刚才康熙虽然避开了她,但她仍旧能猜测到,那位官员应该是一直住在这里的,就等着那位传教士吐露些什么,但偏偏那位传教士什么都没有说。刚才自己一试之下,那位传教士情绪激动,便用母语叽里咕噜地吐露了一长串的话。 江菱暗想,这多半便是康熙让她过来的缘由了。 两个人往回走了一小段路,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些屋子了,康熙才停住脚步,笑道:“朕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说起来倒是要谢谢你,替朕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江菱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我……” 康熙又淡淡地笑了笑,攥住江菱的手腕,带着她往前走了两步,直走到那片大湖的边上,才停了下来。江菱试了几回,都没有能抽出自己的手,忍不住轻声道:“皇上。” 她没来由地想起了昨晚那个梦,还有康熙在梦里说的那些奇怪的话。 第57章 康熙笑了一下。 仍旧是那种极浅淡的笑,同昨晚的梦境里一模一样。 “云菱。”他唤了她的名字,“昨晚朕做了一个梦。” 江菱心里咯噔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忽然看见康熙正在望着自己,仍旧是那种熟悉的笑,眼里却多了些复杂的情绪。她心头一震,刚刚想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康熙松开她的手,但是却上前两步,揽住她的肩膀,下颌轻轻搁在她的头顶上,低声问道:“你可知道朕梦见了什么?嗯?” 那个“嗯”字从他的鼻腔里透出来,带着微微上扬的尾音,却有些莫名的意味。 她被康熙的动作弄得一惊,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康熙揽住自己的肩膀,声音带着低低的笑意,在她的耳旁回荡:“朕梦见你还在紫禁城里,伤还未好,但是却乖顺地靠在朕怀里,朕问你可愿意长久地留在这里,你说,好。” 那个好字从康熙的口里说出来,字音咬得极重。 江菱愕然地看着康熙,同样想起了昨晚的梦。那是她一手创造的梦境,所以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江菱同样一清二楚。她肯定自己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反倒是问康熙,假如自己离开,他会……会不会难过。 那时康熙侧头望着她,低声道,小没良心的。 然后她便刹住了话头,不敢再继续下去。后来康熙又说了些话,声音很平淡,但却字字句句都回荡在她的脑海里,想忘,但是忘不掉。江菱不知道康熙那些话到底意味着什么,正如她从来都没有猜透过康熙的举动。但是现在,现在康熙却哄她说,昨晚他做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梦。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菱稍稍后退了一步,却听见康熙轻轻笑了一声,无奈道:“你又……”他稍稍松开她的肩膀,重新又攥住她的手。江菱轻轻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但那种异样的感觉却越发地浓烈了。 康熙笑了笑,朝四周围望了一眼,暂时没有人。 “走罢。”他低声道。 于是江菱便懵懵懂懂地,被康熙带了回去。期间她曾想问康熙,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又不想暴露自己能自由创造梦境的事实。于是两人便只能沉默地、一路磕磕绊绊地回到了住处。嬷嬷们见到两个人的样子,俱震惊地睁大了眼,但又低下头去,不敢细看。 两位灰衣宫女不在,她们当的是白日的值。 康熙将她带回屋里之后,便再没有说话,坐回到案头批他的折子。江菱暗自琢磨了片刻,却仍旧琢磨不透。这位大爷的言行举止从来都是飘忽不定的,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比如现在,他在说了那些莫名奇妙的话之后,便把她晾到旁边,自己批折子去了。 江菱捧着一卷书,但是却看不下去。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忽然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太监,附在康熙耳旁说了些话。康熙笔锋一顿,朝外面望了一眼,道:“朕知道了。”随后走了出去。那位小太监也跟了出去。 江菱捧着那卷书,耳朵里清晰地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声。 仍旧是白天的那位官员,说是已经将事情办得干干净净,不过那两个人还是带回京里,软禁着好一些。康熙想了片刻,便问道:“那边儿的消息,大约什么时候会送过来?”官员答道,大约要等到八月末。康熙又思考了片刻,才道:“你去告诉他们,等到九月再回京。” 于是便没有声息了。 过了会儿嬷嬷又端了碗汤药过来,预备服侍江菱喝下。江菱看着那一碗黑漆漆的药,没奈何,便只能拿着勺子搅了搅,屏住呼吸一口口地慢慢喝。等喝到一半,康熙跟那位官员交代完了话,回到屋里,闻到那一股极浓烈的药味,再看到江菱的表情,不由又是一笑。 据说这份新药里,添加了一些极苦极涩极腥的药材。 嬷嬷们正在担忧地看着江菱,生怕她喝到一半吐出来,在御前失仪。康熙摆了摆手,让她们全都下去,然后坐到江菱身侧,自然而然地端过了药碗。 江菱呆了一呆。 但康熙接下来却做了一个让她震惊不已的举动:他用勺子舀了点儿药汁,尝了尝,随后深深地拧起了眉,道:“果真是极苦。”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动作。 江菱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皇……” 康熙笑了笑,舀起一勺药喂到她的口里,低声道:“忍一忍罢。” 江菱呆呆地咽下了药汁,随后又是第二勺、第三勺……康熙似乎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动作有些生硬,但表情却是相当的理所当然。她一时忘了自己想要说的话,被康熙一勺接着一勺地喂完了药,又被他仔细地擦拭干净,最后被他喂了一颗蜜饯。 再接着,康熙找人过来收拾了药碗,又重新坐回到案前,继续批他的折子。 江菱含着那枚蜜饯,看了康熙好一会儿,越发地摸不着头脑了。 此后接下来十多天,康熙都像那天晚上一样,喂药,喂蜜饯,除了动作越发地娴熟,其余一概如常……哦不,哪里如常了,他一个皇帝不去处理他的朝事,跑过来喂她,完全,一点,都不正常! 但在平时,尤其是喂完药之后,康熙又恢复了往日帝王的样子,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出格。 而在夜里,康熙也从未提出过侍寝的要求,每日都是沾枕即睡,偶尔江菱还能在他的眼下,看到淡淡的青黑之色,显然是烦心的事儿不少。因此江菱只能在每晚的梦境里,隐晦地提醒康熙,不要将边境线划到尼布楚界河,省得被沙俄摆了一道,自己却还蒙在鼓里。 等到了七月,江菱便听说,康熙分别派出了两路人马,前往瑷珲。 等到了八月,天气渐渐转凉,太后和太皇太后一连来了三四封信,询问康熙预备何时回京。但康熙的回信永远都是:再等一等。 等到八月末的时候,终于从沙俄那里等到了回音。 江菱犹记得那一日康熙的样子,整个人笼罩在极大的喜悦当中,仿佛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又像是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他抱着江菱深深地叹息一声,用一种洋溢着极大喜意的声音道,谢谢你。 江菱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木然地站着,任由康熙抱着她。 也是在那一日,太医们给江菱下了最新的诊断书:她的伤势已经好全,除了身上留下的淡淡疤痕之外,再无一处不妥。康熙连着换了三四个太医,都是同样的结果,健康得简直不能再健康。 于是等到九月,荷花全数凋零,草木泛黄,落叶飘飞,秋风萧瑟的季节里,康熙带着数十位官员和他们随从,还有江菱一起,启程回京。 回程的天气比来时凉爽多了,江菱的晕马车之症,也有了不同程度的减轻。 在路上江菱又收到了林黛玉的一封信,信里林黛玉别别扭扭地表达了自己的思念之意,然后又提到了那位年少有为的王爷。据说自从那一日见面之后,北静王便忽然上了心,时不时会替林黛玉解决一些小麻烦,尤其是林黛玉在府外的麻烦。一来二往地,两个人便熟悉了起来。 这回是整整四页纸的书信,足足有三页都是北静王。 江菱扶了一下额,趁着晚间在驿馆休息的时候,提笔给林黛玉写了一封回信。虽然不清楚北静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看林黛玉信里的意思,应该是已经上心了的。再一想到林黛玉的性子,江菱便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莫要着急,再等一等,一定要反反复复地考量过后,再做决定。 送出书信之后,江菱又靠在车厢上眯了一会儿。 然后,她便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当初康熙之所以去热河,是因为太后想将她放逐到热河,永不回京。 但现在,她却完好无损地被康熙带了回去? 江菱猛然回过神来,叫来自己的嬷嬷,低声问了这个问题。嬷嬷们亦张大了嘴,面面相觑,直到半晌之后,才有一个嬷嬷道:“想必皇上那里已经有了对策罢。小主无需担忧。” 这些日子康熙待她可谓极好,除了从来没有召她侍寝之外。 江菱轻轻噢了一声,揉了揉眉心,暗想,那位举止莫测的大爷,可能真的是有了些想法。 当天晚上,江菱趁着康熙临睡前的空隙,探了探他的意思。康熙笑了片刻,安抚地拍拍她的背,低声道:“无需介怀,朕自有分寸。”当初既然将她带到了热河,那自然要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至于太后那里,康熙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想到这里,康熙便侧身望着她,顺带拢了拢她的长发,笑道:“怎么,生怕太后为难你?” 怕自然是不怕的……江菱暗想,不过是到时候会有些麻烦罢了。但是面对康熙,她却不能透露自己身上的特异之处,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两句,再无多言。 康熙摇头失笑,手臂搭在了她的腰上,低声道:“睡罢。” 虽然隔着一张锦被,但仍旧感觉到了他的份量。 江菱闭上眼睛,稍稍往里面挪了挪,似乎有意无意地在避开他。 康熙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虽然仍旧闭着眼睛,但眉头却稍稍地拧了一下。不是没有感觉到那种细微的抗拒,但现在他除了安静地等待之外,最好什么都不要去做。 那天晚上,仍旧是一夜无梦。 第58章 等到了十月间,一行人终于回到了京城。 已经到了深秋时节,夜间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霜,连带着秋雨也变得寒冷起来。康熙带着江菱回京的事情,在宫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她在回宫的路上,曾听到过不少窃窃私语,都认为康熙这样的举动,多半是要提份位,但不知道是往上两级还是一级。 语气酸溜溜的,仿佛在谈论一件天大的事情。 江菱听了片刻,便照常从她们身边走过,与嬷嬷们一同回到了太皇太后宫里。 康熙没有别的吩咐,那便意味着一切如常,她照常住在太皇太后宫里,康熙也照常过来看看她,陪着她入睡,然后再回到东暖阁里继续批折子。今年确实是多事之秋,一是沙俄在远东搅事,二是漠西蒙古噶尔丹部落坐大,康熙费了很大的劲,都没有把那地儿给拿下来。虽然江菱确实有后世的记忆,但她终究不是图书馆,能偶尔记得一个彼得大帝和尼布楚条约,已然是万幸。 哦,再有一个就是江南。但江南的事情,江菱更加是两眼一抹黑,半点不知。 于是日子便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一连等了十余天,康熙那里都没有消息。 没有提份位,没有传召,没有过多的交集。 除了在每晚入睡的时候,康熙会过来陪陪她之外,其余一切如常。 江菱回宫的事情,就像是投进大海里的一枚小石子,在初泛起微微的涟漪之后,便杳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一开始,还有人在谈论江菱到底什么时候提份位,毕竟她是唯一一个被康熙带到热河伴驾的嫔妃;但慢慢地,康熙那里没有了消息,江菱的日子,便也慢慢地复归了平静。 但惟有江菱自己知道,在这后宫里,这份儿平静到底意味着什么。 保护,无处不在的保护。 不管是让她留在太皇太后宫里,还是日常的淡漠,都是为了让她显得毫不起眼。惟有在晚间入睡的时候,康熙才会偶尔多一些笑声,照常哄她睡去。她曾以为康熙会在晚间召人过去,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听梁大总管提起,所有的绿头签都被一并撤掉了,且原因未明,才猛然怔住。 ——他疯了不曾? 事实证明康熙皇帝疯掉的事情不止这一件,负责起居注的官员曾经再三提醒康熙,这么做不对,康熙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朕连国史都能批阅,何必管你一个小小的起居注?” 于是史官沉默不言,如实记载了康熙的蛮横作风。 整整二十天,风平浪静,没有波澜。 就连太后那里,都没有什么动静。 江菱终于按捺不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偷偷将太后拉到了自己的梦境里。 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江菱对异能的掌控程度又提高了一些。在最开始,她只能将身边的人拉到自己梦里,因此才闹出了那么大动静;但现在,她已经能将方圆一百米范围内的人带到自己的梦里,而且还能指定某一个人,因此今晚的动静,便不如上回那样大。 一缕淡淡的香气弥漫在紫禁城里,没有半点声息。 …… 江菱重现了当日回京的场景,秋雨绵延,万籁俱寂,康熙皇帝走下车辇,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典仪官,便径自回了乾清宫。太后跟在太皇太后身侧,表情迷茫,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梦。 直等到江菱从那辆小小的马车里走了下来,太后才猛然惊醒,上前两步,皱眉道:“你……” 江菱站在秋雨里,等待太后的驳斥。但仅仅只过了一瞬,太后便回过头,看着康熙皇帝消失的方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看向太皇太后,轻声道:“母后还是,劝一劝玄烨罢。” 太皇太后不解地望着她,不明所以。 太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道:“是我年纪大了,居然忘了母后尚不知此事。”随后朝江菱那边望了一眼,眼里颇有些埋怨和责备之意。江菱垂下目光,暗想,原来不是那天的事情啊。 …… 于是场景又变,太后和太皇太后一同走在御花园里,仍旧是连绵的秋雨。 太皇太后缓步走在雨中,问太后道:“那天玄烨同你说了些什么?” 那天到底是哪一天,江菱不知道,因此只能模糊地提起一个大概,暗示太后说出当日的话。太后果然停住脚步,朝乾清宫的方向望了一眼,道:“那日玄烨来给我请安,我便告诉他,云常在应该留在热河,而不是带回紫禁城。这事儿不妥当。” 太皇太后显然被挑起了兴致:“哦?” 太后抚了抚胸口,道:“但玄烨却同我说,‘沙俄之事,母后切莫听信谣言,乱了自己的分寸。前日在热河,朕已经将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断不会有国运衰败之理。’” 太后说到激动处,语调略微高了一些,又道:“我对他说:‘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是皇帝,容不得有半点差错。不管那位女子的生辰八字,到底是与国运相冲,还是与国运无关,为了你自己着想,都应该将她留在热河。横竖不过是一个常在,即便是父亲的官职高些,你在朝中多安抚安抚,也就是了。’但母后你猜,玄烨都说了些什么?他说,‘沙俄之事已经了结。国运之事与她无关。’我、我简直看到了第二个先帝……” 太后猛然刹住了话头,似乎是提到了什么不该说的事情。 太皇太后笑了笑,望着太后,示意她继续下去。 太后叹息一声,续道:“罢了,横竖不过是个梦。母后你知道么,玄烨是在护着她。他看到过自己的父皇的旧事,知道在宫里不能将她捧得太高,否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于是他要将她仔细妥帖地藏起来,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几乎连我都瞒了过去。要不是偶然听说他撤了绿头签……” 忽然之间,太皇太后低低地说了一声“原来如此”。 太后朝天上望了一眼,道:“是啊,原来如此。玄烨实在太过小心谨慎,与先帝当初的做法迥然相异,因此即便是在宫里,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这些年,他又何曾有过这样的举动?” …… 梦中的场景又变了。这回是在太后的寝宫里,对面坐着康熙皇帝。 太后猛然站了起来,朝康熙走过去,指着他道:“你……你怎么能……” 康熙皇帝的面前摆着一盏茶,杯沿升腾起了袅袅的白雾,面容有些看不清晰。太后深深地呼吸几下,斥责道:“‘国运之事,不过虚妄,朕自为之’,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先帝的教训难道还不如让你警醒么?你是皇帝,一言一行都要仔细思量,哪里能像这样胡作非为!” 康熙皇帝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道:“母后息怒。” 太后哪里能息怒。既然这是一场梦,那她便将往日不能说的话,全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 梦境结束了。 江菱颓然地靠在墙上,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重新闭上眼睛,摸了摸枕头底下的菱花镜,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于是日子便这样平静地过去了。太后没有再提起热河,也没有把江菱叫过去问话。康熙仍旧日复一日地来看看她,每天小坐片刻,而且刚刚是卡在了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间点上。宫里关于江菱的传言慢慢平息了下去,不管是最开始的“八字与国运相冲”,还是后来的“独自伴驾到热河”,都在康熙刻意的忽视下,慢慢地变成了一滩死水。 在第二个月的初一,江菱出宫见了一趟林黛玉。 林黛玉仍旧是那副模样,不过是话多了一些,拉住江菱的手,细细叮嘱道:“你在宫里一定要小心些,水可深着呢。我无意中听见外祖母跟舅母说,‘事已至此,那便顾不得了。你进宫一趟,让元春照着原本的计划做。现在阖府的荣华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要是元春那里也不行了,那便真的是完了。’外祖母还说,‘听闻江菱与元春情形一样,都是室身。’阿菱,什么是室身呀……” 江菱恨不得捂住林黛玉的嘴,但看着她懵懂且无知的表情,又下不去手。 林黛玉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又道:“外祖母说了好几遍宫里险恶,你留在宫里,一定要仔细一些,记住了么?上回你受了这样重的伤,我听舅母提起时,几乎连魂儿都吓散了。幸亏你没事,否则呀,我还得去求求北静王,让我到宫里看一看你。”言罢抿嘴一笑。 这已经是江菱第十五次听她提起北静王了。 林黛玉说了一会儿北静王,又拉拉江菱的手,道:“我还听舅母说,皇上这段时间冷落了你。阿菱你要是烦闷,不妨出宫来‘礼佛’罢,横竖有我陪你说说话儿。这些日子府里变故迭生,我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找不到了。湘云一来我就……”她撅着嘴不说话。 江菱婉然一笑,又费心哄了好一会儿,才哄得林黛玉破涕为笑。 等到晚间的时候,江菱与林黛玉各自分开,才见到了那位北静王。北静王是来接林黛玉的,而且看林黛玉的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江菱思忖片刻,将这件事情记在了心里,预备等回宫之后,再找年老的嬷嬷们问一问,这位北静王到底是什么来路。 但江菱刚一回宫,便听说贵妃一病不起,而且已经病了整整两个月。 而且据说,是心疾。 心疾二字可大可小,在太医们的如花妙笔之下,自然也是可大可小。王夫人第一时间便进宫了,比江菱回宫的时间还要早上两个时辰。再仔细一推算,从现在往前推两个月,是…… 俄国元老院刚刚回函的时间。 江菱悟了。 她想起林黛玉刚才的那一番话,又想起前些日子,太后在梦里说的那些话,心情颇为复杂。 正待回自己屋里歇息,忽然面前匆匆走过来一个人,看起来颇为眼熟。等走近了江菱才发现,居然是王夫人身边的彩云。小半年的时间不见,彩云变得成熟了一些,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唯唯诺诺了。见到江菱的第一面,彩云便道:“见过常在。我们太太想见您一面。” 彩云对她的称呼是常在,言辞间颇有些恭敬之意,显然仍不知道当年的事情。 江菱思考片刻,慢慢地说道:“但我亦有些不适,怕是要辜负王夫人厚爱了。” 第59章 不管王夫人这回的理由是什么,江菱都不想再搅合进去了。 她现在心里很乱,一团乱麻。 不过短短的数月,在宫里、在热河、甚至是在整个京城,所发生的事情,早已经超出了江菱的预料。现在的情形,唯有小心翼翼地维系表面的平静,才能暂且安稳下去。 至于将来,江菱不知道,也不敢妄下断言。 整整两辈子,她都没有像这两个月一样,过得这样小心翼翼。 彩云闻言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笑道:“小主说笑了。我们太太今儿刚刚打听到,表姑娘与小主在佛寺里见了一面,直到晚间才回来,因此‘身体不适’云云,怕是托辞罢?小主大约不知道,打午间起,我们太太便让我候在这儿了,足足等了小主大半日。小主这……” 江菱脸色微变,随即又想起林黛玉住在大观园里,一举一动都会被王夫人知晓,便明悟了。王夫人今天是有备而来的,不管是进宫探望贵妃,还是让彩云在这里等着自己,都是刚刚掐准了时间,就等着把自己带到贵妃宫里去,而且势在必行。 所以,去,还是不去? 江菱思忖片刻,便对身边的嬷嬷们说道:“你们先回去。” 现在她是住在太皇太后宫里的,还从太皇太后那里借了两个女官。要是晚上她回不去,嬷嬷们肯定会提前禀报太皇太后,也算是多了份儿保障。 嬷嬷们一下子便猜到了江菱的意思,俱应了下来。 江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种骤然升起的不安之感暂且按捺下去,对彩云道:“走吧。” 彩云的表情一松。要是今天带不走江菱,她非得被二太太打板子不可。江菱自己愿意跟着她去,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当下便带着江菱,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朝一座孤零零的宫殿走去。 等江菱和彩云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嬷嬷们才匆匆地赶回了宫。 江菱跟着彩云来到贾元春的宫殿前,尚未进门,便听见了一阵哭声。 “心疾……心疾……如何竟会染了心疾……这可如何是好……”哭声伴随着不知是悲是喜的喃喃自语声,从寝屋里传了出来。是王夫人的声音。江菱仔细听了听,里面除了王夫人的哭声之外,还有两三个低低的啜泣声,似乎抱琴,还有半年前刚刚被送进来的那两个小丫鬟。 江菱停住脚步,便看见彩云亦停住了脚步,回头道:“小主?” 说话间寝屋的门已经被彩云推开了,里面一室的哭声。王夫人坐在主位的下首,哭得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那两个小丫鬟正在一左一右地扶着王夫人,一面给她递帕子擦泪,一面好生劝慰。还有两个从府里送过来的嬷嬷正坐在床前,一个扶着贾元春,一个给贾元春喂药。贾元春的脸色倒是有些苍白,但江菱视力比常人要好些,便能看出贾元春并非是失了血色,而是抹了粉。 ——果然是在装病。 江菱脚步一顿,又朝周围的宫女们望去。贾元春身为贵妃,身边服侍的宫女远远不止两个。但这些宫女们除了抱琴之外,每一个人的表情都相当淡漠,有些甚至还在冷笑,显然是连装都懒得装了。倒是有两个太医在屋里收拾杂物,表情有些悲哀。 彩玉上前两步,轻声道:“太太,我将小主请过来了。” 王夫人的哭声停了一瞬,随即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她来了好,来瞧瞧我们家姑娘,都成了什么样儿了。分明是两个同命相怜的,却偏偏要鹬蚌相争,为、为……”又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 江菱走到贾元春身前,请了安,便到一旁安安静静地站着。 随后,前头的几个宫女都稀稀拉拉地上来给她请安,还有两个警惕地打量了她一眼,表情有些奇怪。江菱知道那几个宫女的背景都不简单,便也不以为意。倒是贾元春等她请安过后,便如常笑道:“坐罢。” 江菱倒也不推辞,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便坐了下来。 贾元春脸色变了变,倒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她朝王夫人那边望了一眼,王夫人会意,又举袖抹了一会儿泪,才道:“你们都出去。贵主儿有些话,想要单独对小主说。” 江菱笑了笑,脑海里的警报声瞬间拉到了最高级。 屋里的宫女和嬷嬷们都朝贾元春望去,见贾元春微微颔首,才一齐退了下去。抱琴本想要留着,但看见贾元春和王夫人的脸色都很差,亦退出去了。等到她们都走得干干净净,王夫人才举袖擦净了泪痕,声音也从哭音变回了往常的样子:“你果真是命大。” 江菱仍旧是在笑,但笑容却未曾透达眼底。 王夫人续道:“好了,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儿让你到这里来,是要同你做一桩交易。贵主儿染了心疾,比你上回的伤势只重不轻。太医们已将此事禀报到了太后跟前,只等太后发话。我听说,你颇得太皇太后青眼?这样罢,你去同太皇太后说一声,说贵主儿心疾颇重,只怕过些日子就不成了,请太皇太后再给贵主儿提个份位,为皇贵妃,也算是给了贵主儿一个交代。” 皇贵妃位同副后,在这宫里算是独一份儿了。 江菱听到这里,忽然明白了她们装病的意图。恰好赶在两个月之前生病,又恰好新年之前“心疾加重”,为的便是皇贵妃之位罢。荣国府已经油尽灯枯,唯有贾元春提一提份位,才能给外面的人打一支强心剂,让他们再苦苦支撑一些时日。 但是…… “我为何要照着二太太的吩咐去做?” 且不说江菱与王夫人素日的恩怨,即便她与王夫人没有什么恩怨,这种开罪太皇太后自己还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是完全没有必要去做的。 王夫人斜了江菱一眼,几乎要笑出声来:“不做?” 江菱点点头,道:“不做。” “你……”王夫人指着江菱,表情仿佛是想笑,又仿佛是看到了什么荒诞至极的事情,“瞧你平时挺机灵的,怎么到了这事儿上头却犯浑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虽是今年唯一一个留封的秀女,但早已经失了圣宠,非但不得太后欢心,连万岁爷都对你不理不睬。伴驾热河又能如何?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起初我还道你有多能耐,现如今看来,比起我们贵主儿,还是远远的不如。” 贾元春听着不对劲,便拦了拦王夫人的话:“娘。” 王夫人按住贾元春的手,道:“你且歇着,听娘把话说完。在这宫里谁人不知道,云菱小主进宫之前,曾在荣国府住过一段时日,不管你愿是不愿,都已经同荣国府牢牢地绑在了一处。贵主儿的日子过得好了,你的日子自然也会松快一些。这其中的道理,你不会不懂罢?” 江菱又笑了笑,暗想,要是过得不好,我自然可以离开。 贾元春再一次开口阻拦:“娘……” “别说话。”王夫人撇开她,走到江菱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续道,“我总归是为了你好,横竖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让你在宫里过得舒畅一些。怎么,你不想领情?” 江菱摇了摇头,道:“要是二太太今日唤我来此,便是为了这个,那恐怕是二太太多虑了。” 王夫人骤然变色:“你……” 江菱续道:“贵主儿自称有心疾,但从容色上看,却是没有半点惨淡之意。就算是有太医院的诊断书,这病情也——忒假了。”她朝贾元春那边望了一眼,续道,“贵主儿要是想装病,还可以装得更像一些。”而不是虚假地开张诊断单,然后去掉胭脂,再用容妆来掩饰。 贾元春一怔,随即朝王夫人望了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显然这个自称心疾的主意,也是王夫人教给女儿的。至于背后还有没有别人,便不得而知了。 王夫人脸色变了又变,正待出言斥责,忽然外面响起了三长四短七下的叩门声,抱琴的声音在外面犹犹豫豫地响了起来:“姑娘,二太太,万岁爷那里——没有动静。” 王夫人的脸色倏然变了,一叠声地问道:“没有动静?什么叫没有动静?这是心疾!” 外面的声音变得小了一点,但仍旧是犹犹豫豫的:“便是……便是没有动静,太后那里也没有动静,只让两个女官过来送了些药材。二太太,还需要禀报到太皇太后跟前么?” “报!怎么能不报!”王夫人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事儿断断不能,为何会没有动静?这明明是顶好儿的理由,怎会没有动静?……这、这不能。” “娘。” “你歇着。”王夫人烦躁地挥了挥手。 “娘。”贾元春攥了攥被角,悲声道,“我一早便同你说过,万岁爷心里门儿清,府里的亏空、金陵的护官符、宁荣二府的那些腌臜事儿、还有外面的那些铺子……他全部都知道。早年对荣国府不管不顾,不过是因为事情没有摆到明面上,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发作。我在宫里住了这么些年,从最初的才选凤藻宫,到一路扶摇直上,越过惠宜德荣四嫔至封贵妃,连先后都要让我三分,与荣国府何其相似!万岁爷他的心是冷的,眼里也是冷的,从来——从来就没有——” “元春。”王夫人试图阻止她。 贾元春情绪隐隐有些失控:“我说错了么?荣、宁二府年年烈火烹油,我在这宫里又何尝不是烈火烹油,表面上风光无限,但内里呢?从来不曾有人看过我一眼!那些事情万岁爷不说,太皇太后不提,并非是因为府里瞒得好,是因为万岁爷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她说到最后,似乎有些崩溃。 王夫人指着贾元春,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我同外祖母从前是怎么跟你说的。阖府的荣华早有大半系在你一个人身上,你在宫里如何,府里便如何,而不是府里如何,你在宫里便如何!你……你怎么就不开窍儿呢?”说到后来,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贾元春反诘道:“是么?我在宫里如何,府里便如何?那府里打死人的事儿呢?那伯父为了两把扇子,逼死石呆子的事儿呢?府里为了平账面上的亏空,大肆放利钱、加租的事儿呢?还有袭爵之后,在位子上尸位素餐游手好闲万事……” “行了!”王夫人隐隐有些烦躁,又缓了口气,道:“你既然知道,那也该清楚,如今府里到了一个什么地步。唯一的念想便只能系在你们几个姑娘身上,宝玉还小,尚不到科举的年纪,你要是不帮着他们,他们将来又将如何容身!顶着一个破败的荣国府么!” 贾元春不再说话了。 良久之后,她才朝江菱望了一眼,笑道:“倒是让云……见笑了。” 江菱心头一紧,脑海中再次响起了尖锐的警报。 第60章 贾元春却像是没看到她的表情变化,续道:“这些话儿,本该是私下里说的,没想到却让你听了去。也罢,听到了也好,既然已经把话说开,那便索性一并揭开了罢。娘的意思我知道,自打我进宫之日起,府里便一直谆谆叮嘱,万事都要以荣国府为上。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与阖府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云……”她两次想叫江菱的名字,但不知为何,两次都刹止住了。 江菱站起身来,稍稍往后退了半步,假装洗耳恭听,却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她们两个都是女子,江菱的身体又比常人要好。假如真的要离开,那自然是无人能拦得住。 贾元春稍稍喘了口气,用帕子净了净面,江菱这才发现,贾元春的脸色确实比往常要差一些,但仍旧称不上是病容。紧接着贾元春又道:“你现在如今的情形,与我一般无二。万岁爷的心一贯都是冷的,于他而言,这世上的人只分两种,能用的,不能用的,余下的,便都是死人了。再加上太后对你亦颇有微词,云……你的情形,实际上,是比我还要稍差一些的。” 江菱安静地望着她,不置可否。 贾元春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了,便又续道:“娘的话虽然难听,但有一句话还是在理的:在这宫里生存艰难,唯有你我二人联手,才能好过一些。外祖母曾说过,这后宫便是半个小朝堂,前朝的风云纠葛,倒有大半会传到后宫里来。谁的娘家不好过,在宫里自然也就……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你我都心知肚明。现如今我在这宫里无人可用,唯有一个你了。我可以起誓,只要这回事情顺利,你便与我共享荣华,如何?” 江菱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话,良久之后,才轻声道:“要是,我不愿意呢?” 她现在才真正明白过来,王夫人三番五次看自己不顺眼,却仍旧想要拉自己入伙的原因,是因为贾元春在宫里无人可用。从上半年见到贾元春开始,她们就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意图从来都没有变过。即便是现在,也未曾改变。 但是,凭什么? 江菱心里有些微恼,稍稍瞥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正在背对她,一粒粒地捻着佛珠,喃喃自语。贾元春仍旧躺在床上,手边放着那张心疾的诊断书,等待她的回应。江菱笑了笑,一字字说道: “既然贵妃娘娘已经知道症结所在,又何必非要用这一个办法不可?油尽灯枯便要添油,而不是设法在宫里孤注一掷。二太太是聪明人,有些话我也不会说得太过明白。但凡荣国府里的上上下下争气一些,也不会到现今这个地步。一步错,步步错,二太太当真以为,这是在对症下药么?” 王夫人猛然回身望着她,一粒粒捻着手里的佛珠,脸色惊疑不定。 江菱冷笑道:“我与二太太素来积怨已久,二太太自然可以当我说的是疯话。但不管如何,我都已经与荣国府没有什么干系。贵主儿想要用心疾来给自己加注,又想用我来给自己增添砝码,主意倒是极好的。可惜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这事儿我做不来,也断然不会去做。你们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自救,而不是将主意打到旁人身上。”她可没有义务帮荣国府走出泥潭。 王夫人冷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菱又笑了笑,道:“自然是字面儿上的意思。这些话二太太听进去了也好,没听进去也罢,总之这是我最后一回提醒二太太。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我同这事儿再没有什么干系,也请二太太休要将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我、甚、是、不、喜。告辞。” 言罢,她朝贾元春施了一礼,自行离去了。 不是不想趁着这回出出气,但江菱这段时间的烦心事儿太多,同样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平衡,荣国府在这时候打这种主意,无疑是让她大为光火。再加上…… 算了。 江菱脚步一转,转回到自己常去的那座假山下,独个儿生闷气。 王夫人和贾元春最初的那些话,她一点儿情绪波澜都没有。大概是因为当日在荣国府里的遭遇,心里郁闷的缘故罢。再加上后来贾元春的那些话,确实让她心里不快了。江菱靠在假山上,揉了揉太阳穴,脑子里隐隐作痛。 这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康熙和太皇太后用了十多年的时间,等着荣国府和宁国府自己把自己蛀空,然后顺势推掉,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不管他们再怎么腾挪,多半都只能修修补补,再也兴不起什么大风浪。 再加上从前的那些——江菱发现自己不能想,一旦想起当初的那些遭遇,便忍不住大为恼火。 她在假山下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好一些了,才起身预备回宫。在回宫的路上,她看到了五六个太医院里的医师,还有针师和药师,正提着箱子往贾元春的宫里走去。江菱摇摇头,不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径自离去了。 江菱离开之后,贾元春才又重新躺回了床上,脸色愈发地差。 王夫人脸色已经接连变了几变,想起江菱刚刚那句“但凡荣国府里的上上下下争气一些”,又气不打一处来。府里的爷们儿确实是有些不争气,但这能怪她么?现在阖府上下谁不是费尽心思想要保住自己,连丫鬟们的月钱都裁撤了一半,还放了好些丫鬟出府,要是贾元春这里能说得上话,他们哪里还用得着这样辛苦?早该同往年一样了。 至于贾元春方才所言,“万岁爷一早便知道”云云,王夫人却不敢苟同。 于是王夫人便道:“你且莫心急,总归是有办法的。‘万岁爷一早便知道’云云,实在是有些杞人忧天了。你想,府里上上下下白多口人,即便是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只要这一关熬过去,将来还不是事事顺遂么?你且安定一些,等事情了了……” 话音未落,外面又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仍旧是抱琴。 “二太太。”抱琴道,“外面来了几个太医,说是要给姑娘瞧病。” 王夫人紧着念了声佛,又道:“你且仔细些。莫要让旁人瞧出了端倪。前儿祖母同你说的那些话,你得牢记在心里。好了,你且歇着罢,我回去瞧瞧宝玉。” 贾元春躺在床上,缓缓地点了点头。 等王夫人走后,抱琴才带着太医们进来,给贾元春诊了脉。前两位太医的诊断是心疾,加上贾元春的脸色又差,太医们便索性不功不过地认了心疾,又开了药方,这才告辞离去。 贾元春靠在床上歇了一会儿,又问道:“江菱她离去了么?” 抱琴点头道:“应当是离去了。姑娘可还有旁的吩咐?” 贾元春摇摇头,用力拧了一下眉。王夫人的意思她自然是知道的,也正是照着这个意思做的。但现在的情形却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除了几个太医之外,便再也无人到她宫里来,冷凄凄的,简直就像是—— 连竖起来当靶子的价值都没有了。 这个认知让贾元春感到全身发冷,又唤了抱琴过来,细细叮嘱了两句话。抱琴先是不解,但因为贾元春坚持,便应了下来。于是晚些时候,抱琴便带着一些小礼物,来到了江菱的屋子里。 江菱仍旧在为白天的事情头疼,见到抱琴,便不咸不淡地问道:“抱琴姑娘到我这里来,可是有要紧的事儿么?”言下之意是,要是没有要紧的事儿,便不用再来了。 抱琴笑道:“小主说哪里话。我们姑娘,哦,是我们娘娘染了重疾,小主心里记挂着娘娘,白天还去看了一回,娘娘感到心里快慰,便命我带了些礼物过来,说是要谢谢小主。” 江菱尚未开口,抱琴便又道:“小主切莫忙着推辞,贵主儿给您示好,总归是一件天大喜事不是?二太太的话确实有些刺人,但我们娘娘心里,确实是想与小主结识的。小主您瞧,这是我们娘娘费心备下的几份礼物,您且收用了罢。” 江菱心里愈发烦躁,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纾解才好。 抱琴笑了笑,正待将东西留在屋里,忽然听见江菱道:“不必了,我正要去探望你们娘娘,这些物件儿,便当作是我给娘娘探病的见面礼罢。来人,扶我和抱琴姑娘出去,我要去探探贵妃的病。” 这些东西是肯定不能留在手里的,完全就是一枚定时炸.弹。 抱琴尚在怔忡,那两位嬷嬷便一边扶着一个,将抱琴和江菱一同扶到了屋外,而且还顺带将她们送到了宫道上。江菱笑了一下,正准备带着抱琴往贾元春宫里走,忽然瞧见前面远远走过来一列人。她不欲理事,便带着抱琴和嬷嬷,暂时避到了假山后面。 抱琴气道:“你……” 江菱捂住她的口,在假山后面,静静地等着那些人过去。 为首的大约是一位女官,或者是一位嫔妃,声音比旁人要稍微大一些,清清脆脆的,带着些许冷意:“怎么,病了?还是心疾?你的消息没错儿罢?……没错,没错就好,就怕她是装病,想在太医院那里讨些便宜行事的物件儿。什么?你说太医开的药方模糊不清?这……” 抱琴听见那人的声音,瞳孔微微一缩,亦在江菱手底下挣扎起来。 但江菱的力气比她要大些,因此两人便安安稳稳地站在假山后,还有两个嬷嬷帮着挡住了视线,听见那人继续道:“如此说来,这心疾多半是假的了。虽然在八月间,也就是传闻中‘贵妃刚刚染上心疾’的时候,确实被德嫔狠狠地气了一回,但那时她可一点事儿都没有。哼,心疾,这个词儿倒是用的妙。等回宫之后,我还要好好地送她一份儿礼物。” 那个声音慢慢地远去了,连带着宫女们的脚步声也渐渐地听不到了。 江菱松开了抱琴,却看见抱琴脸色煞白,似乎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情。 江菱又朝嬷嬷们望了一眼,嬷嬷们用口型跟她说道:那是宜嫔。 噢,宜嫔。 江菱暗想原来如此,有宜嫔去折腾贾元春,她多半便顾不上自己了,于是心情稍稍松快了一些,朝其中一个嬷嬷点了点头,示意她留在这里,又转头朝抱琴道,“走吧,抱琴姑娘。” 抱琴精神有些恍惚,连江菱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没有听出来。 江菱朝另一位嬷嬷点了点头,便与嬷嬷还有抱琴一道,一同去了贾元春宫里。 贾元春仍旧病歪歪地靠在床上,脸色很差,手边摆着几张墨迹未干的药方,江菱很快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将东西留在贾元春宫里,便径自告辞离去了。贾元春面色惊疑不定,忽然瞧见抱琴的脸色更差,便招了她上前来,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抱琴附在贾元春的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 这回轮到贾元春的脸色变了。 宜嫔。 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啊。 第61章 江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焦躁了。 不知是因为王夫人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因为白天在佛寺里,林黛玉说的那些话,又或是当日在太后的梦境里,那些让她感到震惊的言辞,再或者是三者都有。现在她心里如同垒了许多块大石头,而且还在一块接一块地不断垒高,不知道哪一日便会哗啦啦地倒下来,彻底崩塌。 ——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江菱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巨大的焦躁之感,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将她的情绪一寸寸地吞噬干净,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着,但仍旧有针尖在一下下地刺痛着神经,除了焦躁和隐隐的恐惧之外,还有一种强烈的愤怒情绪。 愤怒,是因为王夫人的那些话。 但那种焦躁和隐隐的恐惧,又是从何而来? 江菱埋首在枕头里,闭着眼睛,肩膀微微地颤抖。 屋里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随后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抚上她的肩头,温言道:“今日怎么这样早……你怎么了?”说话间,那人轻柔地扶起她的肩膀,拇指在她的眼尾轻轻拭了一下。 湿的。 江菱摇摇头,闭着眼睛,那种巨大的焦躁和不安之感仍旧无处不在。 但正因为闭着眼睛,她的听觉和触觉变得无比清晰。身侧有人轻轻躺了下来,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抚的意味甚是浓厚。良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康熙按住了。 “给……” “免礼。” 康熙的声音仍旧是淡淡的,却像是在纵容她的小脾气。 “今日的事情,朕知道。原本在今年三四月间,朕便想拿他们动刀子,但因为当时要去热河,故而往后顺延了小半年。现在恰好江南那儿又出了事情,便索性让他们多留些时日,等金陵之事毕,再一并拾掇不迟。” 金陵之事指的是什么,江菱听不太懂,但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听康熙的意思,她好像在无意中,把红楼梦的剧情往后顺延了小半年。 “朝堂上的事情,朕本不该同你多说。那些人的事情,你自然也无需介怀。这些日子就留在屋里好生歇息,等事情了了,自然再也无人找你的麻烦。至于……”康熙忽然刹住了话头,重重地叹息一声,又道:“你留在这里,当是最安稳的。” 江菱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比如当日太皇太后忽然问自己,荣国府是否有捐官之事。比如当初,康熙为什么要让自己留在太皇太后宫里。比如在回宫之后,从来没有人来找过自己麻烦…… 不但是红楼剧情顺延了小半年,而且连原本的顺序都改变了。 她攥紧被角,涩然问道:“皇上一早便想着动手么?” 康熙嗯了一声,忽然间又笑道:“莫怕,这事儿是十余年前便已经定下来的,一则是先前封的诸位国公,二则是外面胡作非为的皇商,三则是……都要清理干净。早些年朕腾不出手,便唯有暂且搁在那里,等到今日再处理。说起来,这一手还是太皇太后教给朕的。” 他说到此处,忽然有了些淡淡的怀念之意。 江菱闭了闭眼睛,心里那种强烈的焦躁之感仍未散去,反倒越发地浓烈起来。 但身后那人仍在低声说着些什么,安抚的意味越来越浓,再联系到当日太后口中的那些话,江菱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忽然一下子就断了。一时间巨大的情绪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席卷了她自己,整个人懵懵懂懂的,惟余下身后那人仍旧平稳的声音: “你定会安然无恙。” ——怎么会这样。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 江菱闭上眼睛,脸色隐隐有些泛白。但康熙却以为她是睡着了,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悄然起身离去了。梁九功正在外面撑着伞,预备将康熙送回乾清宫,忽然听见康熙道:“明日让张英早半个时辰过来,朕有些话要同他说。” 梁九功应了声,又陪着康熙远去了。 等康熙和梁九功走远了,宫女们才进屋吹熄了烛火。云菱小主不但喜静,而且还喜暗,在夜里睡觉的时候,是不喜欢点灯和在屋里守夜的。于是等到灯熄之后,便慢慢地没有了声息。 江菱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呆呆地有些失神。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红楼梦的剧情顺延,而康熙他、在他心里…… 江菱重新埋首在被褥里,闭着眼睛,心里的那种焦躁之感越发扩大,如一道洪流席卷而来。不知不觉中摸到了枕头下的菱花镜,触感冷硬且冰凉,让她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瞬。 但随之而来的,是比刚才更加强烈的无所适从。 她闭了闭眼睛,等更漏渐渐漫过丑时的刻线,外面的宫女和侍卫都已经换了班,便抓着菱花镜,用反面对准了自己,霎时间消失在了红楼世界里。 仍旧是黯淡无光的末世,烟尘弥漫,太阳昏红。 江菱漫步在满目疮痍的废墟里,神情有些恍惚。那种强烈的焦躁和无所适从之感仍旧存留在脑海里,还有康熙刚才的话,如一道巨大的幕布将她裹挟在其中。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更不知道应该如何走出这种焦躁和无所适从。 如果说,在临去热河之前,她还隐隐有些不是滋味,现在就是真正的惶恐了。 寒风裹挟着细微的尘土,吹拂在她的面颊上,有些冰凉,但更多的则是警惕。她掐住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所以来到末世,也正因为在末世里需要强烈的警惕心,能让她变得冷静一些——然后从旁边拾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快速地在废墟里移动。 末世里养成的警惕心,还有快速行进的动作,早已经嵌入了她的骨血里。 噗—— 锋利的石块刺进了腐烂生物的后脑勺,熟悉的腥臭和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令她几欲作呕。但手里的动作却仍未停歇,在那些腐烂的生物、变异丧失犬锋利的獠牙、张着血盆大口的猩猩和狮子们中间,努力寻求着一线可能的生机。 曾经她也是这样做的,只是动作没有这样敏捷。 而且在那时候,她的体力也没有这样好。 江菱侧身避开猩猩的一爪子,重新抓住身边的一根钢棍,狠狠砸在了猩猩的头上。腐烂腥臭的气味,雪白雪白的腐烂眼睛,腥臭的脓水,混合着末世暗无天日的尘土,在阳光里蔓延开来。 周围两百米的范围内,都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江菱笑了一下,但笑容却有些苦。 她抬头望了望建筑物的屋顶,发现那上面长着一丛从未见过的植物。这两三年来,江菱在末世里寻找过的植物激素,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大多数的效果微乎其微。现在见到了一种新的植物,便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江菱几下跳开老鼠和猴子的包围圈,朝那座建筑物的屋顶跑去。 建筑屋里仍旧残留着不少腐烂生物,嗅到新鲜血肉的气息,便一个个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她松了松手腕,敏捷地一一避过,在那一堆腐烂的血肉里跳到了楼梯上,然后开始疾速奔跑。 寒风拂面,带着些许刺痛的冰凉,正午的阳光却并不刺眼。 江菱很快来到了屋顶上,如同潜意识里练习过无数遍一般,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燃了屋顶的那一丛植物。腐烂的生物低低咆哮着,老鼠和蚂蚁密密麻麻地在脚边蔓延,还能听到腐蚀钢筋和水泥的声音,脚底下摇摇欲坠。 很显然,这栋建筑物快要倒塌了。 她望了一眼黯淡无光的天空,太阳可怜兮兮地挂在上面,仅余下昏红的残影。 火势迅速在半个建筑物的楼顶上蔓延开来,又慢慢地熄灭了。建筑物的摇晃速度越来越大,甚至可以听到轻微的喀嚓声。江菱从怀里取出手套和瓷瓶,小心地收集了一些晶体,又踩熄了余下的火,才又将菱花镜的正面对准了自己。 在她的脚下,那栋摇摇欲坠的建筑物轰然倒塌。 ——回来了。 江菱攥着手里的瓷瓶,颓然靠在床上,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已然经过了白光的净化。室内昏暗,一缕淡淡的草木香气从瓷瓶里蔓延开来,充盈在整个屋子里,清爽且沁人心脾。 外面仍旧是昏暗的夜色,而且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 江菱闭上眼睛,靠在床柱上,挑起一点冰凉清爽的液体,涂抹在自己的手背上。能量顺着细微的脉搏,渐渐蔓延到了她的身体各处。恍然间,她感觉到自己飘了起来,身体如云絮一般轻盈,简直像是……简直像是在大海里游泳,被海水轻柔地托住了自己的身体。 江菱睁开眼睛,屋顶的房梁触手可及。 房梁?! 精神稍微一松懈,便再也维持不住先前的状态,重重地摔在了被褥里。 江菱愕然望着那个瓷瓶,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良久之后,才再次挑起一点液体,涂抹在自己的手背上。那种轻盈如云絮的感觉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慢悠悠地飘了起来,如同在太空中行走一般,她有些笨拙地攀爬到屋梁上,坐在那里发呆。 这回的新能力,是让她无视地球重力的影响么? 江菱苦笑片刻,又轻飘飘地从屋梁上“游”回了床上。这种刚刚掌握的新能力,她还用得不大熟悉,费了很大的劲,才慢慢地飘回到了床上。经历过这一来一回,江菱才算是弄明白,这异能确实可以无视重力的影响,自由地飘高飘低,起码以后从悬崖上掉下来,不会把自己摔成一摊肉泥。 她擦了擦头上的汗,又试了试这种新能力的效果,隐然松了口气。 大约是心情变好的缘故,原本那种焦躁和无所适从之感,也慢慢地淡褪了一些。 天快要亮了。 江菱走出屋外,望着微明的天光,不自觉地笑了笑。 ——不管现在的情形是好是坏,都不会比末世更糟糕了。 第62章 江菱看了一会儿朝阳,便回到屋里继续补眠。她的新能力刚刚上手,用起来还有些不稳当,从门口到床前的这一小段路,足足用了两刻钟才走完。不过好在江菱喜静,外面没有什么宫女路过,嬷嬷们亦未曾起身,因此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 歇了片刻之后,江菱忽然被嬷嬷们大力摇醒,按到梳妆台前梳头。 江菱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声,才知道昨天贾元春“生病”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众人耳朵里。但因为宫里的三个*oss都没有表态,因此她们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今天早晨,听说太医正已经确诊了贵妃的心疾,便有人提议道:她们应该去探探贵妃的病。 这话便显得有些幸灾乐祸了。 为什么? 因为贵妃已经被彻底架空,现在宫里主事的人,一个是太皇太后,一个是皇太后,还有一个偶尔能说得上话的,便是惠嫔。至于那位贵妃,本来按照道理,应该是每日晨昏定省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此作废了,一直废到了现在。 因此那座宫殿里冷凄凄、静悄悄的,往日连个人声都没有,即便贵妃如今太医确诊了心疾,也仍旧门可罗雀,除开偶尔路过的宫女太监们之外,再也无人问津。 但偏偏,今天宜嫔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要一同去探病。 江菱等嬷嬷们给她梳洗完毕,又用了些早膳,才知道刚刚宜嫔派人过来传话,让她在宫里等着,待会儿自会有人接她过去。由于贵妃有心疾、需要静养的缘故,探病的时间被定在了辰时之后。明面上是为了不打扰贵妃休息,但实际上,却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江菱听完之后,便默然了。 昨天宜嫔路过的时候说过,要给贵妃送一份礼物。 所以…… 江菱揉了揉眉心,脑仁儿一抽一抽地疼。 既然要到贵妃宫里去探病,那便不能不做些准备了。江菱趁着现在的闲暇,取了胭脂盒子过来,在脸上抹了薄薄的一层,化了一个堪称面具的妆。这样一来,她的微表情,便很难被人察觉。虽然不知道那些人当中,有没有能读懂微表情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梳妆过后,江菱便趁着此时的闲暇,将嬷嬷们叫了过来,问了问北静王的事情。嬷嬷们都是打江南过来的,对京里的事情一知半解。江菱问了两回,都得不到什么答案,便只能就此作罢。 还是等过些时候,再问一问宫里的老嬷嬷好了。 又过了些时候,外面有人抬了一顶小轿子来,说是接江菱去贾元春的宫里。 江菱暗想,这多半便是宜嫔派出来的人了。据说今天早晨,宜嫔为了防止她们装病或是找理由不去,刻意派了三四顶轿子出来,一轮一轮地把人接到贾元春宫里去。江菱没奈何,只得上了轿子,等太监们抬着自己,往那座孤零零的宫殿里走去。 从太皇太后的寝宫直到贵妃的寝宫,要经过长长的一段路。 江菱在轿子里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精神好了一些。她其实不困,但精神上的疲乏却比*上的疲乏要难受得多。等到太监们停住轿子,用尖尖细细的声音请江菱下轿,江菱才回过神来,顺着他们的手势下轿,沿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走进了宫里。 惠嫔,宜嫔,德嫔,荣嫔,全部都到了。 贾元春仍旧病歪歪地躺在床上,手边放着那张诊断单子。 等了片刻,才听到有一个轻慢的声音道:“原来是她呀——不是说被皇上冷落了许多时日么,即便是今年唯一一个留封的,也无甚大用。罢了,到一旁站着罢,横竖今日也没你什么事儿。” 江菱听出是宜嫔的声音,便也未曾多说什么,径自退到了一边。 直到这时江菱才发现,放在贾元春手边的那张诊断单子,已经被墨迹糊成了一团。宜嫔的手指正放在那张诊断单子上,闲闲地说道:“不过是个不知轻重的,贵主儿不必放在心上。今儿我们几个过来,一是为了瞧瞧贵主儿的病,二是有两件事情,想请教贵主子。”说到这里,宜嫔忽然朝德嫔那边望了一眼,冰冰凉凉的,仿佛有些冷意。 德嫔脸色变了变,但却未曾发作。 宜嫔轻轻笑了一声,这才续道:“这两件事儿呢,一是当日德嫔冲撞了贵主子,惹得贵主子有了心疾,还病重卧床不起,当真是天大的罪过,这第二件儿呢,是跟贵主子宫里的人有关。” 言罢,她朝身旁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 等到大宫女离开了屋子,宜嫔才又笑道:“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时无话。 德嫔的面色有些不渝,但仍旧未曾发作;惠嫔几次想要站起来,但身边一位嬷嬷附耳说了两句话,便又重新坐了回去;荣嫔半闭着眼睛,捻着手里的佛珠,仿佛置身事外;宜嫔的目光从左往右看了一圈,才又落在了贾元春的身上,笑吟吟道:“贵主儿以为呢?” 贾元春扶着抱琴的胳膊,坐了起来,轻声道:“倒是劳烦你们记挂。” 但这句话,总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宜嫔笑了笑,又朝外面望了一眼。等过了片刻,外面陆陆续续地来了两顶小轿子,刚刚出去的那位大宫女,也端着一个白玉瓶和一个玉碗走到宜嫔身边,稍稍地福了福身。 宜嫔轻抚着白玉瓶,让后来的两个人到边上站着,又笑吟吟道:“听闻贵主儿心疾颇重,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恰好我宫里还留着一副神药,据说是用燕窝、人参、黄芪、灵芝、何首乌、冰片、麝香、桑椹子等等药材炮制而成的,配合着养心丸使用,对心疾有奇效,因此便赠予贵主儿,聊表关怀之意。” 贾元春正待发话,忽然又听见宜嫔冷笑一声,道: “但这副神药,虽然对心疾有奇效,却还有个副作用:要是真的病了,这药自然能让贵主儿恢复如初;但要是假病……那可就要变成真病了。贵主儿请慢用。”宜嫔笑吟吟地挥了挥手,那位大宫女便端着玉碗和玉瓶,走到贾元春床边,重复道:“贵主儿请慢用。” 贾元春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她比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所谓的心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刚宜嫔一口气说了那样长的一段话,分明就是在警告她,如果这心疾是假的,一副药下去,可就要弄假成真了。 这药,喝还是不喝? 宜嫔瞧见贾元春的脸色,自已经明白了三分。她又朝旁边的大宫女望了一眼,轻笑道:“贵主儿怎么不说话?莫非是疑心我说的话有假?好教贵主儿知道,这药啊,是我阿玛从一位神医那里得到的方子,也由我阿玛亲自试过,确是有奇效,因此才赠予了我。贵主儿且宽心罢。” 因此这药越真,她就越是不能喝。 这时惠嫔和德嫔也反应过来了,表情都有些惊疑不定。尤其是德嫔,刚刚还扫向宜嫔的眼刀子,此时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贾元春的身上。假如贾元春所谓的心疾是假的,那刚刚那些“八月间被德嫔气出了心疾”云云,自然也是假的,欲加之罪而已。 宜嫔见到她们的表情,又笑了笑,道:“想必贵主儿是嫌弃我的宫女了。也罢,你——”她一伸手,指到了江菱身上,“上前去服侍贵主儿用药。我曾听闻你在荣国府里住过一段时日,与贵主儿也有些渊源。你去服侍贵主儿用药,贵主儿总不能推辞了罢?” 贾元春猛然回头,看着江菱,久久说不出话来。 江菱没想到宜嫔会将矛头对准自己,现在德嫔脸色难看,贾元春惊疑不定,自己骑虎难下,还有一个性子急躁易怒、随时想要开口的惠嫔,真是把所有人都撞到了枪口上,真是……江菱权衡片刻,还是慢慢地走到前面去,预备接住那个装着玉瓶和药碗的瓶子。 忽然之间,抱琴抬手去扶软枕,撞了一下江菱的胳膊。 江菱一个踉跄,身子朝旁边斜了斜,几欲摔倒。这药一倒,贾元春自然也就不用再喝了,还可以顺带把过错全都推到江菱身上。江菱脸色变了变,朝床边望去,恰好看到抱琴转过头去,不再看她,贾元春则刚刚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很好。 看来不管是谁,在这宫里住得久了,都耳濡目染了一身的好手段。 江菱闭了闭眼睛,一股细微的能量渐渐蔓延到了身体各处,如四处游走的微风,将身子稳稳地托了起来。刚一站稳,她便腾出一只手,扶住了托盘和药碗。别说是药泼了,连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贾元春一时愣住,朝抱琴那边望了一眼,似有责备之意。 江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心里又隐隐有些恼火,便不咸不淡地说道:“贵主儿怕是用惯了抱琴姑娘,不习惯我来服侍贵主儿用药。这药——还是由抱琴姑娘来服侍着用罢。” 言罢轻轻将托盘往抱琴怀里一搁,又退了回去。 江菱的动作很快,抱琴尚未来得及回应,托盘便已经稳稳地落在了手里。她看看贾元春,又看看自己,牙一咬,故意往前一个趔趄,将所有的药都泼到了被子上。 一时间变故陡生,所有人都愣住了。 良久之后,抱琴才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跪在贾元春床前,道:“贵主儿恕罪。宜主子恕罪。” 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还有些如释重负。 贾元春脸色连续变了几变,想将抱琴拉起来,但这事情是发生在众人眼里的。即便她想拉,“抱琴打翻了宜嫔精心熬制的药”,也是事实。按照宫里的规矩,一顿打是免不了的。而且按照宜嫔的性子,指不定还会往死里打。 “哟。” 宜嫔轻轻地笑出声来,指甲戳了戳抱琴的脑门,笑道:“居然是个不知事的宫女。你说说你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去撞人;撞人就罢了,自个儿还摔了个趔趄。你们说说,这事儿该如何处置才好?” 虽然戳的是抱琴,但目光,却投到了贾元春的身上。 贾元春脸色微微一变。 宜嫔又笑:“噢,我倒是忘记了,贵主儿身染重疾,这等事儿,自然是不能劳烦贵主儿操心。你跟我们一同出去罢,也好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言罢起头朝外面走去。 惠嫔、德嫔亦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荣嫔仍旧端坐在那里,等嬷嬷们提醒了好几声,才起身离去。她们一走,宫里的其他人便不能呆了,俱都一个个的跟了出去。 最后走出来的,自然是抱琴。 宜嫔仍旧是那副冰凉凉的样子,指着江菱笑道:“今儿你倒是运气好,要是再往前倾一些,今儿挨板子的人,恐怕就是你了,说不定还要挨我和贵主儿两次板子。”显然是将刚刚的事情都看在了眼里。 江菱脸色微变,就连刚刚走出来的抱琴,都略微变了脸色。 德嫔亦望了她们一眼,冷笑道:“倒是个忠心的宫女,可惜手段有些上不了台面。贵主儿倒是心狠,不是说这位——”她望了一眼江菱,“同贵主儿有些渊源么,怎么还这样心狠?” 宜嫔吃吃笑了两声,续道:“自然是因为我动到了她的痛处,为了保住自己,即便是有些渊源,也顾不得了。你瞧瞧贵主儿刚才的样子,像是同她有渊源的样子么?”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江菱身上。 第63章 江菱一时静默。 眼前的几个人全都齐刷刷地望着她,宜嫔仍旧是那副冰凉凉的样子,德嫔的目光大有深意,惠嫔几次想要说话,都被身后的嬷嬷拉住了袖子,唯有一个荣嫔不为所动,仍旧慢慢地捻着她的佛珠。 宜嫔又嗤地一声笑了,围着江菱走了两圈,指了指她道:“早先我还听人说,她与贵主儿是一路的,蒙贵主儿照应颇多,你们瞧着,这像是照应颇多的样子么?怕不是被贵主儿推出来,做了挡箭牌罢。”随后凉凉地望了抱琴一眼,似有些嗤笑的意味。 抱琴低下头,走到宜嫔身边,跪了下来。 “哟。” 宜嫔又轻轻戳了戳抱琴的脑门,笑道:“可莫要跪我,宰相门前七品官,贵主儿的心腹大宫女,哪能跪我一个小小的嫔呢。倒是你方才忠心护主,称得上是个有骨气的。罢了,我同你主子的恩怨, 总不能让你一个宫女受着,到外边儿去领十板子,也就是了。” 抱琴低着头,有些生硬地说道:“这事儿是我一个人做的,与贵妃娘娘无关。” 宜嫔轻轻嗤了一声,又抬眼望了望德嫔,见德嫔亦是面色不渝,才挑起抱琴的下巴尖儿道:“我要做什么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宫女来置喙。来人,带出去教教规矩,也好教她知道,什么叫赏罚分明。‘与贵妃娘娘无关’?怎么,当我没看到你和你主子的眉来眼去么?贵主儿要是不发话,你一个小宫女吃了豹子胆了,敢摔了那碗药?拖出去。” 抱琴不知为何,又有了些如释重负的表情,低低道:“总算不辜负姑娘昔日之恩……” 但还没等她说完,便被两个嬷嬷拖了出去,外面响起了十下打板子的声音。 宜嫔这才转头望着江菱,仍旧用那种凉凉的语气说道:“如何?我替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总该有点儿表示罢?罢了,你先到那边歇着去,我现在忙着呢,没闲情料理你。带过去。” 随后便有两个大宫女强行扶着江菱,将她带到一边去了。 宜嫔这才说道:“今儿咱们是为了什么来,你们大抵也能猜到一些。虽然平素咱们关系都不大好,但在贵主儿面前,这些平日的小恩小怨,也算不得什么了。当日贵主儿在凤藻宫里的话,我可还牢牢地记着呢,敢欺到我的头上——”她指了指自己,眼神变得比冰还冷,“便该想到今日的这出戏。你们几个还有什么话说没有?要是没有,那便该提一提第二件事儿了。” 德嫔仍旧是那副不渝的表情,荣嫔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半闭着眼睛,似乎一切都同她没有什么关系;倒是惠嫔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手,笑道:“真是漂亮。可惜啊,‘那件事’跟贵主儿没有什么干系,你贸然提出来,除了让贵主儿‘受到惊吓,心疾加重’之外,还能落到什么好处?别忘了,她现在可是个重病人。” 宜嫔脸色一冷:“你这样好心?” 惠嫔白了她一眼,道;“信不信由你。我虽然素日看你不顺眼,但我看她更不顺眼。我猜德——”她朝德嫔那边望了一眼,笑了,“心里的气比你还要大呢。” “且歇一歇罢。”德嫔终于开口了,朝宜嫔望了一眼,冷然道,“你今日让我们几个过来,就是为了设个套儿让我钻,我不傻,能看出来。可我要是不钻,就要被里面那位主子的套给箍死了。行,我钻,今天这个恶人我来做,想要我做什么,说罢。” 宜嫔闲闲地拨了拨指甲,道:“我不过是闲的发慌,想找些乐子。至于想要你做些什么,呵,我可不是里面那位贵主儿,断断使唤不动你的。” 德嫔气道:“你——” 宜嫔凉凉地说道:“我如何?难道还要亲自教导你动手么?” 德嫔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抱琴已经打完了板子,正被嬷嬷们扶着在外面歇息。宜嫔指了指江菱,便又有两个宫女走到她近旁,一左一右地看着她,似乎是怕她有什么动作。江菱低着头,捏着一个小白瓷杯,眼神有些惊异不定,但却被很好地掩饰了。 等到德嫔进了屋,宜嫔才回过头来,走到江菱身边,笑吟吟道:“我瞧着你应该是个机灵的,否则不会在贵妃娘娘手底下活了这样久。前些年她身边可有不少聪明的宫女,可惜都被逐出宫去了,只留下那一个忠心耿耿的心腹。据闻你在荣国府里住过小半年?应当见过老荣国公夫人罢?” 她指的是贾母。 江菱想起昔日在贾府的见闻,心里隐隐又有些愠怒,生硬地说了一个字:“是。” 宜嫔笑着点点头,道:“好。既然你见过老荣国公夫人,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先前你重伤濒死的时候,贵妃娘娘的亲娘,也就是他们府里的二太太,送了些药材到我宫里,想借着我的手除掉你。不过后来你的命倒是挺大,生生熬了过去。这是头一遭儿。次一遭儿,我听那位心腹大宫女——”宜嫔朝抱琴点了点下巴,“和半年前进来的两位宫女说过一些话儿,你想不想听一听?” 宜嫔在贵妃宫里留着眼线,自然知道贵妃宫里的一举一动。 抱琴的脸色倏然变了,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是却被嬷嬷按住了不能动。 江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愿闻其详。” 宜嫔往旁边走了两步,离江菱稍稍远了一些,才道:“因着你命大,在我们手底下过了一遭儿,也安然无恙,那位老太太便动了第二个主意。当时那宫女说的是:‘老太太说了,不管如何,都要让元春过了这一关。我这里有三个主意:第一是趁着她重伤濒死,让元春过去瞧瞧她,在太皇太后跟前讨个巧儿。要是她的伤好了,便下药加重一些,一来二回,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第二个主意,她不是今年唯一一个留封的秀女么?总有一日是要侍寝的。你且留意着,等到她侍寝的那一日,便将元春调换过去,再把药给换了。’可惜啊,谁都没想到,万岁爷居然撤了所有的绿头签子。” 江菱捏住手心,轻声问道:“那第三个主意呢?” 宜嫔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别急呀。我还有一件事儿想要问你呢。宫里传言,万岁爷这种跟遣散后宫没两样的举动,是为了一个什么人。可这宫里又没有谁曾得到万岁爷的青睐,连你这个伴驾热河的,都被冷落了整整半年。我问你,万岁爷在热河,可曾有过什么异样的举动?” 江菱闭上眼睛,先前的那些疑虑和不解,都在一霎间烟消云散了。 但是那种隐隐约约的焦躁和恐惧,却一点点地慢慢扩大,让她更加无所适从。 ——怎么会这样呢? 她猜到康熙留自己下来,或许是打了别的主意,但是…… 怎么会这样呢? 宜嫔瞥了她一眼,续道:“就当是我刚刚替你解围的报酬罢。我老实同你说,这宫里后位虚悬了整整十多年,后边儿那两位皇后,都仅仅只做了一日,其余人在万岁爷眼里,多半便只是个死人。因此万岁爷这样的举动,才惹得众说纷纭,都在猜测这回可能要立后。” 江菱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说清楚了,反倒没有了从前那样焦躁和不安。 其实如果非要说的话……江菱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正待说些什么,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砰地一声,似乎有茶盏被摔到了地上,细细的碎瓷飞溅了一地。外面的声音一霎间都平静了下来,只听见里面传来贾元春虚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 德嫔的声音亦从里面传了出来:“好叫贵主儿知道,这宫里的一个小答应,刚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本想滑胎小产,被我保下来了。” 一霎间,满室静谧。 四个月前,皇帝可还在热河啊。 宜嫔吃吃笑了两声,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惠嫔亦呵了一声,对宜嫔道:“你这一手可真够狠的。要是贵主儿因此‘激出病来’,德嫔可是两罪并罚,彻底翻不了身了。” 宜嫔斜她一眼:“但要是德嫔能证明贵主儿没病,那两罪并罚的,可就是贵主儿了。” 惠嫔一噎,似乎是刚刚反应过来,看向宜嫔的眼神,也多了些不一样的意味。旁边有位嬷嬷走上前来,在惠嫔耳边说了些话,惠嫔低低问了一句“此话当真”,也走进了屋子里。 里面的人变成了三个,还有一个几次试图进去,但次次都被拦下来的抱琴。 宜嫔在旁边看了片刻,又摇头道:“居然还有力气往前冲,看来是打得轻了。来人,将她拘在自己屋里,别放出来惹事儿。我跟她主子的事情,可还没完呢。”言罢冷冷地笑了两声。 随后抱琴便被带出去了,连带着贾府里出来的两个丫鬟,也都被带了出去。 里面再一次传出了德嫔的声音:“这事儿自然是真的。那答应本想要落胎,还一连落了好几回,可惜都被我拦下来了。贵主儿虽然有心疾,但四个月前,可没有半点病重的征兆。这个治下不严之罪,怎么着,也能落到贵主儿头上罢?” 紧接着,里面又传出了惠嫔的声音:“贵主儿不用找了,这两个月贵主儿忙着生病,恐怕已无暇顾及那几个小答应了罢。这事儿在宫里,还算是个机密,万岁爷那里不知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亦不知情。至于是如何瞒下来的——贵主儿你说呢?”这宫里除了她们几个,还有谁能藏住一个怀孕的小答应。 里面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传出了重重的喘气声。 “唉别呀——”是惠嫔的声音,颇有些幸灾乐祸,“贵主儿且别忙着晕倒,这事儿不拾掇清楚了,贵主儿晕上十次都没有用。要说贵主儿这心疾,倒真是有意思,太医来的时候能安然静卧,听到了这个消息又能在第一时候晕倒,但不知贵主儿这是什么疾呀,随心所欲的,我也想得一场呢。” 里面的德嫔又冷笑了一声:“怕是唯有贵主儿一人,才能有这种‘随心所欲’的心疾罢。” 于是里面便不再说话了。宜嫔嗤笑了一声,朝旁边的大宫女点点头,便有两个嬷嬷、两个太监走了出去。荣嫔停止了捻动佛珠,看向宜嫔,问道:“这便是你今日的计划?” 宜嫔笑吟吟道:“可精彩么?” 荣嫔轻轻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确是精彩。但这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回宫去了。”言罢起身欲走,又被两个大宫女拦了下来。 “别急。”宜嫔望着里面,冷然道,“好戏还尚未开场呢。” 第64章 荣嫔被人拦在了门口。 两位大宫女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前,虽然是在行礼,但却是实实在在地挡着她的路。 荣嫔停住脚步,冷声道:“你这又是何意?” 宜嫔凉凉笑了笑,道:“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闲的发慌了,想要找个乐子。” “你——” “我如何?”宜嫔回过身来望着荣嫔,笑道:“在这宫里住得久的,谁手里没沾着血。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闭门不出,一心念佛,到底是为着什么?先头那三位短命的皇后,多半便是你我的前车之鉴,要是谁在这宫里心慈手软了,丢的可不止是命。” 荣嫔沉默了片刻,才又续道:“但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与里面那位更加没有什么瓜葛,这事儿同我又有什么干系?你让我来这里探病,我来了;现如今病已经探完了,我自然也该回宫里念我的佛、吃我的素。你们要怎生处置那位小答应,又或是处置别的什么人,那自然由着你们。这宫中后位虚悬,掌凤印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尚未出世,我一个小小的嫔,当然管不了你们的事儿。” 宜嫔抬了抬长指甲,笑道:“你?与里面那位没有什么瓜葛?” 荣嫔仍旧一动不动。 宜嫔收回了长指甲,又笑道:“好吧,就算你同里面里面那位没有什么瓜葛,但现如今的情形,还容得你置身事外么?瞧瞧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掌凤印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尚未出世’,立刻就能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这话在你心里藏了许多年罢?” 荣嫔用力捏住手里的佛珠,指尖隐隐有些泛白。 宜嫔笑了:“我瞧着你在宫里吃了十几年的素,该不会是做过什么亏心事?行了,留在这里看着罢,等她们把贵主儿的事情拾掇利索了,你在回宫吃斋念佛也不迟。你们扶荣主子坐下。” 荣嫔仍旧是一动都不动,但被两位大宫女一左一右地扶着,到椅子上坐着。 宜嫔这才回望了屋里一眼,连连冷笑了两声。屋里已经没有声音了,唯余下明显加重的喘气声。一位嬷嬷走了出来,朝外面张望了一下,很快便又走了进去。良久之后,才听见里面响起了一个涩然的声音:“你们今日是有备而来?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随后又是一声冷哼。 是德嫔。 “倒也没有什么。”德嫔道,“贵主子想要装病,也应该找个合适的理由,例如被你那位忠心耿耿的宫女推到了水里,又或者被你娘给气病了。一千条一万条理由都好,不该栽赃到我的头上。我倒是生生气过贵主儿一回,但那时候贵主儿可没病。想玩儿一石二鸟的计策,行,别用在我身上。” 里面又是一阵极致的沉默。 再然后,又响起了一个涩然的声音:“那惠嫔呢?” 里面一时无话。过了良久之后,外面的宜嫔才轻轻哼了一声,道:“自然是因为你手里有她的把柄。我仔细查过,十年前的事情,宫里知道的人不会超过四个,但偏偏老荣国公夫人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此事,又因为你进宫为妃,手里需要捏着别人的把柄,便将此事告知了你。本来当年,惠嫔是打算将你送到辛者库的,可惜你忒神通广大,居然一路直升为贵妃,远在她之上,所以便只能就此作罢。你说,你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 一时间满室皆惊。 惠嫔第一个冲了出来,指着宜嫔,指尖微微颤抖,脸色亦煞白。 宜嫔倒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冷笑道:“怎么,我说错了么?要不是你的把柄捏在她手里,这些年何必被她压得翻不了身?贵主儿好手段,才刚进宫不久,便从常在封为贵人,又越级封妃,甚至一路晋升为贵妃,连我都要佩服三分。但不知道在娘娘身后,到底站着几个人?” 惠嫔慢慢地放下了手,瞪着宜嫔,脸色仍旧发白。 里面的德嫔亦冷笑道:“原来如此,我还道是惠嫔性急,按捺不住要来凑这份儿热闹呢。” 话音刚落,整座宫殿里的气氛便陷入了僵持,一度降到了冰点。每个人都一动不动地站着,打量,冷笑,暗语相讽,将原本掩藏在深渊之下的隐秘,全都一件件地撕碎开来。 江菱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先前那种焦躁和恐惧之感淡褪不少,倒是有了些无奈。 这里的人心比末世好不了多少……她用力按住太阳穴,回想起曾经经历过的一些事情,那种淡淡的无奈之感越来越深,变成了一种啼笑皆非的伤感。 可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江菱重新睁开眼睛,逐一打量着眼前的这些人。要不是自己从末世里归来,看多了人性的黑暗面,恐怕现在已经被吃得连渣子都不剩了。当日林黛玉的话果然非虚,在她那样剔透干净的人眼里看来,这里当真是地狱。 不过—— 江菱低着头,暗想,自己还有些账没有算清楚呢。 虽然不知道宜嫔刚刚说的第三个主意是什么,但想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正想着,便听见宜嫔又道:“好了,别的话我也不多说,反正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刚才我已经让人将那位小答应带了过来,就当着贵主儿的面好好审审。要是审不出结果,那就请贵主儿好生看着,我们几个去请太后过来。来人,把人带进来罢,当着贵主儿的面,好好地交代个仔细。” 随后宜嫔带着三四个大宫女,又有两个宫女扶着荣嫔,还有刚刚走出来的惠嫔一起,走到了里面。刚刚出去的那两个太监和嬷嬷,已经将人带了进来,就等着里面开审。 江菱朝那边望了一眼,便被一个大宫女按在了肩膀上。 “小主。”宫女冷然道,“刚才宜主子说了,让小主在这里候着。” 江菱收回目光,重新坐回了椅子上。里面不时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还有宜嫔凉凉的声音:“可要仔细看住了,别让她撞了柱子,闹个一尸两命的下场,还冲撞了贵主子。” 片刻后里面便没有声音了。再然后,里面又传出了低低的呜咽声,似乎是在给贾元春请罪。再过了片刻,惠妃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裕亲王?……你莫不是在说笑罢,这孩子是裕亲王的?” 里面再一次没有了声音。大约两三刻钟之后,刚刚那两位太监和嬷嬷把人带了出来,径自离去。德嫔和宜嫔紧随其后,表情都有些冷意。德嫔冷然道:“不是裕亲王。” 宜嫔斜了她一眼:“谁都知道不是裕亲王。” 德嫔亦斜了宜嫔一眼,道:“既然不是裕亲王,那孩子又是谁的?” 宜嫔摊了摊手,道:“谁知道呢。她既然敢把脏水泼到裕亲王头上,那便是打定了主意……有些事情不用说得太明白。四个月前,裕亲王和北静王外出公干,岳亲王伴驾,其余几位亲王亦多半不在京里,如果是四月前犯的事儿,那便同他们没有干系。可问题是——谁会自由出入宫闱?” 惠嫔亦从里面走了出来,面色仍旧煞白。 宜嫔又拨弄了一下长指甲,闲闲地说道:“好了,既然事情已经明朗,那便应该上报给太后,请太后定夺。至于里面那位,自然是要把身子养好了,‘早日痊愈’才是真的,你们说对么?” 话音刚落,德嫔便又皱了皱眉,重新走到了屋里,不知道要做什么。 宜嫔瞥见德嫔的背影,冷冷地笑了一声,转身便走。忽然角落里响起了一个声音:“宜嫔留步。”正是刚刚回过神来的江菱。 宜嫔停住脚步,斜了她一眼:“怎么,还有事儿?” 江菱轻轻推开肩膀上的手,走到宜嫔跟前,轻声问道:“但不知那‘第三个主意’,是什么?” 宜嫔轻轻拍了拍额头:“噢,你指的是这个。好,告诉你也无妨。第三个主意,是‘在宫里宫外宣称,她是大老爷新收的干女儿,言之凿凿,三人成虎,即便她想撇清干系,也是不能。这样一来,她便成了我们府里的新一道护身符。要是荣国府倒了,她在宫里自然也不会好过。照着她的性子,会让自己在宫里不好过么?等二三年之后,元春便能借着她的身份,东山再起。不过要切记,别让她怀上皇子,即便是要怀,也要记在元春的名下,充作元春的护身符。至于她……’” 江菱闭了闭眼睛,隐隐有些愠怒之意。 都是古往今来常用的宫斗手法,暗度陈仓,去母留子。 但真的招呼在了自己身上,便无可遏止地愤怒起来。 宜嫔轻轻唉了一声,道:“别呀,瞧瞧你这副样子,真要被贵主儿留在宫里,哪还能活过三天。我且照实同你说了罢,这些事情都是公开的隐秘,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横竖我把话撂在这儿了,该怎么办,你自己掂量着办。”随后笑吟吟地离去了。 江菱深深吸了一口气,咬了一下唇。 虽然知道宜嫔是在挑拨离间,但确实……很愤怒。 她看了旁边的惠嫔一眼,惠嫔亦面带愤愤之色,里面的德嫔已经在谈条件,让贾元春声称自己没病,先前不过是太医误诊。但这心疾是荣国府好不容易促成的,不知道动用了多少资源,贾元春如何能同意。因此里面便又僵持了起来。 直到最后,荣嫔才慢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表情亦有些捉摸不定。 江菱稍稍退让了半步,等荣嫔离开了,才慢慢地往宫外走去。德嫔仍旧在里面跟贵妃谈条件,但她已经无暇去顾及其他。她能看出来,宜嫔的话多半是真的,因为如果要挑拨离间,不可能当面说假话,就像刚刚她接连挑拨了德嫔、惠嫔两个人一样。 但是—— 江菱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苦笑着想,原来还有许多事情,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外面的天已经阴霾下来,似乎是要下雨了。江菱仔细辨认了回宫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前面的荣嫔仍旧在慢慢地走着,没有带宫女,只有两个嬷嬷在身边跟着。江菱不想跟她撞到一起,便不得不放慢了脚步。等经过一座宫殿转角、视线刚刚被遮挡的时候,忽然听见荣嫔道:“你们接着盯住贾贵妃,不管有什么动静,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一位嬷嬷应了,又折返回了那座孤零零的宫殿。 江菱一直等到荣嫔走远,才慢慢地拐了弯回宫。 第二天,据说太后震怒,将那位小答应滑胎,发往热河。 至于为什么是发往热河而不是直接下狱…… 据嬷嬷们说,这样做,有一定的几率可以发现那位奸夫。 江菱听罢,忍不住又有些叹息。如果连那位一心向佛的太后,做事情都步步留着后招,那其他人…… 实在是让人有些后怕。 在第三天上头,江菱便听说贾元春因为那位小答应的事情,被禁足了。 在禁足的当天晚上,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跑到宫殿后面的湖泊旁边,失足落水。 但因为发现得早,所以没有生命危险。 江菱刚刚听说这个消息,便听见嬷嬷们惊讶道:“按照贵主儿先前的心疾,被秋日的冷水一浸,哪里还能受得住?” 假如当真身染重疾,又在半夜的冷水里浸了好一会儿,多半便是保不住的了。 但现在贾元春却仍旧在宫里禁足,那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所谓心疾,是假的。 这事儿到底是谁做的,已经无从查起。但结果却是相当明显。 事情败露了。 而且那个人用的方法,忒狠。 第65章 时间又过了两三日。 江菱这回是真的学了乖,每天呆在屋里哪里都不去,连嬷嬷们提议去采摘花露,都找了个借口辞了。外面的那些人斗得正狠,江菱一点都不想触了她们的霉头。她自己的烦心事都还没解决呢。 等到第四日上头,江菱避无可避,再一次被宜嫔叫了出去。 这回仍旧是去探视贵妃,不过探视的人里却多了一个皇太后,据说是要给宫妃们立立规矩。 江菱距离上一次见到皇太后,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在梦里见过不算)。皇太后仍旧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但却带了四个年老的嬷嬷,还有四个掌事的女官在身边,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拾掇拾掇宫里的人。由于贾元春刚刚落水,而且还在禁足的缘故,这次的立规矩,便显得有些雷声大雨点小,只不咸不淡地教训了几句,就带着人回宫去了,仅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的宫妃和宫女。 临走前,皇太后似乎还望了江菱一眼,皱了皱眉,但什么都没有说。 江菱仍旧安静地站在角落里,以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等皇太后走出宫门,屋里才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轻笑声。 “这回可闹得收不住场了。”宜嫔仍旧是那副闲闲的样子,拨了拨长指甲,笑吟吟道,“贵主儿禁足,当事人被滑胎送往热河,你们说,在去热河的路上,会不会有人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将人给带走呢?”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仍旧存了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屋里的人大都捂着嘴笑,却一个都不说话。 宜嫔轻轻哎呀一声,顿觉无趣,便又转向靠在床上静养的贾元春,笑道:“至于贵主儿逢的这一遭,那可真真是撞了邪了。你们说,贵主儿本来染了这么重的心疾,被凉水一浸,哪里还有命在呢?这干事儿的人呀,显然是打了要贵主儿命的心思。你们说,是不是?” 她的目光掠过贾元春和德嫔,又重新停留在了自己的长指甲上: “照我说呀,贵主儿就该好好地查,把这罪魁祸首给查出来,好还贵主儿一个公道。居然有人胆敢不顾贵主儿的身子,做出这等事情来,真真是死有余辜。” 死有余辜四字一出,贾元春的脸色忽然就变了。 倒是德嫔,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表情平静。 本来她做这件事情,就是打着让贾元春装病之事暴露的心思。既然贾元春没病,那“被凉水一浸就会没命”云云,自然是不成立的。当然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德嫔当然不会考虑。 “好了。”宜嫔自觉无趣,站起身来道,“我也该走了。来人,回宫。” 当下嫔妃们都各自起身,叫了自己身边的大宫女们一起,往外面走去。江菱没有带人,便落在了最后面。忽然有人轻轻攥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你留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是贾元春。 江菱抬眼望了一下前面,人还没走完,便暂时没有挣开。 贾元春的动作紧了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怨着,可我现在是真的没办法了。你刚才也瞧见了,那些人,她们,她们一个个都……你能帮帮我么?”似乎有些可怜。 江菱没有回头,却轻笑了一下:“贵主儿哪里来的信心,在二太太三番五次算计于我,你使计让我泼了那碗药,还试图拿我当垫脚石之后,再让我帮你?” “我……”贾元春的表情似乎有些窘,“我那时只是不知。” 江菱不为所动,目光亦是凉凉的。 贾元春低声道:“你也知道,现在阖府上下都系于我之一身,要是我在宫里过得不好,她们在府里只会过得更坏。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你知道么,前些天我被人设计落水,在水里看得清清楚楚,那人是德嫔身边的大宫女。就在十步之外,荣嫔和两位嬷嬷眼睁睁看着,她们见死不救!如果我早知道如此,当初便不该把念头动到德嫔的身上,否则怎会落到今日的下场。”语气有些寂寥。 江菱忍了忍,但没忍住:“不该把主意打到德嫔身上,便该打到我的身上么?我看起来就这样软弱可欺?” 贾元春愣了愣,轻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江菱等前面的人都走远了,才回过身来望着贾元春,亦轻声道:“难道您和二太太从来不曾想过,要拿我当垫脚石?难道你二人从来不曾想过,要将我利用到极致,用完之后再丢掉?难道你从来不曾想过,借我的手除掉她们,再借着我的力登上皇贵妃之位,最后除掉我?” 贾元春又愣了愣,摇头道:“那怎么可能呢?” 江菱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轻声道:“但你们每次都是这样做的。” 贾元春僵了一下,想要重新抓紧她。但江菱的力气比她大得多,不多时便挣脱开了。江菱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听见贾元春在后面恨恨地道:“你这些心计和手段,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从荣国府里么?可我问过母亲,你从前不过是个乡野村妇,即便是放出去了,也是个小小的孤女,哪里会懂这些——”不管是软磨硬泡还是威逼利诱,居然全都不管用。 江菱怔了怔,忽然笑了:“莫非贵主儿以为,我曾是荣国府里的丫鬟,因此贵主儿和二太太,还有老太太,便能轻易拿捏住我,让我往东我便不敢往西?” ——不然呢? 贾元春又愣了愣,隐隐感觉到,事情似乎超出了她的想象。 江菱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什么。”随即便走出了屋外。 外面已经散了大半的人,唯有一个荣嫔和一个德嫔坐在外面饮茶。荣嫔仍旧是那副平静无澜的样子,但这回却带了四个大宫女过来,似乎是为了防止上次事情再次发生。宜嫔和惠嫔已经离开了,德嫔端着自己的那碗茶,却不喝,只是反复地朝外面张望,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 江菱不打算和她们有什么交集,便欲从侧门离开。 忽然侧门匆匆走进来一个小太监,刚好跟江菱打了个照面。 德嫔猛然站起身来,将茶盏搁在桌上,发出砰地一声。 小太监与江菱擦肩而过,走到德嫔跟前,打了个千儿,道:“回德主子,事情已经清楚了,在热河的路上,确实有人与她见了一面,还哭哭啼啼的,似乎便是主子要找的人。” 荣嫔停止了捻动佛珠,看着那位小太监,等待他的下文。 小太监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德主子您猜怎么着,那人是太医院里的太医,而且刚好是前些日子,给贵主儿确诊心疾的两人其中之一。这事儿可也太巧了,果真有这么巧的——” 德嫔阻止了他的话头,道:“行了,你下去领赏罢,没你的事了。” 小太监应了声,便径自离去了。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半个多余的字。 荣嫔这才站起身来,问道:“人是你安排的?” 德嫔摇了摇头,道:“不是我安排的。”过了片刻,又笑了一下,续道:“你也认为事情太过巧合了,是么?但主意是太后想的,那位‘奸夫’也恰好如太后所愿,在半路上出现了,我一个小小的嫔,哪里能有这样大的能耐。这回可好,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都对贵妃不利,如果你是贵妃,你将会如何自处?” 荣嫔摇了摇头,道:“我亦不知。” 德嫔冷笑道:“且收起你那副慈悲的模样罢。前儿我使计让贵妃暴露的时候,你不也在旁边看着么?惠嫔的痛处,凤藻宫里的机锋,全都在此时撞上了。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把心思动到我的身上,借我的手让自己染了心疾。当时她要是真的染了心疾,被凉水一浸,现在就该毙命了。太后可不是傻子。” 荣嫔沉默良久,才慢慢地说道:“看来我是该走了。” 德嫔冷笑了两声,招过一个大宫女,低声吩咐了两句话,随后便走到里面去了。 荣嫔亦朝身后的大宫女吩咐了两句,在原地等了片刻,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便径自离开。 江菱站在拐角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刚刚那位小太监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恰好是要离开的。但因为小太监走得太快,她又不想跟人迎面撞上,便在拐角处避了避。刚避了片刻,荣嫔又带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只能继续避开。等到荣嫔走远了,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了德嫔的声音: “贵主儿是荣国公府里出来的,理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旁的话我也不多说,只有两件事情,是要教贵主儿好生记住的:第一件,是当日替贵主儿看病的其中一位太医,与那位答应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现在贵主儿想要撇清干系,推脱自己毫不知情,也是不可能的;第二件,是宜嫔打定了主意,要将当日凤藻宫里的恩怨,同贵主儿清算干净。贵主儿要怨,就怨宜嫔好了。告辞。” 江菱第三次侧过身子,避开在阴影下,看着德嫔带着宫女们离开。 直等到德嫔带着人走远,依稀再也看不见她们的背影了,江菱才欲离开。但还没走两步,便听见宫里又传出了一个声音,有些微弱,似乎是抱琴: “……姑娘,姑娘,府里人说,要将黛玉、湘云、宝琴几个姑娘一并送到宫里来。明年三月的秀女名单上,应该会有她们几个的名字。姑娘莫急,路是人走出来的,太太那里自有主张。” 林黛玉的名字一出,江菱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她那小性儿,要是真进了宫,怕是要天天以泪洗面…… 不行。 江菱又折返回去,闭上眼睛,身体一点点地漂浮起来,藏身在了屋檐之下。这里恰好是拐角,又是拐角处最高的那一座屋梁,很少有人经过;即便是有人经过了,也多半不会朝上面看。 天空已经开始变阴,似乎要下雨了。 江菱找到藏身之处,便靠在宫殿旁边,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仍旧是静悄悄的,仅余下贾元春和几个心腹大宫女的呼吸声。江菱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贾元春有些意外地问道:“怎么会是黛玉、湘云、宝琴?明年可不是三年一次的大选,她们进到宫里,妥当么?” 三年一次的大选,是在给皇帝和宗亲选妃。 一年一次的大选,是在给宫里挑选女官和宫女。 里面的声音又歇了片刻,才有一个稍微陌生的声音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妥不妥当的。现如今保住大姑娘的贵妃之位,才是一等一的大事。二姑娘和三姑娘自然是不成的,但几位表姑娘,却还是能试上一试。宝琴姑娘那里怕是有些不妥,但黛玉姑娘和湘云姑娘,既无父又无母的,把她们的名字挂在荣国府里送选,想来也没有什么大碍。” 贾元春沉默了许久,又问道:“那老太太怎么说?” 那个稍微陌生的声音道:“老太太那里还没发话,但瞧着意思,怕是不愿的,黛玉姑娘也是她的心头肉,湘云姑娘又是她的本家。二太太也不过是提了个头,尚未有个定数。” 于是里面便不再说话了。良久之后,贾元春才轻声问道:“这是谁的主意?母亲虽然……但决计想不出这样的法子来。把她们放到一年一选的秀女名册上,实在是……”不妥。 里面那个稍微陌生的声音又道:“妥不妥的,等进了宫,不都是那么回事儿么?大姑娘是宫里的贵妃,地位甚高,给姑娘们博一个份例,岂不是轻而易举?不过我倒是听说,这回是薛家在金陵那边犯事儿了,宝钗又落选,独剩下一个宝琴,便干脆再博上一回,送宝琴姑娘进宫。再加上前日薛家那位太太找二太太一哭,二太太便也抹了泪,去找了王子腾王大人。王大人想出了这个主意,说是不能再等了。” 里面等了片刻,又听见了贾元春的声音:“舅舅?” 那个陌生的声音嗯了一声,又道:“奴婢在路过太太房里的时候,偶然听到过那么两句。这事儿啊确实是王大人的主意,姑娘知道,现如今府里亏空,薛家犯事,王家的日子,怕也有些不好过。王大人的意思是,将这几个姑娘送到宫里,帮衬着大姑娘一把,只要等我们几家熬过了危机,二老爷和薛、王两家的老爷自然也能喘口气儿,在官场上有了几分余地。” 里面登时没有了声息。 良久之后,才听见贾元春问道:“那她们知道么?” 那个陌生的声音又道:“八字还没一撇,几位姑娘自然是不知道的。哦,宝琴姑娘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这两日正在忙着议亲,多半是想赶在明年大选的前面。她们虽然是本家,但平时没有什么往来,便不想参合到这些事情里。至于另外两位姑娘,是没有什么动静的。” 贾元春沉默了很久,才道:“非要如此么?” 那个陌生的声音笑了笑,又道:“大姑娘说哪里话,您是宫里的贵妃,身上系着阖府上下的荣华,太太提出这个办法,自然也是为了姑娘好。等到事情稳当下来,薛王贾史几家还是姻亲,这荣华富贵起码要稳妥个百年呢。” 第66章 里面一时间没有了声音。 良久之后,贾元春才低声道:“……好罢,我知道了,回去告诉母亲,我会照着她的意思做。” 那个陌生的声音轻轻唉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被抱琴送了出来,容长脸,弯月眉,但相貌却极其陌生,起码江菱没在荣国府里见过她。等那位妇人走远了,抱琴才又回宫,走到贾元春的床前,轻轻唤了一声大姑娘。 贾元春看上去有些憔悴,却仍旧笑道:“你回去歇着罢。前儿刚被打了板子,身子正虚着呢,我跟前有她们两个,已经足够了。”她指了指后来被送进宫的那两个小丫鬟。 抱琴道了声多谢姑娘,却没有走,而是走到贾元春床前,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是怎么想的?” 贾元春笑了一下,但笑容却有些苦:“怎么想的,刚才情形你也看到了,她也看到了,我在这宫里步履维艰,现在还被禁了足,连这间屋子都不能走出去。母亲倒是为我考虑良多,但三位姑娘的心里,难道不会有埋怨么?宝琴姑娘已经择机摘出自己,那余下两位姑娘,又将如何?” 抱琴愣了愣,劝道:“姑娘……” 贾元春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母亲说得没错,我在这宫里无人可用,要是她们进宫,确实可以缓解我的燃眉之急,而且还能帮衬着府里,贾家,王家,薛家,史家,都能稍稍喘口气儿。史家在这场官司里一贯神隐,因此湘云进宫与否,对他们倒是没有什么害处,但也没有什么好处。倒是薛王两家那里,即便我在宫里斡旋,也没办法把手伸到宫外去。” 抱琴又是一怔,低低唤了声姑娘。 贾元春将抱琴拉到跟前,拍拍她的手背,叹息道:“我这些年在宫里住着,人影寂寥,只得你一个贴心的人,要是连你的身子也挺不住,那我可真是个孤家寡人了。回去歇着罢,先把身子养好,其余的,还是等府里传来消息,再做决断。” 抱琴应了声,又叮嘱了那两个小丫鬟细心服侍,便离去了。 贾元春幽幽地叹了口气,歪靠在床上歇了一会儿,渐渐地睡了过去。 江菱从屋梁上飘了下来,慢慢地往回走。 外面已经飘起了细雨,雨丝落在脖子里,透着丝丝的凉意。江菱抬了抬手,一股细微的能量蔓延到全身各处,将那些细细的雨点都托了起来。虽然仍旧漫步在雨中,但身上却一点儿都没湿。 往前走了两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迷路了。 现在的雨帘完全挡住了视线,这里又僻静,周围的小径总共有四五条,辨不清远处的宫殿,因此便只能随意选了一条路往前走。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却走到了宜嫔的宫里。她脚步一顿,刚想拐个弯,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脆响,似乎又有茶盏之类的东西被摔碎了:“你说什么?!” 是宜嫔的声音,而且比往常略显得尖锐。 江菱想了想,还是穿过细细的雨帘,走到宜嫔宫殿的阴影处,停了片刻。 宜嫔摔的是自己的午膳,似乎是被气狠了,连饭都吃不下去,冷声道:“撤了撤了都撤了,什么新厨子,做出来仍旧没个滋味儿。你刚才说的都是实话?太后知道了那太医的事情,却无甚表示?单单是再禁足三个月,仍旧由她在贵妃的位置上没动?” 里面有个小宫女诺诺地应了声,似乎是贾元春宫里的一位宫女。 宜嫔气得摔了手里的镜子,骂道:“废物!”却说不下去了。江菱正待离开,忽然又听见宜嫔道,“好,禁足三个月,那我便让她好好儿的禁足三个月。来人,去太医院里,把咱们的人叫过来,让他在药材库里动些手脚。我也不需要下药毒死她,只需让她好好地在宫里,重病个一年半载的,也就是了。到时自会有人替我收拾她。”仿佛带着很大的气。 那位小宫女应了声是,匆匆地离去了。 隔着一道细密的雨帘,小宫女没有看到江菱,江菱也看不清那位小宫女到底是谁,只依稀认出是贾元春宫里的一位宫女,今天早上才刚刚见过,却没想到是宜嫔安插在里面的人。 她在原地等了片刻,等那位小宫女离开,才又辨认了方向,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临进屋前,江菱撤掉了那种能力,让自己身上沾了些雨水,这才推门进屋。 屋里的两位嬷嬷已经急得不行,要是江菱再不回来,她们便要禀报太皇太后,打着伞去接了。此时见到江菱回来,便匆匆忙忙地给她备下热水沐浴,说是在外面淋了雨,对身子不好。江菱任由着她们折腾,泡在浴桶里闭目养神,将贾元春刚刚的话又回忆了一遍。 如果林黛玉、史湘云、薛宝琴三个真的进了宫,那宫里可就又要再生变故了。 而且照林黛玉那性子……江菱揉了揉眉心,感到有些头疼。她想了想,便问道:“今天初几?” 得到答案是初六,江菱便轻轻嗯了一声,闭目养神,不再说话了。现在是十月初六,距离本月十五见面的时间,还有不到九天。她要在下一次见面之前,问清楚那位北静王的来路,还要逮住那小妮子问问,她跟北静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想着想着,江菱便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嬷嬷们一个在她身边暖着炉子,另一个在替她擦头发。江菱又问了问北静王的事情,其中一位嬷嬷道:“上回小主让我们打听的,已经打听清楚了。北静王是京里独一份儿的好性子,少年袭爵,文采斐然,颇得皇上器重。南安太妃曾打算给他挑个王妃,但却被北静王推辞了,说是要自个儿挑。王府里人丁稀薄,老王妃又常年在园子里歇着,身边兄弟姊妹也少,又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身边没什么侍妾通房。” 江菱意外道:“他——还小?” 嬷嬷们笑道:“北静王是男子,自不能与姑娘们同日而语。再加上三年前老王爷过世,北静王足足守了三年的孝,迄今未娶。不过倒是听闻,前两个月北静王禀明老王妃,说是相中了一个,但王妃至今没有表态。” 江菱微微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有了些主意。 往后八.九天的时间,江菱又设法让嬷嬷们去问了一些老太监,那位北静王到底靠不靠谱。等到了晚上,她便试着将林黛玉拉到自己的梦境里。但现在江菱的能力范围有限,只有方圆一百多米,紫禁城和大观园之间的距离远远超出了限制,因此便一直没有结果。 等到了当月十五,江菱便按照约定,又到了城郊那间佛寺里。 连绵十余日的秋雨终于停了,天虽然仍旧是是阴的,地面上却已经干透了。江菱这回出宫,打的是到佛寺里还愿的旗号,因此不得不到高僧们那里呆了两个多时辰,才见到了林黛玉。 林黛玉仍旧和上回一样,在厢房里煮茶作诗,偶尔朝外面探头张望,等待江菱的到来。 江菱这回没有犹豫,进屋之后,便客客气气地将雪雁请了出去,随后拉着林黛玉的手,走到角落里,附在她的耳旁,将贾元春和抱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林黛玉听完那些话,惊得脸色煞白,一叠声儿地问道:“这是真的么?府里真的要把我……” 江菱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示意她噤声,随后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些天你在大观园里,可听到了什么风声没有?她们既然能将消息递到贵妃面前,这事儿多半便不会是假。” 林黛玉急得几乎要哭:“我、我也不知道呀。” 江菱抱了抱她,又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提她擦净了泪,柔声道:“莫急,慢慢说。不过你要先告诉我,到底愿不愿意进宫。还有,这些天,尤其是这半个月,园子里可有什么动静?” 林黛玉将头摇得像波浪鼓:“我当然不愿意进宫,宫里、宫里有什么好的呀。”忽然她想起江菱就在宫里,便刹住了话头,红着眼睛道:“阿菱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只是……” 江菱柔声安抚道:“莫急,一件一件地,慢慢地说。” 林黛玉点了点头,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园子里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这半个月来,我一直都在写诗,在诗社里同她们玩儿,没发现什么异样的地方。噢,舅母倒是送了我一些小礼物,还把我叫过去问了些话,但那些话,都是稀松平常的,没有什么异样呀。还有外祖母,外祖母一贯是最疼我的,哪里能把我送到那种地方去呢……阿菱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菱笑了笑,轻轻拍着林黛玉的肩膀,低声道:“没关系,继续说罢。” 林黛玉点了点头,续道:“再有就是宝琴姑娘的事儿了。我听宝钗姐姐说,宝琴姑娘这两月确实在急着议亲,还是和什么梅翰林——说是先把人定下来,别的以后再说。至于湘云,她已经回府了,我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她,再说了,我与湘云的父亲,都已经不在任上,怎么还会待选呢?” 而且非但是不在任上,是已经……不在了。 林黛玉想到亡父,眼睛又红了红,声音里也带了些哭音:“除非是挂着荣国府的名义进宫,才能算得上是名正言顺。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进宫。”她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惊道:“对了,前些日子我在园子里,听丫鬟们议论过,说是薛家在金陵出事儿了,莫不是同此事有关?” 江菱怔了怔。 林黛玉朝四周望了望,见没有别人,雪雁也刚刚被江菱打发出去了,便附在江菱耳边,悄声道:“薛家是皇商,本来是负责替皇室采买、相看的。但半年之前,不知怎么的,有一批锦缎出了问题,说是账面做不平,薛家便派人到金陵,跟盐商们借了些银子。但哪里想到,这笔银子一借,就借到了苏州。苏州的盐商们可不管这些,拿出了银子,便卡住薛家的脖子说,要是银子还不上,那就用皇商的名号来抵,从此私盐变官盐,一概后果,俱由薛家承担。” 江菱又怔了片刻,没想到其中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 林黛玉又朝四周望了望,才道:“我也是偶然听到的。因为先父曾是扬州巡盐御史,因此对这些事情,便都知道一些。至于苏州那边,也因为是先父的本家,多问了宝钗姐姐两句。至于其他的,我也不大清楚。” 江菱揉了揉太阳穴,脑仁儿隐隐作痛。 但她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情的。眼下林黛玉已经知道了,日后王夫人提起此事,应当会有些警惕。江菱想了想,又悄声道:“阿玉,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答我。” 林黛玉轻轻嗯了一声,眼里犹带着泪:“阿菱你问罢。” 江菱思忖片刻,挑了一个不那么尖锐的角度,轻声道:“前儿你给我的信里,便屡屡提到过北静王。上回我来这里见你,亦是北静王接你回去的。阿玉,你不是——” 林黛玉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惊叫一声,轻轻捂住了她的嘴,眼神却在四下乱飞。 江菱轻咳一声,将林黛玉的手取了下来,轻声道:“我找宫里的老人问过,北静王确是个好性子,要是阿玉你——” 林黛玉轻轻跺了跺脚,恼:“你在胡说些什么呢!”但是却有些羞赧。 江菱仔细看了看她的表情,知道事情多半是真的,才低声道:“我没有在胡闹。阿玉,既然你不愿意进宫,那我便在宫里使些手段,设法将你的名字抹掉。但是名字抹掉之后呢?假如二太太当真打定了主意,要将你写到名册上,那后续的事情,远不会这样轻易结束。如果你与他两个人,都对对方有意,那不妨早些将日子定下来,也好过日后夜长梦多。” 林黛玉仍旧是红着眼睛,但语气却不再那样急了:“我……” “阿玉。”江菱叹了口气,循循善诱道:“这事儿我知道你害臊,但现如今却不是害臊的时候。阿玉,你给我一个章程,要是你心里有意,我便设法试一试北静王,横竖不能让你吃了亏。但那座园子,你还是早些搬出来为好。你早一日搬出来,我也早一日能安心。” 林黛玉嗫嚅道:“我、我……” 江菱仍旧笑望着她,却不催促。 林黛玉嗫嚅了好久,才低声道:“他问过他的额娘,现在仍未有回音。再者,我父亲已经亡故,现在就像是个没根的浮萍,就算是想、想……也不能……”她说到后面,字音已经有些含糊。 江菱抱住她,轻声问道:“那就是愿意了?” 林黛玉静默良久,才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江菱低低说了声“我明白了”,拉住林黛玉的手,引着她回到了案桌旁边坐好。 林黛玉揉了揉案上的诗稿,又捧着茶盏,望着前面的白雾出神:“阿菱你的意思,我心里明白。但要是你真的抹掉了我的名字,你在宫里,又将如何自处?贵妃娘娘那边,你便说不过去。” 江菱笑了笑,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外面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雪雁在外面道:“姑娘,北静王来了。” 林黛玉愕然,又望了望江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67章 半晌之后,林黛玉才讷讷道:“他、他来这里做什么呀。” 话音刚落,外面的叩门声便停住了。雪雁又道:“姑娘要是不想见他,那我便将他打发出去,也好让姑娘落个清静。”一面说,一面往外边走。 忽然吱呀一声,林黛玉上前打开了门,道:“你别……” 话没说完便愣住了。 门前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才及弱冠,正是刚刚雪雁口中的北静王。北静王见到林黛玉,倒是笑了笑,行礼道:“姑娘恕罪,确是水溶唐突了。”看见林黛玉红着眼睛,不免又是一愣。 雪雁站在北静王身后,朝林黛玉扮了个鬼脸,叫道:“姑娘可莫要怨我呀,都是王爷让我这么干的。”瞧见林黛玉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似怨非怨,便嗖地一声钻进屋里,躲到了江菱身后,道:“云菱姑娘救命呀。” 北静王这才留意到了屋里的江菱,又愣了愣,道:“原来是小主。” 江菱跟他其实打过几次照面,三年前一次,半年前一次,上个月又有一次。再加上林黛玉的书信里时时提到这位王爷,她也问过嬷嬷们一些情况,便对北静王不怎么陌生。此时见到北静王到来,林黛玉又有些惴惴不安,便站起身来笑道:“那我不打扰你们了。”随后走到林黛玉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有些话,你直接同他说,总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好。” 林黛玉红着眼睛,点点头,更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北静王不明所以,但听江菱的语气,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事儿,便问道:“怎么了?” 江菱轻轻推了推林黛玉,道:“让阿玉跟你说。你们之间的事情,总归要你们自己来处理。”她顶多只能查查北静王的底,在宫里抹掉林黛玉的名字,其余的,便帮不上什么忙了。 北静王又朝林黛玉望了一眼,目光颇有探寻之意。 江菱转头看向身后的雪雁,笑道:“我们走罢,让他们好生静一静。” 雪雁轻轻噢了一声,懵懵懂懂地被江菱带出去了。现在的时间是下午未时,距离江菱回宫,还有一两个时辰,因此尚显得宽裕。江菱跟雪雁两个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包含怒意的声音:“你说什么?!”隐隐带着相当大的愠怒。 江菱问雪雁道:“你们姑娘平日,可与王爷有什么往来么?” 雪雁朝那边屋子望了一眼,含糊道:“正像现在这样。” 江菱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又过了片刻,北静王将眼睛通红的林黛玉扶了出来,又朝江菱施了一礼道:“多谢小主仗义执言。此事我自会设法告知两位贾大人,断不会让她上那份名册。小主的好意本王心领了,然则——” 江菱用力拧了一下眉头:“你说你要跟荣国府两位老爷通气儿?” 北静王道:“正是如此。有两位贾大人发话,事情定然会好办许多。” 江菱反问道:“但现在,你同阿玉是什么关系?” 北静王一愣,不知江菱是何指。 江菱揉了揉眉心,指着林黛玉道:“阿玉无父无母,现如今寄居在舅舅的府里,确实再怎么样,都不能越过两位贾大人。但王爷您是外男,您贸然插手此事,会让他们如何做想?阿玉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却让王爷您替她……”她瞥了一眼林黛玉,瞧见她的眼睛又红了,便缓了口气道,“这对阿玉的闺誉不好。” 至少在这个世界,未出阁的女子名声极其重要。 北静王脸色变了变,声音也变得低了一些:“小主教训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江菱缓了缓语气,道:“我会设法在宫里抹掉她的名字,宝琴姑娘和湘云姑娘的名字,我也会尽力抹掉。王爷要是有心,便等事情了结之后,将日子定下来罢。” 此话一出,林黛玉的眼睛又红了红,却仍旧绞着帕子不说话。 江菱上前两步,抱住林黛玉的肩膀,在她耳旁低声道:“莫急,这事儿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既然你我已经提早知道了,那定会妥善处置。等回去之后,你仔细避开二太太,不管她问你什么话,都咬死了不松口,不要轻易应下,也就是了。” 林黛玉轻轻点头,眼睛仍旧是红的。 江菱笑了笑,朝北静王道:“现在还有一些时间,王爷再陪陪阿玉,哄一哄她罢。要是这个样子回去,恐怕——哦,我还有些话,想要对雪雁姑娘说。阿玉,你在这里候我片刻,可好?” 林黛玉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含嗔带怨。 既然还有力气瞪她,那多半是没事了。江菱朝雪雁点点头,与雪雁走到了树荫底下,独留着他们两个人在那里。江菱又朝后面望了一眼,见林黛玉确实是被哄得破涕为笑,才又回过头来问雪雁道:“别担心,他们两个人在那里,出不了什么岔子。我还有些事儿想问你。” 雪雁点头道:“云菱姑娘问罢。” 江菱笑着说了声好,便试探着问了问贾宝玉的事情。雪雁撇撇嘴,道:“前些日子宝二爷刚刚被打了一顿,二太太心肝儿肉啊的,疼得跟什么似的。姑娘倒是替宝二爷哭了两回,不过那是因为宝二爷养病的时候,还成日里惹她生气,生生气哭的。不知怎么的,自打姑娘长到十三岁以后,便时时都会被宝二爷气哭,我们劝都劝不动的。” 江菱想起还眼泪的恩怨,忍不住又抚了抚额头,问道:“那后来呢?” 雪雁撇撇嘴:“后来我们姑娘便不理他了呗。正如云菱姑娘当初说过的,‘不在意,自然也不会生气了’,避他跟避蛇蝎似的。后来不知发生了件什么事儿,似乎是宝二爷作的诗?把姑娘给笑岔了气,又差点儿哭了。你说,怎么姑娘一碰到宝二爷,不是被气哭,就是笑到流泪,简直像是欠了宝二爷什么似的。” 江菱轻轻咳了一声,朝林黛玉那边望了一眼,暗想,剧情确实是被她拧歪了。 雪雁又道:“不过还好有王爷在,姑娘的日子才没过得那样艰难。云菱姑娘你不知道,早先我们姑娘在园子里……”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多半是抱怨林黛玉在园子里日日生闷气,唯有出来透气的时候才会好些。一来二往地刚好碰到北静王,便上心了。 江菱听着听着,便放下了心,暗想这个结局多半也不错。 雪雁说到最后,忽然幽幽地叹息道:“只可惜园子多半要散了。” 江菱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看见北静王带着林黛玉,朝这边走了过来,便从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交到雪雁手里,道:“我听说,府里有许多丫鬟都被逐出了园子,这些是我平日的月钱,也没有什么地方可用,留在你这里罢。要是有需要的地方,你便帮衬帮衬她们。”她对府里的丫鬟们,还留着几分怜悯之意。 雪雁收了银票,笑了:“那我便替她们多谢姑娘了。” 江菱亦笑,等北静王和林黛玉两个走到跟前,便笑问道:“阿玉的情绪可平稳了么?” 林黛玉又含嗔带怨地望了江菱一眼,嘟哝道:“就你事儿多。” 江菱又笑:“那多半是没事儿了。”便同北静王、林黛玉和雪雁告了辞,回到前面的佛堂里。高僧们已经开始准备晚课,她要还的愿也已经还完,便同嬷嬷们一道回宫去了。 在回宫的路上,江菱想了很多事情。例如刚刚北静王一提林黛玉,她便下意识地想到了这个时代的女子闺誉;比如刚刚在佛寺里,她的言谈举止也越来越娴熟;再比如现在,她心里那种隐隐的焦躁之感已经慢慢地淡去,如平静的湖面一般,再没有半点波澜。 她越来越习惯这个世界了,不管是这个世界规则,还是其他。 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江菱闭上眼睛,用力按了一下太阳穴,脑子里隐隐作痛。 回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快要暗下来,宫门也将要落钥了。江菱让嬷嬷们先回宫,自己则沿着幽曲的小径慢慢地走着,想自己的心事。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听到一个女子恨声道: “不让她尝尝这滋味儿,实在难以消解我的心头之恨!” 声音相当熟悉,而且带着隐隐的恨意,似乎是宜嫔。 江菱暗想自己怎么老是碰到她,但又不欲多生事端,便找了一座假山避了避,将自己的呼吸声放到最低。那个尖锐且带着恨意的声音慢慢地走近了,带着一丝一丝的森然冷意:“当然是我使计让德嫔做的。她既然能给德嫔一个欲加之罪,难道德嫔便不能顺手给她一个欲加之罪么?禁足三月,实在是难消我的心头之恨。她一日坐在贵妃的位子上不下来,我便一日难忘当日在凤藻宫里的屈辱。荣国府,荣国府又如何?荣国公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她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在这后宫里,也难翻出我的手掌心去。” 旁边有人低低地唤了一声主子,似乎是让她不要再说了。 宜嫔冷笑道:“怎么,你怕了?你怕了便早日到掌事姑姑那里,把自己贬到辛者库,那便不用跟我做这些糟心的事儿了。那位太医既然是诊断出心疾的,自然跟他们荣国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不过在李公公面前略提了提,便能让她们几个跑断腿儿!好了,现在她那两个大宫女,我也收拾干净了,除了那个仍在休养的抱琴之外,身边可谓一个人都没有。至于送进宫来的嬷嬷,你以为惠嫔会放过么?这一来二往的,总要教她好受。” 旁边又有人轻声道:“那宜主子您……” “我,我怎么了?”宜嫔嗤笑道,“她那两个大宫女不知死活,一连冲撞了好几个贵人,哪里还能留在宫里?被逐出去已是极好的下场了。现在自己正病着呢,用太医的说法,就是罕见的重病,需要卧床静养,否则药石罔医的。就她这样儿,还想着折腾?我倒要瞧瞧,她还能怎么折腾。” 那声音渐渐地远去了,江菱揉揉发麻的腿,从假山后面站了起来。 虽然早就知道宜嫔和贵妃不对付,但没想到居然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知道当日在凤藻宫里发生了什么,居然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江菱按了按眉心,正待离开,忽然又顿住了脚步。 真是,自己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了。 不好,不好。 还是先去把林黛玉的事情处置了罢。在宫里的名册出来之前,设法把她们的名字抹掉。 即便被送进宫里的人不是林黛玉,单纯只有薛宝琴或者是史湘云,她也不想让王夫人好过。 想到这里,江菱便加紧了脚步,回到宫里,找来一位宫女问了问,明年选秀到底是谁负责的。 答案是惠嫔。 本来这事儿应该是太皇太后负责的,但因为太皇太后最近事务繁忙,而且年纪已经大了,又是一年一度的小选,便让太后自己负责了。太后被前日的事情折腾得焦头烂额,干脆顺手指了一个嫔,让她负责。这一指,就指到了惠嫔的头上。 江菱又仔细问了问,这件事情在宫外由户部的司官掌管,在宫里除了惠嫔之外,还有三四个掌事的姑姑也一并负责此事。至于名册上的秀女,也是经过层层初筛,才到了宫里。按照林黛玉和史湘云的情况,本不该在名单上,或者早在第一轮初筛的时候,便被筛下来了。 江菱问清楚情况之后,便将主意打到了那几位掌事姑姑的身上。 至于惠嫔? 她暂时不想去触惠嫔的霉头,宜嫔的话还字字在耳旁呢。 江菱打定了主意,便通过宫里的人,找到了其中一位管事姑姑,辗转询问明年的选秀名单上,是否有荣国府里的人。管事姑姑知道江菱“与荣国府有些渊源”,便没有多想,收了些银子之后,将荣国府送过来的名字,告诉了她几个。 林黛玉、史湘云、薛宝琴的名单赫然在列,也不知道是怎么写上去的。 江菱盯着那几个名字看了很久,暗想,薛王贾史四家的能量,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大。 第68章 江菱翻了翻那几页名册,但管事姑姑却不许她再看了,说是让她看到前面几个,已经是极大的通融,要是再看后面的,日后没法在惠嫔面前交代。江菱也不强求,将林黛玉等几个名字记下来之后,便欲告辞离去。 临走之前,江菱像是不经意间问道:“那几个姑娘,怕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罢?” 管事姑姑一面收拾册子,一面无所谓道:“管他呢,横竖荣国公府里的事儿,查不到咱们头上。小主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宫里呀,什么事情都见过,别说是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是已经被放逐出去的宫女,也有改了个名字和年纪,重新回来参选的,你说这不是糊弄着我们玩儿么?可这偶尔一个两个的,户部那里懒得查,我们自然也由着她们去。这一来二往的,便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江菱想到自己的身份,亦默默地捏了一把汗。 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江菱笑了笑,看似不经意地说道:“这要是没出事儿,自然大家伙儿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可要是真出了事儿,又该算谁的?” 管事姑姑动作一停,诘问道:“小主这是什么意思?” 江菱又笑,指着刚刚自己看过的那本册子(其实只是其中的几页)道:“我是说,要是这几个人当真被查出来了,名不正言不顺的,真要怪罪,应该怪到谁的头上?户部?内务府?还是宫里掌事的女官?……噢,姑姑别用这样眼神看我,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偶然想起来,这几个姑娘虽然挂着荣国府的名,但在三四年前,却还是正儿八经的官身,真要进宫当了宫女,怕是影响不好。” ——而且这可不是放出去又回来参选的宫女啊。 管事姑姑脸色变了变,再次将那一摞册子搬过来,一页页地翻看。江菱也不急着走,不过稍微往后退了两步,以避嫌疑。管事姑姑翻册子的速度很快,不过半个多时辰,就将手里的秀女名册翻完了,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江菱知道事情已经起了效果,便再一次出言告辞。 管事姑姑的表情缓了缓,道:“这回要多谢小主提醒。要不是小主提起这事儿,我还尚未发现,这几个人居然是官身,与别个全都不一样。要是真被什么人拿捏住了,跟我较真儿,那是会让人顶罪的。”她想起了自己在宫里的几个仇家,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江菱等管事姑姑说完了,才故作惊讶道:“居然会这样严重么?” 管事姑姑青着一张脸,道:“自然是极严重的,因此还要请小主替我将此事保密,我得设法跟惠主子通通气儿。听闻小主与荣国府的人素有渊源,这几个秀女……”管事姑姑话说到一半,忽然又刹住了话头,只是重复道:“还请小主替我保密。” 江菱微微颔首,道:“理当如此。” 管事姑姑随后便推脱自己有事,匆忙离去了。江菱自然也不可能独个儿留在里面,便亦离去了。 这件事情已经被她推到了明面上,只等一个合适的临界点,便能彻底崩塌。 江菱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才等到了惠嫔那里的消息。据说是昨晚惠嫔大发雷霆,将负责明年待选事宜的几个管事姑姑,全都叫到宫里,挨个儿训斥了一遍,而且还将秀女名录一并彻查清楚,从中挑拣出所有往年可以模糊过关、但严格来说却不应该在册子上的秀女,全都给抹去了。 而且惠嫔还先发制人,到皇太后那里去告了一状。 皇太后年纪大了,又被前些天事情弄得身心俱疲,被惠嫔这么一闹,便由着惠嫔去折腾。于是当天下午,惠嫔又到贵妃宫里去闹了一场,据说跟贵妃两个人闹得相当不愉快。 第三天,荣国公夫人进宫,据说是要探望贵妃的病情。 第四天,贵妃客客气气地将惠嫔请到了自己宫里,不知缘由。 据当时留在贵妃宫里的宫女们说,当天惠嫔和贵妃吵了一架,惠嫔直接当着贵妃的面道:“这事儿总归是你们荣国府出的差错,通融通融?你们要如何通融?往年名单可以模糊过去,却不代表明年可以模糊过去,既然这事儿到了我手里,那自然得照着我的规矩办。我的规矩便是照着规矩办事,连一丝的缝儿都不能有。谁能进宫、谁不能进,俱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莫说是荣国府,即便是王爷亲临,我也仍旧是这句话:照着规矩办事,一丝一毫的模糊都不能有。”显然是丝毫不给荣国府留情面的意思。 事情便被彻底揭了个干净,次年的秀女名册上,额外多出来的几个人,全部都被划掉了。 这些事都是在贵妃宫里发生的,江菱不过偶尔听了两句,又在惠妃的梦境里看见了一些只言片语,具体的情形,却不大清楚。不过等过了几日,她又去翻了翻那些名册,看见林黛玉等人的名字都被划掉了,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如此兜兜转转,又是一月有余,转眼间便到了年关。 这已经是江菱在这里住的第三个新年了,比起前面两回,今年的她的情绪变得平稳了许多。或许是真的适应了这个世界,现在外面不管出什么事情,江菱都能当成平常事儿一样,有条不紊地处理干净。在第二年的元宵节,贾元春曾向皇太后提起,希望能再回府省亲一次,但却被驳了回来。 现在贵妃在宫里禁足,荣国府如热锅上的蚂蚁,宁国府空空荡荡,日子就这样慢悠悠地过着。 等到上元节的那一日,江菱不能出宫,便偷偷派人出去,给林黛玉送了封信。等送信的嬷嬷回宫之后,江菱才知道,在上元节当天,林黛玉也没有去佛寺,她被北静王带到园子里,见了太妃。 据说数月前,太妃曾见过林黛玉一面,北静王亦隐晦地提过一次,但那时却不曾表态。 因此这回北静王便想再试上一次,让太妃再见见林黛玉。 后来的事情,林黛玉在信中写道,要是那一次不成,北静王就只能请皇帝下旨赐婚了。毕竟她现在寄居在荣国府里,即便是要三媒六聘,也很难过王夫人那一关。王夫人不一定会答应。 江菱接信默然。 然后她回信道:但北静王终究是个王爷…… 半个月后,林黛玉回了江菱一封信:正因为北静王是个王爷,难以得到更大的好处,舅母才不一定会松口。因为如果真的嫁过去,就跟荣国府彻底斩断关系了,不像在宫里,还有一个贵妃看着。 在那封信的后面,还附有解释:这些话是北静王仔细掰碎了说给她听的,但林黛玉自己仍旧是一团浆糊,懵懂不知。王夫人那里亦未曾表态,但北静王已经派人到苏州,试图找到林黛玉的本家,只等找到之后,便绕过荣国府直接下聘,将人领走。 江菱揉了揉额角,默默在心里感慨了一句:看来北静王倒真是不错。 如此一来一回地三四封信,林黛玉的事情便陆陆续续地敲定下来,只等太妃那里松口了。 江菱等到一开春,便找借口又出了一次宫,见到了愁云惨淡的林黛玉。林黛玉一见到江菱,便抱着她长久都不放手,北静王在后面看着,想要去扶,但刚刚伸出手,便又停顿住了。 江菱轻轻拍了拍林黛玉的背,低声问道:“怎么,事情不顺利?” 虽然问的是林黛玉,但她却看向了北静王。林黛玉害臊,多半是不会说给听的。 果然林黛玉半晌都不说话,还是北静王看不过去,低低地咳了两声,道:“倒也不是不顺利,只是额娘那里有些难办,先前南安太妃曾想给我做媒,不过被我辞了;额娘的意思是,先把人定下来,等南安太妃那边消了气,再迎她过门。现在她住在那园子里,左右不是个滋味,便想让我把她接出来,在外面住一段时日。”但他们两个男未婚女未嫁,真这么干了,怕是林黛玉又要难做。 林黛玉稍稍抬起头来,抱着江菱道:“阿菱,你可有什么法子么?” 自从江菱把她的名字从秀女名册上抹掉之后,在林黛玉心里,便没有江菱解决不了的事情。 江菱望望北静王,又望望林黛玉,问道:“不如以我的名义……” 北静王摇头道:“不妥。如此便要累了小主的声名。” 林黛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仿佛有些焦急了。江菱安抚地拍拍林黛玉,示意她稍安勿躁,忽然间灵光一闪,问道:“阿玉,你父亲留下来的……可有京里的铺子或是田产?” 林黛玉一怔,低声道:“有是有,但那不过是一间小铺子。” 江菱想了想,便道:“不管铺子的大小,只要有京城的铺子就行。你设法把那间铺子换成一座大宅子,只说是父亲从前在京里买下来的,再挑拣几个丫鬟,只当是你父亲还在世时……阿玉、阿玉你莫哭。” 大约是“只当是你父亲还在世时”几个字引发了林黛玉的思念,眼圈儿又红了。 林黛玉自个儿想了片刻,嘟哝道:“阿菱你别开玩笑了,那不过是一间小小的铺子,还是我父亲无意中接手的,没有什么进益,哪能换成一座大宅子呀。京里的宅子可不便宜。” 江菱轻咳一声,指了指北静王道:“这便要指望王爷了。” 北静王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心领神会,朝江菱抱拳道:“多谢小主提点。” 林黛玉眨眨眼睛,看看江菱,又看看他,嘟哝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呀……” 江菱笑道:“半真半假,半假半真,东西是林大人留下来的,即便是二太太也挑不出错儿。” 林黛玉越发地糊涂了。不过仍旧懵懵懂懂地被北静王带上车,预备送回大观园。现在他们两个的事情都有些繁多,因此与江菱见面的时间,便被压缩了小半日。 在临走之前,北静王又叫住江菱,问了些荣国府里的事情。江菱都照实答了,但见到北静王的眉头越皱越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却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如此又过了两月,选秀之事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再没有什么意外。 期间王夫人曾进宫看过贵妃一回,但因为贵妃被禁足,又正在病着,只能留了些药材在宫里,嘱咐她好好静养,便再没有什么动静。至于宁国府,则更加没有什么动静了。 但这种情形,怎么看,都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小选终了,宫里放出了一批宫女,又新收了一批宫女进来,不少宫里都重新换了人,连带着江菱跟前也多了两个宫女。江菱又去问苏麻喇姑,这回总该是超规格了罢?但苏麻喇姑只是笑,却没有表明任何态度。 第二天,乾清宫里忽然降下一道圣旨:康熙准备南巡,而且指定的地点,就是金陵和苏州。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南巡,怎么看都有些风雨欲来的意思。宫里那位贵妃曾经不顾自己正在禁足,想要闯进乾清宫求情,但却被梁大总管带了回去,其结果是:再禁足半年。 第三天,王夫人想要进宫,却被挡在了宫门外,一贯灵验的套路也不灵了。 第四天,宜嫔和惠嫔借着探病的名义,又去看了看那位贵妃。据说当天宫里吵起来了,隐约可以听见“凤藻宫”三个字,似乎是当日在凤藻宫里,贾贵妃让宜嫔难堪了,宜嫔便一直记到了现在。 第五天,去的人是荣嫔,但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第六天,康熙皇帝南巡的旨意终于传遍了紫禁城内外,内务府和沿途各处都已经准备妥当。 显然这场南巡,是康熙皇帝早就定下来的,否则不会在短短五天的时间里,就将一切事务都筹备妥当,连带着沿途的住处都安置妥当,这也忒不合常理了。 还有一件更加不合常理的事情: ——这回伴驾随行的嫔妃,仍旧只有一个江菱。 至于康熙皇帝在明面上给出的理由,则是“朕顺手指了一个,指到谁便是谁”。 江菱默然。 第69章 康熙二十三年,巡行江南。 起居注上正儿八经地写着,康熙一路上经过了某地、某地、某某地,在某地停留了某某日,又干了某某事,然后才摆驾南下,抵达江南,在金陵一带盘桓。但只有几个心腹大臣才知道,康熙皇帝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金陵,至于沿途经过的某地某地某某地,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在他抵达金陵的第二日,那首人人传唱的《护官符》,就被送到了御案前。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 一个贾字不知刺痛了康熙皇帝的哪根神经,当天下午便传召内务府及金陵府官员,要在金陵多盘桓两日。当时贾雨村已经调任,接替他的金陵主官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触到康熙的霉头,自己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但是那天康熙皇帝相当平静,除了不痛不痒地训斥了两个官员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的动作,倒是让人虚惊了一场。 等到第二天,有两个近臣接了一道密旨,南下直往扬州。 扬州、苏州、杭州、金陵一带,向来都是江南富庶之地,自成一体。如果金陵出了事情,其他地方多半也跑不掉。现在让人提前去扬州,也有提防着扬州知府干预的意思。 这些调动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在明面上,康熙皇帝和随行的几个大学士,还有伴驾的内务府、仪仗、侍卫们一起,仍旧住在金陵城里不动。金陵官员们试了几回,都试不出康熙皇帝真正的意思,只能自我安慰是康熙喜欢金陵的景色,想要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 康熙听罢只是笑,却仍旧没有任何的表示。 五月初九,时值初夏,康熙皇帝来到金陵的第四天。 江菱无聊地趴在窗前看风景,将外面的杨柳依依小桥流水鹊舞莺啼全都看了一遍,仍旧感觉到无聊。康熙和随行的官员们在外面议事,她留在屋里数着外面的树叶子。虽然有些明清时代的话本打发时间,但这些话本子看多了,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儿,越发地觉得无趣了。 她倒想回末世看看,但现在这大白天人来人往的,回末世是作死。 作死的事儿当然不能做……江菱揉了揉眉心,继续趴在窗前无聊地看风景。平心而论,金陵的住处比起紫禁城来,好了不止一两个档次,尤其是现在时值初夏,天气暖融融的却又不嫌热,树荫底下还有些凉风送过来,简直是惬意得不能再惬意了。 她趴在窗前看了一会儿,便有一封书信送到跟前。是林黛玉的。 江菱屏退了园子里的侍女,拆了信件细看。 林黛玉在信里说,那座大宅子已经置办下来了,但是要做成林大人生前置办的,还是费了很大一番力气。北静王足足跑了半个京城,才把事情处理妥当。南安太妃那里虽然生气,但北静王坚持,南安太妃气了一月两月,便过去了。再加上北静太妃那里已经松了口,只等他们合了八字,挑一个好日子,便能完婚。 她在信里还颇为惋惜地写道,可惜江菱现在身处江南,否则定要邀请她到府里,再聚一聚。 江菱朝外面望了一眼,仍旧是杨柳依依,前堂人影幢幢,还有小太监“传某某官员觐见——”的尖细嗓音,苦笑了一下。就算她现在不在江南,恐怕也没办法亲自道贺,毕竟她住在宫里呢。 看完了信,江菱又往砚台里倒了些清水,一面研墨,一面琢磨着该如何回信。一封信零零碎碎地写了三四页纸,直等到再没有什么可写了,才封了书信让人送回京城。刚一抬头,便看见康熙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屋里,正站在窗前把玩着一锭墨。 “皇、皇上?……” 康熙略一抬手,笑道:“免礼。将信送出去罢。” 江菱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将园子里的侍女唤进来,让她们将信送到外面,请回京的侍卫一并带回去。直到此时,江菱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他:“皇上……知道我在往京城送信?” 康熙笑笑,道:“不过是两封书信来往,当是无妨。” 江菱怔了怔,才想到他是皇帝,要是连这点儿事情都被蒙在鼓里,那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康熙将那块墨锭搁在案面上,走到江菱身后,将她整个人都环抱在怀里,笑道:“朕瞧着你在这园子里闷得慌,恰好明日休沐,朕得些空闲,便与你到秦淮河上逛一逛,可好?” 动作神态极其自然,连声音都是低柔的,仿佛江菱轻轻一挣,便能挣脱他的怀抱。 但江菱仅仅是僵了一下,低头盯着面前的墨锭,道:“但凭皇上吩咐。” 康熙笑了,是那种极无奈的笑,附在她的耳旁,缓缓说道:“不是‘但凭皇上吩咐’,是你可愿意陪朕去游秦淮河?要是你不愿,那便不妨另择一处,亦或是留在园子里歇息。云菱,你要告诉朕,到底是‘可’,还是‘不可’。” 疏淡的阳光斜照在书桌上,将两个人的影子融成了一团。 江菱没来由地有些心慌,眼神胡乱瞟了瞟,道:“那、那便去罢。” 康熙低低地笑出声来,透着一种难得的愉悦。他松开江菱,走到她对面坐下,捏起那块墨锭,笑道:“倒是上好的松烟墨。”瞧见江菱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才又续道:“朕已问过金陵的官员,明天晚上秦淮河上画舫无数,当是一件极难得的胜景。你在京里住的久了,江南的景致多半已经生疏,在秦淮河上走一走,多半便不会无趣了。” 江菱轻轻哦了一声,又轻声问道:“皇上怎么会想到去游秦淮河?” 在她的印象里,康熙不是那种纸醉金迷的皇帝。 康熙笑道:“自然是为了金陵薛……”他说到一半,忽然摇了摇头,莞尔道,“这事儿不能同你说,得保密。你还有什么缺的少的,同朕身边的大总管直说便是,这里终究不比京城,一切都是临时搭建起来的,难免有些简陋。” 江菱轻轻摇头,道:“多谢皇上,眼下什么都不缺了。” 康熙又笑,朝旁边的更漏打量了一眼,看见时辰不早了,便道:“朕还有些折子要处理,等午后你歇一歇,便挑两个信得过的,明日陪着上画舫罢。不过这事儿得保密,记住了么?” 叮嘱过后,康熙便起身欲离开。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停住脚步,问道:“自打你伴驾南巡开始,便时时有些情绪不稳,可是碰到什么烦心的事儿了么?” 江菱怔了一怔,没想到连自己细微的情绪变化,都被他察觉出来了。 她想了想,便道:“确实有件事儿想要请教皇上,但一直都没找到机会。” 康熙没想到居然是这件事,既无奈又想笑,于是便道:“眼下正是个极好的机会,你问罢。” 江菱的眼神又开始四下乱飘,轻声问道:“皇上当日拣了我下江南,当真是‘顺手指了一个’么?” 这件事情她搁在心里很久了,没回想要问康熙皇帝,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虽然明知道这事儿有些不可能,而且“随手拣中”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了,简直比她当初进宫那六分之一的概率还要低。但康熙对外一直都在用这种说法,连梁大总管都信誓旦旦地说是“随手拣中”的,起居注上也是这么写的,便又耽搁了下来。直到现在康熙问起,她才将这个疑问抛了出来。 康熙笑道:“自然是真的。不然你以为如何?” 江菱朝他那边望了一眼,低声道:“当初在热河,只招我一个伴驾;现在南巡,又顺手拣了我一个伴驾,怕是明眼人都看出不对劲了罢。”显然是故意这么干的。 康熙一怔,然后笑出声来,走到江菱跟前,面对面地望着她,笑道:“菱儿是七窍玲珑心肝,什么事儿都能说出点门道了。但朕却偏巧是手气好,每回都能拣中你的名字。莫非你以为,这其中有些什么猫腻么?” 江菱愕然愣了片刻,眼神再一次四下乱飞:“没……没有罢。” 康熙摇头失笑了两声,让她莫要多想,便起身离去了。临走前梁大总管还特意跑过来,说是奏章已经封在匣子里送抵金陵,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很显然,康熙是趁着午间的闲暇,到她这里来玩了会儿墨锭,顺带把明晚去秦淮河的事情告诉她,还让她千万别多想。 但问题是—— 这是明摆着的好么。 江菱拿起那块墨锭,用力揉了两下,又趴在案上低低呻.吟了一声。 虽然事情怎么都透着诡异,但现在她的反应,却不像从前那样大了。要是在一年前,她听见康熙皇帝睁着眼说瞎话儿,肯定得跳起来不可,起码心底会有个小人儿在疯狂地跳脚加吐槽。但是现在,也不知道是因为习惯了,还是看清了康熙皇帝的本性,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 可能,真的是逐渐习惯了吧。 连着大半年的时间,她都是躺在康熙皇帝身侧入睡的,虽然仍旧什么事儿都没做,但却渐渐习惯了有一个人陪在身边。现在独自留在园子里,也不像从前那样想找些事儿来折腾,或者是到园子外面去逛一逛。虽然她确实是性子喜静,但习惯二字的威力,仍旧是不容小觑。 而且这种感觉似乎还不坏。 江菱趴在案几上想了一会儿,外面便有人来告诉她,信已经送出去了,就跟着皇帝的扈从快马一起送出去的,不日即可抵达京城。江菱惊得呆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他他…… 他疯了么…… 江菱用力按了一下眉心,脑仁儿再次开始隐隐作痛。 虽然她自认为已经看清了这位皇帝,但有些时候他做起事情来,还真是蛮疯的。 这种疯子一样的行径,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晚间康熙派人给她送来了一件东西,说是刚刚从沙俄那边送过来的,让她瞧瞧是否见过。而且康熙还说,上回她提到的那本杂书,翰林院里的翰林们足足找了小半年,都没有找到任何符合描述的所谓“杂书”。 江菱惊得一身冷汗。 他们当然找不到啊,因为那所谓的杂书云云,都是她胡编乱造出来的。后世的历史记载,要是能在这个时空里找到,那才真真是撞了邪了。江菱收下那件东西,又跟临时充当传信人的梁大总管道了声谢,才抚着胸口直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下回要编谎,还是要编得逼真一些。 第70章 东正教第二法典。 虽然看不懂俄文,但江菱还是从封面的花纹,还有纸张的质感上,推测出了这件东西的来历。 在江菱的记忆里,自从初代沙皇娶了那位拜占庭帝国的王室后裔,便一直以第三罗马帝国自居。也正是在那段时间之前,西方教廷一度分裂,东正教和天主教之间亦起过几次大冲突,直到数百年后亦不曾消解。历代沙皇身边所站着的,一直都是东正教的大牧首。 东正教的一大特点,正是法典数目繁多。 至于这第二法典…… 虽然江菱能认出它的来历(感谢选修课上教授放出来的ppt),但东正教的第二法典同样数不胜数,就凭江菱那点儿可怜兮兮的记忆,实在是认不出它到底是哪一本,又是做什么用的。 等到晚间康熙回屋的时候,江菱便含含糊糊地提到了它的用途,又推说自己因为时间久远,已经记不清关于它的具体记载,只知道这是一本法典,而且很可能与京城里的那些西洋传教士有关。至于两大教派之间的恩怨,还是等传教士向康熙皇帝科普好了,她实在是没这个胆子。 康熙皇帝微一沉吟,认可了她的说法。 江菱在原地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康熙的回应,便抬眼朝他那边望去,看见康熙已经将那件东西重新封好,走到屋外,将梁大总管叫了过来,叮嘱他把东西交到某某人手里,送往京城,再交到某某人手里。梁大总管连声应下,带着东西离开了。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到过江菱半个字。 江菱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心里稍安。 直到这时,康熙才回过身来,用铜签挑了挑灯芯,笑道:“朕一瞧见那件东西,便猜想你可能会知道。果不其然。”他的眼光一向都很好。 江菱的眼神又开始四下乱飘,轻声问道:“皇上将这件东西给我看,难道不怕我……” 康熙摇了摇头,笑道:“你不会。” 江菱怔了片刻:“我……” 康熙含笑望着她,仍旧是那种淡淡的笑:“有朕看着你。你不会。” 江菱轻轻哦了一声,心里忽然有些沉坠坠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又发现不管自己说些什么,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康熙已经坐回到案前,从匣子里取出一份奏章,慢慢地批阅。江菱看了他的侧影好一会儿,才恍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形,简直跟当初在热河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忽然有些心慌,但又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心慌。 明明……明明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处境。 灯烛一点一点地燃尽了,墙角的更漏也渐渐漫过了亥时的刻线,康熙仍旧在批阅他的奏章。江菱安静地坐在床边,手里翻着一本竹枝词,目光却不知飘到了哪里。等康熙批完最后一份折子,准备熄灭烛火,才发现江菱呆呆地坐着,目光莹莹的有些出神,手里的书已经许久没有翻过一页了。 康熙走到江菱跟前,低声唤了她的名字。 江菱怔了怔,这才发现康熙站在自己身前,弯着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里仍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倒映出两个小小的人影,表情仍是一贯的纵容。大约是江菱的表情太过不寻常,康熙扶住她的肩膀,低声笑道:“怎么还不歇息?” 江菱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更漏,刻线已经漫过了亥时。 往常她都会在戌时过后入睡,但今天不知为何,拿着这本竹枝词呆愣愣地出神,居然错过了入睡的时辰。江菱下意识地避开康熙的目光,将竹枝词搁在床边,低声道:“我、我……”要睡了。 康熙哑然失笑,亦不点破,起身吹熄了烛火。 再一回头,江菱已经除去鞋袜躺到床上,身子稍稍地蜷了起来。 康熙低咳一声,走到床前,伏在她的耳旁问道:“按照道理,你是不是应当先替朕更衣?” 江菱身子僵了僵。往常康熙都是陪着自己和衣而卧,等自己睡着了,才又起身去批折子的。今天晚上错过了入睡的时辰,便一直都等到了现在。 好像、好像是应该替他更衣。 江菱僵硬地爬起来,看见康熙皇帝站在床前,张开双臂,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眼里仍旧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朦胧的月光笼罩下,仿佛有着一丝揶揄。她有点儿赌气,又不知为何有些心慌,摸索着将手指放在他的领子上,解开了第一颗盘扣。 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她的动作很是僵硬,康熙便也在原地站着,一动也不动,等到她一粒粒地解开盘扣,替自己除去外衣,才自己蹬掉鞋袜,将江菱抱起来,横放在床榻上,最后与她并肩躺了下来。 江菱闭着眼睛,身体慢慢地放软下来。 康熙侧过身望着她,指尖轻抚她的长发,低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只是好像,真的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 江菱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假装自己是靠在一个巨大的泰迪熊怀里,渐渐地安静下来。康熙等了片刻,不见江菱的回应,便低头望了她一眼。良久之后,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笑,拇指划过她纤长的睫毛,停留在她的耳旁。 江菱在他怀里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便又慢慢地平静了下去。 康熙笑了笑,扶正她的身子,将一床薄被盖在她的身上,亦就此阖眼睡去了。 当晚在梦境里,康熙再一次听到了有关沙俄教廷和西欧教廷之间错综复杂的恩怨,但因为心情比平日要好的缘故,仍旧是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江菱仍旧像往常一样,跟他问了声安。 当天傍晚,康熙带着江菱,还有两三个随扈,来到了一艘画舫上。 这艘画舫是精心抽调出来的,据说单从外面看,是秦淮河上最普通的一艘;但从里面看,却比秦淮河上的任何一艘画舫都要宽敞和奢靡。康熙带着江菱上舫时,里面已经站着许多扮成船工的侍卫,旁边还有三四艘画舫在护持着,载着他们缓缓向东边流去。 秦淮佳景,夜夜笙歌,灯火璀璨不输后世繁华。 江菱靠在船舷上望着夜景,康熙便坐在她身后,慢慢地研着一块松烟墨。梁大总管本想代劳,却被康熙阻止了,仍旧自己慢慢地研磨,看着墨色在清水里一点点的晕开,自语道:“该来了。” 今天晚上康熙上秦淮画舫,似乎是为了等什么人。 慢慢地,康熙手里的松烟墨去了半块,梁大总管亦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但又不敢过分叨扰康熙。江菱看着外面的秦淮夜景,一艘艘精致的画舫在水里穿梭,在眼前掠过,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江南景致。有一艘画舫在船工的牵引下,慢慢地朝这边划了过来。 江菱正有些疑惑,忽然那艘船上的一位中年男子咬了咬牙,跳上另外一艘画舫,紧接着又跳上一艘画舫。接连两艘画舫都是康熙带来的侍卫,不管谁要上画舫,都要经过他们搜身的。 江菱朝康熙那边望了一眼,他仍旧在研墨,但动作却渐渐地慢了下来。 约莫两三刻钟之后,有一个船工模样的侍卫跳上画舫,快步走到康熙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 康熙微微颔首,道:“宣。” 江菱从船舷边上离开,乖乖站在康熙身后,看着他手里未化的墨。康熙侧头望了她一眼,眼里又有了些淡淡的笑意。江菱移开目光,装作是在看秦淮河上的夜景。 旁边一艘画舫慢慢地靠近了,两位扮成船工的侍卫带着一个中年男子,跳到了康熙的画舫上。那位中年男子大约有四十来岁,三绺须,生得慈眉善目。江菱忽然发现,这位男子的脸型和五官,居然与王夫人有六七分相似。 难道…… 那位中年男子朝康熙行了一礼,道:“臣王子腾参见圣上。” 江菱听见王子腾之名,忍不住惊讶了一下。这人正是王夫人的胞兄,据说与贾政等人同朝为官,正是金陵护官符里提到过的“金陵王”。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他。 王子腾行礼过后,便垂手立在一旁,等待康熙的吩咐。刚刚金陵的官儿们告诉他,万岁爷想要在这里见他,他还有些不信;等真正见到了康熙,才知道事情居然是真的。 康熙朝梁九功望了一眼,微微点头示意。 梁九功会意,便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展开在康熙的案几前。江菱瞥了一眼,是那张金陵护官符,但不知道为何到了康熙的手里。康熙抬指点了点那张护官符,道:“你可认识这个?” 王子腾上前拿起那张纸,刚扫了一眼,脸色立刻就变了:“禀皇上,这……” 康熙略一抬手,阻拦了他接下来的话,道:“朕知道,这字面儿上的‘金陵王’云云,不过是黄口小儿相互传唱,不会为了这事儿怪罪王卿。今日让王卿来此,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朕听说今年官盐的数目对不上,比往年少了三百担有余,即便是剩下来入库的,也多参杂了砖土砂石,难以入口。而这桩案子的根源,则要追溯到金陵城。” 而后,康熙又朝那张护官符望了一眼,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金陵王”三字上。 王子腾一下子变了脸色,连连道:“臣惶恐。” 康熙笑了一下,但笑意却未曾透达眼底:“你且莫急着惶恐。这桩案子的根源到底在何处,迄今仍未有定论。王卿在金陵城经营日久,又外放了半年有余,但不知在这江南一带,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 这话便让王子腾感到为难了。 私盐转官盐的事情,王子腾是知道的,而且他还知道,这事儿是金陵薛家一手促成的。但他们王家和薛家是姻亲,金陵四大家族之间亦盘根错节,谁的根子都不干净。要是康熙彻查薛家,拔出萝卜带出泥,将他们王家也给一并查抄了,那又该如何是好?王家可不像史家,城府颇深,行事谨慎,要是王家真的倒了,可真就永无翻身之地的。 这世间的官官相护,原因多半在于此。 王子腾想到这里,便道:“回皇上,臣做了十多年的京官,又刚刚外放,实在是不知江南盐案,到底如何牵扯上了金陵城。噢,臣听闻扬州城的富商巨贾甚多,靠贩卖私盐起家者亦不在少数,或许那些富商巨贾们,会知道一些什么。” 三言两语的,便将事情的根源推到了扬州城。 第71章 康熙微微一哂。 “王卿的意思,是此事与金陵城无关,应当归因于扬州城的富商巨贾?”他站起身来,朝王子腾那边走了一步,王子腾打了个哆嗦,正待后退两步,但康熙却不动了,仍旧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王子腾,但笑容却未曾透达眼底,“扬州城的富商巨贾甚多,亦有多半依靠贩卖私盐起家,因此这官盐遗漏之事,应当落在那些富商巨贾们身上,王卿是这个意思么?” 王子腾又是一个哆嗦:“皇上这……” 康熙略一抬手,道:“你只需告诉朕,‘是’,或者‘不是’。” “是!”王子腾咬牙道。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阖府上下的仕途荣达,此时也顾不得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全都推到那些富商们身上,“圣上有所不知,那些富商巨贾们大多都罪行累累,低买高卖,曾将扬州盐价从一分抬到八分四厘,后又囤积居奇,以图谋暴利。沿海的那些盐田,多半便是被他们强占去的,盐农们早已经苦不堪言。但因为那些人当中有乡绅,又有人在扬州府里知事,因此即便层层上报,也俱被压了下来,迄今扬州城里仍留有不少案底。” 康熙又哂笑了一下,却道:“说下去。” 王子腾表情稍稍一松,但随即又换了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道:“虽然金陵城一贯是纸醉金迷之所,但扬州之地比起金陵,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室藏黄金,银钱如雪,更有盐商手眼通天,将半个江南的盐田都收入囊中,盘踞在江南之地,知府亦不能撼动。因此臣以为,官盐遗漏的这桩案子,应当要落在扬州、苏州诸地,而非秦淮河岸的金陵城。” 一番话言之凿凿,可信度颇高。 康熙的笑容又加深了些,目光再一次落在王子腾手里的护官符上。 王子腾捏着那张护官符,如同一块烫手的山芋,撕也不是,丢掉又不是,康熙的目光虽然平淡,却让他觉得如芒刺在背,一股寒气直冲到头顶上,差点儿在御前失仪。 良久之后,康熙才道:“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王子腾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番说辞,到底是起了作用,还是刚好反过来,让自己坐实了护官符之名。刚踌躇了片刻,梁大总管已经走上前去,笑着对王子腾道:“王大人请。”随后朝那两位扮成船工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会意,强行将王子腾“请”出去了。 直到临走前,王子腾手里仍旧拿着那张护官符,表情惊疑不定。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康熙才换了一副冷厉的表情,狠狠迸出四个字来:“欺上瞒下!” 一时静谧。 江菱怔了怔,朝康熙那边望了一眼,但又沉默不言。 良久之后,康熙走回到案前,铺开一张格式奇特的信纸,缓声道:“替朕研墨罢。” 江菱轻轻哦了一声,半挽起袖子,将清水和墨块取来,在砚台里慢慢地研墨。浓郁的墨色在清水里慢慢晕开,一如康熙现在的心情,格外地沉闷且致郁。 江菱没有多说什么,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又过了片刻,墨汁渐渐变得浓稠了,江菱便退到一旁,康熙执笔蘸墨,在信纸上写了一个个字,字迹力透纸背,仿佛带着很大的气。眼神亦比往日要严厉许多。显然是刚刚王子腾的言行举止,已经彻底激怒了他。 江菱想了想,走到船舷边上,望着外面的秦淮夜景,装作一概不知。 现在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辰,秦淮河上画舫一艘连着一艘,岸上亦是行人如织,卖花的、卖胭脂水粉的、卖书画的、卖瓷器的、卖柴米油盐的比比皆是,还有些扎纸灯笼的小贩,甚至把摊子占了半条小巷,一排灯笼整整齐齐地挂起来,亦是极壮观的景象。 这艘画舫的前后左右,都各有一艘画舫护持着,以防备可能的紧急事件。 画舫慢慢地往东面飘去,再过一会儿便飘到城郊了。熟练的船工们跳到甲板上,阻拦了画舫前行的速度,让画舫慢慢地停下来,就在秦淮河上静静地呆着,连水面上的晃动都几可忽略不计。 江菱站在船舷边上,望着外面的夜景,很长一段时间,都一动也不动。 康熙写完了那封信,将信纸折好放在一张特殊的黄帛里,将外面的梁九功叫进来,让他交给园子里留侯的吏部侍郎。梁九功领命而去。江菱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回身。 在这种时候,她最应该做的,其实是避嫌。 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康熙从身后环抱住她,低声问道:“瞧见了什么?” 他的动作仍旧像往常一样自然,力气不大,江菱只消轻轻一挣,便能挣开他的怀抱。 但是她没有动。 江菱望着外面的秦淮夜景,没有动,也没有回头,低声问道:“皇上不处理政务么?” 身后传来了康熙的笑声,是那种极愉悦的笑,刚刚的沉闷致郁仿佛被一扫而空:“小没良心的,今日休沐。”他捏捏她的鼻尖,又笑道,“让王子腾过来,不过是因为有些话,不好在白天的官邸里说,又听闻王子腾喜欢游秦淮河,便索性让他到这里走了一遭。你看。” 她顺着康熙手指的方向望去,刚刚还在画舫上的王子腾王大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秦淮河岸边,与一位同样年纪的中年男子低声说话,周围的行人们都纷纷避开。江菱视力好,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位中年男子的容貌,与王子腾亦有七八分相似,想来便是那人的胞弟王子胜了。 那两个人站在岸边说了会儿话,王子胜便匆匆离去,留着一个小厮在岸边张望。 又过了片刻,从小巷子里钻出另外一个小厮,走到王子腾跟前,不知说了些什么,王子腾刚刚还有些煞白的脸色,慢慢又变得平静,挥手让小厮退下,自己亦带着刚刚的小厮,钻到了另一艘画舫上。 康熙稍稍收拢了手臂,笑问道:“可看出来什么没有?” 江菱摇摇头,轻声道:“没、没有。”她可不敢在这时候乱说话。 康熙轻轻地唔了一声,叹息道:“你的见识还是有限……”似乎是有些惋惜。江菱一时间被弄糊涂了,后宫不能干政不是这位祖宗定的规矩么,又或者是雍正?乾隆?怎么她觉得,康熙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把她往某个方向引导? ——真是太奇怪了。 江菱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外面有人轻轻叩了叩船舷,道:“万岁爷。” 是康熙带过来的另一个小太监,在梁大总管手底下当差的。 康熙没有动,却换了一个略沉的声音道:“进来。” 小太监进到里面,给康熙打了个千儿,随后道:“万岁爷圣明,王大人刚刚在岸边,和薛家的人通了声气儿,让他们这些日子收敛一些,别撞在万岁爷的火头上。还说薛家大爷现在在京城,大姑娘又寄居在荣国府里,还说什么‘金玉良缘,理当又是一桩善缘’,便让那小厮回去了。” 康熙略略摆了摆手,道:“你去罢。” 小太监应了声嗻,躬身退出去了。康熙玩味了片刻,又低头问江菱道:“你先前在荣国府里,可曾听过贾氏与薛氏的所谓‘金玉良缘’?那是一桩什么事情?” 江菱便将薛宝钗与贾宝玉的事情说了说。 本来按照红楼梦里的剧情,一个木石前盟,一个金玉良缘,应该是硬生生撞在一起的。但因为江菱在三四年前,无意中把林姑娘的身体调理好了,又在无意中让林姑娘对宝二爷淡了心思,虽然现在偶尔林黛玉还会被气哭,但木石前盟已经是半毁了,因此另一桩金玉良缘,便被火速提上了日程。 薛宝钗本来很得王夫人欢心,自己又有个极不成器的哥哥,还是四年前选秀落下来的,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日渐败落的薛府,都极想要攀住荣国府这棵大树。虽然这棵大树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但大树终究还是一棵大树,比他们薛家不知强了多少倍。 再加上她兄长接连犯事儿,就更加想要抓紧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因此在江菱离京之前,贾母那里已经松了口,只等贾宝玉点头,便将他们的事情一并办了。毕竟薛宝钗的年纪要大一些,现在已经将将十七岁,实在是等不起。 这些事情,江菱拣些重要的,又拣了些跟林黛玉无关的,告知了康熙。 康熙听罢那桩金玉良缘,哂笑了一下:“果然是姻亲。” 但到底是赞许还是提防,又或者是单纯的评价,江菱暂且还琢磨不透。 两个人又在船舷边上站了一会儿,秦淮河上的画舫一艘接着一艘远去了,还有一艘极其巨大,看起来像是特制的画舫下了水,上面张灯结彩,似乎是在举行什么盛事。康熙皱了皱眉,遮住江菱的眼睛,低声道:“别看,休污了你的眼睛。”便将江菱抱回去了。 江菱从头到尾,都没弄清那艘画舫到底是干什么的。 康熙将她抱到刚刚的案几旁边,又命人撤下笔墨纸砚,摆了茶水点心,与江菱慢慢地闲谈。刚刚船舱里的那种沉闷和致郁,似乎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一种难得的静谧和安宁。江菱偶然抬头望了康熙一眼,见他仍旧是在笑,却不是刚刚那种带着严厉的冷笑,而是像往常那样,极淡极淡的,连眼底都浸润了笑意,在烛光里显得格外安然。 江菱不知为何,忽然生起了一种“这样好像也不错”的念头。 她陪着康熙说了会儿话,忽然外面又响起了叩船舷的声音,是梁大总管,他说东西已经送到了,一切安好。康熙闻言点了点头,仔细地替江菱系好披风,笑道:“回去罢,夜间风大,莫要着凉了。” 江菱轻轻哦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跟在康熙后面,走出了船舱。 外间仍旧是沉沉的夜色,秦淮河上一片繁华的景象。 今晚的夜生活,似乎才刚刚开始。 第72章 哪敢沾万岁爷的身子呀,这不是自寻死路呢么。总之万岁爷已换了船,不如早些回到园子里,再找人问个清楚罢。” 康熙又朝梁九功那边瞥了一眼,表情看不出喜怒来。 梁大总管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朝江菱这边不断使眼色,似乎想让江菱救救自己。康熙搁下手里的茶盏,淡淡地道:“别让她沾上这事儿,你到那边去处理干净,让他们仔细问问,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在这里生事。去罢。” 梁大总管唉了一声,如蒙大赦,即刻便离去了。 康熙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搅乱了。他思考了很久,也没有想出到底是谁泄露了自己的行踪,又或是谁吃了豹子胆。但梁大总管有句话说得没错,现在已经换了船,那边的事情暂且做不到他身上,不妨早些回到住处,再行处置。 康熙想到这里,便召了外面的船工(侍卫)进来,吩咐道:“再开快些。” 侍卫们应了,不多时便加快了船行的速度,画舫晃晃悠悠地往上游驶去。 江菱有点儿头晕。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不但晕马车,还有点儿晕船。 刚才画舫开得慢,水面还算得上平稳,便没有太大的晕眩感。现在船一开快,水面摇摇晃晃的,连茶水都洒出来了一小半,江菱便迷瞪瞪地有些头晕。她起身找来一块干净的帕子,扶着桌沿,想要擦干净案面上的茶渍,忽然康熙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道:“无需做这个。” 江菱抬起头望着他,由于晕船的缘故,眼神有点迷蒙。 康熙刚刚的怒气尚未消尽,攥住江菱的力气也有些大,不多时便在腕上勒出了几道红痕。他赫然愣了一下,稍微松开手,表情有些歉意,刚想说些什么,忽然船身一歪,江菱直接歪到了他的怀里。 头、头晕,q.q。 江菱在康熙怀里挣了挣,下意识地要挣脱他的怀抱,但她的脚底下实在是不稳当。刚刚被叫进来的那位小太监,已经诚惶诚恐地进到船舱里,将江菱手里的帕子取出来,以最快地速度擦干净桌子,又将余下的茶盏和糕点都收了回去,迅速退下了。 小太监以为,万岁爷的表情好像有些不大好,还是早点儿退下妥当。 江菱看着那位小太监仓皇离开,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没有想到。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有些红,被康熙攥在手心里,拇指细细摩挲着刚刚的痕迹,虽然已经慢慢地褪去了,康熙的动作仍旧轻柔,还有些歉意地问道:“疼么?” ——不、不疼。 ——你这样抱着我,好像有点不太好。 江菱在康熙怀里挣了挣,再次想要挣脱他的怀抱。这回她倒是成功了,但却因为船行不稳,摇摇晃晃的,又栽到了他的怀里。康熙闷闷地笑出声来,解释道:“这一段水道有些不稳当,又是逆行,还是扶着朕为好。”虽然是一本正经的,但眼里却透着一丝揶揄。 江菱想拧他。 但他是皇帝。 q.q。 江菱被逆流而上的画舫弄得左右摇晃,不得不照着康熙的话,抓住他的手臂,才勉勉强强站稳了身形。从康熙的角度望过去,她连目光都是雾蒙蒙的,不知道是因为船身在摇晃,还是因为靠在他怀里,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康熙顺势揽过她的腰,低声道:“小心。” 江菱轻轻唔了一声,连续摇晃的船身和脑海里的晕眩之感,已经让她无暇再思考其他,唯有抓住身边唯一一个能站稳的皇帝,勉勉强强让自己不要栽倒。皇帝倒是未曾计较她的无理,反倒有些揶揄和低笑,再低头看她时,眼神里仿佛有些微微的怜惜。 ——怜惜? 江菱从未想过,会从康熙的眼睛里看出这种情绪,禁不住愣了一下。 脚下又是一个趔趄,康熙扶住她的腰,仔细叮嘱道:“抓牢一些。”她轻轻哦了一声,眼神仍旧是雾蒙蒙的,摇晃的船身,简单的画舫,刚刚梁九功那种古怪的表情,还有连续擦汗的动作,康熙的愠怒……一下子全都涌到了她的脑海里。脑子里更晕了,甚至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有些迷蒙。 康熙用另一只手揽住她,俯身在她的耳旁道:“站稳了。” 随后将半开的窗子彻底打开。 微凉的夜风从外面涌了进来,让江菱稍稍清醒了一瞬,但脚下的摇晃之感更加剧烈了。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是完全靠在康熙怀里的,而且为了站稳,不得不抓住了他的手臂,贴得更加近了。 江菱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丢到秦淮河里去。 恍然中有个人扶住了她的身子,在越来越剧烈的晃动里,附在她耳旁低声道:“夜间的水流越发地湍急,前面还有个小漩涡,你且站稳一些。”随后以更加亲密的姿势,将她护在了怀里。 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心跳声。 随后船身一个剧烈的晃动,又渐渐地趋于平缓。外面传来侍卫奔跑的声音,似乎是已经过了那一段湍急的水道。江菱轻轻挣了挣,低低叫了一声皇上,脑中仍旧残留有些许晕眩。 康熙笑了笑,将她引到案前坐下,安抚道:“没事了。” 江菱有些愣怔,脑中的晕眩占据了她大半的注意力,好不容易才理清了当前的现状。康熙仍旧攥着她的手腕,船身仍旧在摇晃,但比起刚刚那一段湍急的水道,已经要好上太多了。 康熙朝外面望了一眼,解释道:“换了一艘船,便不如刚刚那艘稳当。” 江菱轻轻应了一声,不知道康熙为何会跟她解释这个。船身仍旧在晃晃悠悠的,康熙也一直攥着她的手腕。直等到一段长长的水道行驶完毕,画舫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康熙松开她的手,笑道:“已经到了。” 江菱脑中的晕眩之感仍未散去,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跟在康熙身后下了画舫,脚步仍旧是漂浮的。外面已经有了两三个官员在迎接,梁大总管不在,应该是去处置刚才的事情了,一队侍卫小跑着来到康熙面前,预备将他们护送回园子里。 康熙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问她:“可好些了么?”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他们两个离得又近,因此没有别人听到。 江菱用力掐了一下指尖,骤然生起的剧痛让她的脑子清醒了一些,亦低声道:“多谢皇上关怀,已大好了。” 康熙有些不放心,刻意放缓了脚步。 江菱感激他的举动,又不敢让周围那些官员和侍卫们看出来,便只能加紧了脚步,尽量跟在康熙的身后。旁边有官员走上前来,低低唤了一声“皇上”,似乎是有事情要禀报。康熙便再一次放慢了脚步,与官员们压低了声音交谈,让江菱有时间缓过劲来。 又过了些时候,江菱感到不那么晕眩了,才加紧了两步,跟在康熙身后三四步的距离。 康熙没有回头,但却能从她的脚步声里,推测出她大概是没事了,便略略安心。 当晚园子里静悄悄的,大概是因为皇帝出去游河的缘故,连走动的侍女们都少了。康熙将江菱送回了住处,便与那些官员们一起到前堂,又商议了一些事情。第一件是今晚刚刚听到的,王子腾的那番推辞,第二件便是刚刚王子腾、王子胜和那位薛府小厮的动作了。 一位官员道:“禀皇上,臣今日午间,在官邸里查到了一桩旧案。” 因为刚好是休沐日,官邸里的官员不多,看门的小厮也都懒懒散散的,偶尔来一个加班的官员,便也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但哪里想到,这位官员居然是来调查前任主官的。 康熙看着档案上的贾雨村三字,眉头稍稍皱了起来,但是却什么都没有说。 那位官员续道:“皇上容禀,去年贾大人调任的时候,吏部课考全无劣迹,但这桩案子却显然不在其中。从案发到结案,手续缺漏,言辞模糊,连封档的时候,亦是压在了最底下,臣以为此事应当让吏部重查,在今年课考之时,问一问两任主官,此案到底何解。” 康熙将那份案卷搁在案面上,手指轻轻地叩了叩:“只有这些?” 那位官员道:“回皇上,暂且只有这些。” 他是吏部的官员,除了彻查官吏的往常事迹之外,便再无甚大事。 康熙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道:“好,排到王子腾的后面,等官盐的事儿了了,再重查此案不迟。今天天色已晚,你们也都累了,回去歇着吧,朕再好好地想一想。” 官员们俱称是,齐齐告退。 康熙想到刚刚王子腾的那番推辞,原本有些消解下去的火气,又渐渐地冒了上来。 护官符,姻亲,薛王贾史,这些事情隐隐连成了一线,再加上刚刚王子腾提到过的扬州,仿佛一下子所有的事情都堆到了眼前,不但是心里烦闷,连脑仁儿都有些隐隐作痛起来。康熙很早就知道,江南的事情相当棘手,但真正处理起来,仍旧是感到烦躁。 他让人将案卷收起来,又批了会儿京里送来的折子,眼看着时间已经不早,才回到了住处。 屋子里亮着一盏澄明的灯,显然里面的人还没有歇息。 康熙刚刚冒起的火气不知不觉又消解了大半,连原本沉重的脚步,都变得有些轻快起来。他知道江菱还没有睡,临照在窗户上的那道影子,是骗不了人的。 康熙推开房门,走到屋子里,禁不住失笑出声。 江菱虽然没有睡,但却坐在案前呆愣愣地出神,面前摆放着一本摊开的竹枝词,但书页却是倒的,显然不是为了看书。听到外面的响动,江菱小小地动了一下,起身准备给康熙请安,却被他轻轻扶着肩膀,按在了椅子上:“无需多礼。” 一时间屋里变得有些静谧,刚刚清醒了一些的江菱,又变得有些迷蒙起来。她低下头,仍旧坚持叫了一声皇上万安,也不知道是为了他的到来,还是为了掩饰那种隐隐的不安。 康熙轻轻按住她的太阳穴,低声问道:“还难受么?” 江菱摇了摇头,忽然又感觉到这个举动不妥,便应道:“回皇上……”那根手指轻轻下移,按在了她的唇瓣上,随后是一声沉沉的叹息,似乎是她刚刚的疏离。 江菱心里蓦然一紧,脑海里有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再要细想,便想不到了。 康熙在她的唇瓣上按了按,低语道:“往后去掉‘回皇上’三个字,嗯?” 那个最后的“嗯”字,带着一点儿上挑的尾音,在江菱心里轻轻挠了挠,如同一只猫儿的爪子。她下意识地就应了,但应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到底应下了什么,康熙现在又在做什么。 他怎么—— 还没等江菱反应过来,康熙便已经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在她反应过来尖叫之前,两三步走到床边上,将她搁在柔软的薄被里,续道:“还有,平时不要胡思乱想,这一件儿才是最紧要的。” 第73章 他的盘扣,替他除去外衣鞋袜,然后服侍他歇下。康熙一手揽着她的腰,侧头轻吻她的长发,低低笑道:“此时在想些什么?” 江菱一怔,下意识道:“没、没什么。” 康熙又笑,仍旧没有点破,如往常一样,替她盖了一床薄被。此时的天气虽然有些凉,但因为刚才太过紧张的缘故,她身上薄薄地出了一层汗。康熙仿佛意识到了,安抚地拍拍她的脊背,温言道:“睡吧,夜间会凉。”然后侧过身子,让她正正躺在自己的臂弯里。 江菱哪里还睡得着。刚刚康熙的那些话,还有在画舫上的那些话,全都一字字地浮现在脑海里,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了。江菱偷偷睁开眼睛,眼神往四周瞟了瞟,却直直撞进了康熙的目光里。 “皇、皇上!……” “睡不着么?” 康熙拢了拢她的长发,顺手拭去她鼻尖上的一滴汗。 江菱霎时间愣了神,呆呆地望着他的动作,眼睛一眨也不眨。康熙哑然失笑,将手掌覆盖在她的眼睛上,低声道:“这样你会安心些。睡吧,今儿在画舫上,实在是有些累了。” 江菱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康熙的掌心里颤了颤。 康熙不自觉地笑了,等江菱的呼吸声变得清清浅浅,似乎是真的睡过去了,才撤去了自己的手掌,但仍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慢慢地睡了过去。 江菱睁开眼睛,看着墙角的更漏发呆。 身侧的人已经没有动静了,呼吸声均匀且绵长,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当中。江菱刚刚好枕在他的臂弯里,姿势有点儿亲密,但是又不会让她觉得难受。更漏的水滴一滴滴的慢慢往下渗,漫过了亥时的刻线,外面一片静谧,唯独余下虫豸的鸣叫声。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江菱盯着墙角的更漏继续发愣,将晚上的事情重新回想了一遍。在画舫上康熙的举动很正常,在园子里他的举动也很正常,刚刚在屋里,举动也勉强算得上是正常。 除了偶尔会干出一些疯子行径之外,康熙真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皇帝了。 但不知道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来自于哪里。江菱暗暗地叹了口气,看着更漏的刻线从亥时漫到了子时,又渐渐地要漫过丑时,才扶了扶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在康熙怀里阖眼睡去了。 一夜好眠。 江菱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将昨晚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外面的阳光很好,是夏日特有的明媚,但是又不显得灼人。江菱一时兴起,便命人将矮榻搬到外面,在树荫底下纳凉。侍女们拿着团扇给她扇风,时不时陪着她说些闲话儿。说着说着,话题便拐到了外面的那些官员们身上。 侍女笑道:“前儿一早,刘大人便人搬了许多厚厚的帐册进来,说是经年积累的旧帐目,上面都积了灰。户部的大人们可惨,现在还在一一地对账呢。” 江南特有的绵软被她揉进了声音里,带着些吴侬软语的甜糯,很是好听。 江菱亦取了一把团扇给自己扇风,又笑问道:“账册?”她暗想,前些时候刚刚听说薛家出事了,似乎是牵连到了什么官盐的案子里。康熙忽然跑到金陵来查帐,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罢? 侍女轻笑出声,声音娇娇软软:“小主这可说对了。咱们园子里呀有不少识字儿的女婢,都是昔年跟着老太太做过账的。比如前面的杏儿姐姐,今天一早便被叫到了前面,说是替大人们整理账册,呵,好大的一摞子的,都积了厚厚的灰,杏儿姐姐说从未见过这样的账本。不过没过多久,杏儿姐姐就被赶了出来,说是她看不懂那些账册里写的东西,还是让识字儿的账房来做帮手罢。” 江菱等人住的园子,据说是本地一个富商家里的,与薛王贾史四家均无关联。 此时听见侍女这般说,江菱便感了兴趣:“那后来呢?” 侍女摇摇扇子,道:“后来账房先生都被轰了出来,说是这些账册与别个不一样,都是晋陕那地儿的商人们折腾出来的,看得相当吃力。杏儿姐姐虽然跟老太太学过几年管账,颇识得几个字儿,但哪里懂得别地的歪点子呀,更别说连户部的大人们都觉得吃力,想要在金陵多找几个人手,才能将账目理清楚了。哎。” 她那个软软的哎字,倒是让江菱想起了一些事情。 早年她还在学校里的时候,曾经学过两套古代的记账法,一种是官家通用的四柱结算,另外一种……呃,她也忘了到底叫什么,总之是山西那一带流行起来的,比官法更复杂,有什么错漏的也更容易看清楚,但如果不是学这一套的,便容易被弄糊涂。 那法子叫什么来着?…… 江菱尚未想出来,那位侍女便又感慨道:“刚刚听前面的姐姐们说,那些户部的大人们日子当真是艰难,识字儿的婢女和小厮们顶不上,找到的几个账房先生又无甚大用,说什么‘金陵府明明是官邸,却硬要折腾出这些稀奇古怪的法子,到底是要做什么用呢’。小主您说,这事儿是不是有些古怪?”又轻轻地笑了两声,声音娇软。 江菱笑道:“我可不敢妄言。” 不过那法子到底是什么来着,龙门账还是四脚账? 离开先前的世界太久,有许多事情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江菱想着想着,便陷入了一种沉思里,喃喃自语道:“我从前倒是曾经听说过……是进缴存该还是盈亏双轨?比起别的法子倒是复杂,而且要是有错漏,也有专门的法子给平掉。但现在怎么记不清了呢……” 不知什么时候,侍女摇扇子的动作已经停了,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江菱的身后。 正午的阳光从枝桠间斜照下来,模糊了那两个人的面容,但仍旧可以看清一个穿着明黄色,一个穿着靛蓝色,站在江菱的身后,亦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位穿着明黄服色的人抬了抬手,穿着靛蓝服色的那位便静悄悄地离开了,不一会儿便带过来两个帐房。 侍女仍旧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用口型比了一个“皇上”。 康熙缓缓摇头,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江菱身后,听着她喃喃自语: “咦果然是时间过得太久,居然记不清了。可惜早年还看过呢。要不是前两年……唔,你怎么忽然这副表情,见着你那位杏儿姐姐了么?”最后一句,却是问那位侍女的。 侍女被那句“见着你那位杏儿姐姐了么”吓得一个哆嗦,团扇掉在地上,人也跪了下去。 康熙双手撑在矮榻上,附在江菱耳旁,低低地笑出声来。 江菱惊的差点儿掉到榻下去,却被康熙稳稳地扶住了。她看着自己胳膊上的那双手,有些讷讷地问道:“皇、皇上怎么过来了……”似乎,好像,她忘记了,康熙每天午间都会过来一趟的。 康熙附在江菱耳旁笑道:“朕不来,哪里能听到你方才的惊人之语?” “皇上我……” “无妨。”康熙松开江菱,走到她对面,亦在矮榻上坐了下来,有些随意地问道:“刚才你说,你曾见过那种账目?是早年在府里的时候么?”江菱的假身份是某个大官的女儿,康熙便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她在出嫁之前,曾经见过那种让人头疼的账目。 江菱还能再说什么呢,只能老老实实地认了。 康熙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将江菱身后那两位帐房召了过来,道:“你同他们说说,那些账目到底是什么来历?还有方才说的‘错漏’云云,又是指的什么?” 江菱瞥见那两个帐房,脑子里又是隐隐一抽。连人都给叫过来了,康熙在她身后站了多久啊…… 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江菱想不出那到底是龙门账还是四脚账,便将两种都略提了提。这两种方法一脉相承,又跟官家通用的不是一个套路,那两位帐房便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直到江菱说起,这两种法子可能存在什么疏漏,又有哪里可能抹平出入,核销亏空的时候,才又提起了精神。 大约是因为康熙在跟前坐镇的缘故,那两位帐房倒是颇为恭敬。 江菱将那两种方法大略提了提,又望了望康熙,示意自己真的江郎才尽,拿不出什么东西了。康熙问过那两位帐房,知道他们都已经听了进去,便挥挥手道:“去罢。” 两位帐房一并退下,连带着梁大总管和侍女们都退了下去。 午间的阳光有些灼人,江菱不得不举起团扇,稍稍遮挡住阳光,又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康熙却还是留在这里不走,江菱便唯有认为,他今天中午来找自己,是为了别的事情,龙门账之类的不过是顺带。她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皇上今儿过来……” 康熙笑了笑,道:“无事,不过是想来瞧瞧你。” 今天一早他刚刚让人去查案宗,便又有两三件旧案被翻了出来,堆在了吏部侍郎的案头。那位侍郎被吓得腿都软了,要是单单昨晚的一桩旧案要翻,还能勉强认为是玩忽职守;要是接连三四桩旧案都要翻,那简直是故意的了。在金陵这么大的地界儿,出了这种事情,他这个负责课考的吏部侍郎,也是跑不掉的。 故而今天早上,账目摞着账目,旧案摞着旧案,前面一片的鬼哭狼嚎。 康熙被他们惹得心烦,便想到江菱这里来歇一歇,让自己安静一会儿。不过没想到江菱居然见过那种账目,还替他调.教了两个帐房,倒真真是意外之喜。 念及于此,康熙便笑道:“且又让朕发现了你的一桩本事。前儿朕说你是七窍玲珑心肝,倒真是一字未错。”他的眼光一向都很好,今次亦是如此。 江菱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便有些窘迫。 康熙似是瞧出了她的窘迫,又笑道:“好了,朕也该回去了。昨儿在秦淮河上的事情,你且留意些,看看有没有哪些不长眼睛的,想往这园子里塞人。朕还准备在金陵住些时日,要是真塞了些人进来,便要唯你是问了。” 虽然号称唯你是问,但康熙却没有半点严厉的模样。 江菱稍稍移开目光,落在旁边的一棵垂杨柳上,轻声应下。 康熙又朝外面望了一眼,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便起身往前面走去。刚走到一半,梁大总管便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了两句话,康熙闻言,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 梁大总管说的是,昨晚包下那艘巨大画舫的是王家,往其余画舫上塞人的,则是画舫上一位不知名的富商,据说是从扬州过来的。 第74章 出入,不是粮就是盐,减三损二,遮遮掩掩地就把疏漏给弄平了。 这事非同小可。 那些户部司官们,一个个地都是考算科考出来的,先前对这些账目毫无头绪,不过是因为这些记账方法,与官府通用的方法不一样,一时间有些手生。在江菱那里学到窍门之后,一个个地很快便上手了,将账目全都清理出来,换成官方通用的,再逐一地查核。 康熙这些日子也没闲着,他接连几日都在园子里召见王子腾,听他胡侃所谓的“扬州富商”。因为如果想要作假,就必须三分假七分真,才能让人真正地相信。因此王子腾的那些话里,必定有七分是真的,扬州城里还有猫腻。 至于薛家,在账目理清楚之前,康熙不欲动他。 时间很快到了五月十八,转眼间又是一个休沐日。户部司官们忙得焦头烂额,总算把一批账目给理清楚了,呈递到康熙的御前。账面儿上的官盐确实少了一批,但却已经被做平,据说是用一批私盐来平的。至于最后那批私盐到底去了哪里,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而库里的那些,完全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当时盐商们的渠道卡得很死,虽然盐田暴利,但没有渠道便不能流通,只能遮遮掩掩地进行。这一桩交易,按照户部司官们的核算,大约有二十余万两银子的出入,称得上是一大笔了。 而他们走的渠道,恰恰与皇商薛家有关。 或者说,他们是借着薛家的名义,将私盐转官盐的。 从前这件事情,虽然是公开的隐秘,但那毕竟是一桩隐秘,单单是在几个人中间私下流传;这回真的拿出证据,那便再明朗也没有了。康熙皇帝自然怒不可遏,即刻下旨传召内务府,将薛家从皇商里除名。金陵城里从官员到商贾,亦大都惴惴不安,生怕哪一日便查到自己头上,身家性命不保。 旨意尚未出金陵城,连夜查档的吏部官员们又发现,先前的案子断错了。 从贾雨村的那一桩案子开始,往前推二十年,几乎每年都有一两起案子是错判的。虽然每年的数量不多,但一二十年积累起来,数量便相当惊人。这还仅仅是查了与薛家有关的案子,而与薛家无关的,则更是不知凡几,连当地主管刑狱的官员都看不下去。 但是又能如何呢?康熙皇帝仅仅来了这么半个月,他们还要在金陵城里呆上半辈子,甚至是一辈子,哪个敢做出头鸟得罪薛家,只能支支吾吾地等京官们动手。 京官们的动作确实很快。 在当月的十九,也就是休沐日的前一天,官员们便拟好了旨意,非但剥去了薛家的皇商身份,一干权利全部收回,而且连先前赏赐下去的闲职,也都一并收回。至于前不久才调任的贾雨村,不巧撞在了吏部侍郎的笔杆子里,当年的课考全是劣等,比起往年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王子腾和王子胜几次想捞人,但因为康熙皇帝人在金陵,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等到休沐日结束,薛家的事儿一锤定音,王子腾再也无力翻天。 随后康熙皇帝不再多言,将张英等人留在金陵城,继续善后,自己带着少数几个户部司官,还有扈从和亲随,一路前往扬州城。曾有近臣问康熙,为何要走得这样急,康熙冷笑道:“再多留几日,求情的折子便能像雪片一样发往金陵,万言书、告御状,一件都不会落下了。” 显然是曾经饱受其苦,又或是提前知道了什么。 在皇帝銮驾前往扬州的第二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金陵:贾琏。 据说贾琏是代替父亲回来祭祖的。他在京城里挂的是虚衔,平时没什么事情可做,在接到王子腾的告急之后,便亲自动身前往江南,想要探探金陵的风声。 毕竟金陵是贾府的老家,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他们在京城里也都过不安生。 与此同时,江菱也接到了林黛玉的一封信,信里说园子已经乱得一团糟,从前还留在园子里的几个丫鬟,都已经开始自谋生路。她自己因为住在外面的宅子里,又和北静王定了六月的婚期,所以没有受到波及。可前几天雪雁回园子里拿东西的时候,发现王夫人相当不对劲儿。 上个月林黛玉搬出园子之前,王夫人和贾母便已经在着手准备婚事,与薛家做一门亲,等林黛玉搬出大观园,与北静王定下婚期之后,薛姨妈立刻去找王夫人谈了谈,希望早些把事情给办了。贾宝玉虽然不满,但别扭了一会儿,便也没有再闹腾。 王夫人因为贾宝玉的不配合,弄得焦头烂额,但事情最后还是办妥了。 四月二十九林黛玉搬出园子,五月初一给江菱写了上一封信,五月初五薛姨妈去找王夫人商谈,五月十二拟定了婚期,五月十七薛宝钗过门。林黛玉的这封信是五月十五送出来的,当时薛宝钗还没有出嫁,但荣国府已经张灯结彩的准备在办喜事。林黛玉在信里说,虽然荣国府里张灯结彩的,但王夫人却没有笑,表情愁云惨淡。贾母的表情亦有些不对。唯有一个贾环,仍旧像从前一样精力旺盛,似乎一切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最让人不解的是,在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礼之前,贾琏不知为何忽然离京,说是要回金陵祭祖。 在那封信里,只有寥寥数字提到了她自己,却大多是在筹备婚期,其余不再多谈。 江菱猜想应该是北静王那边碰到了棘手的事儿,否则婚期不会拖到六月。不过现在她远在江南,即便有心想给他们出出主意,让林黛玉别那么烦恼,也无可奈何。 这一封信江菱足足用了两天才看完,又用了两天提笔回信。她的马车与皇帝銮驾是彻底分开的,在白天很少会受到干扰。等送出回信,江菱才听说,贾琏在金陵城里大张旗鼓地祭了一次祖,而且还趁机拜访了金陵城里的许多长辈,例如王子腾和王子胜。 江菱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么。 不过这些事情,应该是康熙皇帝来操心的。 江菱仍旧恪守着谨言慎行的原则,平日里能不多话便不多话,除了偶尔会“无意识地”透露一些事情之外,什么都没有多说。不过这几天,她倒是真正知道了康熙皇帝忙起来,到底会有多拼命,每天睡眠的时间只有两三个时辰,要不是现在他年轻身体好,早已经吃不消了。 这种白天黑夜连轴转的状态,直等到了扬州城里,才慢慢地好转。 薛家的旨意已经传到了京城,林黛玉的第三封信也被送到了江菱面前。自从薛家被剥了皇商的身份,薛宝钗在荣国府的处境,就变得微妙起来。原先王夫人看重薛宝钗,一半是看中了她的性情和能力,另一半是看中了她身后的薛家;现在薛家败落,薛蟠的案子被翻出来,既有可能会被定罪,薛宝钗的的身家便哗啦啦地落了一半。若非薛姨妈与王夫人是嫡亲姐妹,王夫人还顾念着几分昔日的情分,现在薛宝钗连掌家的权利都不会有。 ——对,现在掌家的人,是薛宝钗。 王熙凤因为滑胎伤了身子,又为尤二姐的事情闹过了一场,现在还在养病呢。 薛宝钗确实是有本事,而且因为识字的缘故,比从前的王熙凤更能看清时事,做起事情来也更加游刃有余。再加上探春和李纨从旁协助,荣国府便半倒不倒地撑了起来。王夫人对她虽然有些微辞,但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没有过分的为难她。 而林黛玉自己,也真正地准备要出嫁了。 江菱折好信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京城一路到江南,这一个月里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比从前两三年还要多。薛家的案子被翻出来,皇商的身份被剥夺,从前那种花团锦簇的日子,自然一下子就败落了。康熙的怒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但不知道这一场大戏,到底还有多久才会落幕。 毕竟王夫人…… 呵。 江菱笑了笑,但笑容却是冷的。 她提起笔给林黛玉写回信,照例说自己在这里一切安好,但已经离开了金陵,来到扬州了。康熙皇帝似乎是为了一件什么事情,才到扬州城来的,日日忙得焦头烂额……她笔锋一顿,将信纸揉了揉,团成一团丢到火盆里,看着忽然窜起的火焰,没来由地一慌。 去年这个时候,林黛玉也是在信里提到了北静王,满满的三页纸。 江菱捏着笔杆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慢慢地铺开信纸,重新告诉林黛玉,自己在这里一切安好,希望林黛玉在京城里过得安宁,不过瞧着康熙皇帝的意思……她的笔锋再次一顿,将信纸揉了揉丢到火盆里,又铺开了第三张纸,开始写回信。 不知是因为在回避,还是因为欲盖弥彰。 那封回信里,江菱字斟句酌,从未提到过康熙皇帝半个字,只简略地写了自己的情形,又问林黛玉在京里可安好。不管荣国府或是宁国府,又或是薛家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暂且不要去插手。如果碰到贾家的几位老爷,不管是哪一个,都要远远地避开,不要去沾手…… 江菱写到这里,忽然想到贾迎春将来远嫁的情形,禁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还是早点儿跳出那个火坑比较好……江菱慢慢地写完了那封信,又封好让人送了回去。刚刚把信送走,外面便有一位侍女进来,道:“小主,万岁爷请您到前边去一趟。” 但那位侍女却没说,康熙到底是什么事情找她。 江菱道:“我知道了。”便理了理仪容。康熙一般不会无缘无故地找她,现在让她过去,多半是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例如上回的那本东正教法典。江菱整理好仪容,跟着侍女转到外面,这才发现除了康熙和梁大总管之外,还有一个看起来很眼熟的中年男人。 再一细看,何止是眼熟,简直是刻骨铭心。 “过来见见你阿玛。”康熙对她说道,“正好你阿玛有事要找朕禀报,数百里紧赶慢赶地到了扬州。你们总该有一年没见了罢,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说说话。梁九功,跟朕出去。” 梁大总管哎了一声,忙不迭跟着康熙一路小跑出去。 江菱与那位大人呆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那位大人笑道:“坐。刚才万岁爷倒是说错了,不是一年未见你,总该有一年半未曾见到你了。在宫里过得可好?”语气极为熟稔,而且刻意避开了一些话题。 江菱愣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说道:“应当、应当是好的罢。” 在宫里住着,有康熙皇帝时时照看,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只除了最初的那段时间,经常会感到有些惴惴不安之外。 第75章 昔年的那些玩伴们,现在都过得可好?”一面说,一面朝北方望了一眼。 意思是,当初的那些人和事,可都还妥当么。 那位大人亦朝北边望了一眼,顿悟了江菱的意思,亦笑道:“一切都好。” 要是连那边的人都打点不了,当初江菱也就不用进宫了。 江菱明白了那位大人的意思,便压低了声音道:“多谢。”随后又略略提高了声调道:“但不知大人此次来扬州,会留多少时日?”要是留得长久,她还有些事情要请教他。 那位大人朝外面望了一眼,含糊道:“留不了多久,过两日便会离开。” 江菱惊讶道:“这么快?”随即想到这位大人刚刚说过,来扬州一是为了公干二是为了看她,那确实是不会停留多久,便释然了。 那位大人笑着解释了两句,又道:“既然小主在宫里安好,那我便宽心了。”不管是言行举止还是神情,完全像是一位父亲在对待自己的女儿。江菱稍稍退了半步,感觉有些不适,还有些莫名的歉疚,但因为有人在外面的缘故,便一直都压抑着,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些。 他们在屋子里寒暄了片刻,梁大总管忽然在外面叩了叩门,提醒那位大人,时间就要到了。那位大人略略提高声音,道:“多谢大总管——”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对江菱道: “不管如何,当日都要多谢姑娘相助。从今往后,姑娘在宫里宫外,不管碰到了什么难处,本官都会鼎力相助。但请姑娘记住,明面上和私下里都要称我一声‘父亲’,哦,只消将本官当成养父即可。不管人前人后,都切莫生疏了。这一点需得谨记。” 要是生疏了,他们两个估计都要完蛋。 江菱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 那位大人又朝外面望了一眼,续道:“眼下时间已经不早,臣还有些事情要禀明圣上,小主且回屋歇息罢。要是有事,只需吩咐下来即可。”他又强调了一次。 江菱摇了摇头,笑道:“多谢大人,但我在宫里一切安好。” 随后便退了出去。 她出去的时候刚好碰到梁大总管,还被梁大总管叫过去问了两句话。江菱拣了些不重要的话,告知了梁大总管,才被放了行。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大人已经被梁大总管引着,到前面的政事堂去了,显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江菱亦没有停留,加紧脚步回到房间里,忽然又叹了一口气。 刚刚的那些话,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显然都会让她在这件事情里,越陷越深。早年她还想过离开,但在经历过经历过王夫人、康熙、太后、太皇太后、贾贵妃和宜妃的那一系列事情之后,离开的心思就慢慢地淡了。等到逐渐习惯了这个世界的生活,又慢慢地适应了这个世界,连最后一点儿离开的情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偶尔还会想,其实留下来,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不知道这样的选择,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江菱叹了口气,正待歇一会儿,忽然听见了外面三呼万岁的声音。 她有些惊讶,便叫了一个侍女过来,让侍女到外面去看看。 侍女不一会儿便回来了,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回小主,外面是在大朝。万岁爷要在官邸里,接见扬州知府,还有刚刚赶过来的苏州、杭州、金陵、镇海等等地方的大人们,再有一些岭南过来的巡抚或是道台或是府台,还有跟着万岁爷一块儿南巡的大人们(指六部)也在旁边,场面大着呢。刚刚梁大总管还说,让小主在屋里歇着,无事不要出门,显得有些不知轻重的,冲撞了小主。” 江菱听完侍女的描述,暗想,这排场已经不是很大,而是极大了。 至少康熙皇帝自南巡以来,头一回有这样大的排场。 江菱让侍女再到外面去看看,自己推开窗子,试图一窥前堂的情形。但她现在住的这座院子,与前面相隔甚远,即便江菱视力很好,也难以一窥全貌,只能从那些来来往往的太监和小厮们表情里,推测出前面的排场一定很大,至少皇帝的全副仪仗是用完了的。 而且外面那些端茶送水的小厮,比往常少了一半,显然是在那种场合里,不适合饮水。 一个很大而且严谨的场面,除了大朝之外,再无第二种可能。但是康熙皇帝怎么会在扬州城里,摆出这样大的阵仗?而且先前没有半点征兆。 难道是为了见什么人么? 江菱好奇了一会儿,便不再多想,阖上窗子回到屋里,看了一会儿书。江南的书籍颇多,倒是很适合江菱用来打发时间,不知不觉的,一个下午便过去了。 等到晚间的时候,江菱没有等来那位侍女,却等来了梁大总管。 江菱搁下书,笑道:“大总管忽然来我屋里,可有什么事情么?” 梁大总管给她打了个千儿,笑道:“给小主请安。小主有所不知,前边儿啊刚刚消停了一桩事,万岁爷正在接见各国使者呢。眼下万岁爷跟前没有人,便想请小主到前头充个数儿,连朝服都给您准备好了。小主且换了衣裳,到前边儿面圣去罢,可千万莫要露怯呀。” 江菱惊讶道:“各国使者?”这是哪里冒出来的。 梁大总管朝后面招了招手,叫进来两个小太监,各个捧着一套朝服、朝珠,后面还有两个侍女捧着清水铜盆,似乎是要服侍她梳洗,然后才朝江菱笑道:“小主有所不知,皇上三年前才开了海禁,南洋那边的商船来来往往,可繁多着呢。赶巧儿这回皇上来扬州,于是广州都督便带着十三行里的各国洋商,还有刚巧到广州的四五个小国使者,一并面圣来了。前儿扬州知府还说,要在这里建一座行宫,等皇上时时巡幸呢,可惜被驳回了。小主且快些。”言罢招了招手,让那两个太监把朝服留下,带着他们一起离去了。 那两位侍女这才走上前来,道:“奴婢等服侍小主更衣。” 江菱尚未弄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便被两位侍女剥掉外衣,换上了刚刚的朝服,又将头上的钗环首饰拆解了,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戴上朝冠。虽然江菱的常识有些欠妥,但也知道这套朝服,好像不是自己能穿的,至少是妃以上的配置。 但她聪明地选择了没有问。 康熙忽然让她见那位大人,又让她换了朝服朝冠到前面去,有可能是为了充门面,也有可能是借一借她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事,毕竟前面几回,江菱的表现都可圈可点,康熙应该是打着让她去过眼的主意了。 江菱思量停当,便坐在梳妆镜前,让侍女们给自己梳妆。 那套服装穿起来很麻烦,再加上要重新上妆,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算完事。外面的梁大总管已经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外面转了一圈又一圈了。出门的时候,江菱特意看了一眼更漏,未时三刻,再过一段时间,便是晚宴了。 她走到梁大总管身边,笑道:“有劳公公久候。” 梁大总管唉了一声,擦了擦头上的汗,笑道:“倒也不算是久候,今天夜里还有得忙呢。不知小主这两日歇得可好?前儿舟车劳顿,确是生生地折腾人。” 江菱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下意识道:“多谢大总管体恤,这两日一切都好。” 他们来到扬州城已经两三天了,确实一切都被照顾得妥妥当当,比在金陵城还要好。 梁大总管隐隐松了口气,笑道:“那便好。照着规矩,小主今天夜里是要侍寝的,要是……” “什、什么?!” 江菱一惊,呆呆地望着梁大总管。 梁大总管似是没留意到她的脸色,续道:“小主久居深宫,大约不知道内务府的规矩。照理说在小主留封当日,便要侍寝的,但当时万岁爷心情不大好,起居官没拗过万岁爷。现如今万岁爷在外面摆了大朝,起居官在起居注里也要一笔笔详实记录下来的,小主您又是唯一一个在扬州、诶、小主您怎么了?瞧着您的气色,似乎有些不大好,可是昨儿没歇息好么?” 江菱有些僵硬地笑了笑,道:“没事。” 梁大总管噢了一声,接着道:“没事就好。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怕是有些挂碍。万岁爷的意思也是侍寝,一切都得照着紫禁城里的规矩来,才不算是失了……诶小主您又怎么了?” 江菱又有些僵硬地笑了笑:“皇上不是撤了所有的绿头签子么?” 梁大总管一拍脑袋,道:“噢,小主你说那个,那个是万岁爷在紫禁城里胡来,太皇太后也由着他,起居官自也没办法。但您瞧今儿个,扬州知府江南巡抚广州都督连带着镇海临安苏州杭州金陵各处的大人们都到了,连带着外国使者也在这儿,这会子又带着小主在身边,总不能再由着皇上任性了不是?这孰轻孰重的,万岁爷也知道,起居官已经在跟前提了几回了。” 准确地说,是自打撤掉绿头签开始,就三天两头提上一回,这回终于成功了。 江菱的笑容又僵了僵,朝外面望了一眼,不说话。 虽然很早以前就告诉过自己,要适应这里的规则,但真的到了这一天,还是有点儿不适应。 就像是……就像是被起居官架在脖子上,告诉你哪天应该做那件事儿似的,还是说皇帝都这样? 梁大总管见到江菱沉默,擦了一把汗道:“小主您这是……” 江菱摇摇头,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刚刚想到,起居注是怎么写出来的而已。 好像皇帝确实都这么命苦。 梁大总管轻轻诶了一声,引着江菱来到前面,又挥挥手让那两位侍女下去,换了八个盛装的宫女。江菱也不知道那八个宫女是打哪里来的,总之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她调整了一下表情,换了一个面具化的微笑,被一个女官引着,身后跟着八个大宫女,走到前堂去了。 江菱从未进过这间屋子,此时难免会有些新奇。康熙皇帝高高坐在上面,因为隔得远了,有些模糊不清。其余的官员们都各自列在席间,分宾主坐着,确实有几个肤色各异的,看起来像是南洋、西洋那边的人,但不知道是商人还是所谓的使者。她刚一走进去,他们便齐齐地起身,目送她走到康熙身边,停了下来。 下面该怎么演?江菱有些犯愁,她可没接到剧本啊。 不过在众人面前见到皇帝,应该是先行礼的。江菱想了想,便照着从前的样子,给康熙行了礼,身边的女官和身后的大宫女们亦齐齐行礼。这回康熙没有阻止她,而是等到她礼数齐备之后,才淡淡地说了一句:“平身。”仿佛没有任何的情绪波澜。 看看这位祖宗的演技,这才叫登峰造极。 江菱道了谢起身,下面的人才齐齐给她行礼。因为摸不清江菱真正的品级,便统一称了娘娘千岁。她惊讶地看了康熙一眼,却看见康熙亦在回望着她,居然笑了一下。但很快便消逝无踪了。 于是江菱便只能自己琢磨。 第76章 真真儿是好性子,遇事不慌不乱的,要是换了我们夫人,早已经惊得不知所谓了。”一双银筷轻轻摆在了江菱跟前,随后安静地退下。 江菱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这位女官,似乎是扬州知府夫人跟前的侍女。 这回康熙南巡没带多少人,除了一些官员们之外,便是几个贴身伺候的太监了,连江菱身边的嬷嬷们都没有跟来。前几天在金陵,还是临时抽调了园子里的侍女,充作宫女之用。这回到了扬州城,显然又问别个借了一批侍女,充作宫女的样子,将场面撑了起来。 想到这里,江菱更加觉得疑惑了。 如果说康熙一早便打算在这里接见外国使臣,那自然不可能轻车简从的;现在出了这样的场面,显而易见,康熙也很出乎意料。下面坐着的那些据说是使臣的人,应该是临时起意,才来扬州城的,最起码在康熙离开北京之前,不知道这件事儿。 但问题是…… 这事儿同她有什么关系呢? 江菱朝康熙那边望了一眼,康熙的表情仍旧是淡淡的,声音平和且没有波澜,跟下面的官员们寒暄,闲谈,不咸不淡地说些扬州城里的风景景致,来来去去的总是那么几句话,完全不提正事。不过想想也对,如果要议政,完全可以在白天去做,没必要拖到现在这场晚宴里。 想清楚这些之后,她便又安安静静地垂下头,略用了点东西,做做样子。 这顿饭整整吃了两个时辰,虽然比起宫里的那些大席,显得有些过分安静了,但康熙的本意应该不是要请吃饭,更不是要在席间议事。江菱琢磨来琢磨去,等到宴席即将散场,都没有等到康熙的吩咐,便更加感到奇怪。她终于还是抬起头,朝下面望了一眼。 席间的官员们大多是封疆大吏,刚刚她已经猜到了。 而那些肤色各异的客人们,大都维持着表面的谦恭,面前的杯杯盏盏里都剩下了不少东西。由于在广州城住过一段时间,他们对筷子这种物件儿,倒是没有排斥的,但是碰到饭食,即便是素有清淡之名的淮扬菜,也都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不接纳。 而且还有两个据说是天竺的客商,面前的东西几乎没有动,只饮了些汤。 江菱收回目光,不过却将刚刚见到的情形,都记在了脑海里。她潜意识地以为,康熙特意让她换了衣服列席,不会单单只是为了与她一同吃饭,也不会单单只是当这个花瓶。因为作为一个花瓶,是不可能在一场长达两个时辰之久的宴席里,都无甚动作的。 宴席散去之后,康熙起身离席,却对身边的梁大总管吩咐了两句话。 梁大总管唉唉地应了,等下面的人恭送完万岁爷,正准备恭送娘娘离席的时候,走到江菱身边,压低了声音道: “万岁爷想让小主看一看,这席间的商人和使臣,可有什么怪异的地方?” 江菱心里一跳,暗道果然来了。 她再次朝下面往了一眼,几乎所有人都在低着头,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而且由于所有人都矮着身子的缘故,席面上的杯盘狼藉,便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她的眼里:有些东西已经清空了,而有的东西却还没有动。江菱逐一打量过去,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地方,便轻轻摇头。 梁大总管压低了声音问道:“没有冒充的么?” 江菱愣了愣,才悄声道:“他们有些人的生活习惯,与我们不同。比如那位。”她指了指一位肤色幽黑的商人道,“南洋甚少会使用筷子,而且惯用瓜果等物,不畏湿热,你瞧着他们刚刚用过的东西,便能推断出一二。”她随后又指了指一位发色甚浅,据说不知是哪国来的商人道,“他们的习惯是单膝下跪,喜生时蔬,比南洋人更不擅长用筷子。从行为举止上看,倒是没有什么怪异的。至于会不会有人冒称使臣之类,单单从这宴席里,我却看不出来了。” 起码还要再套套话,问问他们国王的近况,才知道真假。 梁大总管轻轻吁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初时万岁爷担心,怕有什么宵小冒充南洋的人,编了谎话给万岁爷听。既然都是南洋西洋的来客,那便妥当了。小主请回罢。”言罢打了个千儿。 江菱想问问梁大总管,为什么直到散场,才告诉自己这些,但后来又没有问。 梁大总管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又压低了声音笑道:“小主莫不是有些奇怪?还请小主莫恼,这事儿啊不能提前跟您说,万一小主控制不住,多看了那些人几眼,那便不妥了。” 身为一个花瓶,却频频往下面看,那是失仪。 江菱暗自点了点头,心想这不知是梁大总管的主意,还是康熙的主意。 眼看着梁大总管又比了个请的手势,江菱便在底下那些人恭送娘娘的声音里,被刚刚那位女官引着,身后跟着八个大宫女,离开了那个地方。外面的夜色已经很沉,有侍女提了宫灯,在前面等候。女官上前两步,将宫灯提在了手里,笑着对江菱道:“小主请。” 一面说,一面将江菱引到了住处。 江菱尚有些奇怪,刚刚梁大总管不是还说……但看到住处空无一人,唯独摆放着一个巨大无比的浴桶,里面撒着不少花瓣,脑子里轰地一声,整个人呆在了当场,反反复复地回响着:“照着规矩,小主今天夜里是要侍寝的。”配合着梁大总管那尖尖细细的声音,简直无可抵挡。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那个巨大的浴桶:“我?” 女官熄灭了手里的宫灯,又同那八个大宫女一起,把江菱引到了屋子里,笑道:“小主难道不识得这些物件儿么?噢,想来是我们府里简陋,比不得宫里的规矩严谨,因此唯恐有些不足,还望小主原谅则个。”还半真半假地给她屈膝行礼。 江菱低低地呻.吟一声,鬼晓得宫里的规矩是啥样,她这是头一回啊! 但不管如何,东西摆到了这里,那便是要用的。两个大宫女阖上房门,两个大宫女替她拆解繁复的发髻,两个大宫女替她宽衣,还有两个在水里试温度,顺便将那些边沿的花瓣都捞出来,再撒上一些全新的干花,力图使面前的这一切跟宫里相同。江菱木然地任由她们施为,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想着,应该早就有这么一天的,现如今不过是推迟到来了。 虽然有些别扭,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被按在了浴桶里,放飞思绪,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以免自己一个不小心,从浴桶里跳出来,或者控制不住异能把整桶水都倒到了屋梁上,那就不好了。 在温水里泡了一会儿,等到身上的疲乏都消解了些,才有一位侍女捧了象牙梳和铜盆过来,替她连头带面地清洗干净了,卸去脂粉,露出了原本的肤色。江菱的肤色本就偏白,在烛光下一照,更是泛着一种羊脂玉般的色泽,完全用不着新的脂粉。 宫女们拿着胭脂,在江菱身边比来比去,最终还是给她描了描眉,便算作罢。 等过了会儿外面有人叩门,说是时辰快要到了,侍女们便扶着她起身,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身子,又在她的身体周围裹了一长圈的绸缎。也不知道是哪位定的规矩,但凡是侍寝,都要用绸缎裹了送到皇帝跟前(应该是怕宫妃带着铁器行刺?),又服侍她擦干了长发,在屋里等了小半个时辰。 等到外面又响起了叩门声,有个小太监捏着尖尖细细的嗓子,说了一番奇怪的话,女官才打开房门,放了两个小太监进来。江菱初时还以为,自己会被直接抬到皇帝跟前去,结果却是被抬到了一顶小轿子里,由侍女陪着,一路晃悠悠地往前面走。 直到这时,江菱脑子里仍旧是懵的。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有些事情,还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尤其是躺在轿子里一路走过去,还能听到外面的太监在念着一些什么,还有不知是内务府还是哪里的官员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江菱猜测是某某年某月某日康熙又干了些什么事儿),还有人在一路小跑,听起来很仓促的样子。身边的侍女一直在用帕子给她擦汗,因为身上裹着的这玩意儿太热了,再加上小轿子一路颠簸,便有些晕眩眩,难受。 她默默数着轿子走过的路,猜想差不多到前面了,才听到了梁大总管的声音: “小主人已经到了?唉哟那可真真儿是万幸,我还以为……咳咳我可什么都没说,闹腾什么呢你们,要是惹恼了小主,你们得先掂量自个儿。诶人已经来了?给小主请安,小主您可千万莫急莫气,这都是宫里的规矩,总不能越过了规矩不是,咳咳这……” 江菱想揉揉太阳穴,但是两只手臂被缠缚住了,动不了。 于是她便只能问道:“我何时生气了?” 轿子外面的声音停了一瞬,紧接着又响了起来:“万岁爷刚刚还猜小主会生……咳咳,你们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呢,小主妥妥当当的,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赶紧将人送进去,替小主解开了那些缠缚的东西,莫要让小主久等了,听见没有?快去!” 随后是一连串的脚步声。 江菱在轿子里听了片刻,禁不住笑了。 刚刚康熙猜测她会生气?……好、好吧,那她就生气好了。 江菱想象了一下自己生气的模样,不由忍俊不禁,原本的那一点儿暗恼,都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轿子被抬到了屋子里,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两个侍女将她扶了出来,极艰难地让她平躺在床上,正欲替她解开那些绸缎,忽然听到了外面三下静鞭的声音: 啪、啪、啪。 既然一切都照着紫禁城的规矩来,这排场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江菱猜不透康熙今天的意图,只能猜到大概跟那些南洋商人们有关,便无谓地躺在床上,望着空荡荡的帐子,等待着接下来的命运。侍女们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她,都匆忙地退到屋外,给刚刚来到的康熙请安,暂且将她遗忘到了脑后。 江菱仍旧望着空荡荡的屋顶,尽量让自己想些别的事情。 外面的声音一霎间停歇了,片刻之后,康熙淡淡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余下的事情,交由索额图处理。那些人都安置在驿馆里,莫要弄错了。至于广州都督,让他候着。” 外面有人应了声嗻,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第77章 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一点。 周围的声音再一次平息下来,连外面的虫豸之声都变得稀疏了。 江菱将自己的脑子全部放空,安静地躺在床上,望着空荡荡的帐顶,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一起一伏的,有些急促,但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外面的细微脚步声再一次响了起来,直接走进了室内,但比刚才却稍微有些迟疑。空寂的屋子一霎间变得炽热起来,似乎底下有一团烈火在烤,将她整个人都变得焦灼。江菱呆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在一片黑暗里等待未知的降临。 眼前的黑暗让她安心了一点,但脚步声却变得更加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淡淡的影子笼罩在她的上方,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一点儿模糊的轮廓。江菱没有动,或者说现在睁开眼睛,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便只有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等待。 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身下的被褥稍微凹陷了一点。 江菱仍旧闭着眼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康熙。 耳边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朕还以为……”康熙起了个头,便将自己刚刚升起的念头给否决了,他想了想,伸手覆盖住江菱的眼睛,在她耳旁低声问道,“不想见到朕么?还在生气?” ——我没气啊。 ——就是有点不习惯。 江菱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刷过他的手掌心,激起一阵细微的麻痒。他明显感觉到了,又是一阵低低的笑,另一只手摸索着按住她的肩膀,低低地问道:“要不要朕替你解开?” 那里明显有一个结。 江菱心里咯噔一声,一种难以言语的感觉铺天盖地地袭来,整个人都快从床上蹦起来了。但她知道自己蹦起来的效果肯定不太好,起码有点儿像某个古国里的王室遗留物。于是她便只能老老实实地躺着,讷讷地说道:“我……能不能让侍女来?” 康熙的动作明显一顿,覆盖在江菱眼前的手移开,两手一起将她扶到自己怀里。 眼前一霎间的光亮让江菱有些不适应,等视觉恢复之后,才发现自己一动不动地靠在康熙的臂弯里,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而对方则仍旧是衣着整齐,身上还是今天的那一套盛装,应该是刚刚见完那些官员才回来。 “你的身子都是僵的。”康熙叹了口气。 江菱别过头,盯着康熙龙袍的盘扣,没有说话。 康熙缓缓抚过她的长发,眼里的叹息之意又浓了一些:“果真不生气?嗯?” 那些侍女们仅仅将她的身体缠住了,但长发却仍旧披散着,只松松地束了一半。冰凉的长发在他的指间滑落,又落在同样冰凉的丝绸上,更显得屋里越发地炽热。 康熙低下头,摩挲着她的头顶,续问道:“那——是不愿意?” “我……” 江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说了一个我字,便说不下去了。该说些什么呢,说她自己愿意?可好像真的不那么甘愿,说她不愿意,但好像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早在一开始,便在做着这样的心理准备,等真到了这一天,反倒变得无所谓起来。 康熙扶住她,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继续低声问她:“不愿意?嗯?” 低低的声音在耳旁反复响起,与往常一样的柔缓。江菱不知怎么的,忽然一下子就迷茫起来。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对这件事情就有些摇摆不定,可以说是迷茫,也可以说是无所谓。但既然现在康熙问起了……她侧过头,有点紧张地答道:“没有,就是有点儿怕。” 这是她第二次在康熙面前说出这个怕字。上回是装的,这回是真的有点怕。 康熙的动作顿了一下,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睛,安抚道:“别怕。” 他的动作和他的声音一样柔缓,不知是为了安抚江菱紧张的情绪,还是仅仅是因为她,才变得如此柔缓。江菱闭上眼睛,呼吸稍稍变得有些急促,有些汗珠渗了出来。 康熙明显留意到了,指尖抹去她面颊上细微的汗滴,温言道:“还是解开吧。” “等——” 她刚刚说出一个字,那个结便轻轻巧巧地被解开了。绸缎的缠缚被一层层剥去,江菱也变得越来越紧张,等到最后一层被剥开之前,她忽然自己挣开了变松的束缚,滚到里面的薄被中间,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 冰凉的丝绸散落了满床,还有康熙稍微惊愕的眼神。 江菱裹了裹被子,讷讷地说道:“还是、还是这样就很好。” 康熙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没有点破江菱的窘境,而是望了她一眼便起身,道:“无妨,你先歇一会儿。”随后便真的起身离去了。江菱有些呆,看着康熙的身影离开屋子,走到外面,而且听脚步声,是走到了很远的地方,还从外面传来了一些细微的谈话声。再然后,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江菱裹了裹薄被,看着散落一床的绸缎,忍不住开始抚额。 自己刚刚这是怎么了呢。 一闭眼睛就能熬过去的事情,偏偏还要折腾出这么多事儿来。 可能……可能是因为他对自己太过纵容了,完全不像是一个皇帝。 江菱抱着被子呆坐了会儿,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了哗哗的水声。等水声持续到一半,外面又传来奔跑的声音,一个太监尖尖细细的嗓音响了起来:“禀万岁爷,这是刚刚送过来密折,您是批了还是——”话音未落,便听见康熙道:“搁在那儿罢。”完全听不出半点情绪的波澜。 江菱仍旧抱着被子,看着空荡荡的帐顶,亦不知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等又过了片刻,外面的水声停歇了,传来了研墨的声音,应该是要去批那道密折。 时间一点一点地慢慢过去,江菱刚刚还有些紧张的情绪,慢慢地平息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声音已经彻底平息了,有人吱呀一声阖上了门,走到她的床前,侧身坐了下来。 “好些了么?”他放缓了声音问道。 江菱抬头望了一眼,康熙身上的龙袍已经换下来了,身上氤氲着水气,隐隐约约带着龙涎香的味道,显然是外面刚刚熏了香。她移开目光,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没、没有啊,我能有什么。” 但她这副样子,显然还是有什么,虽然比刚才好了不止一点。 康熙叹息一声,除了鞋袜落下帷帐,将她连同薄被一起抱在怀里,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鬓角上:“别怕。”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刻意在安抚她,“要是不愿,便告诉朕。” 江菱暗想,自己还真没什么不愿意的,就是有些不习惯。 虽然往日都是同床而眠,但今天晚上这种情形,当真是头一回。 康熙似是看出了她的情绪,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脊背,低声重复道:“要是不愿意,直接告诉朕即可。”仿佛是为了安抚她,仍旧是隔着被子的,动作相当轻柔。 江菱闭了闭眼睛,断断续续地,将自己那种既窘迫又奇怪的心情说了出来。 或许是康熙这些日子太过纵容的缘故,说出来的时候,居然没有半点心理障碍。 康熙听罢,低低地笑了数声:“原来如此。” 他起身到外面熄了烛火,重新回到江菱身边,问道:“可好了一些?” 一片的黑暗里,江菱倒像是真的安心了一点儿,轻轻点了点头,道:“是。” 康熙又笑,想起刚刚梁九功说的“小主说自己不生气”,禁不住莞尔,重新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里,一下下地抚拍着她的背,在她耳旁反反复复地低声道:“别怕。” 不知是因为黑暗起了效果,还是因为这些年跟在康熙身边,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安抚,江菱慢慢地不再那么僵硬,靠在康熙怀里,闭着眼睛,有些不安地等待着。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温度如同烙了一下。 她攥紧了被角。 随后又有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指尖上,似是在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室内的温度一点点的上升,整个人都有些蒸腾起来,不知不觉地有人覆盖住她的眼睛,更加浓郁的黑暗挡在眼前,全身的感官都变得无比清晰。(河蟹爬过)一点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钝钝的,刺痛。 痛得全身都蜷缩了起来,眼角隐隐约约溢出了泪。 康熙轻柔地吻去她的泪,低声道:“可还好么?” “痛。” 不痛你试试。 江菱闭着眼睛,整个人都是僵的。 耳旁响起了低沉的叹息声,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眼睛上,仿佛是在缓解她的不安。 (河蟹爬过2) 轻柔的吻落在她的指尖上,散落的长发铺开在枕边,如同绸缎冰凉。江菱背靠在康熙怀里,蜷缩成了一团,整个人仍旧是僵的。不管怎么说,这回真的是很痛。 不过,身后那位好像真的很纵容自己,居然不介意她背对他的举动。 江菱脑海里正乱七八糟地想着些什么,忽然一双手臂环了过来,握住她微凉的指尖,低声问道:“可还好么?”随后又是一个轻缓的吻。 江菱闭着眼睛,喃喃道:“很痛。”她真的只记得很痛了。 身后那人低低地叹息出声,一个温柔的吻再一次落在她的指尖上,有些滚烫,熨得她整个人都要蜷了起来。“初次……大约是如此。”他低声道:“往后便不会了。” 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在安慰小孩子。 江菱不知怎么地,忽然将上面那句话说了出来,惹得身后又是一阵低笑。 “小姑娘。”康熙将她抱到怀里,在她耳旁低笑道:“莫要忘了,朕比你大上一轮。”那可不就是一个小姑娘么,跟他比起来。 江菱默然,仍旧背过身去不理他。 康熙也不以为意,将她整个儿抱到怀里,用薄被遮了遮,准备要睡去。 但好死不死的,外面又响起了尖利的声音。 “万岁爷、唔唔、这于礼、唔梁总管你拉我做什么、于礼不合、唔、还是……” 好像是内务府还是哪里的大太监,也是一位大总管,负责康熙的饮食起居,不过没有梁大总管那么贴身。江菱竖了竖耳朵,轻声问道:“怎么了?”一个总管应该没胆子打扰皇帝休息。 康熙无谓道:“没什么,不过是一些杂音,随他们去。” 这副蛮横的样子,倒是与当初在紫禁城里如出一辙。 江菱眨眨眼睛,想起白天梁九功说的,“万岁爷在紫禁城里胡闹”。 他这不会又胡闹了一次罢,疯子行径? 当然任由江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外面那位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第78章 或是现在,躺在康熙怀里的时候。 康熙环住她的手臂紧了一紧,低声问道:“你并非不愿与朕亲近?” 良久之后,江菱才轻轻点了点头。 康熙顿了片刻,呼吸声亦急促了几分。但不过短短的两三刻钟,又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他是个自制力颇强的皇帝,尤其是刚刚三番五次喊疼的情况下,如果再继续,难免会伤到她。 他稳了稳情绪,在黑暗里低声问道:“那是为何?” ——那是为何? 她自己也想知道啊。 江菱闭上眼睛,回忆起刚刚那一瞬间的场景。初时的感觉确实不错,康熙一直都很顾惜她的情绪,动作亦是极柔缓的。等到后来,那一点剧痛传来的时候,脑海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似乎是十年末世里根深蒂固的,恐惧。 她曾在末世里看见过,几个男人对着一个女人…… 不能,不能再想了。江菱闭上眼睛,脸色又隐隐地有些泛白。在末世看多了人性的黑暗,有时候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不太正常了。但她的心理素质,终究是比普通人要强上一点的,即便是看过那些令人崩溃的场景,包括将孕妇活活推到丧尸群里,又或是几个男人随便拖走一个陌生女人,肆意宣泄自己的欲/望。在那种地方,真是每一天都会有人精神崩溃。 江菱自己没有崩溃,但那种影响却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身后传来了康熙低低的声音:“怎么了?” 江菱摇了摇头,道:“没有。”但仍旧攥紧了手里的被角。 康熙明显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叹息一声,将她抱在怀里,细细吻啄着她的眼睛,将那一点蔓延开来的湿意尝在舌尖,仍旧耐心地问道:“非是不愿与朕亲近,但你却这样抗拒——告诉朕,你可是曾经见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江菱一下子就僵住了,整个人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康熙哪里还看不明白,顿时又重重地叹息一声,沿着她的脖颈一路浅吻下来。“没事了。”他反反复复地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朕在这里,别怕,没事了。” 极为温和的语调,轻轻浅浅的吻,如同在对待一枚小小的、珍贵的珠子。 江菱猛然别过头去,在刚刚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很想靠在他怀里,真真切切地哭上一场。在末世里独自呆了那么久,甚至是在红楼世界里住了那么久,她都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 ——怎么会这样? 江菱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被康熙整个儿抱了起来,枕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缓缓地说道:“不管你从前看到了什么,在朕这里,什么都不是。菱儿可知道,朕今日为何要让你过来?” 江菱轻轻摇了摇头。她发现,康熙会在很罕见的时候,用“菱儿”这个称呼。 虽然这个称呼有点、嗯、让人难以接受,但往往这种时候,康熙的情绪表露都是最浓烈的。 康熙低低地笑出了声:“等过两日,你便会知道了。” “你!” 江菱气得想拧他。 但他是皇帝。 于是江菱便撇过头去,独自撕着被角,听着康熙在自己耳旁低声道:“可好些了?朕刚刚让他们过一个时辰再来,备些温水予你沐浴,现在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莫要气恼了,嗯?” 江菱摇摇头,道:“我没生气。”但情绪确实是好了不少。 康熙又笑,环臂将她抱在怀里,等待外面的人送水进来。康熙估算的时间不错,等了约莫一刻钟左右,便有人在外面轻轻叩了叩门,等康熙吩咐了一声“进来”,才有人搬了东西进来,陆陆续续的似乎有不少人。等到外面的东西备好了,康熙才吩咐道:“退下罢。” 内室仍旧是一片黑暗,唯有外面透过来一点朦胧的光。 江菱抬头望了望他的侧脸,有些青青的胡茬,想来是这几天确实很忙,比往常要忙得多。 康熙却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等外面的人把东西搬进来之后,便抱着江菱下了床。江菱刚刚想要尖叫,便听见康熙附在自己耳旁道:“我知道你害臊,但眼下你还在疼,那便唯有朕代劳了。” 随后抱着她一路走到外面。好在外面已经没有什么人。 江菱按捺住想要尖叫的冲动,被康熙轻柔地放在水里。 进入温水里的那一刹那,刚刚那一种细微的痛楚确实消退了不少,如果忽略掉身后的那个人,确实是一场不错的享受。蒸腾的雾气在身体周围袅袅升起,连另一个人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 江菱有些呆愣愣地看着他,暗想,这似乎有点不对。 已经没有什么不对了。那双手臂牢牢环着她的腰,一个浅浅的吻落在她的肩膀上,声音亦低了几分:“可好些了么?”与刚才别无二致的语调。 江菱已然猜到了接下来要做什么,暗笑了笑,放软身子随他去了。 这一回比起刚才要好不少,起码再没有那种尖锐且细微的痛楚。结束之后康熙仍旧将她抱在怀里,附在她耳旁低低地笑,透着一种莫名的愉悦。江菱不知道自己哪里取悦了他,便轻声道:“皇上今天晚上似乎很畅快。” 康熙低下头吻她的长睫毛,含糊道:“确实很畅快。” 心里担忧了很久的事情,其实不过是自寻烦恼,确实是很畅快。 康熙想起刚刚她的话,“非是不愿,而是……”禁不住又叹息了一声。虽然不知道她心里的那点儿疙瘩,到底是什么,但等明天早上起来问一问她父亲,应该能问出个一二三四来。 想到这里,康熙便释然了,将她抱回到室内,再一次无视了外面的大呼小叫和被梁大总管拖走的那个声音,如往常一样,抱着她好好地睡了一觉。 今晚睡得甚是安宁,比往日的任何一天都要沉。 第二天醒来时,康熙仍旧不在,身边一个浅浅的凹痕却在提醒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菱在被子里发了一会儿呆,忽然便释然了。昨天晚上的事情不过是顺理成章,而且竖在他们中间的那一堵无形的墙,不知不觉地崩塌了一小半。 没过多久,外面便探头进来一个侍女:“给小主请安。” 江菱下意识地将自己裹起来。虽然昨天晚上康熙的动作很是轻柔,但该有的还是有。 侍女缩了缩脑袋,续道:“皇上有旨,要是小主醒来,便到外间院子里用膳,‘至于碰到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人,一概都不用理会。’这是万岁爷的原话。” 江菱哦了一声,猜想,是不是康熙又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她让侍女先行退下,自己穿好里衣,才又让人进来服侍。侍女仍旧是前日服侍她的那一个,昨晚临时充当宫女的那九个,不知道去了哪里。正待询问康熙的去向,忽然那位侍女又凑到江菱跟前,神神秘秘道:“小主有所不知,万岁爷今儿一早便让人去找了您的父亲,谈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怕不是要提升小主的份位?在此提前恭贺小主了。” 昨晚那套明显逾制的朝服,还有康熙的一举一动,都明明白白地昭示了这一点。 江菱却是一惊:“他们谈了两个多时辰?” 侍女道:“是呀,似是为了小主的事情,足足谈了两个多时辰呢,姐姐们都说,定然是小主得蒙圣上青眼,要一路平步青云了。”言罢轻声笑了笑,上前将江菱扶了起来,服侍她梳洗更衣。 江菱因为昨天晚上的缘故,现在走路还有些不稳当,便只能任由侍女替她做了。 等梳洗过后,侍女又引着她,前往所谓的“外面的院子”。走到外面她才发现,昨天晚上自己被带过来的地方,居然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堂,如果在紫禁城,就是类似于乾清宫东暖阁或者是养心殿的地方,难怪昨天晚上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至于侍寝过后要被送回去的规矩,江菱暂时没有往那边去想。 到了地方江菱才发现,院子的石桌上摆着的,都是温软且滋补的食物,显然是考虑她有些不适,咳,胡说八道,她现在好得很。江菱郁闷地拿起小勺子,用力舀了一勺药粥,郁闷地想。 用过早膳,又有两个小厮引着她,到外面去见了那位大人。 “我今日便要回去了。”那位大人道,“皇上今儿问了我一些话,大致是关于你‘过去’的事情,我模糊地说了一些,推脱自己是男子,有些女儿家的私事,不大清楚,万岁爷便也放过了我。你平日留意一些。”他担心江菱会在无意中透露一些什么。 江菱莞尔一笑,道:“请‘父亲’宽心,我知道自己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 虽然昨晚自己确实有些失态,但后来却什么都没有提,不管是关于前世的,还是进宫前的。 那位大人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又叮嘱了江菱一些别的话,大多是关于自己和家人的近况,让江菱有个心理准备,如果日后有人问起,不至于会漏了口风。江菱逐一地记了下来,又对那位大人道了声谢,目送他离开了府邸。 据说今天离开的不止他一个,晚上还有一个饯行宴,但江菱却不便参加了。 送走那位大人之后,江菱才得了空闲,将最近混乱的思绪好好理了理。 首先康熙那边,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从昨晚康熙的表现就能看出这一点。再有就是那位大人那边,当然也没有什么问题,他们三五年都不一定见一面。再有就是京城里,等到林黛玉完婚之后,或许事情会变得好一些……说起来,再过几天,她又能接到林黛玉的一封信了。 正在计算着时间,忽然看到梁大总管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急道:“小主出事了,万岁爷让您赶紧到前边儿一趟,说是出了要命的事儿,瞧,连轿子都备好了。”他身后跟着一顶空轿子。 江菱收了收思绪,惊讶道:“什么事儿这般急?” 梁大总管苦着脸道:“这事儿奴才哪能知道啊,但刚刚万岁爷龙颜大怒,要不是索相劝着,恐怕要直接判人下狱了。小主,唉小主您悠着点儿,咱们得从后门进去,悄悄儿的,万一让那些大人瞧见了不好。万岁爷刚刚说了,南洋那起子事儿……” 江菱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未来几日,可能都不会太过安生了。 第79章 “唉你们让开让开,别拦着路……” 梁大总管的声音里透着几分焦急,在前面紧赶慢赶的,带着两个小太监,抬着轿子,把江菱给带到前面去了。江菱歪坐在轿子里,忽然在想,康熙让人把轿子抬过来,该不会是故意的罢? 昨天晚上的那场晚宴,他可是让自己走过去的啊。 现在,坐轿子? 江菱想起昨晚的事情,还有自己后来隐隐作痛的半个晚上,忍不住拧了一下身下的坐垫。 但这事儿总怨不得康熙……江菱拧了一下,又拧了一下,把坐垫当成那个人□□来□□去,等轿子在一处明堂的后门停了下来,才停止了□□,又听见梁大总管在前面悄声道:“小主请下轿。” 江菱慢慢地走出轿子,装作没事人一样,跟着梁大总管走到了堂里。 但因为没有侍女扶着的缘故,她走路的姿势,还是有些奇怪。 真的、蛮痛的。 q_q 江菱调整了一下别扭的走路姿势,尽量让自己跟紧梁大总管,别让他们看出端倪来。 梁大总管带着江菱左拐右拐,拐进了一间半大的房间里,江菱估算了一下,大约只有二三十平方米大,恰好被安在一个过道的拐角处,来来往往都不会经过这个地方,相当之隐密,空间也利用得很好。正待问问梁大总管是什么意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了康熙的声音: “这便是你们的回话?” 言辞严厉且隐隐含着愠怒,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 江菱从未见过康熙的这一面,忍不住吓了一跳。梁大总管仍在外面张望,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江菱定了定神,便又听见康熙冷声道:“这件事要是真成了,你们几个连同福建水师总兵,死一百次且不足惜。退下!”最后那声沉沉的退下,带着极压抑的怒气,显然已经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下一刻,外面传来呯地一声,显然是康熙狠狠拍了一下御案。 有两个大臣在小声劝说着什么,但都被康熙挥退了下去。 等到外面再没有声音了,梁大总管才绕到前面明堂里,压低了声音道:“爷,小主带过来了,在后边儿的屋子里呢。您看——” 康熙朝他望了一眼,眼里的锋厉之意未退,梁大总管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良久之后,康熙才将那股愠怒的情绪压了压,放缓了声音道:“前头带路。” 梁大总管唉了一声,如蒙大赦,将康熙带到了那间小屋子里,又匆忙退了出去。不过在临走前,他还记得蹑手蹑脚地关上门,不让人瞧见里面的情形。 江菱抬眼望着康熙,心里禁不住有些讶异。 康熙目光里的锋厉之色尚未完全褪去,虽然已经淡褪了不少,但仍旧让人心里发怵。江菱稍稍抬着头,望了康熙好一会儿,才福了福身道:“参见皇上。” 由于身体不适的缘故,行礼的姿势有些别扭。 康熙的神情缓了缓,显然是想到了江菱现在的身体情形,又隐隐有些歉意。 他上前两步,扶住了江菱,低声道:“不必多礼。” 江菱站起身来,却仍旧被康熙稳稳地扶着,没有松手的意思。她怔了怔,轻轻挣了一下,却没有挣开他的手,反倒被他扶得更稳了:“小心。” 江菱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康熙那一句小心,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轻声问道:“皇上让我到这里来,可有什么事情?” 虽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看梁大总管那副小心谨慎的样子,还有刚刚在听到的那些话,也能猜到这里应该就是康熙临时议事的地方。她留在这里,要是被人发现了,又是一桩大.麻烦。 康熙上前半步,将她半扶半抱在怀里,低声问道:“可好些了么?” “我……” 江菱本想说自己无甚大碍,但走路和站立的姿势委实别扭,要不是被康熙稳稳地扶着,恐怕已经被他看出端倪来了。她移开目光,有些犹豫地说道:“应该、应该无甚大碍。” 应该二字,相当的含糊其辞。 康熙明显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他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朕本不欲让你参合进这件事情里,但朕从京城里带来的那些人,都不大通晓番事,你阿玛说你‘自幼博览群书,连爹娘都不知道她到底看了些什么’,便想着让你来碰碰运气。” 江菱怔了怔。原来康熙今天早上找那位大人谈话,是为了问她从前看过什么书? 真要细究起来,这件事还要归因于她当初撒的那个小谎……江菱叹了口气,幸亏那位大人没有罗列她的书目,否则今日就算撒一百个谎,都圆不过来的。她在康熙怀里定了定神,低声道:“我小时候确实是喜欢看些杂闻异志,对外面的事儿也颇有些了解,但‘博览群书’四字,是当不起的。” 要是康熙一时兴起,让她做两篇文来瞧瞧,那便要露馅了。 康熙哑然失笑道:“无妨。”今天他去找那位大人,主要是为了问一问,她从前可曾见过什么不该见到的事情,昨晚的表现才那样惊惶。再加上谈话的时候,偶然想起江菱从前提到的“那本提到俄国沙皇书”,但翰林院的翰林们费了很大的劲都找不到,便也跟那位大人提了提。最终那位大人呆了很久,才推说自己身为父亲,对女儿的闺房之事所知甚少,于是只能作罢了。 江菱不敢细究这个话题,便只能略了过去:“皇上今日让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她此时是靠在康熙怀里的,眼前全都是龙袍上精致的刺绣,还有一丝淡淡的熏香。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黄昏,她背靠着一棵大树,承受了第一个轻柔的吻。 本来不应该想这些事情的。 江菱稍稍抬起头,望着康熙的侧脸,集中注意力去听他的话:“朕昨日让你见的那些商贾,有些是西洋过来的,有些是南洋过来的,但都走了同一条水路到广州,出售自己的货物。前些日子朕发现,有些货物不仅出在了广州,还出在了扬州。”他低头望了江菱一眼,续道,“火器。” 江菱吓了一跳,睁圆了眼睛望他。 康熙亦低头望着她,续道:“你也被吓着了?……但这三年多以来,总共也就出过那么两件,而且还是半年前的事情。但问题的根源就在于,朕欲追本溯源,却找不到源头。你既然博览群书,通晓西洋南洋诸事,可能替朕找出这个源头?” 江菱呆了半晌,才低声道:“我只能说,尽量试试。” 虽然不知道怎么会凭空冒出一个火器,但这个时代的南洋诸国,是没有这个能力的。 康熙闻言心中稍安,又低低安抚道:“待会儿朕见见那几个人,你就在这里瞧着,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要是、要是真的找不出来,那便罢了。”连朝中最精明的几个大臣都问不出来,康熙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这回让江菱过来,不过是为了碰碰运气。 江菱低声道:“我会尽全力。” 康熙看着她表情凝重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颤了一颤。 自他登基以来,除了太皇太后以外,还从来没有人会像现在这样……他笑了一下,目光稍稍变得柔和了一些,又续道:“早先朕来扬州,不过是为了上一起江南科考案和扬州的盐商,哪里知道出了这档子事。你且不用太紧着自己,即使这事儿不成,朕也不会责怪你半句。” 声音平缓且温和。 江菱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尚未理清自己的头绪,便听见康熙在她耳旁低低说了句“在此等候片刻”,然后抬手轻轻地叩了叩门。江菱怔了怔,顺着康熙的动作望去,看见梁大总管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一张椅子,走进房间里。 本来这个房间是空荡荡的,忽然加了一张椅子,怎么看都有些别扭。 他们摆好椅子之后,康熙才扶着她,轻轻按到那张椅子上坐着,又缓缓说道:“你在这儿等候片刻,朕还要到外面去处理些事情。”便朝梁大总管和那两个小太监点了点头,独个儿出去了。 不多时,外面便传来了宣某某官员觐见的声音。 江菱坐在那张椅子上,怎么都感觉有点儿怪异。这东西显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再联系到刚刚的那顶小轿子……江菱的脸色黑了黑,隐隐又有些发烫。 咳,这事儿得怪康熙。 江菱想了片刻,便将这事儿抛到了脑后,专心致志地听着外面的话。康熙刚刚接见的那个人,应该是当初在金陵办案的官员,只听见那人说道:“回皇上话,金陵一案业已办妥,内务府里凡有薛姓者,包括其幕僚亲随,一概出清干净。只薛氏根深蒂固,即使内务府的亲族一概出清,也尚有一些留在其他的地方,例如户部司典库房的司官。但不知那些人——” 康熙道:“依律照办便是。” 那人道了声嗻,又道:“此外还有涉案的盐商,亦一并彻查清楚。但因为牵涉到苏州等地,吏部还需提请督抚,在两地之间调旋。此为其一。其二,金陵尚有一些薛、王两家的族老,在为薛氏之事斡旋,以削轻罪责;据王子腾王大人的说法,此时的罪责应当在扬州的商贾身上,薛家不过是从犯,削皇商、翻旧案,这判的实在是太重了,希望能将功折罪,从轻发落……” 外面安静了很久,才等来了康熙的声音:“他想要怎么个将功折罪法?” 那位官员续道:“回皇上话,据王大人的说法,是交足银子补完亏空,将少的那一批盐追回、补全,再揭发几个常年走水路贩私盐数量巨大且罪恶深重的大盐商。折子等过两日便能递到皇上案前,还请皇上再宽限数日,等到时,一定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复。” 第80章 臣不知。”当初贾琏来到金陵,也是悄无声息的,而且只用了短短的十余天就到了,想必是日夜兼程,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才赶到的。据说这位琏二爷是个上不管天下不管地的纨绔公子哥儿,要不是到了出人命的关头,哪里会这么紧赶慢赶的。 康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没事儿了,你下去罢。” 那位官员便领命退下了,随后又传来某某官员觐见的声音,等了一会儿才发现,居然是来给薛家当说客的,引经据典说了很长一篇话,字里行间都是金陵的案子不该这么判,薛家亦不知情云云。而且那人还道:“薛家现如今人才凋零,长房在京城寄人篱下,二房虽好些,但却事事掣肘,先前的事儿亦是不知情的,皇上一下子削掉了他们家的皇商资格,实在是教人心寒齿冷。” 康熙冷笑一声,道:“莫非前次彻查的账目,都是错的么?” 那位官员道:“这个……” 康熙续道:“你是言官,往日里评议些国体政事,那是理所应当的。但内务府是朕的私事,你再要评议,怕是有些僭越罢。此为其一。其二,朕再问你一回,难道上次彻查的账目,都是假的么?” 那位官员缄默了许久,才道:“但是……” 但他“但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章法来。 反倒是康熙等了半日,没等到什么有价值的见解,便微微一哂,道:“其三,薛氏为皇商,却能叫得动朕身边的这许多人来给他说情。要是还有个妃子在宫里,是不是在夜间也要吹吹枕头风?”言罢冷冷地笑了片刻,斥责道:“退下!” 那位官员仓皇退去,连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等到良久之后,外面才又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皇上息怒。” 康熙没有说话。 那第三个人又道:“此时皇上心中已有数,亦是万事尽在掌握之中,又何必因为这些人动了怒?薛家自然没有这样大的能耐,能有这种能耐的,多半是朝中能说得上话的,有职位在身的,而且与薛家还是姻亲。皇上圣明,只需稍稍顺藤摸瓜,便能摸出金陵的那一张大网。” 康熙冷笑了一声:“你是指金陵护官符么?” 第三个声音沉默不言。 康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好了,朕知道了,你们退下。待会儿要是再有人过来说情,直接拦在外面便是,朕不想见他们。那几个南洋客商如何了?午间朕派人去宣,直到现在还未曾带到,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第三个声音又沉默片刻,才道:“若皇上担心,不妨再派人去催上一催。” 康熙亦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说了一个字:“等。” 这一等便又是小半个时辰。因为江菱在里面的缘故,康熙这回没有接见大臣,而是在外面批了小半个时辰的密折。梁大总管带着两个小太监,在那间屋子的外面近身服侍江菱,也同时肩负着传话的重任。等到午后未时左右,才有两个负责外事的官员,引着四五个肤色黝黑、面部轮廓颇深的南洋人,还有一个肤色很浅,但同样是高鼻深目的人走了进来。据说这几个人都是外国的使臣。 康熙高高坐在上面,等他们行礼过后,便让身边的近臣例行问话。 那位近臣是刚刚江菱听到的第三个声音,略有些沉,而且有些陌生,一开口便问他们来自哪里,现在的国王叫什么名字,国家有多少人,疆域一直到哪里……简直像是在现场做一份万国地图。那几位南洋人一个说自己来自一个海岛,一个说自己来自一片大陆,一个说自己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皇帝陛下大概没有听说过,还有一个直接声称来自天竺(虽然是古称),还有一位自称来自暹罗(虽然仍旧是古称)。那位西洋人的口音很重,江菱揣测了一下,应该是葡萄牙。 现在欧洲的大航海时代已经开始,葡萄牙的国力,确实有能力到达这个地方。 但江菱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按照时间推算,现在航海能力最强的两个国家,应该不是葡萄牙或西班牙,而是号称日不落帝国的大不列颠。问题是,这里面居然没有英国人?! 有点儿不合常理啊。 江菱正在犹疑,忽然听见外面那第三个声音又问道:“你们今次带着本国商人前来扬州,说是要面圣商议要事,如今已经见到了皇上,有什么要事,不妨直言便是。噢,你们无需担心,带你们前来的那位广州都督,现在不在这里。”意思是这个地方很安全,而且很私密,可以直接跟皇帝对话,要是有什么条件,不妨直接摆出来,用不着拐弯抹角的。 等了一会儿之后,那个生硬的、带着一点儿外国语调的声音开口问道:“不知贵国皇帝,能不能修改关于在广州增设商行的协定?我们有从国外带来的珍贵象牙和香料,还有各种贵重的黄金器皿,区区一个广州,实在是难以消化这些商品。而且我们还想在贵国购买更多的茶叶、瓷器和丝绸,希望能继续扩大贸易额,修改协定,以保持两国友好的通商关系。哦,当然,我们前几天还跟贵国的商人们交谈过了,他们很可以做这笔生意。” 虽然用词有点颠三倒四,有些连用词都错了,但意思还是表达清楚了的。 五个字,扩大贸易额。一个广州十三行,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 外面的声音再一次平息下来,良久之后,才听见康熙缓缓问道:“这是你们的意思?” “是的。”仍旧是那位带着浓重外国口音的使臣,“这是我们整个商业联盟的意思。” 于是外面便不再说话了。那第三个声音等了片刻,又向他们询问了一些细节,例如他们需要什么别的条件,以及大约需要多少个城市,才能完全容纳他们口中的商品。等到双方都探了探底,才听见康熙缓缓说道:“此事须得交由诸臣议定。” “但是皇帝陛下……”那个生硬的声音似乎试图打断他的话。 江菱听到这里,便匆匆将梁大总管叫了进来,让他取来笔墨纸砚(这倒是早就备下了的),在一张纸的正反两面各写了几行字,让他带到前面去交给康熙。此时外面的话题已经争论到了皇帝是否应该立刻批准这一协议。又等了片刻之后,才听见康熙轻笑了一声,缓缓说道: “朕听闻贵国亦有‘议会’一说,但凡政事,都要交由议会商讨,方能通过。朕欲与诸臣商议此事,亦同贵国的议会之说类似。请先回去罢。” 这是纸条上正面写的内容,不过却被康熙稍微加工了一下,使得更为书面化。 那个生硬的声音倒是愣了一下,然后软和了不少,显然这个类比比刚才的更令他满意。 随后康熙又缓缓说道:“不过在离去之前,朕还有另一个问题,想要问一问南洋诸国的使臣。尤其是天竺国。你们与这里相距甚远,中间海路不甚畅通,为何亦会千里迢迢地来到扬州,与朕商议通商之事?你们用作通商的货物,可否透露一二?” 那位据说来自古天竺国的使臣愣了愣,好半天之后,才用更加生硬的话说道:“亲爱的,皇帝,陛下,您,知道,我们拥有,同样精美的,礼物,相信,可以,让您,的,子民,得到,快乐。bytheway,我并不喜欢,和,商人,大交道,所以,我也,并不知道,what's.” 英文。 而且是因为沟通不畅,下意识地用了自己的母语。 江菱暗暗点了点头,心想那就没错了, 英语为母语,印度作为壳子,显然是那个鼎鼎有名,哦不,是名声烂到阴沟里的东印度公司。 至于倾销商品……谁信啊,大不列颠的名声从来就不是倾销商品打响的,而且还是在刚刚结束战争的时候。江菱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那些少得可怜的历史常识,居然不足以撑起这个时代的大背景,不由稍微有些沮丧。看来她还要找个时间,再回末世翻翻书才行。 正在想着,忽然又听见外面那第三个声音笑道:“原来如此。这便说得通了。皇上,臣以为此事可行,但要管得严些。但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康熙在外面揉了揉那张纸条,淡淡地说道:“此事容后再议。” 于是那第三个声音便只能安静下来,等那两个官员按照原路,客客气气地把人送了出去,而且还顺便带走了外间服侍的一些闲杂人等。康熙又叫了几个近臣进来,听了听他们的意见,但仍旧像从前一样,一头雾水,毫无建树。 非是这些近臣们不聪明,事实上他们个个儿都是人精。 但问题是,现在他们所有人,对对方都知之甚少。 康熙捏了捏手心里的小纸团,淡然道:“今日便到这里,你们回去之后,每个人给朕拟个条陈出来,等明日汇在一起,再行商议。京里的条子可发出去了?让他们快些,尽量在半个月之内到扬州,共同商议此事。至于扬州城里的那些,暂时先瞒着,半个字都不要透露。还有,你再去催催,扬州的账目何时才能理清?若要再等,莫不是要等到朕南巡之后么。” 周围的官员们都诺诺地应了。 康熙抬了抬手道:“好了,下去吧,朕想独个儿静一静。” 紧接着官员们便都退下去了。等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康熙才起身离开,回到刚刚的那间小屋子里。江菱仍旧歪靠在椅子上,姿势极其别扭,手里拿着笔和纸,正在勾勾画画着一些什么。康熙也不打扰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江菱终于停笔,才发现了康熙的到来。 “如何?”康熙走到她跟前,弯下腰,低声问道。 在他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枚被揉皱的小小纸团。 第81章 江菱沉默了片刻。 她该怎么跟康熙解释,其中有一个人来自臭名昭著的东印度公司?又该怎么解释,刚刚那些使臣们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有一般是不怀好意?……这些倒也罢了,更难的是,应该怎么跟康熙解释,除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使臣,余下的那一半,其实还是有些用处的? 三百年的代沟,实在是有点儿大了。 江菱瞥了一眼康熙手里的小纸团,那是刚刚康熙在接见外国使臣的时候,自己偷偷写给他的,不过现在却被揉皱了,搓来搓去的毫无章法。她想了想,从康熙手心里拣起那个小小的纸团,当着他的面铺展开来,正面写着西洋诸国有议会制,每个决策都要经过议会投票,花费的时间很长,可以用来当作借口。反面写着请皇上问一问,那位古天竺国的使者是来干什么的,因为他们本国没有什么东西可卖。她捏着那张纸条,想了想,才轻声道:“我曾经听过一个传闻。” 是传闻,而不是什么子虚乌有的书籍。 江菱稍稍组织了一下措辞,续道:“有一个国家的水师极其强大,可以纵横大海大洋,天下水路都畅通无阻。但这个国家极擅长以通商为借口,行劫掠之事。他们在印度,即古天竺国,开了一家商行,称为‘东印度公司’……”这些事情想要用康熙能听懂的话说出来,实在是相当困难。江菱只能一点一点地揣摩,在康熙的这个时代,有什么东西是与东印度公司和英国类似的,然后慢慢地将其转译,让它们听起来不那么拗口。 康熙半弯着腰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的,目光有些幽深。 “……因此其中的一个人,应该是他们的下属。”江菱续道,“现在的印度,应该已经有一批人受雇于东印度公司,而且经过长期的潜移默化,极擅长英文,刚刚才会、唔,刚刚才会在面圣的时候,用了别的话。”她差一点儿就说漏嘴了,“刚刚才会下意识地用了英文”,这句话是断断不能宣之于口的,否则她该如何跟康熙解释,自己一个长居于闺阁的官家小姐,却通晓异国文字?西洋传教士可没那么神通广大。 康熙似乎陷入了沉思,没有留意到她刚刚的异样。 江菱略略安心,装作刚才生硬转话题的人不是自己,又续道:“还有一些,便是从古书里见过的,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如果事事都是传闻,可信度未免会低了一点,“在大秦(罗马)以西,还有许多狭小的国度,面积不足一省,但国力却颇为鼎盛。而且因为近海的缘故,航海之术极为发达,亦喜爱通商。我猜想,刚刚那些人中间,唯一的那位西洋人,便是来自其中一个小国。” 刚刚她猜想是葡萄牙,一是因为发音相近,二是因为年代相近。 但这个猜测亦不能宣之于口。因为如果仅仅是“从书里看来的”,那还无伤大雅。假如是自己做出来的判断,那便需要参杂许多时事见闻,这可不是从书里能看出来的。 江菱简略地提到了一下西方的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法诸国,又略微提到了一点英法两国之间的恩怨,还顺带提了一点两大教廷之间的恩怨,尤其是沙皇与他们同出一源,但是又频频有矛盾。她不知道康熙能从这些资料里提炼出多少有用的东西,不过一直都相信,面前的这一位,还有朝堂里的那些,基本个个儿都是人精,他们所欠缺的,不过是关于西方的见闻。 假如补足了这些见闻,事情会变得跟从前很不一样。 江菱在记忆里搜索了好一会儿,基本把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记忆都给榨干了,除非再回末世一趟,不然真的一点儿都榨不出来,才真正停了口。康熙覆住她的手,将那张薄薄的小纸片压在他们的手心里,低缓地开口了:“因此你猜测,他们当中的有一些人,是包藏祸心的?” 江菱忽然有些犹豫了。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话,恢复三年前的海禁? 要真是恢复海禁了,那她可能会完蛋…… “但是互通有无,却又有极大的好处,犹如火中取栗,虽然危险,但如果操作得当,还是有很大的益处。”他低头看着她,眼里隐隐有些盛芒,“因此广州十三行需得留着,福建、江浙、江南诸省亦可通商,但需得详加查验,以知晓这其中到底有无包藏祸心之人。而且在他们的手里,还有许多有用的东西,亦可逐一地流传入境,对么?” 江菱眨眨眼,道:“应该、应该是吧。”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但东西两地距离太过遥远,有意图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的,一是传教士中的苦修士,二是为了金银财物,可以把脑袋别在腰上的商人,三便是亡命之徒。皇上心里可有了对策么?”要是不小心放了些包藏祸心的人进来,那可就完蛋了。 康熙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有理。” 江菱稍稍往后挪了挪身子,仍旧在看着他。 康熙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半弯着腰,静静地思考着,目光早不知投向了何处。刚才江菱的那些话,信息量实在是有些大,他需要花一点儿时间,才能将它们消化了。 不过好在,现在康熙正当盛年。 俄国的两个沙皇还是幼子,英法两国的元气尚未完全恢复,西班牙和葡萄牙开始式微,东印度公司也才刚刚开始伸出触角试探。假如操作得当的话,未必拿不到巨大的利益。 但有些事情江菱不能直说,而有些事情,江菱又记得不够清楚。 她看了康熙片刻,亦开始出神,早知道有今日,当初便应该去主修世界史的……正在出神间,忽然听见了一声低低的笑,康熙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附在她耳旁笑道:“又走神了。” 一个气定神闲的吻,如同习惯了一样自然。 江菱怔了怔,忽然发现这个姿势有些不妥当,便轻轻地挣了挣,轻声道:“皇上。” 康熙察觉到了她的窘迫,禁不住又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你不觉得这个姿势太怪异了么? 江菱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靠了靠。现在她大半个人都缩到了椅子里,康熙则半弯着腰,俯身细细地吻着她的额头,这个姿势简直、简直…… “皇、皇上。”她轻轻地挣了一下,“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嗯。”他一本正经道,“是有些不太好。” !!! 想拧他。 江菱别过头去,唤了一声皇上,声音里有一种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赌气。 康熙低低地笑出了声,刚才还有些阴霾的心情被一扫而空,将她拦腰横抱起来,同时在江菱尖叫出声之前,气定神闲地说道:“外间便是朝中的大员,还有随侍的侍卫亲宦,以及在此地公干的扬州诸吏,你想让他们都听到么?” 不、不想。 q_q 江菱将刚刚冲出口的尖叫刹止在喉咙口,就这样一路被康熙抱了出去,无视外面倒吸一口凉气的梁大总管,还有身后那两个如同见鬼一般的小太监,从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身后隐隐传来两声啪啪的声响,似乎是有谁被梁大总管拍了后脑勺: “收起你们这副鬼样子,那确是万岁爷没错儿。赶紧到后头去备轿子,万岁爷待会儿就要到园子里去了。我怎么知道?信不信我踹你我……” 于是便在后面哎哟哎哟两声里,康熙把她抱到了轿子里,又屏退了上前服侍的侍女,自己与她同乘一轿,吩咐他们:“到园子里去罢。天色已经不早,再过些时候便要摆宴了。”一面说着,一面侧身替江菱理了理鬓发,低声问道,“身子可还好么?” 他意有所指。 江菱的脸红了红,有些讷讷道:“还、还好。” 虽然后世已经不太介意这个话题,但是跟一位男性谈起,还是会有些窘。 康熙又温和地笑了笑,将小轿两旁的帘子稍稍敞开一些,透透气。刚刚轿子只坐了江菱一个人,现在又加了一个,便显得有些狭小了。江菱几乎是半坐半靠在他怀里的,眼前便是龙袍上的繁复花纹,还有一丝淡淡的熏香,与今日午间时一模一样。 她忽然又有些窘。 “待会随朕到园子里,见一见几位夫人。”康熙一手揽着江菱的腰,另一手轻抚着她的脊背,缓缓说道,“都是扬州的商贾,先前同朕见过几次面的,这回朕想见见他们府里的老夫人,探探底、通个气儿。你且忍一忍,嗯?”声音仍旧是那样云淡风清。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窘了又窘。 江菱被窘到了,别过头去,小声问道:“跟昨夜一样么?” 康熙解释道:“与昨夜有些不一样,但你在那里,总能教朕宽心一些。” 江菱默然。 她真的不是百科全书。 第82章 “赶明儿让他们换个宽敞些的轿子。”康熙续道,仍旧是那副云淡风清的模样,“至少能轻易容下两个人,再摆些精致的物件儿。你……”他低头望了望江菱,才低声道,“似是有些不妥。” 江菱别过头去不理他,不知是在赌气还是在解释:“皇上言重了。其实,没有什么不妥。” 康熙笑了,从身后环抱住她的腰,附在她耳旁低声道:“莫恼,有些事情不方便在里面说,隔墙有耳。要是回到住处,就更加不妥了。你且仔细听着。” 江菱提起了精神,微不可察地说了一个字:“嗯。” 康熙将声音压到最低,用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等到了园子里,要谨记,什么话都不要说,但又不能什么话都不说。有三件事情,是需要你替朕探个底儿的:第一件,是试试扬州的这些富商,到底跟金陵薛家的案子有没有关系。朕曾听闻有些扬州富商手眼通天,但从未找到切实的证据,因此想趁着这个机会试一试。园子里都是女眷,朕同其余人等不便多留,你多留些心。” 江菱轻轻点了点头,道:“皇上放心,已记住了。” 康熙亦低低嗯了一声,续道:“第二件事,是问问他们同海外的那些客商,是否有往来。这些日子的事情,朕琢磨来琢磨去,总觉着有些不对劲儿。那些南洋西洋的客商远在广州,即便是得知了朕即将南巡的消息,欲前来面圣,也不该在这时候提出‘加开江浙、江南诸省’的海禁,朕疑心他们与这里的盐商互通了有无,又或是……罢了,此事告诉你也无妨,原本朕是打算在明年,将这一带的海禁全部放开的。” 所以,应该是有人提前泄露了消息。 江菱默默推算了一下时间,发现自己的知识匮乏,于是作罢。 可是……“皇上将此事告知于我,当真妥当么?”江菱稍稍侧身望着康熙,眼里隐隐有些惊讶之色。在她的印象里,这种事情应该是束之高阁的机密才对。 康熙笑了笑,但却不知不觉地多了些疲惫之色:“早已经不是机密了。” 江菱一怔,不知怎么的,忽然想抱一抱他,聊以安慰。 康熙顿了片刻,又续道:“第三件事情,却只有你才能办了。金陵薛家的老夫人,亦在此次的邀请之列。你去试试她的口风,看能不能试出个底儿来,他们在金陵和京城,到底是个什么章程。除此之外,有两位南洋的客商,亦带了夫人前来,你替朕去试试她们的口风,夫婿到底是做什么的。”现如今在康熙眼里,江菱才是最通晓西洋南洋诸事的那一个,虽然不知道她从哪里看来的杂书,但在某些事情上,她比自己手底下的那些官员们,却是要强得多了。 这一二三件事情交代完之后,康熙环住她的手臂又紧了紧,问道:“可有什么难处么?” 停了片刻,他又续道:“要是有难处……” 江菱轻轻摇了摇头。 “倒是没有什么难处,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做,但成败的几率,顶多只能是七三开……”她回身望着康熙,轻声说道,“皇上知道,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及。”例如语言不通。 康熙叹了口气,又低声道:“只是难为你了。” 江菱又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可难为的,尽力而为便是。皇上这些话,有些恐怕是夫人太太们答不上来的,有些则需要旁敲侧击,自行推断的。因此,皇上是不是得在我跟前放两个人,免得到时候我记不清楚,转述时出了差错?”她将事情面面都考虑到了。 康熙略一沉吟,便道:“朕跟前伺候的人,拨一半儿给你罢,都是信得过的。” 江菱初时有些惊讶,但想到康熙那三个要命的问题,便应下来了。 轿子不一会儿便抬到了园子里,康熙朝她点点头,目光中隐含着鼓励之意。江菱知道他这是不下去了,便稍稍掀开帘子,扶着一个侍女的手,走到了轿子外面。出去的时候,她刻意用身体挡住了里面的人,让人误以为是自己独个儿来的。梁大总管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将她引到了园子里。 园子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想来是康熙掐准了时间,将她送到这里来的。 江菱暗暗地抚了一下额——又没有给她准备剧本和台词——便扶着侍女,步伐摇曳(其实是为了掩盖自己怪异的走路姿势)进到了园子里。 梁大总管刚准备跟上去,忽然听见那顶小轿传来轻轻的三下叩响。他知道康熙在轿子里,便让身后那两个小跟班上前引路,自己走到轿子跟前,低声问道:“爷?” 里面传来康熙模糊不清的声音:“让今日当值的几个跟在她身边,将园子里的情形,一字不漏地报给朕知道。事情做得利落一些。” 梁大总管应了声嗻,又问道:“爷,您就让小主独个儿进去了?” 康熙笑了一下,声音里隐隐透着些许愉悦:“朕想再试一试,当初到底有没有错看她。” 梁大总管懵懵懂懂地唉了一声,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宴会,也是闷声不响地就把人接过去了,一点儿缓冲的余地都没有,但小主的表现似乎还不错。再想到里面那位爷的心思,忽然悟了。 皇上虽然把册书封在了匣子里,一直未曾开启,但现在对她的期望,好像比原来更高了。 康熙又叮嘱了他一些别的事情,便回到了刚刚的明堂里,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处理政务。不过,他跟前的梁大总管,还有上午在跟前服侍的许多人,都已经到了江菱身边。 这些事儿江菱是不知道的,她现在正烦心的,是应该如何避开那位薛老太太的拉拢。 刚刚康熙让她试探的事情,已经试探了一小半。扬州的盐商虽然手眼通天,夫人太太们字里行间隐隐透露着一种“自然是畅通无阻”的意思,显然是平时买通官府的事情没少做,但他们在扬州活得很滋润,暂时没把手伸到金陵去。至于南洋的客商,目前还没问出来。 现在她被薛家的那位老夫人缠得有些脱不开身。 “小主有所不知。”那位老夫人絮絮叨叨道,“我薛府从前在金陵,也能算是个富贵人家,祖辈儿三代都能在朝中站稳脚跟的。大孙儿虽然是个皇商,但两个孙女都是一等一的人品相貌,要不是她们父亲的官衔低了些,家道中落,怕是连主子娘娘都做得。现如今一位与梅翰林家里议亲,另一位则做了荣国府里正儿八经的二奶奶,端地是个个出挑。听闻小主从前在荣国府住过半年,但不知可曾见过我那大孙女,噢,按照时间推算,理当是见过的罢。” 江菱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见过。 薛老夫人喜道:“果然、果然。”她有些伤感地看了周围一眼,除了自己之外,大多是商贾人家里的老太太,虽然有绫罗绸缎穿在身上,但平素见了官家太太,都是要矮一身的。原本自己家里是皇商,直接隶属于内务府,官家太太亦要矮自己一头,现在家道中落,却与她们坐在一处了,不禁黯然。 江菱耐着性子应了两句,记起康熙嘱咐过的第三件事,便问了问京城里如何了。 那位薛老夫人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近日来的苦闷无助一并宣泄了个干净。 “小主有所不知。我们薛家比起贾、王、史三家,本就人才凋零。现在蒙受了这样的折损,那就更连个主事儿的人都没有了。本来我们家是薛蟠主事的,但薛蟠好端端的去了京城,说是送妹子进京待选,这一走就是三年多,现在在京城里乐不思蜀,连堂弟和堂妹都一并接了过去,独独将一些带不过去的产业留在金陵,让几个族人看管着,这圣旨一来,那可不就是……小主可得在皇上跟前好好说说,宽限薛府一些时日,咱们既然是受人蒙蔽的,那总该有个折罪的机会不是?” 江菱没有回应,不过却继续问道:“大半的人都在京城么?产业都不顾了?” 薛老夫人长吁短叹:“子孙不肖……族里没几个重用的,偶尔有一个薛蝌,也要等到再过两年,才能继续参加科举。现在这情形,恐怕连科举都参加不了了。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要不是大姑娘在荣国府还能说得上话,我们与贾、王两家尚属姻亲,现在已成了破落户了。” 江菱朝园子边上望了一眼,果然看到有一个小太监匆匆离去,显然是去给康熙回话了。 她笑了笑,续道:“那便没有别的主意了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早先在荣国府的时候,听府里的人说过无数次的。薛家虽然是金陵四大家族里最弱的一个,但总还有些底子在。真的要倒掉了,还能再稳稳地拖些时日。 薛老夫人叹息一声,但这回却多了些宽慰之色:“还是要多谢那位姻亲……” 江菱听了片刻才知道,原来当初康熙离开金陵之后,贾琏借口回金陵祭祖,王子腾亦留在金陵,着实拉了薛家一把,同时也削掉了自己家族里多半见不得光的产业。康熙的那一下子,算是雷厉风行,也算是敲山震虎,让他们都收敛了不少。 她陪着薛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又看到有个小太监匆匆离去,显然是去传话了。 薛老夫人说了半日,感到有些累了,便让人扶着到旁边歇了歇,江菱这才抽出空闲,问了余下的夫人太太们一些话。许是因为刚刚薛老夫人打开了话匣子,江菱又显得平易近人的缘故,夫人太太们也显得谦和多了,有意无意地,便漏了许多消息出来。 例如,虽然他们的手没有伸到金陵,但是却听说广州十三行是暴利。 又例如,他们有些人确实试过贩卖洋货,有赚有赔,还有些从南洋商人手里买到了不少珍贵的黄金制品和香料,大呼买卖做得值,有意替南洋客商,还有他们自己,打通商路的。 再有就是那些太太们当中,唯一一位南洋客商的夫人,虽然并非本国人,但因为在南粤住的时间久了,也学了一些话,交流起来有些吃力,但基本的意思还是能互通的。 据那位南洋商人的太太说,既然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何不将生意敞开了做,有银子一块儿赚呢。他们在南洋,尤其是在印度一带,接触过许多西洋来的贵族,不管是货物还是别的什么,都相当的精美,假如能卖到这里来,那肯定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江菱稍微问了一下,果然也是eastindia,东印度公司。 她将那间公司暗自记在了心里,有意无意地问起,押送货船的时候,要是碰上了海上风浪,或是有盗贼劫掠的时候,应该如何是好?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因为语言不通,便用了最直截了当的回答:我们船上有木仓,而且还是eastindia那里弄过来的,品质好着呢。 江菱惊得一身冷汗。 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似无知觉(事实上是因为,这些天她跟那些富商们的太太打惯了交道,基本没人能听懂自己在说些什么,于是便习惯了自说自话),仍旧在抖露道,还有很多好东西上不了岸,真是太可惜了。那些让人上瘾的东西,可是船员们的最爱呢。 江菱假作懵懂无知,问道,是什么让人上瘾的东西? 那位太太耸耸肩,道:“一种红色的花。” 第83章 罂粟。 没想到那么早,这东西就在南洋蔓延了。 江菱惊出了一身冷汗,但表面上却不得不强自镇定,笑问道:“但不知是怎样珍贵的一种花,居然让船员们都趋之若鹜,可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 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又耸了耸肩,用生硬的语调道:“可他们是消费不起的,这种东西珍贵且稀少,一点小小的花和叶子,就能让人为之癫狂。而它的果实,则更是人间至乐的所在。可惜因为太过罕见且稀少,又多生长在丛林里,直到近几百年,才渐渐为人们所熟知。皇妃要试一试么?” 她搞不懂江菱身上错综复杂的关系,便模糊地以皇妃称之。 江菱现在不但冷汗直冒,而且连汗毛都竖起来了:“不、不必了。” 幸亏现在罂粟珍贵且稀少,要是像后世一样蔓延开来,那还了得。江菱想到这里,脸色又隐隐地有些发青,虽然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泛滥成灾的,但现在既然已经出现了,那便意味着苗头已经开始冒了个芽尖。 南洋,西洋,东印度公司?…… 这鬼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流入境内的呢…… 江菱苦苦回忆了很久,但始终想不起来。面前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似乎是说累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旋即开始称赞这些茶叶的甘美滋味,据说这些茶叶在南洋甚至是西洋,早已经成片地风靡。 茶叶,瓷器,丝绸,罂粟,火器,贸易顺差,还有那位太太口中无意透露出来的一些东西,隐隐约约地织成了一张大网。但可惜江菱经过十年末世,所记得的东西实在太少,即便能模糊地感觉到一个大概,也无法理清那张大网的真实轮廓。 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那些客商的手里,肯定有罂粟。 江菱亦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那一点儿苦涩的滋味在舌尖上慢慢化开,也让她一点点地理清了思路。她想了想,召过一位侍女,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问道:“这位太太是哪个国家的商人来着?那个名儿生硬拗口,我居然忘记了。” 对面那位太太显然听到了,扑哧笑了一声,又用那种生硬的语调说道:“我曾在三四个不同的国家居住过,到底算是哪里来的,其实连我的丈夫也不大清楚。最近三四年,我们是在……”她说了一个古怪的词,然后又道,“按照你们古时候的说法,应该是‘蒲甘’,靠近暹罗。” 暹罗。江菱脸色微变了变。她记得那里确实生长着大片罂粟。 但不知道现在应该是在哪里。 江菱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再回去背一遍亚洲地图。 那位太太续道:“但因为东印度公司的援助,我们现在渡海到达对岸,也方便了许多。噢,皇妃久居北京城,应该对这些南洋的小事,没有什么兴趣吧。”因为其他的富商太太们都没有什么兴趣,“这些天我们来扬州城,除了面见你们的皇帝之外,还准备了一些小礼物,想送给我们的朋友。但不知皇妃喜欢些什么?精美的黄金饰品,洁白的象牙,柔软的羽毛,还是晶莹剔透的珍贵宝石?我们在对岸还发现了一种珍贵的……” 江菱脸色忽然变得不自然起来。 她想起“蒲甘”是什么地方了。那位富商太太之所以声称是古语,那是因为,现在那地方已经不叫“蒲甘”了。在古暹罗和古天竺之间“蒲甘”,还能有第二种可能么?当然是缅甸。 所谓的“对面的海岸”,应该就是那一片盛产橡胶的海岸了。 理清楚地方之后,江菱的脸色却变得更青。原因无他,因为那一大片地方,不但有罂粟,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一两百年之后的烟土,便有多半是从那一带运过来的,童叟无欺。 ……个鬼哦。 她宁可那边盛产的罂粟全都是假货,也别像后世一样童叟无欺。 江菱脸色变了又变,略抬了抬手,让侍女退到身边去,随即同那位太太谈了谈她丈夫的商品。那位太太或许是很久没有打开话匣子了,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语言生硬,这段时间没人陪她说话,现在江菱有兴趣听,她自然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抖搂了个七七八八。而且由于语言生硬的缘故,没有什么委婉和美感可言,基本都是直来直去,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倒是省了江菱不少事儿。 但越听,便越是感到触目惊心。 虽然现在罂粟仍旧显得珍贵且稀少,但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在眼里,例如那所名声跌到阴沟里的东印度公司,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江菱丝毫不怀疑那帮家伙的下限,一旦找到合适的机会,肯定会往这边倾销烟土的。 所以应该怎么办?…… 那位太太絮絮叨叨地说了小半个时辰,从自己丈夫近三四年的商品和贸易额,说到大海对岸的黄金和橡胶,还有自己过生日时收到的一把羽毛扇,甚至是不愿万里从西洋运过来的一批银质餐具,简直跟印度国里的那些西洋人一模一样。当然如果皇妃有兴趣,她很愿意向皇妃提供这种物品,相信皇族里的其他人,也是很乐意接受的。 江菱一面听着,一面从中筛选出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暗自记下。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位侍女走到江菱跟前,附耳说了两句话,江菱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又笑道:“承蒙皇上恩典,在园子里摆了宴席,预备招待诸位太太。如今天色已经不早,诸位与我一同入席罢。”这里都是富商家里的夫人或者老夫人,没有官家的夫人在场,因此江菱一个人陪着便足够了。 倒是那位薛家的老夫人,脸色稍微变了一下,但也未曾多说些什么。 于是江菱便又陪着她们用了一顿饭。好在席间都是女眷,江菱又是里头唯一一个代表皇帝的,因此只需端坐在主位上,意思意思地用一些便可。席间她还观察了一下,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筷子用得很熟练,显然是在广州住过一段时间的,或许已经住了一两年甚至更久。 也不知道现在的广州十三行,到底能吃下多少海外的货物。 江菱在心里琢磨了片刻,最终因为消息不足,暂且放弃了这个打算。 一顿饭很快便吃玩了,江菱先行离场,其余的夫人太太们亦各自散去。薛家的那位老夫人几次想要上前,但是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扶着丫鬟们颤颤巍巍地离去了。倒是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对“皇妃的好客与谦和”赞不绝口,临走前还送了江菱一个小小的黄金制品。 江菱看到那件小东西,汗毛再一次竖了起来,那位太太前脚刚走,她后脚便让人拿去给了康熙,说这东西还是收进国库为好,不知沾了多少血的东西,她真是连碰都不敢碰。 等回到住处,已经是夜色颇深。侍女们又服侍她沐浴梳洗,弄了好一会儿才结束。 今晚仍旧是绸缎一裹送到了康熙屋里,但因为前面的事情没有结束,康熙还在接见两个刚刚从京城赶过来的侍卫,江菱便只能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等着今夜的到来。 不过,她没有等来康熙,而是等来了两个替她解开绸缎,又服侍她更衣的侍女。 “皇上说今晚会晚些过来。”一位侍女笑道,眼里隐隐有些羡慕之色,“说是怕小主久候,便让我们先行过来服侍。而且皇上还说,小主今日辛苦,要是累了,便先在这里歇着罢。” 江菱等她们给自己穿上中衣,拢了拢衣襟,有些讶异地问道:“皇上今晚会晚些过来?” “梁大总管是这么说的。”一位侍女答道。 江菱稍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便让她们退下。 时间一点一点地慢慢过去,眼看着更漏已经漫过了亥时的刻线。江菱着实是有些累了,便靠在床柱上歇了一会儿。朦朦胧胧间,似乎有轻柔的羽毛在自己的额前轻触,随即是一声低沉的笑。她下意识地挣了挣,便听见有人在自己身旁低声问道:“吵醒你了么?” 是康熙。 江菱轻轻挣了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便又有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别……她试图阻止康熙的动作。现在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白天听到的那些话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响,每一件都相当紧要,想要引起皇帝的关注。但随即她便被按在了柔软的被褥里,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落在了她的颈侧,耳旁传来低低的声音:“莫怕,就一会儿。” 于是江菱便不动了。 康熙抱着她闷闷地笑,果然轻轻拥了一会儿便放开了她,改为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赞许道:“今日做得很好。”那些小太监们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传话,他和近臣们几乎都有些招架不住了。不得不说,江菱套话的本事,委实称得上是炉火纯青。 江菱定了定神,将火器和罂粟的事情跟康熙提了提。 火器这事儿是康熙早就过问的,现在江菱提到,他不过是皱了皱眉,眼里多了些严厉之色,但又慢慢地消散无踪了。江菱提到罂粟,康熙却还惊讶了一下,问道:“那是什么?” ——坏东西。 ——未来的烟土。 ——沾上了就完蛋了。 江菱有一肚子的苦水想要倒,又发现不知应该从何倒起。三百年的代沟不是轻易就能消除的,虽然康熙一贯对她比较纵容,但有些超出了认知的东西,却不是纵容二字能填平沟壑的。 所以在找到真正的沟通捷径之前……江菱暗暗地叹了口气,靠在康熙怀里,轻声问道:“皇上预备拿他们怎么办?火器,唔,我听说,是个极厉害的东西。” 康熙捏捏她的鼻尖,笑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江菱心头一紧,暗想自己不会露馅罢? 康熙续道:“不过火器营里也是有火器的,现在知道了来源,倒不用像先前那样惶惶了。今儿你还听到了些什么?朕听闻,你对那位南洋客商的夫人,似乎有些兴趣。” 第84章 康熙侧头望着她,眼里仍旧有着淡淡的笑意,续道:“你在园子里的时候,朕找人问了问,那位夫人是唯一一个跟着到广州的,据说与其夫感情甚笃,夫家有不少事情,也都是她在操持。刚刚你同她聊了那么久,可问出了些别的话?” 江菱想了想,将他们给船员用罂粟的事情说了出来,而且强调了一种“极乐”。随即又道,“我总觉着这事儿有些不对。要是真有什么极乐的东西,例如罂粟,大烟,大.麻,可卡……怎会用在船员的身上?而且听他们的意思,自己是甚少用的。” 如果一样东西仅仅给别人用,但自己却不用,那多半是有问题。 她希望可以借着这个提醒康熙,别让那些东西流入境内。 康熙微微沉吟片刻,道:“言之有理。”假如真是什么好东西,那他们多半会自己用了,而不是用来控制船员。想到这里,他便起身到外面拟了个手谕,预备等明天一早,便让人到广州口岸去查一查,那些罂粟大烟大.麻之类,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等发完手谕之后,康熙才回到江菱身边,笑道:“倒要多亏了你心细,朕留在你身边的那些人,虽然将多半的话都听了进去,但却无人发现这怪异之处。”皇玛嬷曾说过女子心细如发,如果身边有个人帮衬着,会好过许多。现在看来,皇玛嬷倒是所言非虚。 他熄灭了烛火,重新躺回到江菱身边,将她揽在怀里,笑问道:“还听到了什么?” 江菱靠在他怀里想了想,除了罂粟之外,没有什么太过震惊的消息了,便摇了摇头。 康熙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尖,又笑问道:“朕听说你还接到了一件儿礼物,却忙不迭地送到朕跟前来了?……无妨,要是喜欢,便留着罢。”这些东西当是无妨的。 江菱摇了摇头,道:“不知来路的东西,还是锁在库里为好。” 她对这个时代舶来的黄金饰品,都有点儿心理阴影。 康熙沉闷地笑了数声,却未曾多说什么,应允下来。江菱靠在他怀里歇了一会儿,隐隐地有些困顿之意,便含糊地嘟哝了一声。 康熙柔声道:“要是累了,便歇着罢,朕还有些事情要考虑。” 江菱又含糊地应了,忽然想到,今天康熙是让人把她裹到这里来的。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康熙又低低地笑了数声,让她安心枕在自己怀里,在额头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道:“睡罢。”要是真的再来一两回,恐怕她明日要吃不消的。 他舍不得让她卧床三日不起。 江菱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枕在康熙的臂弯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康熙替她掖了掖被角,揽住她的腰,眼睛半开半阖着,躺在床上思索了很久,直到半夜才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康熙便严令各州府,详查南洋往来的货船。有带着火器的,一并上报。以及在清查的时候,问问他们那些船员,罂粟大烟大.麻可卡……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旨意还没传下去,便有一位太医院的太医上前奏报道,罂粟是一件可以入药的东西,但如果用得多了,就会神情萎靡,神志不清,一日日消瘦下去,形销骨立,与地狱里的饿死鬼没有什么两样。所谓的大烟鸦片,多半也是如此。至于后边的那所谓“可卡……”太医们都说,他们没有听过。 康熙遂道:“那便严禁入境。” 至于底下官员们用些什么办法,他是无所谓的。 但是却有一位官员道:“皇上有所不知,民间有种说法,越是禁止的,便越是要用。要是堵着堵着,反倒让他们偷偷地跑了私船,那又该如何是好?” 康熙犯了难,遂问道:“你们以为呢?” 官员们面面相觑了很久,才有一个人出来说道:“回皇上,堵自然是要堵的,但怎样去堵,才能真正地堵住,怕是要再拟个章程出来。眼下不妨先在广府一带贴个条律,说是朝廷不允此物流通,再慢慢地将来路一条条卡死。”虽然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有什么坏处,但既然皇帝说要堵,那便堵着好了,不管怎样,皇帝才是他们要考虑的头一位。至于什么大烟罂粟,通通都要靠后。 要是江菱知道他们的心思,肯定会暗笑自己昨晚想得太多。 康熙闻言道:“卿言之有理。”便即刻让人拟定了章程,先颁条律,再行细则。 江菱直睡到了日上三杆才起来,而且破天荒地没有让人进来服侍,自己略略梳洗了一下,才让人进来给她绾发。侍女们都以为她是昨晚累着了,所以才睡到这么晚。江菱瞥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没有辩驳。 其实早在康熙离开的时候,她便已经醒了。 但因为昨天的事情给了她太大的震惊,因此抽空去了一趟末世,查了查书。 末世里已经变得风雨萧瑟,真正的寒冬就要到来了。江菱随机传送了十几次,才把自己传送到一个小图书馆的中间,然后干掉几个摇摇晃晃的腐烂生物,又抓紧时间将相关史籍都翻了翻。由于这里的电力系统已经中断,所以江菱只能用最古老的办法,查书,足足查了三个小时才出来。 那上面记载的事情,让她既喜且忧。 喜的是一百年内,罂粟和鸦片都只会偷偷地进来,而且量并不大,因为商人们还没有发现它的暴利。但是到后来,由于巨大的贸易顺差,英国商人们发现自己赚不到白花花的银子了,因此便打起了鸦片的主意,将这里活生生变成了一个倾销市场。 所以,她现在其实还有很多机会。 江菱想了一会儿,忽然发现现在自己在扬州,就算有些什么机会,也难以施展得出来。 她苦笑了片刻,让一位侍女出去看看,外面可有什么动静。前些天康熙便说过,他来扬州一是为了前次金陵的案子,二是看看扬州的那些富商巨贾,到底有没有做过见不得光的事情。算算日子,这两天他们便该查清楚了。要是没有动静,她还想再回末世看一看。 片刻之后侍女回报,说是康熙让人抱了一堆账目回来,一件件地分门别类,而且还传了扬州知府和巡盐御史,跟他们一件件地对账,而且还押了两个人下狱。江菱暗想果然如此,正待屏退了侍女,忽然外面快马急件,说是小主的信到了。 这个点儿送来的信,除了林黛玉之外,别无他人。 江菱拆开了信,先从最后一页开始往前翻。林黛玉在最后一页信纸上写着,自己已经顺利出嫁了,可惜江菱不在京城,否则定要好好地热闹一番。至于江菱先前提到的,“在宫里无法出来”云云,林黛玉亦在信里写道,她完婚的那一天,曾经问过自己的婆母,也就是上一辈的北静王妃,老王妃说宫里人是可以出来的,只要太后和太皇太后那里放人。 于是林黛玉便长吁短叹了足足半页纸。 江菱抿嘴一笑,继续从后面往前翻。 前面仍旧是一些琐碎的小事,大抵是北静王替她解决了许多麻烦。本来在出嫁之前,荣国府和北静王府说得好好的,但临到关头,不知怎么的,却出了些乱子。要不是有北静王在,她恐怕没办法顺利出嫁了。王熙凤的身子还未大好,管家的事情仍旧落在薛宝钗和王夫人的身上,贾母因为年纪大了,又生了一场小病,便彻底地放了手。贾琏虽然没有回京,但金陵的消息,却每天都会传到荣国府里,雪雁和紫鹃在荣国府里呆得不耐烦,便提前央求着林黛玉,将她带出去了。以及…… 江菱又往前翻了一页,看见前面的字迹比后面用力不少,显然是带着很大的情绪:贾母生了一场病,据说是被气病的,薛宝钗衣不解带地在跟前服侍,倒是让老太太宽慰不少,荣国府里的人都在口耳相传,说林黛玉的父亲,也即是当年的扬州巡盐御史,同样搅进了这桩案子里,气得林黛玉三日没吃好饭,又生生地哭了两回。以及荣国府里越发地人才凋零,虽然袭人如愿当了姨娘,但是在薛宝钗的手底下,日子不如当丫鬟时那样惬意。真希望这些糟心事儿早些过去。 江菱阖上信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末世暂时是不能去了,她唤了一个侍女过来研墨,开始给林黛玉写回信。 首先自然是要跟她说清楚,金陵的事情与林如海林大人无关,不过是那些仆役以讹传讹,让林黛玉不要放在心上。她现在就在扬州,林大人的风评如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现在既然已经出嫁,那荣国府的糟心事儿,便不用再理了。但不知道雪雁这段日子,是否将银子送到了姑娘们的手里?她还是很挂念昔日那些同伴的,虽然现在实在是抽不开身。以及,让她小心贾府的几位老爷。 除了一个过于清迂的贾政,还勉强称得上是不错之外,余下的那几个,万万要小心。 江菱一路写写停停,直花了两个多时辰,才将这封回信写好。正待封好给人送出去,忽然发现林黛玉的信里,居然还有夹页。 她轻轻抖了抖,抖出那张夹页,看见里面用另一种笔迹写道:但不知前人的恩怨几何?他有心想帮帮林黛玉,林黛玉这些日子被气坏了,又因为当初年纪太小,问不出什么事情来。当年跟着林黛玉过来的那位奶娘,已经过世月余,因此找不到一个靠谱的人询问。假如小主不介意的话,希望小主能告诉他,那些年的恩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落款是,水溶。 江菱呆了呆,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透过信纸,她都能看出那位少年王爷深深忧虑的模样。 江菱想了想,便将自己知道的,还有这段时间在金陵和扬州城里听来的,有关他们上一辈人的瓜葛和恩怨理清楚,亦写了一张夹页,塞在信纸里,让人送出去了。 等到回信送出,外间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她藉口要出去透透气,便到外面走了两圈。今天的走路姿势已经不再像昨天那样怪异,身体也比昨天好了一些。最起码,出门的时候,无需再让侍女扶着自己了。 不过,金陵的事情居然牵扯到了前任巡盐御史? 这事儿还真是错综复杂,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一会儿,有位侍女匆匆走了过来,附在江菱耳旁说道:“小主,刚刚您让我们到外面去看的动静,已经看到了。外边儿果然有些乱,不单是抓了两个人进去,而且还当场罢免了一方大员。据说这回万岁爷的旨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厉,不单要让富商们将课税一并缴齐,而且还罚了两成,说是往后再不缴齐,还要再罚,外面正在哭求着呢。还有几个是金陵过来的大人,说是要上书跟皇上请愿,饶了薛家清白的几个人,皇上没准。而且还罢免了一位王大人的官职。” “王大人?”江菱有些惊讶。在这个世界里,姓王的可不简单哪。 “是。”那位侍女道,“但那位王大人据说来头颇大,有不少人都在劝着呢,现在外边儿乱的……嗨,奴婢在夫人跟前服侍了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官邸这样的乱景呢。小主您说,这扬州城的天,是不是快要变了?” 江菱轻轻吁了一口气:“我亦不知。” 但如果真的是那个金陵“王”,估计确实是要变天了。 第85章 拉拢官员替自己办事,还许下了不少承诺。 但是不巧,康熙皇帝却是最最厌恶党争的。 如此一来二往,王子腾便被削了原先的职位,现在挂着一个小官的衔,赋闲在家。 江菱又在梦境里问了那位胥吏,现在金陵城里的情况如何了。那位胥吏所接触的东西不多,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些,但却是江菱早就知道的事情,比如贾琏连贾宝玉的婚礼都没参加,千里迢迢跑到金陵处置产业;又比如薛家已经彻底式微,现在不得不彻底依附于贾、王两家,如同绿藤缠缚着大树。可现在那两棵大树,也已经摇摇欲坠了。 还有小道消息说,贾母不得不拉下脸,去求自己的娘家,替荣国府四处活动活动。 贾母的娘家自然是金陵史家,也是数十年来唯一神隐的一家,虽然家世不输前面三个,甚至还要更强一些,但行事却相当谨慎。又因为现在史家一门双侯,比起薛、贾两家的人才凋零来说,可谓如日中天,起码还能称得起百八十年代富贵荣华。因此到了这时候,连贾母都不得不回去求着了。 但贾母的年纪实在是大了,又不巧生过一场病,身子比起从前虚乏了不少,再加上荣国府实在是一滩烂泥,即便是求到了史家身上,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 倒是林黛玉出嫁之后,频频回去看望了外祖母几回,让老太太气色好了不少。 后面这些,是林黛玉在信里写给江菱的,而且林黛玉还说,不知怎么的,现在回府的时候,舅母的脸色忽然好看了许多,虽然还是有些勉勉强强的样子,但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偶尔还会问些奇怪的话。北静王第一次陪她回门的时候,王夫人甚至还留着他们过了夜,真是太奇怪了。 这封信里没有夹页,所以江菱也不知道,北静王那里是否还有第二种说法。 但是…… 荣国府式微,贾母不得不求助于史家。 林黛玉回门,王夫人一反常态。 这两件事情凑到一起,怎么都觉着有些不对劲,像是要攀附北静王这棵大树似的。 江菱在回信里隐晦地提了提,但是却没有明言,而且在信里还附带了些银票,说想略尽些自己的绵薄之力。她知道荣国府散了之后,府里的丫鬟们多半过得不太好,便想着能帮衬一些便算一些。上回鸳鸯想要寻死,还是雪雁死拉活拽把她给救下来,硬是用十倍的赎身银子,逼着荣国府放了人。据那府里的管事媳妇说,要不是因为府里实在捉襟见肘,还不一定放呢。 江菱知道之后,曾暗自庆幸了很久。 现在荣国府比起一般的富贵人家,已经没有什么两样。原先的那种花团锦簇,已接近消逝了。 不过按照江菱所知道的,这事儿肯定还没完,荣、宁二府的那几位老爷,一不小心就能把府里的积累全都消耗一空了,再加上这两年府里进益颇少,多半还没到最凄惨的时候。 但愿到时候,他们不要因此牵连上林黛玉才好。 如此又过了小半月,江菱终于听到了尘埃落定的消息。 康熙把扬州城上上下下都清理了一遍,而且因为皇帝亲自坐镇的缘故,动起手来方便多了。虽然表面上扬州仍旧平静,但在暗地里,却已经不知道翻了几回天。这段时间梁大总管忙得不见人影,据说单单是传旨,就快要把他的两条腿都给跑断了,其间劳累自然无需赘述。 倒是江菱安安稳稳地养了一段时日,除了每隔两三天,便要见一见那些富商太太,隔上三五天,便要见一见扬州城大小官员的夫人们,替康熙旁敲侧击几回,却也无甚大事。 至于让江菱担心了很久的那些南洋客商,被康熙放回去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连同那些不知从哪国来的使臣们一起,留在扬州城继续议事,据说是要敲定明年的商货来往协定。 但最起码,禁止罂粟鸦片入境的条例,已经发往了江南和岭南。 事态似乎一日日地变得更好,也一日日地变得更加明朗。江菱初时还有些担心,康熙会不会重设海禁,又或是不会阻拦罂粟入境,但现在看来,似乎一切都是自己多虑了。 又是一个炎炎夏日,又是一场暴雨。 江菱让人在树荫下架了个秋千,让侍女们推着她慢慢的摇。雨后的空气相当清新,阖上眼睛慢悠悠地摇晃,便是一场极大的享受。忽然不知道为什么,周围一下子变得相当安静,连推着秋千的侍女都停顿了一下,然后才颤颤巍巍地,继续将她往前推。 江菱睁开眼睛,回身望去,果然看见康熙站在阳光里,静静地望着她。 这些天,尤其是到了扬州城,每到午间休憩的时候,他都会过来看看她,据说是自己乏了,想让她陪着说说话儿。江菱从秋千上下来,稍稍福了福身,再起身时,才发现身边的人都已经走干净了。 康熙笑了笑,走到她跟前,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问道:“今日可好?” 夏日的阳光微有些刺眼,龙袍上精致的刺绣与她距离不过半寸,似乎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龙涎香。她靠在康熙怀里,闭上眼睛,轻轻笑道:“自然是极好的。” 康熙亦笑,用指背拂了拂她的面颊,问道:“累了么?” 江菱摇摇头。每日除了跟那些夫人太太们聊聊天,试探一些事情,再问问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她丈夫的船上都有些什么货物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还真称不上累。 康熙低头望着她,原本残留的那一丝烦躁之气渐渐散去,眼神里亦带了些许温存之色:“等再过两日,朕带你去南边儿,看看海,可好?” 江菱有些惊讶,稍稍抬头望着康熙,再去南边? 再往南就是杭州了,康熙这是要去杭州么? 她不知不觉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康熙摇头笑道:“不是杭州,还要再往南一些。朕要到福建去看一看,先前交代他们的事儿,到底有没有办成。再有就是,去一趟广州。” 江菱这回真是彻彻底底地惊讶了,福建也就算了,广州?岭南? 在她的印象里,康熙皇帝南巡,从来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许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康熙笑道:“还有些事儿,非得朕亲自去办不可。虽然南边儿确实很热,到到了秋日,应该会凉爽一些。”而且那些使臣们实在是头疼。 江菱愣了很久,才喃喃道:“但广州——那可是个冬日草木长绿,春节繁花似锦,终年不下雪,连落叶都甚少见到的地方啊。”秋天去,他确定不会比这里更热么? 康熙愣了愣,亦有些不确定道:“应该,如此。” 江菱抚额。 她是不是应该让康熙多准备些冰块? 江菱眨眨眼,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把这事儿告诉他。但问题是,她根本不应该知道岭南的事儿。一个从小长在江南,又辗转蜀地,最后在京城里住了好几年的小姑娘,是不应该知道这些细节的。 因此江菱便犯了愁,琢磨着是不是应该从梦里提醒康熙,岭南的气候极热。 康熙低头望了江菱很久,笑着点了点她的面颊,道:“回神了。” 江菱一呆,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康熙怀里,禁不住又有些窘,轻轻挣扎了一下。康熙猝不及防,居然被她挣脱了出来。不过他轻轻一攥,又将她攥回了自己怀里,揽住她的腰笑道:“此处没有闲杂人等。” 刚刚他在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让他们全都离开了。 江菱又窘,不过这回却乖了,任由身后那人抱着自己。 康熙又低低地笑出声来,抬头望了望刺眼的阳光,又续道:“这回南巡的时间有些长,朕让一些人先回京去了,又替换了另一些人过来。到时见到身边的人换了,可莫要大惊小怪。” 顺便还能将这里的消息和京城的做交换,毕竟京城里还有几个大学士,还有太皇太后坐镇呢。 江菱对这些事心知肚明,但却一点儿都没有表露在外,笑道:“理当如此。”原本按照道理,康熙是不用跟她说这些话的。 康熙笑了笑,又续道:“不过等到了岭南,怕是又要劳烦你去问一问他们了。朕真是不知道,那些选上来官儿们,到底是不是八股文做多了,又或是杂书看得少,居然一问三不知,还不如你知道的多些。你说,你是不是上天赐给朕的福祉?” 虽然带着半玩笑的性质,但语气却是有些认真的。 江菱讷讷道:“皇上这是说的什么话。”却暗自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锋芒毕露了。 但康熙却笑道:“朕却是深以为然。西洋南洋之事本就难懂,而且非是正统,朝中熟知的人寥寥无几。朕早先还是从几个传教士,亦是朕的西席,从他们口里听到了一些。但现如今看来,确实你知道的要多一些。你说,你是不是朕的福祉?”随后附在她耳旁,用一种极轻且微微上挑的语调,又说了一个字:“嗯?” 江菱被他弄得更窘,但又不好去解释,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 康熙被她这副样子弄得忍俊不禁,知道姑娘家面皮薄,便不再撩拨她,而是换了个姿势,让她正面对着自己,低声道:“不管如何,这事儿你当居首功。”他一贯是个赏罚分明的皇帝。 江菱眼神往旁边躲了躲:“那、那皇上想要做些什么?” 康熙看了她很久,直到她的眼神开始四下乱瞟,耳根子也隐隐地有些泛红,才闷闷地低笑出声来。声音不大,但听在江菱耳朵里,却让她感觉手心痒痒的,很想要拧他。 康熙先她一步松开手,漫不经心道:“朕还没有想好。” 你—— 江菱想笑,但是更想狠狠地踩他一脚。 康熙笑了数声,才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道:“莫急,等朕想好了,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回去睡会儿罢,晚间还有个宴,需要你出席,仍照着往常一样,试着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 江菱稍稍敛了表情,说了声好。 随后康熙又叮嘱了她一些话,便离开了。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刚刚那些离开的侍女们才又聚拢回来,替江菱慢悠悠地摇着秋千。江菱想起他刚刚的样子,眼神又开始四下乱瞟。 如果康熙刚刚没诓她的话,今天晚上,应该是最后一场应酬了。 但不知道能从她们口里,问出些什么话来。 第86章 江菱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回想着康熙刚才的话,扬州,广州,南洋客商,还有西洋客商,她能隐约感觉到,康熙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南洋的商路好好地理一理,顺便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一个年轻气盛的皇帝,总归是对外界有好奇心的。 江菱握住秋千的绳索,在侍女们的动作里轻轻摇了两摇,便止住了她们的动作,道:“好了,莫要再摇了,我有些事情要考虑,你们安静些,别吵着我。” 侍女们都停住了动作,反过扶住了绳索,让江菱坐得安稳一些。 江菱闭上眼睛,将额角贴在绳索上,思考着眼前的境地。现在南洋的客商们都被她稳住了,暂时想不到康熙颁布那条法令,根源其实是出在自己身上。再加上她刻意营造了自己的正面形象,连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都将她引为了知己,跟她说了许多从前的事情,尤其是那家东印度公司。 江菱试探过,东印度公司,现在还处在试探和扩张的时期,虽然已经在印度经营了好几十年,但不过刚刚掌控住上层的权柄,尚未开始大面积地殖民。因为英国在大洋彼岸的美洲大陆,开辟了另外一批大规模的种植园,东印度公司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扩张版图的一个小小的部分。 这其实是一件好事,甚至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江菱揉了揉眉心,掏出随身的小本子,在上面寥寥地记了几笔。在末世里的记载显示,英国的海外扩张直到十九世纪,才真正陷入僵局,因此现在的英国人,比起他们的后代,还是要小心翼翼一些的。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在这个时代,能从英国人手里拿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呢? 比如说,航海图。 又比如,火器。 江菱不是学枪炮机械的,更没办法从无到有,在这里弄出一套设备来,毕竟还需要数千个相关联的小专业相互配合,因此现在,她只能打英国人的主意。毕竟,她真的很想改变一些东西。 阻止罂粟入境是一例,想从英国弄些好东西进来,又是一例。 江菱在小本子上勾画了一会儿,不多时便停住了笔,用笔杆支着下巴,又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 当天傍晚的宴席,比往日都要精致华美一些,而且与往日不同,这回不但是那些富商家里的夫人们到了,而且连官宦家里的夫人们都到了。因为此前曾经有不少富商曾经入狱,因此今晚的人数,比起第一次和第二次加起来,还是少了一些。她仍旧坐在主位上,跟前是官宦家里的夫人们,还有一些封了诰命的老夫人;再往远一些,才是此前见过的,富商家里的太太或是小姐。 江菱仍旧像从前一样,端坐在主位上,笑吟吟地同她们说些闲话,偶尔在不经意的时候,提到一些关于商品或是货船的事情,引导她们说出自己想要的消息。等宴席到了一半,一位小太监忽然匆匆走到江菱身边,塞给她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康熙苍遒有力的字迹:替朕安抚她们。 康熙用了安抚二字,显然是刚才在外面,又处置了一拨人。 江菱问了问那位小太监,得知是康熙刚才削了不少官员的位,也罚了不少富商的银子。她收起那张纸条,从左到右环顾了那些夫人们一眼,心里隐隐地叹了口气。 看样子,康熙是要让自己给他收场呢。 江菱想了想,便道:“我跟在皇上身边,也有一段时日了,知道皇上最最看重的,便是‘依律’二字。要是不依条律,那自是无甚宽容之处。这一条还请诸位老夫人、夫人、太太们谨记在心,要是日后夫婿问起,当可从容告知一二。” 比起提前安慰她们,还是告诉她们应该如何去做,更能让人安心。 官家太太们面面相觑,离她最近的一位夫人问道:“小主这是……” 江菱笑了笑,道:“皇上不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 点到即止即可。 那位官家夫人怔了怔,知道江菱是在提点自己,但却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说。 直到一位小丫鬟匆匆走进来,附耳说了两句话,官家夫人的脸色才倏然变了。虽然外面那些被处置的官员,多半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但这里是扬州,康熙在扬州动手,总让人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而江菱刚才的话,恰恰又是一枚定心丸。 比起一个喜怒无常的君王,一个依照条例办事的君王,更能让人放心一些。 这些日子康熙的举动,已经让很多人心有戚戚焉,生怕一不小心便会罚到自己头上,但如果皇帝的行事风格,是“‘依律’二字”,那些惴惴不安的人里,起码有七成可以睡个安稳觉。 那位官家夫人能想到的,其他人自然也能想到,于是便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地来到江菱跟前,说是多谢小主的提点,而且还有些盼望着她能多提点两句。江菱笑了笑,辞了。 再提点下去,自己就要胡编乱造了。 紧接着江菱又朝那位小太监点了点头,示意事情已经办妥。 等小太监离开之后,江菱才问道:“眼下在这里也无甚大事,不过是说些闲话儿。我这些天苦思冥想,总有一事未明:现在的商船想要出海,到底安不安稳,要是碰到了大风浪,可要听天由命?” 一位太太笑着接口道:“小主有所不知,熟练的船工和海图,可避开大半的风浪。” 江菱一副饶有兴致地模样:“哦?” 那位太太已经开口,见到江菱又感兴趣,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说道:“这些航线都是跑过多少回的,老船工们口耳相传,都摸得差不多了。不过我们的船多半只能跑近海,要是跑到了三四百里之外,多半便很难回来了。不像西洋的货船,足足能跑万里之遥。” 随后那位太太又道,他们家是做丝绸生意的,这两年刚开了海禁,便有不少西洋人从他们那里高价买了苏锦去,据说是要送到外力之外的佛郎机国,供那里的贵族享用。西洋人的船,比他们的要快上许多。 话音未落,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亦道:她曾在南洋印度国,看见过这种巨大的货船,不过却是大不列颠的。但可惜这些海图和航线都是机密,一般人是看不到的。 江菱动作顿了顿,又低下头,浅浅地抿了一口茶。 她该默哀么。 又陪着夫人太太们说了会儿话,将康熙让她打听的事情,都打听了个七七八八,便散了席,回屋去歇了一会儿。今天的时间还早,侍女们又在外面准备热水,江菱便趁着这个空挡,从枕头底下翻出那面菱花镜,回了一趟末世。 仍旧是暗无天日的核冬天,漫天的尘土遮蔽了视线。 她降落在了一个小型的图书馆里,虽然电力系统仍旧不能用,但因为现在是黎明,虽然温度低了一些,但光线却是充足的。江菱在图书馆的二楼找了一会儿,找到指示牌,直接走到史籍藏书室,抽出一本大航海时代的历史书,一页页慢慢地翻看着。 翻着翻着,她忽然又有些沮丧。 一人之力实在是有些微薄,别的不说,单单是英国那些分门别类的学科,她就没办法如数复制过来。虽然能零零碎碎地引进一些,积少成多开个好头,但真正要改变一些什么,还是很难。 比如航海图。就算自己手里有一条清晰的航线,能将一艘船从这里引到英国,但在茫茫大海上,最重要的却不是海图,而是能辨认星空,以及能通过星空辨认方位的船工。这些熟练的船工,想必都是经年累月训练出来的,哪里是自己想要就能有的呢? 毕竟是人不是神啊。 江菱自嘲地笑了笑,将那本书轻轻放回书架里,正预备离开,忽然发现墙角处长着一丛淡蓝色的苔藓。青苔她见过不少,也试验过不少,但淡蓝色的苔藓却从未见过,难道这是变异的物种么? 不妨顺手采了试一试罢。 想到这里,江菱便从怀里取出那副手套,小心翼翼地收集了一些苔藓,再带到外面的走廊上烧干净。与先前很多次一样,灰烬里出现了一些淡蓝色的晶体,在朦胧的天光里泛着一种冰蓝的色泽,瑰丽且诡谲,唯一一点不同之处,便是这些晶体,并非是常温。 非但不是常温,而且它们还很冷。 江菱想了想,便将这些晶体收集到小瓷瓶里,带出了末世。 等回到屋里,时间刚刚好过了两刻钟,侍女们还在外面准备热水,悄无声息的,生怕打扰了江菱歇息。江菱拔开瓶塞,一缕淡淡的冷香从瓶里散溢出来,有一种雨后清新的气息。她朝外面望了一眼,便将这些寥寥无几的液体,全都涂抹在了手背上。 一瞬间的冰寒。 江菱冷得将要窒息,在那一霎那,几乎全身血管都被封冻住,明显感觉到有一丝细微的能量,沿着她的血管和脉络,渐渐蔓延到了身体各处。她僵硬地抬了抬手,连指甲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霜。 外面有侍女在轻声叩门:“小主,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请沐浴罢。” 江菱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想让她们等一等,却僵硬地发不出声音。 侍女又在外面轻轻叩了叩门:“小主?” 第87章 等一等,别进来。 江菱痛苦地闭上眼睛,艰难地想要发声,但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侍女们轻轻叩了叩门,第三次唤道:“小主?小主您在里面么?”随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短短的十三步,从门口直到江菱的睡榻,足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侍女们看到江菱躺在床上,背对着她们,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掩住了苍白的面颊和脖颈。侍女们相互望望,都有些惊疑不定起来:小主这是怎么了? “小主。”一位侍女轻声唤道。 没有回音。 她们又相互望望,上前一步,想要摇醒她:“小主,时间已经不早,再不起身,就迟了。” 在一位侍女指尖与江菱相触的前一刻,忽然传来了一个略带着沙哑的声音:“怎么了?”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倦,还有一丝勉强发声的颤抖。侍女们面面相觑,俱退后半步,福了福身道:“回小主,热水已经备下,请小主沐浴更衣。”声音倒是整整齐齐的。 “我知道了。”江菱的声音仍旧有些沙哑,“许是刚才染了风寒,刚刚歇了一觉,身子有些虚。你们将东西抬到屋子里来,我在屋里沐浴。动作轻些慢些。”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 侍女们齐齐应了声是,不疑有他,纷纷地退下去了,不一会儿便有人抬着浴桶,还有加热的器皿和柴火,一并送到了屋里。从前江菱懒得出门时候,偶尔也会让人把东西抬到屋里沐浴,因此这个举动,不算出格。 江菱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全身僵硬着,仿佛有什么力量在撕扯着自己的身体。 现在她完全能感受到,身体里每一丝细微的能量流动,从心脏向身体各处蔓延开来,沿着微微跳动的脉搏,将那种寒冷和僵硬的感觉传到身体的每一处。江菱低头看了看自己,指甲上染了一层薄薄的霜,连带着呼吸的时候,也会有一层朦胧的雾气,像是冬日呼吸时凝成的白雾。 除了声带勉强能用之外,她全身都变成了冰雕。 不过,因为她是背对着侍女们的,这些微小的变化,暂时没有被侍女察觉。 外面的动静渐渐变得大了起来,两个侍女在给浴桶里添水,一个侍女在底下加热,另一位侍女走到江菱床前,稍稍屈膝行礼道:“请小主起身沐浴。”礼仪一丝不苟,丝毫没有差错。 很、很好。 江菱闭上眼睛,指尖浮起一丝细微的能量波动,将身上的被子慢慢掀了起来。虽然她不能动弹,但是却能通过异能,将身边的东西,包括江菱自己,暂时失去重力的影响。刚才侍女们敲门的时候,她正是凭借着这个能力,从床前一步步挪到床上,替自己盖上被子的。 那位侍女行礼完毕,目光稍稍上移,就快要看到她了。 江菱突兀地说道:“不用扶着我。”然后踉跄地下了床,朝外面走去。说是走,不如说是在飘。侍女刚刚伸出去的手凝滞在半空中,站起身来,视线刚好落在江菱的侧脸上,没有看到江菱的脚底与地面之间,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缝隙。 江菱表面上镇定,但冷汗早已经沾湿了里衣。 她必须细心地操纵每一丝异能,才能让自己显得像是正常人在走路,而不是像太空里失重一样,在空气里漂浮。这种对异能的掌控,可以说是达到了极其严苛的地步。 一步,两步,三步。 一步步地走到门边,靠在了门边上,门边与她身体相触的地方,立刻起了一层薄薄的霜。 江菱倏然变色,朝外屋那两位侍女道:“恐怕我是真的染了风寒,你们再将水加热一点儿,派人去告诉皇上一声,刚刚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皇上,今晚怕是无法侍寝了。” 外面两个侍女应了声是,随后有一人走到门外,让小厮去通报皇帝。 室内的温度慢慢地开始升高,蒸腾的水汽充斥在室内,连侍女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不清了。江菱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门槛上那一层薄薄的霜,融成了晶莹的水珠,沿着门边滑落下来。 内室那位侍女亦上前走了两步,道:“奴婢给小主添水。” 江菱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们继续。 不多时外面那位传话的侍女也回来了,与其余两人一道给江菱添水添柴。室内的白雾渐渐变得浓郁,连侍女们自己身上都出了些汗。又过了片刻,一位侍女试了试水温,对江菱说道:“请小主沐浴罢。这水不能再烫了,再烫,就该把小主烫坏了。” 江菱缓缓点了点头,稍微动了一下手指。 仍旧很僵硬,但已经不再像先前一样,连动都不能动了。 侍女们各自端着铜盆、毛巾和梳子,站在浴桶旁边。其中一位侍女想要替她宽衣,却被江菱先行出声阻止道:“无需服侍,我自己来即可。”她不敢让侍女触碰到自己的身体,刚刚一碰到门上,那块木头立刻结了霜;要是碰到人,那还了得? 江菱现在就像一个被冻僵的人,借助空气里的浮力,摆脱重力的影响,慢慢朝浴桶走过去。 内室和外屋都弥漫着白色的水雾,连带着江菱的眼前也飘着白雾,与她呼吸时产生的雾气融在一起,完全分不清了。距离浴桶越近,便越能感觉到那种四下里蒸腾的热浪,侍女们都有些受不了,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但江菱现在别说是出汗,连一丝热的迹象都没有。 她猜想,这一次的异能,应该是严寒,或者是直接制造冰霜。 江菱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浴桶边上,艰难地抬起手,准备解开自己的衣带。 现在江菱的手指是僵硬的,脸颊是僵硬的,连动作都是僵硬的。可仅仅是这一点僵硬的动作,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稍微完成一丝。落在侍女们眼里,自然又是一番景象了。 “小主。”一位侍女道,“小主莫不是身子乏力了么?还是奴婢等来罢。” 江菱摇了摇头,道:“不用,我心里正烦着呢。”往常她心情烦躁的时候,也会推开侍女们的服侍,万事都要自己动手。侍女们便只以为是江菱心烦了,稍稍退后了两步。 虽然江菱平时没有什么脾气,但要真的发起火来,还是挺吓人的。 江菱闭了闭眼睛,忽然喃喃自语道:“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才能办妥。” 一面低声抱怨,一面慢慢地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问:什么时候自己的动作会变慢? 答:自然是在想事情,尤其是想得出神的时候。 江菱现在正是在伪装一种“想事情想到出神”的状态,脸上露出一副烦躁且郁闷的模样,还时不时地自言自语,时不时让自己陷入一种沉思的状态。侍女们面面相觑,都在思考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非但把小主给气病了,而且连沐浴都在想着事情出神。 终于,江菱艰难地解开了衣带,用力一扯,衣衫滑落。 完美。 她随即又继续解开了第二件、第三件……动作比刚刚轻松了不少。因为站在热水旁边的缘故,那种全身冻僵的感觉,渐渐被一种冷热交替的刺痛所取代,像是一个在雪地里冻得僵硬的人,忽然碰到了热水,要不是江菱的身体比正常人要强些,恐怕现在已经熬不住了。 但好在她的身体经过强化,不但能顺利挺过去,还能借助反重力的力量,抬起腿(其实是让腿飘了起来),慢慢走到浴桶里,然后将全身都浸了进去。 寒热交替的一瞬间,江菱痛得几乎要尖叫出声,冷汗涔涔落下。 但她的身体,却在一点点地,慢慢地恢复了原先的状态。 “小主,这水可烫么?”一位侍女问道,又亲自试了试水温。常温。 “嗳……”侍女疑惑地看了看同伴。她明明记得,刚才这水的温度还稍微有些烫手。 可能是自己记错了,又或是这天儿,热水凉得快。 侍女拍了拍脑袋,暗暗自嘲了一句,便又开始给江菱添热水。江菱下意识地沉了一下肩膀,让自己全身浸泡在热水里,避免与侍女们肢体接触。她想了想,又道:“给我撒些花瓣。” 水面上很快飘了一层漂亮的花瓣,将江菱的身体全部遮掩在了水下。这样一来,侍女们添水的时候,她便能完全避开侍女们的触碰,又不会因为动作太大,而引起侍女们的注意。 添了三四盆热水之后,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个太监尖尖细细的声音:“万岁爷听说小主染了风寒,特特遣了一位太医过来,给小主瞧病。”言罢轻轻叩了叩门。 江菱朝一位侍女递了眼色,侍女走到门前,略略提高了声调道:“还请在外面稍候片刻,小主正在沐浴,见不得外客。” 外面响起了一声尖细的“唉”,随后又道:“太医这边请,先坐会儿再给小主瞧病罢。” 等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江菱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靠在浴桶的边沿上,闭上了眼睛。 她的身体已经能动了。 稍微抬手撩了撩水,拨开一些花瓣,发现指甲上那一层薄薄的霜,也已经尽数退去。 但江菱不知道自己的体温,与周围那些侍女的体温,到底有没有差别,便在浴桶里泡了整整三刻钟才起身。其间侍女们一直不停地给里面添水,而且还在奇怪地议论,今天的热水凉得忒快了,难道是因为柴火不够的原因? 江菱紧紧地闭上眼睛,连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沐浴更衣之后,江菱任由她们擦干净自己的身子,扶着自己走到床上歇下。 全身上下都被热水烫得微红,但体温却仍旧是微凉的。侍女们扶她起身的时候,还在担心她会发高烧,但触碰到江菱的身体之后,便一个个地都宽心了,到外面去将太医请进来,给江菱诊脉。 江菱靠在软枕上,伸出手,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那位太医,生怕他给自己诊断出些什么来。 那位太医仔细地诊了片刻,看看江菱,又看看那些侍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小主应该是近日累了,身子有些虚,因此才表现出了风寒之症。但小主的身子,目前看来是极好的,没有半点染上风寒的征兆。待臣给小主开两副药,将养上两日,也就是了。” 作为太医,第一条要学会的技能,就是说一些不痛不痒的症状。 江菱彻底松了口气,低声道:“有劳太医。” 太医亦松了口气,相当感激江菱的配合,便开了一张不痛不痒的方子,让侍女们照着煎两服药服下,提着药箱匆匆离去了,生怕江菱再问上两句,他没办法胡扯。 江菱忍俊不禁,亦彻底地松懈下来,服了太医开的那张不痛不痒的方子熬的药,便躺在被窝里小憩了一会儿。睡到一半,她忽然感觉到有人在轻抚自己的额头。 睁开眼睛一瞧,却愣住了。 “皇上?” 第88章 “吵醒你了。”康熙笑了笑,俯身在江菱额上轻轻一吻。 江菱呆滞了片刻,正待阻止他的动作,康熙已经直起身来,手搁在她的颈侧,缓缓说道:“是朕这些日子疏忽了,你是女子,不能像寻常男子一样劳累。歇一会儿吧,朕在这里陪着你。” “皇上我……”她想说自己其实没事,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康熙温和地笑了笑,弯下腰来,距离她的面容不过半寸,指尖一寸寸地抚过她的面颊,续道:“朕这些日子过于急切,反倒带累了你。”他说着,忽然轻轻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没……”她说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眼里的关切不是假的,指尖尚残留着微烫的温度,显然是匆忙从外面赶回来,没有来得及休息的缘故。江菱按住他的手背,有些愧疚地想,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因为自己的举动而愧疚了。 但是,但是有些事情,她根本说不出口。 异能和末世,是江菱心里最大的秘密,不管是谁,她都不会说的。 康熙察觉到她的小小的亲昵,眼里多了些温和之意,稍微替江菱拉了拉被角,温言道:“今日的事情,他们都已经原原本本地告知于朕,你不必过于烦恼。怎么,睡不着么?”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江菱的面颊,肌肤有些微凉,不像是发烧。 江菱低下头,有些难过地说道:“我其实,没有事。”但却有些底气不足。 康熙低低地笑出声来:“逞能的小姑娘。”他捏了捏她的鼻尖,又续道,“刚才太医已经跟朕说了,你这些日子过度劳累,身子有些虚,需得静养上一二日。睡吧。朕就想来看看你,等你睡着了便离开,莫要胡思乱想,嗯?”他的声音同样有些低,带着一点儿略微的沙哑。 江菱闭上眼睛,讷讷道:“那、那要是我将风寒传染……” 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了她的唇上,康熙缓缓摇头,道:“莫要胡说八道。” 江菱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他的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眼前登时变得漆黑一片,连稍微有些混乱的思绪,都变得安定下来。她知道这是让自己安睡的意思了。每回康熙做出这个举动,都能让她慢慢地安静下来,然后一点一点地浸入梦境里。 罢了,也不是头一回知道,这人待自己极好。 江菱闭上眼睛,渐渐放缓了呼吸,如往常一样睡过去了。她的精力本来比常人要旺盛一些,入睡也有些困难,但这些日子在康熙身边成了习惯,居然慢慢地有了些困意,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 不知道康熙是什么时候走的,醒过来的时候,身侧尚残留着一些温度,还有一个浅浅的凹痕。 江菱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用目光打量了一下那片凹痕,心想,昨天晚上康熙肯定是在这儿睡了。 刚起了没一会儿,便有侍女进屋,服侍江菱起身梳洗。由于她“感染风寒”的缘故,今天侍女们的动作都变得异常轻柔,连说话的声音都放低了三度,像是怕惊扰了她。江菱有些啼笑皆非,又想起康熙昨晚的那些话,心里那种淡淡的愧疚之意,不知不觉地又浓了几分。 不管如何,等过了这两日的静养期,她便能“痊愈”了。 打定主意之后,江菱便安安心心地在床上静养了两日。这两天倒是没有人过来烦她,而且每天还多了三四个太医过来问诊,问问她可要再多养些时日。江菱哪里还能再多养些时日,再养,没病都能养出病来了,便坚持要下床走动,太医们拗不过她,于是由得她去。 时间很快到了六月底,皇帝銮驾启程向南,直到杭州,又在杭州停留了数日,去往福建。 不过,康熙在福建也没有停留多久,仅仅歇息了三两日之后,便一路南下到了广州。 广州十三行,才是康熙这一次南巡,临时添加的最后一个目的地。 江菱被这一路巡行弄得头晕眼花,不得已在马车里开启了冬眠模式,一路混混沌沌地熬到广州。本来在杭州的时候,康熙停留过一日,本想带着她去看看海,但因为江菱的身子实在受不住,便略过了,说是等回程的时候,再带她好好去看一看。 与康熙一同前往广州的,除了最开始的几位近臣之外,就只剩下江南和岭南的封疆大吏了。 在江菱昏昏欲睡的那段时间,康熙已经把大半随行的官员都遣回了京城,再替换一批处理番事的使臣,快马加鞭前往岭南,刚好与康熙到达岭南的时间一致。 至于最开始到扬州面圣的那些使臣和客商,自然也都一并到了广州。 这里的气候确实炎热,尤其是在初秋,但简直比盛夏还要酷热。 江菱留在屋子里慢慢地摇着扇子,一股细微的能量沿着扇面蔓延,不多时便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她特意选择了乳白色的团扇,因此即便是贴身侍奉的侍女,也没有人察觉扇面上的异样。她持着团扇扇了一会儿风,忽然想起来,今天已经是到广州的第三天了,不知道那些客商,是否已经准备好了与官员们谈判,议定新的通商协定。 其实她还蛮想知道谈判细节的。 江菱望了望墙角的更漏,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便推开窗子,两根指头轻轻一弹,一缕淡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如外面的凤凰花香,久久挥之不去。廊下的小厮们都三三两两地打了瞌睡,偷个空闲到耳房里歇午觉。那一缕香气没有停留,直飘到外面的官邸里,才停了下来。 官邸里有几个官员正在办公,但因为现在是午后,上峰不在,便有些惫懒。 那一缕淡淡的香气飘袭过来时,他们完全抵不住身体涌上来的困意,伏在案上小憩了片刻。 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境里满是凤凰花的香气,如同六月间满街满巷的凤凰花,全部都在同一时刻绽放了。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街道上偶尔响起两声清脆的笑,有女子用绵软的粤语唤了一声货郎,在凤凰树下挑拣绢花。 小厮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府门,向外面张望。 那几个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知所措。 一位年轻的女子坐在凤凰木的枝叶里,轻轻摇着团扇,纤细的手指轻轻一点,整条大街霎时间变成了名堂,极为高鼻深目的西洋人站在他们对面,用他们听不懂的话,高声谈论着这一船货物什么时候上岸。其中一位官员终于动了,捅了捅他的同伴,悄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江菱悄无声息地笑了。这里是她创造的梦境,当然可以改变任何细节。 但她仍旧坐在一簇簇的凤凰花里,看着下面的那些官员,等他们开口。 被捅到的那位官员有些不高兴,说:“我哪里知道。”带着一点儿粤语特有的高高上翘的尾音。他们几个又张望了片刻,没看到什么人,反倒是前面两个西洋人走过来,问他们是否已经商议好了。 被问到的那个官员有些不耐烦,道:“你们急什么。有皇上在这里,轮不到我们几个说话。倒是你们,前几天居然还跟张大人和索相吵起来了,真是胆大包天得很。” 其中一位西洋人耸耸肩,示意自己对细节并不满意。 那位官员更加不耐烦,嗤道:“不满意?你们还要怎么满意?单单一个广州十三行,你们就没办法彻底吃掉,现在还要加上两个省。不是我说大话,你们那点儿货物,连给我们塞牙缝都不够的。” 画面一霎间变化了,从宽敞明亮的大堂,变成了熙熙攘攘的街道。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在这里进出货物,操着不同的口音,但每个人都是忙忙碌碌的,卸了货、提了货物便走,行色匆匆。 这里是广州十三行。 刚刚那位说话的官员来了兴致,指着街道问道:“诺,你们什么时候塞满了这几条街,再来同我们商谈罢。圣上宽厚,容你们多提了些条件,你们不要得寸进尺。否则到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呢。我听说你们的货物多有损毁,完好无损者不过十之三四,你们就是这样做生意的么?” 另一位官员漫不经心道:“自古商贾多贱业,用不着同他们说这样多。” 那几个西洋人又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了几句。 最后前面一位官员不耐烦了,上前道:“这事儿再清楚也没有。一是关税要重三成,二是不管你们卖什么,都得给我们一张单子,不能卖的禁止入境,听到了么?至于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什么镜子钟表之类,偶尔弄两个来玩玩是可以,想要大批量地进来,恐怕是不成。” 另一个又道:“你们从外边儿多弄些小麦来还差不多。”他是北边外放过来的官员,习惯面食,但是在南边极少见到小麦,一日不吃便浑身难受。 那几位西洋人又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了片刻,才有一人用生硬的语调道:“还有什么有争议的条件,请几位大人一一举例出来,我们一定会回去跟主管商量的。” 前头那位官员道:“刚刚不是跟你们说过了么,关税再加上三成,禁止入境的东西别卖,想要直接前往福建、江南,还得问问咱们同不同意。别以为万岁爷哪儿松了口,事情便万无一失了,爷告诉你,这事儿需要敲定的细节多着呢。还有,你们别胡乱在海岸边停船。还有你们那什么什么,传教的苦修士,平日收敛点儿,别一船一船都是来传福音的。还有什么来着?……唔,前儿皇上说要开两个夷语学堂,你们同意还是不同意?” 那几位西洋人都没有说话。 第二位官员又道:“瞧瞧瞧瞧,咱们圣上不远万里来到岭南,你们便是这样办事儿的。好了赶紧回去,同你们的使臣,还有你们皇帝派来的使者,好好地商议商议。要是谈不拢,那这事儿便算是黄了。” 这便是下了最后通牒。 那几位西洋人没有多说什么,告辞离去了。官员们笑了笑,想要找回去的路,却迷失在了凤凰花的香气里。周围仍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的商货和小贩,还有前边儿大大的广州商埠四字。虽然知道这里就是十三行,但比起记忆里的十三行,却似乎少了一点什么。 对了,是真实的人气。 虽然周围确实有小贩在来来往往,也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吆喝声,各地的口音都有,但这些声音听在耳朵里,怎么都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雾,不真实,就像是有人刻意搭了一个戏台子,请了人在前面唱戏,而他们就处在这戏里。 不远处的凤凰花木上,江菱仍旧慢悠悠地摇着扇子,指尖轻轻叩了叩树枝。 梦醒了。 那几位官员面面相觑,看了一眼更漏,刚刚过了一刻钟,便又继续自己的事情。 在里面的院子里,江菱轻轻阖上窗子,摇了摇染上薄霜的团扇,自语道:“看样子,两边的胃口都不小,但愿事情能顺利一些。”她不想在这时候动用什么手段。 不过如果真的万不得已,该用的,还是要用。 第89章 凤凰花的香气慢慢淡去了,所有人都以为仅仅是一场梦。 江菱慢悠悠地摇着团扇,心想,要是这事儿能成,应该是远远利大于弊的。但如何才能让双方都松口,还是一个很要命的问题。她推算了一下,从自己在扬州染病,到南下杭州、福建,一路直到广州,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如果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没有晕马车,其实还能听到更多的细节。 但可惜,现在只能从结果,慢慢地往前推了。 江菱摇了摇团扇,走到门边上倚靠着,偶尔从指尖冒出一股寒气,权当是自己给自己安了一台空调。外面的阳光相当毒辣,即便她有制造寒气的能力,也不敢在正午的时候出门。 又过了一会儿,那些打瞌睡的小厮们,都三三两两地偷溜了回来,侍女们也都打着呵欠,回到江菱身边,有些在给她打扇子,有些在纳鞋底,还有些在给她说广州城的趣事儿。江菱自己扇了一会儿风,便让那位打扇子的侍女停住了,别累得自己出了一身汗。 算算日子,林黛玉的书信也应该到了。 但现在她身在广州城,距离京城更加遥远,即便林黛玉在信里抱怨了两句,也只能安慰安慰她,没办法回京城里陪着。但好在北静王是个聪明人,前几次的来信里,林黛玉都提过,北静王与贾府一直维持着一种淡漠的关系,不会让他们的事情惹到自己身上,但又不至于太过冷淡。 而荣国府和宁国府,已经将府中的仆役散去大半,不复昔日风光了。 江菱摇着扇子想了一会儿,便看见外面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透雨。 这场雨整整下了一个下午,等到晚间时,天气已经变得凉爽起来。 不过说是凉爽,其实仅仅是没有白天那么炎热了而已。 江菱用过晚膳,便在凤凰花木下纳凉,仍旧用她那把沾染了薄霜的团扇,一下一下地给自己扇着风。侍女们都各自去用晚膳了,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回来。她靠在树下扇了一会儿风,忽然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在这里,能直接唤她名字的,只有那一个人。 江菱回身道了声皇上万安,撤去指尖的寒气,随即被康熙稳稳地扶了起来,笑问道:“这两日歇得可好?广州确是炎热,朕亦有些耐不住了。” 江菱踮起脚尖,举袖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康熙握住她的手,低头望着她的眼睛,笑道:“莫累着了。前儿朕听说外面有个新鲜的物事,刚刚从西洋运过来的,还信誓旦旦地跟朕说,天上地下独一份儿。你随朕一同去看看?” 往常康熙拿到一件新鲜玩意儿的时候,都会让她先看一看的,尤其是西洋的东西。 江菱点点头,说了声好。这两天他们刚刚到广州,康熙忙得脚不沾地,连午后的例行探视都省了,就连晚上,都是等到了亥时过后,才回屋歇息。不过短短的两三日,眼睛下面已经有了些淤黑。 她想了想,便问道:“是一件什么稀罕事物?” 康熙带着往外面走,边走边道:“据说是一个摆钟,是西洋人用来计时的东西,比日晷和更漏更准确。朕瞧着是个新奇物件儿,索性带你去瞧一瞧。”康熙望了她一会儿,忽然伏在她的耳旁,压低了声音说道,“顺便看看那几个西洋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原来他们已经能制造出精密的机械钟了,难怪航海技术会这样发达。 江菱想起刚刚在梦境里,官员们那句“什么镜子钟表之类”,暗暗地点了点头。 康熙带着她穿过长长的游廊,从侧门出了院子。江菱有些惊讶,再细看时才发现,康熙不知什么时候换掉了龙袍,穿着一身朱黄.色的袍子,刚刚乍一眼望去,居然没有发现。刚好自己这两天在屋里歇息,珠玉钗环什么的,也都没有戴在身上,两个人从侧门走出去,丝毫不引人注意。 康熙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笑道:“这样方便一些。” 但不知道为什么会方便一些……江菱按捺住心里的疑惑,被康熙带着,穿过层层叠叠的小巷,来到一间宽敞华丽的商行前。她抬眼细看了一下,这间商行的装饰,显然是欧洲风格,淡金色的贴花,洁白的大理石,还有两个小小的孩童站在门前指引。在商行的最里面,站着几个无意中走进来的客商,正在对着一个大钟摆指指点点。 江菱略略打量一眼,便认出了那是最简单的机械钟。 因为再没有什么时钟,能比这家伙更简陋了。 她轻轻碰了碰康熙的手背,悄声问道:“皇上让我来瞧西洋钟和西洋人,是想瞧些什么?” 康熙停住脚步,侧头附在她的耳旁,低声道:“那些人说,他们来这里是做正经生意的,但朕总觉着有些不对劲。你的见闻较为广博,不妨替朕瞧一瞧,他们除了通商之外,可还有别的意图?” 看样子,康熙是怀疑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呀。 江菱定了定神,正待上前去问两个问题,忽然听见二楼传来一长串流利的英文:“heaxiveusthatthesearereal.thanksfortheitalians!” 听说遥远的东方流淌着奶和蜜。 看看这些,富庶的土地,数之不尽的茶叶、瓷器和丝绸。 他们没有欺骗我们。马可波罗没有欺骗我们。感谢意大利人。 江菱脸色变了变。她知道欧洲人的语言系统都很发达,每人学个三四门外语不是什么难事,但现在是十七世纪末的广州,在这里,没有人会刻意使用一门外语,来与自己的同伴交谈。所以不幸也是万幸,二楼上刚刚说话的那一个,是英国人。 现在的英国,正处在一个极速扩张的时期,国力即将达到巅峰。 很显然,这间富丽堂皇的商行,还有眼前这个巨大的摆钟,是英国人的手笔。 她刚刚往前走了两步,便又听见刚刚那个声音,用带点儿得意的语气说道:“they part of thrnland, his. What's more, enwould be the rs for our future.” 如果我能获得一部分富饶的土地,或者是一些情报,陛下将会加封我为子爵。 还会将我所获得一切,作为我的保留封地。 为我们的未来而干杯。 两只高脚杯轻轻碰在了一起,清脆的碰撞声淹没在了楼下嘈杂的人声中。 江菱停住了脚步。 作为一个养在闺阁里的小姑娘,她不可能听得懂英文。 所以,自己听到的这些话,恐怕只能当成秘密,烂在肚子里。 但是…… 她真的不甘心。 江菱稍稍抬头望着二楼,两位高大的年轻白人刚刚交换了一下看法,又各自持着高脚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享用牛排和培根。其中一人穿着笔挺整齐的燕尾服,还有窄脚裤,而另外一个人,衣服的边沿上有着精致的刺绣,显然不是一个普通商人能穿的。 在那两个人的旁边,一位侍者端着精致的托盘在等待,还有一位身穿燕尾服的男子,在拉着低音大提琴,让周围沉浸在一种音乐缭绕的氛围里,与一楼的嘈杂喧嚣,彻底地隔绝开来。 江菱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到康熙身边,唤了一声皇上。 康熙嗯了一声,亦抬头望了那些人一眼,问道:“怎么了?” 江菱朝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才低声道:“皇上手底下,可有精通外语的人?我看着他们的衣裳服色,不像是普通商人能穿的。”起码是个贵族,或者骑士,她停顿了一下,又续道:“还有那种奇怪的小花纹,像是——家族的族徽。” 不能暴露自己懂英文的事实,那就只能从其他地方,隐晦地提醒他。 康熙亦朝上面望了一眼,微微点头道:“朕知道了。” 江菱闭了闭眼睛。 她只能说到这里了,否则自己肯定会露馅的。 希望康熙手底下的人,能查清这几个家伙的来历,尤其是他们口里的“partofthrnland”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英文里的情报和消息,可都是同一个单词。 江菱想到这里,便轻轻碰了碰康熙的手背,道:“我想去那里看看。” 她指了指那个简陋的机械钟。 康熙应允了。 江菱又朝上面望了一眼,走到那个稍嫌简陋的机械种旁边,围着它慢慢地转。这个年代还没有什么机械设备,因此这个东西,不但在东方是个新奇的物件儿,就算在西方,也是个相当罕见的东西。虽然不知道真正意义上的钟表,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时间多半已经不远了。 她听见周围的商人们议论道: “这物件儿倒是奇特,比更漏好些,但是却太贵了。” “你说他们折腾出这些新奇玩意儿来,是做什么呢?” “不知道,可能是他们太闲了,闲得发慌。” “我听说他们还弄来了一批银器,说是用餐的餐具,但稀奇古怪的,跟咱们惯用不是一回事儿。老哥您说,是不是南边儿惯用的东西呀。” “拉倒吧你,我在南边儿呆了二十来年,就没见过谁用叉子吃饭的。” “要不咱还是弄些新奇的东西回去?” …… 钟摆滴答滴答地摆动着,表针慢悠悠地走过了一个刻度。 江菱盯着它看了很久,又看了看上面那两位仍在高谈阔论的西洋人,忽然想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在他们的协议细节敲定之前,最应该引进境内的不是钟表,而是他们现在所通用的教材。 但问题是,如果连那些最简单的细节都没有敲定,应该如何引进他们的教材? 教会大学么? 江菱盯着他们看了片刻,又低下头来,望着滴滴答答的表针发呆。周围围拢过来的商人们已经散去了不少,大概不过是看个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便全都散去了。江菱揉了揉酸痛的脚踝,走到康熙身边,轻声道:“我已看过了,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 康熙笑了笑,又道:“那便回去罢。” 第90章 江菱最后抬头望了二楼一眼。 仍旧是两个高谈阔论的男人,各自穿着剪裁得体的燕尾服和带着刺绣的礼服,侍者端正地站在旁边,等待着他们的吩咐。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人在拉着大提琴,低缓的琴音流淌在商行里,隔绝楼下嘈杂的背景音,自然而然地,也将他们谈话的声音,与一楼的客人隔绝开来。 他们仍旧在端着高脚杯,相互致意,带着优雅且得体的笑容。 江菱可以看到他们微微翕动的嘴唇,但是却无法从嘴唇的动作里,读出他们在说什么。毕竟不是母语,隔了一层,总会有些陌生。她回过头,又望了康熙一眼,眼神里隐隐有些担忧。 康熙没有留意到她的动作,他现在仍在皱眉沉思。 江菱暗暗叹了口气,两步上前,跟在了康熙身后,朝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走去。暮色已经很沉,街道上的货郎和商贩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他们两个两手空空地走在街道上,便显得有些扎眼。 但没有人前来骚扰。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地干着自己的事情。 江菱陪着康熙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趣。南边儿的人,好像真的不太在意别人在干什么。 康熙停住脚步,忽然回头望她,低声道:“要不要绕个弯儿再回去?” 难得有这样清静的闲暇,陪着她四处走走也好。刚刚在出门的时候,他便已经吩咐了侍卫暗中跟随,因此不大担心自己的安危。反倒是刚刚在商行的时候,想到了一些麻烦的事儿。 现在他想到外面去走一走,理清自己的思路。 江菱想了想,答道:“一切随皇……的心意罢。” 这里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是人,要是别人听到,那是会引发混乱的。 江菱抬头打量了一下康熙,他的神情仍旧有些淡漠,眉头亦是微微皱着的,像是碰到了什么难题,需要在外面走走转转,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些。她想了想,又续道:“那……四处走一走?” 康熙低头望了她一眼,淡淡地笑了开来:“甚好。” 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腕,不顾江菱稍有些惊愕的眼神,带着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一处稍微宽敞的街道旁边,才放慢了脚步。江菱抬头望着康熙的侧脸,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刚要开口,忽然他又带着她,朝街道的更深处走去。 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手心有些烫,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刚刚走得太急。 江菱收回目光,低着头,三两步跟了上去。 康熙回头望了她一眼,眼里再次现出了淡淡的笑意。他低声道:“小心。”便侧身替她挡住了一个壮汉。江菱愣了愣,心里有些慌,不知不觉便往康熙那边靠近了一点。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有意无意地将她圈护在怀里,叮嘱道:“留神。” 江菱朝身后望了望,熙熙攘攘的都是人.流,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少爷。 “唔……” 康熙听到她的新称呼,先是一怔,随后附在她耳旁,低低笑道:“少爷?” 江菱稍稍有些惊愕。不喊少爷,难道喊老爷么?康熙他的排行是几来着? “好吧。”康熙低头望着她,揶揄地笑道,“既然喊了少爷那便得认。今儿天色好,爷索性便带着少奶奶去逛逛广州城,瞧瞧这地儿的景色,与北京有什么不一样。走。” 话音刚落,他便带着她在如织的行人里穿梭,时不时回头笑望她一眼,眼里满是揶揄之色。江菱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他,周围的景致在眼前飞快掠过,沉沉的暮色,昏黄的灯光,大户人家屋檐下一盏一盏的灯笼,挑着担子的小商贩,景致如梭,教她目不暇接。 刚刚那一声少奶奶,江菱足足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表情又有些窘。 康熙显然留意到了她的脸色,又一次沉沉地笑出声来,道:“走罢。”便又拣了一条繁华的巷子钻进去。这个家伙走得极快,偏偏又紧紧攥着她,她必须步步紧跟着他,才不至于走丢。 等穿过了两条小巷子,他的脚步才放慢了下来,但仍旧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甩脱了后边儿的两个小尾巴。”他笑道,将江菱揽在怀里,指尖抹去她鼻尖上的一滴汗,“可累着了么?歇一歇,待会儿能走得慢些。” 江菱靠在他怀里微微喘.息,有些惊讶道:“甩掉了两个小尾巴?” 她朝后面望了一眼,仍旧是如织的行人,摩肩接踵,一眼望不到尽头。 “朕原本带着四个侍卫在身边。”他笑着解释道,“但走到一半,后面又多了两个人。” 江菱惊讶地踮起脚尖,视线越过康熙的肩膀,朝他的身后望去。在那些摩肩接踵的行人们中间,果然看到了两三个熟悉的面孔。但因为是暗中保护的缘故,穿的都是便装。但其他的人,便看不出有什么端倪了。 她靠在康熙怀里歇了一会儿,又抬眼望着他,问道:“少爷预备去哪儿?” 康熙揽着她的肩膀,等她的呼吸渐渐喘匀了,才笑道:“随意走走,只当是寻常人家带着夫人出来玩儿。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江菱摇了摇头。她对广州不熟。对三百年前的广州,则更是一无所知。 康熙等了片刻,没有等到答案,便笑道:“好吧,那朕带你去一个地方。”随后便带着江菱穿过层层小巷,来到一座古朴的小屋子前。江菱尚有些惊讶,康熙已经带着她退到一遍,朝后面的一个侍卫微微颔首,示意他到前面来。 侍卫会意,走上前去叩了叩门,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来取前天定下的东西。”侍卫沉声道。那副一本正经的表情,要不是因为康熙就在旁边,江菱几乎要以为,真的是那位侍卫前天来这里定了东西,约好今天来取的。 木屋里面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自己拿。” 康熙朝那位侍卫点点头,江菱便看到那位高高大大,看起来有些粗犷的侍卫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进去,噔噔噔上了阁楼,又捧着一个小小的匣子走了出来。等走近了才发现,那里面居然是一对珍珠耳坠,在昏沉的夜色里,泛着一丝淡蓝的色泽。 “前儿朕听说,进贡的南珠里出了两颗极罕见的淡蓝色,想着恰好衬你,便让人直接送到广州,做成了一对耳坠。唔,别瞧,朕在里头藏了惊喜,现在还不想让你知道。过来。” 江菱收回目光,站在康熙跟前,眼神又开始四下乱瞟。 淡蓝色珍珠到底有多罕见,江菱是知道的,恐怕几百年都出不了一对。而且康熙还说,他在里面藏了惊喜。惊喜?!……她望了一眼躺在绸缎上的那对耳坠,决定当作没看到。 虽然不知道康熙所谓的惊喜到底是什么,但按照以往的经验看,多半是惊大于喜。 康熙仔细扳过江菱的肩膀,打量了她的耳垂片刻,便欲亲手摘下她的耳坠。她吓了一跳,拦住他的手,轻声道:“皇……少爷?!”这家伙该不会让她现在就戴上罢? 康熙朝那位侍卫点点头,侍卫会意,便将珍珠耳坠连同丝绸一起,交到了江菱手里。 “这是赠予你的。”康熙轻抚着她的耳垂,在她耳旁低低地说道,“戴上给朕瞧瞧,可好?” ……哦、哦。 江菱低头打量了一下那对耳坠,淡蓝色的圆润珍珠,精美的做工,细细的纹路,还有在首尾镶嵌着的细碎宝石,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是一件极稀罕的事物。她又仔细打量了片刻,除了在珍珠的表面上,看到了一些细细的花纹之外,便再没有什么怪异之处了。 但不知道康熙所谓的惊喜,指的是什么? 江菱想了想,还是当着康熙的面,将自己的耳坠摘下来,换上了那一对珍珠耳坠。 康熙仔细打量了片刻,看见江菱仍旧是一副懵懂的样子,不由低低地笑出声来,凑近她的耳旁,低声地、一字一字地道:“美人如珠。” 江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天然的珍珠有一种些微的冰凉,沁透在指尖,相当的舒服。她抬眼望了一下康熙,踮起脚尖,亦附在康熙耳旁,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多谢皇上。” 这里人多嘈杂,要靠得很近,才能保证声音唯有他们能听到。 康熙顺势揽住江菱的腰,拢了拢她耳旁的碎发,亦压低了声音道:“免礼。” 一霎间的静谧。 江菱稍稍离开了一些,朝周围望了一眼,巷子里仍旧是如织的行人,摩肩接踵,没有人留意到他们的异状。那几个侍卫已经走远了,装成路人在采买,没有朝这边看。 康熙攥住她的手腕,笑道:“回去罢。” 江菱轻轻应了声,和康熙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往回走。 “方才朕想明白了。”康熙忽然开口道,“不管那几个人是来这里干什么的,只要将他们留在广州城里,便翻不出什么大风浪。他们的货物可以散到福建、江南,甚至可以散到更远一些地方,但他们自己,除了广州城之外,哪儿都不能去。如果想要通商,可以让自己的侍卫或者仆人去。” 江菱惊讶道:“这是为了……” “在最初的几年,总归要小心一些。”康熙有些感慨道,“刚好你提醒了朕,世间最难的莫过于语言不通。朕会多派几个人,学着他们说话,还有他们国家里的规矩,再有就是一些别国的礼仪。既然要通商,礼尚往来才是最恰当的,朕还得派几个人去见见他们的皇帝。唔,国王。” 康熙弄不清西方那些王室和教皇的区别,只能随意地称之。 江菱停住脚步,惊讶道:“少爷要派人过去?” 康熙缓缓地点了点头。 江菱惊呆了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半晌之后,才低声道:“真好。” 如果真的能如他所说的一样,对那些西洋和南洋的来客,一是戒备,二是试探,然后在这种戒备和试探里,慢慢学会许多东西,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回想起今天下午听到的,那些有关商谈细节的分歧,又暗自偷笑了一会儿。 在必要的时候,她一定会用力推上一把的。 等、等等。 刚刚他说…… 朕?! 第91章 江菱看了看四周,仍旧是行人如织,车水马龙,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言辞。 康熙见到她的表情,不禁笑问道:“怎么了?” 沉沉暮色里,那两颗淡蓝色的珍珠透着些微的光泽,表面上镂刻着繁复秀美的纹路,显然是经过了匠人的巧手微雕。康熙目光落在了那两颗珠子上,不知为何,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虽然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江菱才能注意到那两颗珠子上的微雕。 但现在他的心情仍旧很好。真的,很好。 江菱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踮起脚尖,伏在康熙耳旁说道:“刚刚皇上自称了‘朕’。” 一句话没说完,康熙忽然又攥住了她的手腕,目光落在那两颗淡蓝色的珍珠上。她的肤色很好,如同羊脂玉一般洁白细腻,衬着那两枚圆润通透的珠子,真真是恰到好处。康熙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要轻抚她的耳垂,但刚刚举到一半,便又放下来了。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着周围如织的行人,道:“我们回府。” 这里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 江菱又朝四周望了一眼,有些紧张地唤道:“少爷。” 这个家伙真是越来越变本加厉了,非但攥着她的手,而且挣了几次都挣不脱。她用另一只手扯扯他,示意周围还有别人。康熙朝四周打量了一会儿,便又笑道:“朕听闻南边儿的人一贯冷淡,不喜欢打探别人的事情,即便是看到了,也会熟视无睹。果不其然。” 比如现在,他攥着她的手走在街上,没有任何人会在意。 顶多只有两个闲得发慌的,会朝他们笑笑,跟同伴挤挤眼睛而已。 至于江菱刚刚担心的事情么…… 康熙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温言道:“无妨。” 什、什么无妨啊。 江菱不安地朝四周望了望,行人们仍旧来来往往,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偶尔还能听到墙内女子的脆笑声,娇娇软软的粤语比吴语还要绵柔。她看看康熙,又看看自己的手,忽然想起来,他们刚刚说的是北京话,在这里,好像有点儿语言不通啊。 广府一带流行粤语,那个朕字,街上倒有大半的人,是听不懂的。 所以、所以刚才她…… 完全是杞人忧天。 江菱抚着胸口,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今天傍晚在商行里碰到的,多半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刚刚在那间小木屋里的人,同样是说北京话的,她便没有想到这一茬。现在听到绵绵软软的粤语,再看到那些来来往往、但却从来不会斜眼打量他们的行人,便赫然明悟了。 她乖乖地跟在康熙身边,被他攥着手,慢慢走回到了住处。 时间已经不早了,康熙唤来两个侍女,让她们陪着江菱回屋歇息,自己则到前面去处理事情。刚刚跟江菱出去了一趟,颇有不少发现,他得在明天之间,将那些发现好好地理一理,再将明日要做的事情提前做些准备。 尤其是这两天,手底下的官员和西洋、南洋的客商们,都寸步不让的,实在很让人焦虑。 康熙在外面处理了一会儿政事,又叫了几个近身的侍臣进来,同他们商议了一下,那些西洋人应该如何管理的问题。江菱曾跟他提到过,南洋和西洋的商人,其实是不一样的,西洋的商人要狡猾得多,而南洋的商人,在很多时候,其实是作为西洋商人的傀儡而存在。江菱还说过,西洋的大不列颠国,单单凭借一个东印度公司,便控制了整个印度。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西洋和南洋的客商,就必须区别以对待。 康熙又跟近臣们商议了一会儿,让他们手底下那些懂西语的官吏,都去跟西洋人打打交道,尤其是江菱刚刚提到过的什么家徽,最好还是仔细地问个清楚。以及,官府里的西语学堂,可以试着对外面招收一些学生了。如果将来要开放江南一带的海禁,那么从广州到杭州再到扬州,这一大片的地方,都需要大量精通西洋语和南洋语的官吏。 一位官员有些不满:“为何不让夷人修习本朝的语言?” 康熙笑了笑,反问道:“假如他们私下里商议一些秘事,但我们却听不懂,岂非是失了先机?” 前几天康熙刚刚做过一个梦,在梦里他能听懂西洋语,甚至能听懂一些南洋语,但手底下的官员们却甚少有能听懂的。偶尔有几个能听懂西洋语的官员,其实也并不精通。于是在那场梦里,康熙眼睁睁地看着三四个西洋人当着自己的面,用西洋语商谈着,该如何从广州城撕掉一块肉,可他手底下的那些官员们,因为听不懂西洋语,便任由一艘藏满士兵的船,驶进了维多利亚港。 康熙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他到广州的第一个晚上,所做的一个噩梦。 他没有跟任何人提到过这个噩梦,但是在暗地里,却开始搜罗精通西洋语的先生,预备先培养出一批能用的官员再说。未雨绸缪四字,身为一个皇帝,是必须牢牢记在心里的。 刚才让江菱陪着自己出去,同样是打着未雨绸缪的主意。这里的官员,并未得到他全部的信任。 那位面带不满之色的官员表情一僵,垂首道:“是臣疏忽了。” 于是事情便敲定下来,一面跟西洋和南洋的商人分开谈判,一面开设西洋语和南洋语的学堂,从每年的童生里挑拣出一些有天分的,专门修习这些语言,以备将来之用。康熙又同他们敲定了一些细节,便让他们各自回去了,自己亦回到里面的院子里歇息。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屋里依然点着一盏昏黄的灯。 他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刚刚还有些烦躁的心绪,慢慢地变得平静了。 康熙推开房门,目光很快落在了江菱身上。她仍旧和往常一样,侧身坐在案几旁边,手里捧着一本书,一页页地翻阅着。案上的一盏灯已经快要燃尽了,昏蒙蒙的烛光照出了漂亮的剪影。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一对珍珠耳坠上,圆润莹泽,在昏黄的光芒里泛着微蓝的色泽,如大海里的两滴水。 他走进屋子里,反手阖上了房门,发出吱呀的一声闷响。 江菱似乎被惊醒了,起身行礼道:“皇上。” 康熙上前两步,将她轻轻揽在怀里,温声问道:“怎么还不歇息?” 江菱抬起头来看着他,眼里莹莹的,目光亦开始四下乱飘:“今儿不累。” 康熙闷闷地唔了一声,将她揽在怀里,低笑道:“今儿不累?嗯?” 他的指尖轻抚过江菱的耳垂,落在一颗微凉的珍珠上。圆润的珠面上泛着微蓝色的光泽,细微的纹路如同流水一般,在珠面上流泻而下。她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纹路,或者说,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她细看这些纹路。 真想知道,等到她自己发现的那一天,又会是怎样一副惊讶的表情。 想到这里,康熙便稍稍移开了手,将她拦腰抱起来,笑道:“既然今儿不累,那便陪朕说说话罢。”随后两步走到床榻边上,将江菱轻轻放了下来。江菱偏头望着他,在他怀里晃着两只小脚丫子,笑吟吟问道:“皇上想同我说什么?” 微光朦胧,美人如旧。 他捏捏她的鼻尖,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除去鞋袜外衣,一同躺在床榻上,江菱靠在他的臂弯里,翻来覆去地玩着他的手指头。他也不阻拦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将今天在外面商议过的事情,跟江菱略微提了提。 不知道为什么,外面的那些官员,在西洋的问题上,总不如江菱博闻强识。 江菱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康熙低头看着她,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自己的胸膛上,一颗圆润通透的珠子靠在他的手指边,在微光里泛着莹莹的色泽。他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江菱闭上眼睛,靠在他的怀里,隐晦地提点了一两句话。 有些事情她不能说得太明白,否则反倒会让她自己陷于危险的境地。但康熙是个人精儿,虽然江菱说得隐晦,但却能从这些隐晦的字句里,推断出一些要命的东西来。两人陆陆续续地谈了小半个时辰,康熙忽然喟叹一声,附在她的耳旁,低低地说道:“得卿如此。” 得卿如此,此生不枉然。 他隐去了后半句话,轻轻吻着她的眼睛,那一颗微凉的珠子被他反复摩挲着,隐隐有些发烫了。珠面上细小的纹路在他的手指上滚过,唯有视力极好极好的人,才能注意到上面雕了什么。 康熙俯身吻了吻那枚淡蓝色的珠子,低声问道:“今晚还好么?” 一个微烫的吻,落在了她的颈间。 “还——还好。” 江菱完全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虽然已经有过许多次,但仍旧有些紧张。康熙安抚地拍拍她的背,一粒粒地解开她的盘扣,随后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心口上。 她整个人都颤了一下,一种微微的麻意从心口处蔓延开来,直漫溢到了全身。 “这里。”他的手指按在她的腰腹间,那里有几道虽浅却极为狰狞的疤痕,“朕记得上回你伤得极重,不过还好,都缓过来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残余的庆幸,又隐隐地有些后怕。 据太医说,如果不是江菱的身子底儿好,怕是连三日都挺不过来。 江菱轻轻喊了声皇上,不知怎么的,心里隐隐又有些愧疚。他笑了笑,指尖逐一地轻抚过那些伤痕,浅浅淡淡的,与周围的肤色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然后轻柔地吻了一下。 她闭上眼睛,心里有些不知来由的滋味,渐渐地漫溢了开来。 一室的烛影朦胧。 今天晚上不知为何,他忽然变得有些疯狂,缠了她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一回,江菱整个人都被他弄得没了力气,靠在他的臂弯里微微喘息着,才听到他在她耳旁道:“要再是不成,朕总该怀疑怀疑自己了。” 微烫的指尖轻抚过她的耳垂,落在那枚微凉的珠子上。 朦朦胧胧的,江菱有些惊讶,他这是在说什么呢? 等到第二天早上,江菱难得地醒了个大早,却没有睁眼,听见一个侍女畏畏葸葸地走进来,带着点儿哭腔道:“皇、皇上,李、李公公让奴婢进来送这东西,说、说是给……” 她感觉到有人轻轻蒙住了自己的耳朵,随即低声斥责道:“朕已说过了,用不着这个,让他们往后不用再送过来了。现在用不着,从今往后也用不着。” 声音里带着几分隐隐的愠怒,似乎是见到了什么让他生气的东西。 江菱惊讶了片刻,但是却没有睁开眼睛,仍旧靠在他的臂弯里,装作在沉睡。 片刻后那位侍女离开了,康熙这才抽出了自己的手臂,替她放下帐子,起身到外面去更衣。等到他离开之后,江菱才坐起来,按了按身下微凉的竹席,暗想,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侍女们进屋服侍她梳洗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回,才有一位侍女嗫嚅道: “是避子汤。” 第92章 江菱愕然,又听见那位侍女道: “本来皇上巡行江南,按照道理,小主是不应该有孕的。孕期上路有着诸多不便,要是在孕期回程,那便是在为难人了;可要是在江南生产的话,皇上又要改变自己的行程。内务府的公公们劝了好多回,皇上都不愿让小主用避子汤,只说如果小主有孕,便留在此地生产,回程延后数月,这……小主,您还是劝劝皇上吧,要是皇上真的巡行江南十个月,这可怎生是好。” 江菱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沉默了许久。 当初梁大总管说康熙任性胡来,她还有些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康熙在某些时候,确实是挺任性胡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的月事好像一直都很准,并没有什么怀孕的征兆。 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受过伤,又或者是那些植物激素,改变了自己的体质么? 不会吧……太医们可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的身体很好啊。 江菱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刚看了片刻,便又听见那位侍女道:“皇上前日还去问过太医,小主的身子可好。甚至将南粤的那些偏僻地方都找了一遍,让最好的医者来给小主瞧身子。噢,就是前天的事情,不过前天小主刚到广州,因为身子乏重,歇了会儿午觉,便没有见到那些医者。” 江菱默默地想,那是因为大前天晚上,她刚刚给康熙创造了一个梦境,累着了。 侍女一面给她梳头,一面续道:“今儿一早皇上便找到李公公,让他们别过来给小主添堵,那避子汤啊趁早倒到外边儿去,连一丁点儿都不能让小主瞧见。刚刚梁大总管还过来问了问,说要是小主因为这事儿堵心了,万岁爷非得龙颜大怒不可。这——小主您瞧,我也就平日碎个嘴,您别跟公公们说。”言罢轻轻掩了一下嘴,似乎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江菱笑了笑,道:“别怕,我不说。” 侍女彻底地松了一口气,似是因为江菱给了保证,话匣子再一次被打开了:“小主的性子真好,难怪皇上万般宠着,连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呢。要我说呀,小主这样的性子,不得宠那才是怪事。小主您瞧,这枚玉簪可漂亮么?” 她拿着一枚簪子,在江菱头上比了比。 江菱笑笑,道:“随意罢。” 侍女哎了一声,又替江菱理了理发髻,随即笑吟吟地问道:“小主今日想吃些什么?” 江菱又笑了笑,道:“随意罢。”这里的气候炎热,连带着胃口都清减了不少。虽然南粤之地多美食,但江菱这些日子心里想着事情,总有些食不甘味。 侍女轻轻哎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跑了。 江菱轻轻吁了一口气,靠在床柱上,轻轻抚着枕头底下的那面菱花镜,发了会儿呆。 要不要再到末世去看看。她这个身体,好像有点儿过分奋亢了啊。 正准备取出那面菱花镜,忽然外面响起了一大片的嘈杂声,似乎是起了什么冲突。江菱将镜子放回去,走到门口,唤过一个小厮,问他们外面是怎么回事儿。小厮去了一趟,回来答道:“小主,是前儿刚来广州的那一批西洋人,还有北边儿到这里进货的商人,两两起了冲突,不碍事的。” 江菱轻轻噢了一声,回到屋里,慢慢地翻着她的书卷。 时间一点点慢慢地过去,很快便到了午后。 江菱瞥了一眼更漏,等刻线漫过午时二刻半,两根手指轻轻一弹,又有一缕淡淡的花香从指尖蔓延开来,如同轻盈的薄雾,穿过门缝和窗台,慢慢地散逸在院子里。广州城有一个好处,就是一年四季都会有花香,尤其是街道上的那些凤凰木,直到现在六月末、七月初的时节,也仍旧花开不败。淡淡的香气一点点充满了整座府邸,与外面的花香融在一处,分不清楚了。 在这个沉寂且炎热的午后,所有人都做了一场梦。 熙熙攘攘的街道,高大的凤凰木,一树一树的凤凰花。 江菱坐在凤凰花里,望着下面如织的行人,目光搜寻着自己的目标。找到了,刚刚还在外面打架的那两拨人,仍旧站在巷子里对骂。即便这是一场梦,也还是不依不饶的。 三四个官员走出官邸,朝外面望了望,又很快地缩了回去。江菱的目光追随着他们,进到那间官邸里,里面坐着二十来个人,基本都是朝中大员,或者封疆大吏,最上面坐着康熙皇帝,一身的龙袍朝珠,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小的白玉印,表情有些淡漠。 底下的官员们各执一词,就着昨日的商谈细节,在康熙跟前吵了起来。 那三四个官员走到康熙身边,其中一人低声说了两句话,康熙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但又很快地舒展开来,淡淡地说道:“依律处置。即便朕在这里,也不能越俎代庖。让他们自个儿办。” 那位官员的表情有些为难,又附在康熙的耳旁,说了两句话。 康熙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将那枚小小的白玉印搁在案上,起身道:“朕乏了,午后你们自个儿议一议,等议出了结果,再给朕写个条陈。梁九功,摆驾。” 原本缩在角落里的梁大总管一下子来了精神,忙不迭引着康熙离去。 江菱愣了愣,拨开一簇凤凰花,朝下面望去。这里是她一手创造的梦境,她可以看清任何细节。康熙跟着梁九功穿过长廊,朝后边儿的院子走去。看那架势,分明就是午后的例行探视。 江菱闭上眼睛,霎时间从外面的凤凰花木上,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这回她没有进屋,而是在梦境里创造了一个秋千,一下一下慢悠悠地荡。 午后的阳光从枝桠间洒落,照出一地斑驳的树影。那两颗淡蓝色的珠子,在阳光底下泛着微微的色泽,如水滴一般颤巍巍地。她仍旧闭着眼睛,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秋千慢慢地停了下来。 康熙从身后环抱住她的腰,随后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耳垂上。 “皇上……” “免礼。” 细细碎碎的吻从耳垂一路往下,直到她的颈间才停了下来。她睁开眼睛,回过身望着康熙,抬手轻轻拭去了他额头上的汗滴。这里的日光太过强烈了,即便是在梦里,也仍旧出了一身的汗。 他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低笑道:“昨晚睡得可好?” 早上起身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躺在自己怀里的,显然是昨晚被累坏了。 江菱别过头去,嘟哝道:“可以不说这个么。” 康熙莞尔一笑,道:“好。”总归是女儿家面皮薄。 江菱在他怀里呆了一会儿,忽然闷闷地问道:“皇上今日心情不好么?” 康熙轻轻唔了一声,低下头来看她,又笑道:“你缘何会有此问?” “你连眉头都皱起来了。”她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按了按康熙的眉际。些微的凉意透过她的指尖,传递到康熙的身体里,将全身的酷热都消退了一大半。康熙握住她的手,笑道:“总归是教你瞧出来了。呵,那些家伙总是在扯皮,费了三四日的工夫,都没有商量出个结果来。” 准确地说,是自打他从扬州启程,直到来到广州,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拿出结果。 康熙想到外面那些官员,隐隐地又有些头疼。西洋南洋之事本就生僻,朝中官员也知之甚少,虽然江菱稍微知道得多一些,但那些细节之间的扯皮,却是她无能为力的。康熙抱着她,忽然沉闷地笑了一下,有些感慨道:“早知道如此,朕当年开海禁的时候,就应该将他们查个清清楚楚,否则也不会像今日这样被动。噢,昨儿你跟朕提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那几个人果然不简单。” 准确地说,是昨天晚上他派了两个懂洋文的人出去,今天一早便过来回话了。 那几个西洋人,是受雇于某某公司的,要来这里探一探路。 江菱听到那个某某公司,心里忽然咯噔一声,又抬眼望着康熙,听见他继续道:“……因此这事儿就变得复杂了。朕预备派两个人跟着他们回国,不管怎样,都要先递一份儿国书,再商谈其他。刚好前两天瑷珲那边回了消息,说是沙俄的执政公主无力掌控远东局势,两位沙皇年纪又小,便想跟朕做一笔生意。这笔生意,据说是跟大不列颠国相关的。” 康熙说到这里,忽然又笑道:“没想到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江菱举袖替他擦了擦汗,用自己的小团扇给他扇风,轻声道:“他们本来都是一个地方的呀。” 沙俄的首都严重偏东,又是数百年前从欧洲过来的,现在他们将重心重新转移到欧洲,其实是一件好事。起码对于瑷珲来说是好事。 康熙低低唔了一声,道:“你说得有理。” 前些天翰林院里的那些老学究们,用了连篇累牍考据出来,沙俄和西洋的那些国家之间的距离,比北京到广州还要近。康熙听到的时候愣了一下,再去细看那份万国堪舆图,心里越发地明晰了。 假如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地方的,那么拉一个打一个,借助一个对另外一个施加压力,就变得很顺理成章了。沙俄在北境的压力,其实还是蛮大的。 所以…… “到底应该如何去做,朕还没想好。”康熙续道,“但总归不像前两年那样,懵懵懂懂,一无所知了。你前儿跟朕说的,派些人到西洋去看看,耳闻总不如目见,朕深以为然。等过了今年,朕便挑些信得过的人,一半从蒙古入境,去看看沙皇的宫殿,顺带拜见他们的执政公主;另外一半,便跟着那些西洋人到海外去看一看,能不能同第一拨人见面罢。” 康熙低下头,指尖拂过一颗圆润的珍珠,缓缓说道:“要是能见面,那事情便有意思了。” 江菱按住他的手,轻声问道:“那皇上是预备要回京了么?” 康熙摇了摇头,道:“不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妥当。那些家伙总是在相互扯皮——好了,你歇着罢,朕到前边儿去看看,他们写出条陈了没有。”随后轻轻放开了她,转身离去了。 江菱攥住秋千的绳索,认真地在思考,要不要继续再推一把呢? 第93章 直到康熙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江菱才蓦然回过了神。 她闭上眼睛,连人带着秋千一起消失,重新回到了那株凤凰花木上。身前仍旧是一簇一簇的凤凰花,淡淡的香气萦绕在梦境里,分不清到底是虚幻还是现实。下面的那些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唯独余下一地的狼籍。 刚刚在创造梦境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方圆一百米的人都给带了进来。 江菱想了想,两指又是轻轻地一弹,霎时间便有两个行人消失在了街道上。其他人像是没看见一样,继续自己的事情。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在现实世界里,本来还在阖眼小憩的人揉揉眼睛,以为自己是太困了眼花,又继续自己的工作。 现实世界里的行人一个接一个地醒过来,梦境里的人也一个个地消失。 等到梦境里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再无一人,江菱才听见官邸里传来清晰的争吵声: “我问过那些南来北往的客商,他们都对西洋的那些洋玩意儿,没、有、半、点、兴、趣!前儿还有个客商要买钟,结果轻轻一磕,便将那钟给磕坏了,这不是在讹人呢么。各位都是主政一地的父母官,你们说说,那些个劳民伤财的洋玩意儿,引进来做些什么呢?照我说,关税应该再加三十倍,落地收一次,运往各省时收一次,买卖时再收一次,才不枉费他们卖出了那样高的价钱。” “赵大人言之差矣,这些赋税,最终还是要加到商货上的。” “你、你又不是那些西洋人,你怎么会知道?” “我在广州城住了三年,也跟他们打过三年的交道,我怎会不知?” “顾大人这可就不对了啊。咱们让明中堂来评评理,中堂您说,这关税到底是该不该收。咱再议议这买卖的东西。照我说,他们卖的那些物件儿,都是些奇技淫巧!没一样儿管用的。要是想卖啊,还不如从南洋多进些稻米来呢。只不过这样一来,江南那些大粮商们便要不乐意了罢。我听说北边儿还有些省份在闹灾,不妨给他们多送些粮食?您是这个意思么?我今儿还就告诉你了,除非是六月下飞雪,否则这事儿没完。” “我……不是你这……” 江菱坐在树上听了片刻,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六月飞雪? 现在倒还是六月的末尾,但是飞雪?……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一缕浅淡的雾气萦绕着,围成了几个简单的环,还在冒着丝丝的寒气。自从得到这种奇异的能力之后,她还未曾大规模地使用过呢。只是不知道,如果在这广州城里,大规模地制造一场六月飞雪,会导致什么后果? 那些西洋人,可都是信上帝的。 江菱低头看了看那些官员,又轻轻叩了叩树枝,那些人便都各自拂袖而去,走出门的一霎那,便消失在了空气里,在现实世界中醒了过来。等到他们全部都消失了,江菱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亦在屋子里醒了过来, 外面仍旧是强烈的阳光,盛夏酷暑挥之不去。 江菱靠在椅背上,望着指尖上缠绕的缕缕白雾,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她确实很想,制造一场六月飞雪。 江菱打量了一下外面的阳光,仍旧强烈且刺眼,有着南国特有的酷热。刚刚还在打瞌睡的侍女们都直起身来,有些在摇着扇子,有些在用冷水捂着自己的面颊纳凉。她推开房门出去,跟周围的侍女们说道:“我去一趟茅厕,你们不用跟来了。”便独个儿离去了。 茅厕里虽然比较难闻,但安全系数却是一等一的。 江菱闭上眼睛,指尖上缭绕着一缕白莹莹的雾气,以她的指尖为圆心,一圈圈地扩散开去,刹那间凝成一粒粒细小的冰霜。冰霜如同雪花一般飞舞,不过片刻,便被融成了雨水。 这里的阳光太过强烈,即便想制造一场六月飞雪,难度也是相当大的。 江菱抬头望了望天空,计算了雨雪融化的速度,随即又闭上眼睛,掀起了一场更加狂烈的风暴。冰粒裹挟着狂风,在反重力的作用下,渐渐被托到了最高空,凝成了一层厚厚的云。慢慢地,阳光不再那样强烈,连带着周围的温度也降了下来,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透雨。 她仰头望着天空,又默默计算了一下雨雪融化的速度,掀起了第三场风暴。 第三场风暴比前面两场都要剧烈得多,绿叶打着旋儿落下,一簇一簇的凤凰花被卷到半空中,又慢慢悠悠地飘落下来,变成了一场缤纷的花雨。外面的雨点更大了,中间甚至夹杂着一些小冰粒,不像是在下雪,反倒像是在下冰雹。 江菱抚着胸口,略略喘了口气。连续三次调用异能,她的消耗实在是太大了。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大雨,还能听到侍女们的惊叫声。薄薄的夏衫在雨水里打得湿透了,偶尔有一些小冰粒砸在身上,有点儿疼。江菱闭上眼睛,将全身的异能都抽调出来,制造了第四起也是最大的一起风暴。 薄薄的白色冰霜如同沙尘暴一般,以她为圆心一层层地荡开。 厚厚的云层阻挡了阳光,刚才的那一场冰雹雨,又将温度直接降到了冬日。第四场风暴比前面三次都要猛烈,寒风裹挟着雪花,在大街小巷之中呼啸而过,霎时间席卷了整座广州城。 方圆二十里之内,尽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江菱慢慢地睁开眼睛,面色苍白如纸,看不到半点血色。 她走出茅厕,靠在一棵榕树下微微地喘着气,不多时肩膀上便落满了雪花。侍女们似乎被这场雪给吓住了,院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江菱闭着眼睛,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一点点地恢复过来,慢慢地朝房间走去。 侍女们都在此起彼伏地尖叫,没有人留意到她的脸色。 江菱笑了笑,回到屋里,将自己紧紧裹在床单里,眼前直冒金星,显然是严重脱力之后的症状。 外面的雪景维持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在众人的眼里慢慢融成了雪水。天上那层厚厚的乌云,也一点点地散去了,炽烈的阳光再一次照临土地,将地面上的一切痕迹蒸干了。刚刚还在尖叫着的丫鬟、小厮、行人、骡马,都停住了脚步,一个个地往外探头探脑。 “方才那是怎么了?” “似乎是下雪了。” “六月飞雪么?” “真真儿是奇了……” 侍女们三三两两地议论了片刻,便各自回到屋里,预备等候江菱的吩咐。江菱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全身如同被巨石碾压过一样疼,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们到外面去看看。”江菱沙哑着声音道,“可有什么动静没有?” 侍女们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回来禀报道,街上的人都乱成了一锅粥,有感谢观音佛祖恩赐的,有跪在地上哀嚎自己有冤的,还有两位大人站在官邸前面,脸色铁青,不知在议论些什么。在她们回来的时候,还看到了两个高鼻子的西洋人,手里握着银质十字架,正在对着西方念念有词,但不知道是在吟唱诗文,还是在祈祷。 江菱笑了笑,挥了挥手道:“下去罢。”声音仍旧是有气无力的。 侍女们以为她要小憩,便阖上房门出去了。江菱闭上眼睛,指尖蔓延开一缕淡淡的香气,但比起今天下午的花香,却淡了不止千倍。那一缕香气慢慢地散逸出去,飘到围墙的外面,正好撞上一个刚刚路过的行人。行人揉了揉眼睛,感到有些困顿,便到街上找了间茶楼坐着打瞌睡。 在行人的梦境里,江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外面的景象。 果然是一片慌乱。 她暗自笑了笑,将梦境击碎,又重新回到现实世界里,阖眼睡了片刻。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侍女们正在给她准备晚膳。江菱没有胃口,只简单地用了一些,便让她们将东西全都撤下去了。今天晚上康熙回来得比往日要早,而且看他的表情,仿佛是解决了一桩大事。 “事情居然办妥了。”康熙直到此时,仍有些不敢置信。 刚刚那场大雪一过,上午还在叫嚣着三十倍关税、禁止商船北上、每年只许三十个西洋人入境的那位官员,立刻就噤声了。堂里的官员们一个个都冻得直哆嗦,直言广州城这百年以来,从未下过这样大的雪,更别提现在还是夏末秋初,天气最为酷热的时候。雪停之后他们出门一看,外面除了自己人之外,还多了几个手握十字架念念有词的神父,昨天见到的那两个西洋人也在其中,全都是发白,大喊世界末日降临了。 “itwasgod'swarning.” “landcursedbygod.” 神父们反复吟诵着这两句话,脸色煞白,手里的银质十字架也在微微颤抖。 康熙从翻译们那里知道了这两句话的意思,轻轻地哂笑了一声,走上前去,欲与他们攀谈两句。但那些西洋人全都是战战兢兢的,在面对康熙的时候,亦多了几分敬意。 不是每个皇帝都能在神的惩罚面前,面不改色的。 有两个西洋人商议了片刻,临时决定,同意先前提出来的,那些苛刻的附加条件。 毕竟在这样一个存在着“god'swarning”的地方,还是小心谨慎一点为好。 天知道这些东方人,为什么不怕神罚呢。 于是这次的谈判异常顺利,总共只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便将那些有争议的细节全部都敲定了。有两个西洋的使臣打算立刻动身回国,将这一个消息提交给议会裁决。而那些南洋的使臣们,已经在计划着带人到江南,同那些富商们继续他们的交易了。 康熙将江菱揽在怀里,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同她略微提了提,随后又叹息道:“但不知道这一场六月飞雪,到底是吉兆还是警示。有几个官员口口声声地说,是南海上的妈祖降下飞雪,昭示他们不要胡来。朕已经传下话去,等回程路过泰山之时,再祭祀一次苍天。但愿……” 康熙稍稍停顿了片刻,才道: “但愿一切如朕所愿罢。” 第94章 江菱靠在康熙怀里,听他说起祭天的事儿,禁不住又笑了笑。 现在已经临近十月,再等到康熙启程回京,最少要等到七月中旬。广州城距离岭南,从这里一路回到杭州、扬州、金陵,再前往山东泰山,起码是九月或者十月的事情了。再加上祭祀的事儿又多又杂,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断断办不下来的。这样算起来,等回到京城,便应该入冬了。 但不知等到回京之后,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江菱想到这里,忽然又在康熙怀里翻了个身,抬头望着他的侧脸,轻声问道:“皇上已打定了主意么?回程的时候,要到泰山去祭天?” 康熙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道:“已决定了。” 江菱重新靠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儿。泰山在皇帝眼里有多重要,她是知道的。刚刚自己弄了一场六月飞雪,要是真到了泰山脚底下,不知道能不能过老天爷那一关呢。 康熙揽住她的腰,轻拍着她的肩膀,不觉有些感慨道:“今天这件事情,委实有些过于顺利了,连朕身边跟了二十多年的老臣,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想来应该是上天庇佑,让朕过了这一关。”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俯身轻吻她的额头,低低笑道,“自然,还有你的缘故。” 要不是当初江菱提点了一些事情,怕是不会像今天这样顺利。 江菱闭上眼睛,有些被动地承受着那个吻,良久之后,才低声问道:“难道皇上不疑心我干政么?” 这个问题已经存在她心里很久了,直到今天,才真正问了出来。 江菱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便抬头望着康熙,又轻轻问了一句:“皇上?” 康熙愣了很久,才轻轻点了点她的脑门,笑道:“你这小脑瓜子里都想着些什么呢。” “干不干政的,你说了不算,朕说了也不算。要等到那些大臣们上了折子弹劾,这才算。”康熙说到这里,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捏了捏她的鼻尖道,“你这是将皇玛嬷一块儿训了。” “我……”没有啊。 江菱呆愣愣地望着他,良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孝庄太后当年干预的政事,可不只是一件两件,而是把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都干了,否则以当年顺治六岁的年纪,康熙八岁的年纪,是断断稳不住局面的。那“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到底是哪儿来的呀,她记错了么? 康熙见到她的表情,禁不住又笑了笑,将她整个儿都抱在怀里,低声道:“菱儿行事知道分寸,那自然是没那么多规矩。等回了京朕再告诉你,到底那些能干预哪些不能干预。现在么……” 他一翻身将她压在了薄被里,手指摩挲着那颗珠子,低低说道:“先给朕生个孩子罢。” 紧接着便是一路轻轻浅浅的吻,弄得她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差点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直等到外面的帐子落下来,才猛然惊醒,刚刚康熙叫她什么?…… 又来了又来了,每回碰到这个称呼,都是康熙情绪逐渐外露的时候。 今天晚上肯定会很难熬的,呜。 情到酣时,他忽然低声问了她一句:“可喜欢么?” 她霎时间红了脸,别过头去,一句话都不说。耳旁再一次传来闷闷的低笑声,还有人在自语道:“那便是喜欢了。好极,要是你不喜,朕还得怀疑怀疑自个儿……” 江菱伸手捂住他的嘴,又惹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菱儿要是喜欢,那自然是无需害臊。”他一寸寸地抚过她的面容,望进她的眼睛里,仍旧是那种极浅淡的笑,带着点儿揶揄之意,还有一丝极自然的亲昵。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段时间康熙夜夜都有些疯,有点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味。虽然第二天他往往起得比她要早。 江菱混混沌沌地想着,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这个家伙同化的。 朦胧的影子斜斜照在帐子上,隐然有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气息。一时间她又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如同一叶小舟在随着风浪起伏,狂风骤雨一般地翻卷着,唯独余下一室的旖旎。 第二天早晨,江菱理所当然地,又睡到了日上三竿。 午后有个小太监过来告诉她,皇上刚刚降了旨,十五日之后启程回京,与江菱昨晚估计的时间丝毫不差。江菱面色平静地点点头,让他退下去了,自己则坐在屋子里,望着外面的凤凰花木发呆。 这些花儿被昨天的霜雪一打,倒是蔫了一大半。 江菱昨晚被折腾得狠了,再加上白天又连续制造了四起风暴,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一整天都是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倒是林黛玉的信终于送到了她手里,略略地翻了片刻,多半是在向她陈述婚后的生活,还有一两句提到了荣国府,但是笔墨寥寥无几。 林黛玉说,京里的那场风波,慢慢地平息了。 贾琏去金陵收拾祖产的举动,显然是起到了效果,现在京城里除了薛家日子过得有些紧,其余皆是一片平静之声。薛蟠倒是下狱了,但是薛家还有薛宝钗撑着,另外还有一个薛蝌,也是准备考科举的,虽然日子过得紧张,但却没有伤筋动骨。至于原先的王家,因为王大老爷被贬官,倒是消停了不少,但家族的底子还在,日子过得不是很艰难。 而且还因为王家被打击的缘故,王夫人这些日子收敛了不少。 江菱提笔给林黛玉回了一封信,但因为没有什么好写的,便零零碎碎地写了一些日常琐事,还提到了自己在广州的日子。康熙回程的时间虽然已经定了,但是她没敢提,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借此机会大做文章呢。京里的人,可个个都是人精啊。 又等到第三天,广州城里才起了一些流言蜚语,说是上天震怒,所以才降下了那场六月飞雪。 江菱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突兀,于是便又制造了两场小冰雹。比起六月飞雪,七月冰雹对于南粤来说,倒不是那么罕见,起码二三十年还可以碰到一回。不知不觉地,那场六月飞雪变成了一个传说,仅仅存在于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里,虽然津津乐道,但却没有造成什么恐慌。 南边儿的人,果然都不大在意这些细节。 等歇了三五日,事情全部都平稳下来,康熙那边的事情也都处理利索了,便开始打道回府。刚刚南巡的时候,康熙身边其实带了不少人,但是一路走下来,有些提前回京了,有些留在扬州和金陵,还有些被康熙留在广州城收尾,回去的人已不足半数。轻车简从,速度便快了不少。 到八月的时候,他们途径过杭州,她还被康熙带到了钱塘江的尽头,说是看海。 钱塘江的大潮一浪接着一浪,倒是引发了江菱不少关于前世的记忆。 在杭州停留了两三日之后,便又一路北上,回到了扬州和苏州。江菱按照林黛玉信里的话,给林黛玉在苏州的本家带去了一封信,还有北静王带去的一些话。苏州林家的人见到江菱,倒是欢喜了好一阵子,问了她许多关于林黛玉在京里的事情,江菱都一一地答了。 离开苏州之后,便一路北上直往山东。 江菱曾问过康熙,为何这一次不回金陵。 康熙答道:“当初之所以到金陵,是因为要拾掇那些盐商,现在既然已经收拾干净了,朕的人又留在苏州和扬州,金陵自然变得可有可无。况且——”他笑了一下,但笑容却有些冷,“早先朕还在金陵的时候,便已经有人提前在金陵做了布置,现在去金陵,不过是弊大于利。” 江菱猜想,这说的应该是薛王贾史四大家族。 但康熙仅仅是隐晦地提到了一点,却没有继续深入下去。 于是皇帝的銮驾便浩浩荡荡地一路往北,直到了山东境内,才停了下来。祭祀苍天是个苦差事,江菱又因为晕(马)车,精神有些疲倦,便被康熙留在了城里,歇了两日。 等到康熙回城时,江菱才听说,泰山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奇景。 而且还据说,这一次祭天的行程,比前面几回都要顺利。 江菱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缘由,略微听了一些,便过去了。等到祭天之事结束,銮驾便又浩浩荡荡地启程回京,一路经过了不少有意思的地方。江菱估算的日期很准,等回到京城时,已经是十月中下旬,寒风萧瑟,天空中甚至飘起了小雪,已进入初冬时节了。 这是康熙为时最长的一次南巡,从春末一直到初冬,几乎都在路上。 回京的第一天,江菱便接到了康熙的一份儿手谕,让她继续留在太皇太后的寝宫里住着,哪里都不要去。但那份手谕上,却没有提到半点原因。江菱接到手谕之后,便派人送去给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亦回道:那便住下来罢。 于是江菱便在太皇太后的宫里继续住着,完全没有挪动位置。 不过在第二天,陆陆续续来探视的人却多了许多,有嘘寒问暖的,有旁敲侧击的,还有问她康熙在路上可曾碰到过什么“温柔婉约的江南女子”,想要收留在后宫为妃的。不过这些人,江菱倒是没见过几个,有多半都被苏麻喇姑挡在了外面,板着脸说道,小主刚刚回京,需要静养,你们还是等小主休息好了之后,再上门探视不迟。 顺便一提,太皇太后还把她每日的晨昏定省给省了。 江菱在宫里住得越久,便越是感到奇怪。在南巡之前,康熙虽然也让她住在太皇太后宫里,苏麻喇姑虽然也会替她挡着这些人,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连一些普通的应酬都给她推掉了的。甚至有些时候,江菱想要出外面走走,苏麻喇姑都会拦住她,明里暗里地告诉她,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 江菱问苏麻喇姑,那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间? 苏麻喇姑沉默了很久,才道,这就要看皇上什么时候才能完事儿了。 言罢朝江菱身上瞥了一眼,目光落在她那对珍珠耳坠上,眼神有些复杂。 江菱摸了摸自己的耳坠,暗想,这对儿罕见的淡蓝色南珠,确实是显得有些扎眼了。 但更深层次的东西,她却没有往下细想。 又过了两日,约定好跟林黛玉见面的时间快要到了,江菱刚刚跟太皇太后提了提,说自己想要出宫礼佛还愿,太皇太后便瞥了她一眼,用茶盖撇去茶水上的浮沫儿,平静地说道:“是想去见见你那位手帕交么?皇上昨儿跟我提了提,今天一早,我已经派人将她接到宫里来了,你无需出宫。” 太皇太后说着,目光又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江菱的耳垂上,眼神相当复杂。 第95章 江菱听罢太皇太后的话,稍微愣了一下。 虽然现在林黛玉是北静王妃,但皇宫毕竟不是荣国府,想要进进出出,还是有些难度的。别的不说,单单是一个宫禁,就能卡住大半的王妃。更别提宫里每年的探亲假期,探视的机会,一共只有一次,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全都难如登天。 即便是江菱自己,也只能借着礼佛的机会,到外面去透透气儿。 可没想到,康熙居然请太皇太后,把林黛玉接到宫里来了。 江菱又问了问一些细节。太皇太后淡淡地笑了一下,目光在江菱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了自己面前的茶盏上:“皇上的吩咐,自然有皇上的道理。他没有告诉我事情的缘由,单单只是说,他的常在每月出宫两回,是为了去瞧瞧北静王妃;要是把王妃接到宫里来,便能让她们都省些心力。至于其他的,皇上没有提,我也没有去问。至于你——” 太皇太后垂下目光,停顿了片刻,才续道:“留在我宫里是最好的。” 江菱暗暗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能直接去问太皇太后,为什么留在你宫里是最好的,也不能直接跑到乾清宫去问康熙,为什么不让我出宫,反倒要让北静王妃进宫。要是真的问了,肯定会被乾清宫里的近侍们轰出来,还要扣上一顶私闯禁宫的大帽子。 那现在,只有等到林黛玉进宫,再问一问她了。 江菱在太皇太后屋里留了片刻,告辞离去。 送她出门的是苏麻喇姑。不知为何,苏麻喇姑自从送她出门的那一刻起,目光便一直停留在那对儿珍珠耳环上,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江菱抚了抚自己的耳垂,轻声问道:“姑姑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又或是,我戴着这个,不大合适?” 刚刚回来的那几天,江菱便问过身边的嬷嬷,说是南珠虽然罕见,但东西六宫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加上又是御赐之物,戴在她身上,除了有些扎眼之外,倒也算不上是招摇。 苏麻喇姑刚刚说了一个字:“我……”便又轻轻叹息了一声,摇头道:“没什么。这是皇上留给你的物件儿,你收着便是。这珠子虽然罕见,但放在宫里,也不算什么,太皇太后偶尔也会赐我两颗南洋的黑珍珠。你留着罢。” 江菱轻轻哦了一声,目光掠过苏麻喇姑的手腕。 苏麻喇姑信佛,因此手腕和颈间常年挂着几串佛珠。那些佛珠的材料,都是极难得的沉香木,比黄金还要珍贵。刚刚在太皇太后屋里,她也确实见过南洋黑珍珠做成的摆件,甚至还有更加罕见的夜明珠,以及各式各样珍贵的玉器。 因此这对珍珠耳环,自己确实是可以戴的。 江菱想了想,便朝苏麻喇姑微微颔首,转身离去了。 苏麻喇姑没有留她,仅仅是在江菱离开之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江菱脚步一顿,正想再问问,但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她的目光落在周围的宫女们身上,仔细地打量了片刻。宫女们多半都身家丰厚,身上带着的钗环珠翠,十有三四是上面赏赐下来的,珍贵之物不在少数,甚至有几个宫女的钗头上,缀着三四枚拇指大小的明珠,比她身上的那一对南珠更加罕见。 江菱打量了一下她们,又对比了一下自己,似乎没有什么出格,便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在屋里等候了小半个时辰,果然听见外面有人来传报,北静王妃进宫觐见太皇太后。 又过了片刻,苏麻喇姑便引着一身盛装打扮的林黛玉,走到江菱屋里来了。 大半年的时间不见,林黛玉比起从前,又长高了一些,模样也落得更加出挑儿了。苏麻喇姑将林黛玉带到屋里便离开了。林黛玉惊喜交集地上前两步,拉住江菱的手细细打量,笑道:“大半年没见到你,倒有些认不出来了。在外面过得可好么?”虽然表面上说,是跟着皇帝南巡,但毕竟舟车劳顿的,一个姑娘家,还是有些吃不消。 江菱笑吟吟道:“你瞧着我,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么?” 林黛玉掩口笑了片刻,一本正经道:“果真是如此。”她稍微退后两步,仔细地打量着江菱,等瞧见那一对儿淡蓝色的珍珠耳坠时,不由稍稍惊讶了一下。 江菱抚了抚耳垂,问道:“怎么了?” 林黛玉朝四周围望了望,见没有人,才悄声笑道:“皇上应该很宠你罢?” 江菱的眼神四下飘了飘,亦放低了声音道:“你又怎么知道……” 林黛玉指了指她的耳垂,笑道:“南珠,而且还是相当罕见的淡蓝色,怕是整个宫里都是独一份儿。你要知道,皇上虽然喜欢赏赐玉器绸缎黄金白银,可是天底下独一份儿。诶,我瞧着这对儿珠子上,似乎镂刻着一些纹路?做工倒是相当精致的。” 江菱的指尖稍微下移,捏住一颗圆润的珠子,问道:“纹路?” 她的指尖在圆润的珠面上游移,果然摸到了一点细细的纹路,像是为了镶嵌银链和碎宝石,不得不镂刻出来的凹痕。 林黛玉又仔细打量了片刻,点头道:“像是从绣品上拓印下来的纹路,做工相当精美。” 江菱轻轻哦了一声,忽然想起来,自己刚刚得到这对耳坠的时候,跟着康熙去了一个老匠人住的地方。这些精美的纹路,应该也是在那时候镂雕上去的。 江菱轻轻抚了片刻,便放下手,笑吟吟道:“今天怎么进宫来了?”她还想着过两天出宫去呢。 林黛玉的表情稍稍一垮,嘟嘟哝哝道:“还不是为了你。” 江菱有些迷糊。不是,这事儿又同她有什么关系了? 林黛玉抬起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脸颊,嘟哝道:“本来我是想着,等到过两天十一月初一,便与你在城郊那间佛寺见面的,也好同你好好地叙叙旧。但不知道怎么,今天早上宫里忽然来人,说太皇太后让我进宫觐见,我便跟着过来了。刚刚在太皇太后那里,她们说,你这段时间不适合出宫,让我每月进宫来见你,还给了我每月两回的特例。阿菱,你在宫里,是不是出了事儿呀。” 她朝外面望了一眼,压低声音,又紧张地望着江菱。 江菱一怔,摇头道:“没有啊。” 自打她回到京城之后,一直都留在屋里安安分分的,连御花园都很少逛。要不是太皇太后住在自己隔壁,恐怕连那些上门嘘寒问暖的路人都没有。而且这段时间,宫里风平浪静的,没出什么事儿。 江菱前前后后想了很久,都没有想通,为何康熙忽然改了主意,不让她出门了。 难道是宫里又出了什么事儿么?……但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啊。 林黛玉等了很久,见江菱仍旧在皱眉沉思,便嘟嘟哝哝道:“好吧,就当是我进宫瞧瞧你,横竖我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言罢将江菱拉到一旁的椅子上,与她一同坐了下来。 江菱回过神来,又轻轻嗯了一声,笑道:“你也是,别老围着我转,我又不是泥捏的人儿。你呢,你在王府里过得可好?前几次你给我写信的时候,字里行间可都是日常琐事,似乎是已经习惯了。” 林黛玉低下头,隐隐浮上了一丝恼意,嗫嚅道:“王爷待我倒是真的好。太妃的年纪大了,不愿意住在王府里,只独个儿在园子里思念亡夫。我到跟前去陪伴了几回,太妃都不愿意让我在跟前伺候着,打发我回府去了。府里的人有王爷镇着,倒也没给我什么难堪的。阿菱你说,我这算不算是,一辈子都有了着落呀。” 林黛玉说到最后,轻轻地绞着帕子,又垂下了目光。 江菱笑着拍拍她的手背,问道:“那王府里,可有什么难处么?” 林黛玉摇了摇头。 江菱又问道:“太妃可曾为难过你么?” 林黛玉又摇了摇头。 江菱笑了笑,有些试探着问道:“那王爷可曾惹哭过你么?” “当然没有……唉呀你在说些什么呢!”林黛玉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嘟嘟哝哝道,“王爷当然不会惹哭我。一开始回门的时候,他甚至是全程陪着的,连往日的姐妹们都在羡慕,说我嫁了个好夫婿。倒是前次回荣国府的时候,瞧见外祖母的病又重了,他们说,怕是熬不了多少日子。” 江菱收回了手,谨慎地问道:“老太太她,病重了?” 林黛玉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道:“太医都说,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外祖母已过了古稀之年,前一段时间,又为阖府上下操劳了那么些时日,身子熬不住了。我隔上三两日,便会回去看一看外祖母,陪她说说话儿。要是外祖母真的去了,在那间园子里,便再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留恋的了。” 江菱想到当日在荣国府里的见闻,心里有些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不知是什么滋味。 “好了不说这个。”林黛玉轻轻拭了拭泪,又笑道,“难得见到你一趟,总不能都说些难过的事儿。阿菱你知道么,我跟那位宝二爷简直是是命里犯冲,每次碰到他,都能被他气得……”她抚着胸口,慢慢地平顺了气,好一会儿才说道,“虽然幼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但现在想起来,还是会感到胸口疼。阿菱你说得对,有些事情本来是不该在意的。” 江菱笑望着她,低声道:“那你还生气。” 林黛玉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每回总能被他气着。虽然回府的时候,都已经尽量避开了别人,但总会……不知道宝二爷都在想些什么,频频惹得外祖母生气,连带着我也闷得慌。”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声气。 江菱想起还眼泪的前情,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林黛玉又喃喃道:“而且你知道的,舅母自从家里败落之后,就仿佛是变了一个人,整日地以泪洗面,连宝玉都开始恨铁不成钢起来。前儿我听说,她想让外祖母再送两个娘家人进宫,充作宫女,近身服侍皇上,被皇上给打发到冷宫里去了。你说,舅母她这是怎么了?” ——当然是孤注一掷了。 ——不过手段还是跟先前一样糟糕。 江菱抚了抚太阳穴,刚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林黛玉又道:“还有,她月前跟我说,我在荣国府里住了那么久,也该算是荣国府里出去的半个姑娘。既然是姑娘出嫁,嫁妆理当是备齐了的。然后第二天,便送了四个伶俐的丫鬟到王府里,说是雪雁年纪太小,紫鹃还病着,要送几个丫鬟供我差遣,我辞不过,便收了。王爷回来的时候,我同他提了提,他便将那几个丫鬟打发到厨房里去了。阿菱你说,这又算个什么事儿呀。” 江菱表情僵硬了一下。 “你、你说,二太太给北静王府里也送了丫鬟?” 林黛玉轻轻点了点头。 江菱用力按了一下太阳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原来时间过了这么久,王夫人的做法,还是跟先前一点都没变呀。 第96章 “阿玉可还记得,当初我进宫的时候,二太太曾送了我四个家生子,作为我进宫的嫁妆?”江菱不得不耐着性子,谆谆叮嘱道,“但那时我全部都给推辞了,没让她们近身。阿玉,这些家生子在二太太眼里,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你可知道么?” 林黛玉呆怔怔地望着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江菱暗暗地叹息一声,低声道:“阿玉,想想琏二奶奶屋里的平儿姑娘。” 林黛玉猛然攥紧了帕子,一副惊愕的表情:“这、这怎么可能呢?我自己身边跟着的雪雁还有紫鹃,还有王爷屋里服侍的那几个丫鬟,都从未起过这样的心思。王爷还说,自己不喜欢通房丫鬟,太妃当年陪嫁的那两个,也都是一并嫁出去的。怎么……这怎么可能呢?阿菱,你不是弄错了罢。” 仍旧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江菱苦笑道:“好,就算是我弄错了。阿玉你自个儿想想,她们进了王府之后,都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听其言观其行,总能看出一些端倪来罢?除非——你从未真正掌过家。” 林黛玉怔了怔,片刻之后,面上才渐渐浮起了一丝懊恼的神色。 “你说的没错……”林黛玉喃喃道,“确实是如此。她们来到王府里之后,确实是千方百计地要引起王爷注意,但因为王爷不喜欢搭理她们,她们服侍我,又还算尽心尽力,我便没有往别处去想。哦,还有一个模样不甚出挑儿的,进了王府不过三个月,便已经嫁给了管家,在王爷和太妃跟前,也慢慢地说得上话了。早先王爷要让她们打发到厨房里的时候,我还念着旧情要拦着,现在想来,居然还是王爷看得通透。阿菱,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江菱沉默了片刻,才道:“如此说来,你应该听你们家王爷的才是。” 林黛玉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又想了想,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有理。当初刚嫁给王爷的时候,荣国府日日都会来人看望,我有些不习惯,一切都是王爷去安置的。还有苏州老家的那些人,都是王爷一手操持妥当。阿菱可还记得,当日你还在扬州的时候,王爷曾有一页纸夹在我的书信里,寄给了你么?那时荣国府上上下下乱得一团糟,连带着舅母的娘家人,都想着走王爷的路子,宝钗姑娘,哦,是宝二奶奶,亦想让我说通王爷,帮扶着他们薛家一把。我说自己不懂世事,于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更是毫无兴趣,宝二奶奶劝了几回,我没应,便放弃了。要不是有王爷在身边,我怕是要手忙脚乱的,辨不清东西南北了。” 江菱轻轻拍了拍林黛玉的手背,似是在安慰她。 林黛玉又勉强笑了笑,声音变得越发地低了:“当时南安太妃那儿不允婚事,亦是王爷在其中斡旋,请太妃出马,才将将平息了南安太妃的怒火。这一桩桩一件件地细算起来,竟是我懵懵懂懂地,避过了好几回的灾祸。阿菱,这世上的人心为何会这般复杂,人与人之间的人情世故,难道便不能简单一些么?当初宝钗姑娘在园子里,曾经跟我说过,我这样万事不萦于心的,才算得上是异数。我、我真是不知道,这世上的事情,到底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了。” 江菱低低地唤了一声“阿玉”。 “你莫要安慰我了。”林黛玉忽然笑了笑,道,“我何其有幸,得了王爷这样的夫婿,才免得一生孤苦无依。成婚的前一日,我曾梦到过先父先母,他们都说将我交到王爷手里,自己便可安心了。我相信爹爹,也相信娘。阿菱,我现在是真的有些累了,荣国府的事情,我一件都不想再理会,只等侍奉外祖母终老之后,便与王爷在一处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再思量其他。” 至于从前的那些恩恩怨怨,都跟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江菱怔了怔,轻声问道:“你当真决定了么?” 林黛玉轻轻嗯了一声,苦笑道:“我是真的累了。阿菱,我知道在前面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使了银子给雪雁,想帮着府里的一些姑娘。你离开之后,我亦帮衬了一些,但更多的事情,我是真的帮衬不了。阿菱你不知道,大舅舅还有二舅母的娘家人,一直试图劝服我,将二姑娘和四姑娘都带到王府里,说什么‘大家伙儿都是一处长大的,多帮衬帮衬也好’,还有一回趁着南安王世子前来拜会,直接递了帖子想要走门路的。我……我不懂这些,王爷亦不喜他们的举动,便辞了。” 江菱听到这里,禁不住暗想,原来在南巡的时候,京城里还出过那么多的事儿。 林黛玉续道:“你可还记得宝琴姑娘和湘云姑娘么?当初宝琴姑娘匆匆忙忙地,要和梅翰林家里议亲,闹得薛家老大一个不痛快。原本薛家大爷是不允婚事的,但后来不知为何,忽然下了狱,这事儿便算是成了。湘云姑娘回到史家以后,据说一直过得不大好,想要住进园子里来。我出嫁之后,园子里空了一些,外祖母又病重,于是便让湘云姑娘住进来了。现在那府里还说,想在外祖母离世之前,将湘云姑娘的婚事操持妥当,方才不枉了史家姑奶奶(贾母)的一番心意。” 林黛玉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眶儿又有些红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想要做些什么。自从琏二爷从金陵回来之后,阖府上下就变得有些不对味儿了。二舅母逼着宝二爷上进考科举,宝二奶奶亦从旁劝着,但仍旧无济于事。我上回回荣国府看望外祖母,便听见他们说道:‘这爵位本该是大房要继承的,即便现在树要倒了,府里府外也尽是亏空,但荣国府三字还健在,天塌不了。二夫人想借着闺女在宫里的名声,帮衬着自个儿的宝贝疙瘩,没戏!’当时我听见这话,惊呆了好半日。” 江菱目瞪口呆。 原来荣国府里的戏码,已经上升到爵位之争了么? 林黛玉说到这里,忽然又拭了拭泪,笑道:“往常这些话,我是不会同别人说的,连王爷都不太敢提。还是今日见到了你,才略略地提了两句。阿菱你知道么,现在我回大观园,往往都是过了一个下午便走,完全不敢在园子里过夜。虽然前些年,我也在园子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江菱低低地唤了一声阿玉,又道:“那你现在……” 林黛玉笑道:“我现在,我现在不过是每日得闲回去看看外祖母,再与王爷将日子过好罢了。阿菱,你在宫里要小心一些,我曾听那些王妃们提起,当年这东西六宫里,曾出过许多不光彩的事情,但后来都销声匿迹了。这里的日子,断断不会比荣国府里更加平稳。” 江菱怔了怔,试探着问道:“不光彩的事情?” 林黛玉轻轻嗯了一声,续道:“据说是从太皇太后那一辈就开始了。其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我没敢细问,但听她们说,这数十年来,宫里都是腥风血雨的,如果没有家世在背后撑着,怕是连第一天都熬不过去。但即便有了家世在撑着,也有许多嫔妃,是熬了三五年,便故去了的。” 这腥风血雨四字到底有多狰狞,林黛玉亦不敢往下细想。 江菱捏着茶杯,轻轻地笑了一下,低声道:“腥风血雨么?” 她现在倒是,不怎么想离开了呢。 捧着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藉此掩饰住自己的表情,江菱闭上眼睛,听着林黛玉在耳旁说道:“不管怎样,日子总归要一天天地过下去。阿菱,刚刚我在太皇太后那里,听说你的身子有些不好,需要留在屋里静养,因此这几个月,我都要借着觐见太皇太后的名义,来跟你叙叙话儿。但我详细去问,她们又不肯说,你到底是哪里不好。阿菱,我瞧着你,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呀?” 江菱怔了怔,低声自语道:“我的身子有些不好?……” 她的身子到底如何,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自从三四年前,被激素强化过一次之后,自己的身体便已经远远超出了常人,别说有个头疼脑热的,就算从马车上摔下来,也能在两三个月里恢复成往常的样子。所谓“身子有些不好”云云,应该是太皇太后那里的托辞。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要用这样的托辞。 江菱思考片刻,决定还是等今晚入夜之后,再到苏麻喇姑的梦境里问一问她。虽然自己不敢招惹太皇太后,但问一问苏麻喇姑,还是可以操作的。只要在梦里小心一些,多半便不会露出马脚。 打定主意之后,江菱便含含糊糊地应了两句,将此事揭过去了。 林黛玉看了看墙角的更漏,笑道:“时间已经不早,我该回府去了。刚刚在进宫之前,王爷便已派了马车过来接我,别等到了宫门落钥。”言罢站起身来,同江菱告辞了。 江菱起身欲送,林黛玉推辞了一会儿,便笑着应了。江菱带着自己身边的两个嬷嬷,林黛玉亦带着从王府里跟过来的两个婢女,沿着长长的宫道,朝城门口处走去。北静王府的马车就停在内城前,江菱一直把林黛玉送上了车,才打道回府。 时间确实已经不早,天色已经开始慢慢地暗下来了。 空中飘着一些零星的小雪,枝头的枯叶也全都落了下来,光秃秃的,与南方的景色大相径庭。江菱看了一会儿枯枝和落雪,不知怎么地,忽然多了几分难得的兴致。 “小主。”一位嬷嬷紧张地劝道,“小主还是早些回屋里去罢,这儿天寒地冻的。” “是啊小主。”另一位嬷嬷亦劝道,“要是受了凉,那可就不妥了。” 江菱笑了笑,道声无妨,仍旧慢悠悠地往太皇太后宫里走去。两位嬷嬷相互望了望,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焦急的神色。正待上前再劝,忽然前面匆匆走过来一个人,差点儿跟江菱迎面撞上了。 是抱琴。 第97章 江菱和抱琴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准确地说,是自从上回贵妃意外落水,又被太后禁足之后,她们就一直没有再见过面。抱琴留在贵妃宫里陪着禁足,江菱则因为井水不犯河水的缘故,与她们很少有往来。虽然从前确实有些疙瘩,但至少那一段时间,都维持了表面的平静。 抱琴见到江菱,禁不住微微愣了一下,自语道:“你果然是……”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稍微退后了半步,屈膝行礼道:“给小主请安。”表现与上回大相径庭。 江菱愣了愣,看了身后的嬷嬷们一眼,才道:“免礼。” 抱琴道了声多谢小主,站起身来,望了江菱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江菱不愿意与她过多纠缠,便朝身后的嬷嬷们点了点头,与抱琴擦肩而过。 抱琴伸手想要拦住她,但刚刚抬起手,又无可奈何地放了下去。 江菱脚步微微一顿,目光掠过抱琴的眼睛,发现她的有些迷茫,样子比起今年年初的时候,亦憔悴了不少,像是在皇帝南巡的这段时间里,过得并不如意。 她的脚步稍微顿了一下,便与抱琴擦肩而过了,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 抱琴的手僵硬地垂悬在身侧,想要开口叫住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江菱与贾府众人之间的恩怨,抱琴自然也是知道的。再加上去年年末的那一桩,江菱与王夫人针锋相对,简直是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现在不管说些什么,都没有用处了吧。 想到这里,抱琴便稍微退后了两步,屈膝行礼道:“恭送小主。” 江菱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回头,亦没有停留,径自离去了。 等江菱远去之后,抱琴才站起身来,望着江菱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皇帝南巡的这段时间,她们在宫里的日子,确实是很不好过。府里的那些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虽然跟她们没有直接的关系,但荣国府毕竟是贵妃的娘家,娘家里出了乱子,贵妃在宫里的日子便艰难起来。再加上上回王夫人出了个烂主意,把德嫔惠嫔宜嫔全都招惹了一遍,现在的日子,简直比去年年末还要艰难。 但即便是艰难,府里也依旧没有放弃的意思。 抱琴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飘飞的落雪在肩膀上聚成了一小堆,外衣隐隐地有些湿了,才蓦然回过神来,朝贵妃的宫里走去。走着走着,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如果当初王夫人没有用那个计策,事情会不会变得好一些? 她想不出答案。 江菱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寝宫,才发现宫里有两个太医在等着自己。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太皇太后用过晚膳之后,便在自个儿的屋里的歇息,那两个太医显然是来找江菱的。自从她回宫之后,每天都会有两个太医过来给她诊脉,早中晚各三次,比当初在扬州装病时还要频繁。江菱偶然问问起,太医们说是近来天气变化,康熙担心她生病,才让他们日日前来诊脉的,还请出了康熙的手谕,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江菱靠在软榻上,伸出一只手,等着太医们的望闻问切。 一块柔软的布料搭在了她的手腕上,太医们仔仔细细地摸了脉,又换了另一只手摸脉,其间给对方递了三四回眼神,有点儿诚惶诚恐的样子。江菱是知道自己身体的,不管是盛夏酷暑还是冬日的严寒,对自己的影响都微乎其微,便笑问道:“可有什么异样没有?” 一位太医瞥了眼另一个,迟疑道:“这个……” “照说便是。” 外面走进来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淡淡的语气犹带着些许不耐,与前些时候相比,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两位太医相互对望一眼,又稍微退了两步,躬身道:“参见皇上。” 江菱亦起身行礼,道了声皇上万安。 康熙略抬了抬手,仍旧是那副淡淡的语气:“免礼。说,小主如何了?” 太医们又相互对望一眼,才有一人犹犹豫豫地说道:“回皇上话,前日应该是没有误诊,但时日还是太短,我们这个……诊不出来。”言罢朝康熙跪了下来,“请皇上恕罪。” 江菱惊讶地看看康熙,又看看自己,再看看那些太医。 ——她没病啊,该不会是误诊了罢? 康熙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未多说些什么,只道:“下去罢。” 太医们道了声嗻,诚惶诚恐地退下去了。康熙亦屏退了屋里的其他人,才朝江菱笑道:“近日可好了一些?朕前儿听太医们说,你似是有些劳累,虚火上升,便让北静王妃到了宫里来。” 他走到江菱身前,两手撑在软榻的两旁,弯腰看着她,目光有些幽深。 江菱稍微往后靠了靠,有些疑惑道:“我……”没病啊。 忽然她想到在南巡之前,康熙好像也让太皇太后拦过自己一段时间,那时是因为宜嫔德嫔还有惠嫔,跟那位贵妃娘娘斗得正狠,还因为自己刚刚抹掉了林黛玉在册子上的名字,需要暂时避避风头。现在康熙拦着自己,难道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么? 康熙弯下腰望着她,笑道:“你怎么了?” 江菱摇了摇头,将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压了下去。她抚了抚自己的耳垂,轻声问道:“我戴着这个,不要紧么?”虽然前日已经确认过两三次,但还是有些莫名的不安。 康熙又笑了笑,将她的整个手掌都合拢在怀里,温言道:“戴着罢,不碍事的。” “……哦。”江菱应了声,将刚刚生起的那一点疑虑,又按捺了下去。既然康熙说了不碍事,那应该是不碍什么事儿,方才见到抱琴的时候,江菱也曾留意过抱琴的反应,但抱琴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一对儿珍珠耳坠,也由此证明,这两颗南珠虽然有点扎眼,但并不显得招摇。 至少在宫里,确实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戴在身上的。 康熙拂了拂她的面颊,忽然又低低地笑了两声。 “你……”他刚刚起了个头,便又刹住了,低声道,“陪朕坐会儿罢。” 江菱点点头,依言起身,陪着康熙坐了一会儿。康熙仍旧是老样子,坐在烛光里看着江菱,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还有些莫名且复杂的情绪。江菱在他对面坐了一会儿,看看自己,又看看他,不知道康熙这是怎么了,难道自己脸上染了墨迹么? “菱儿。”他抬起手,轻轻抚着她的面颊,一字字低声道:“朕有件事儿要告诉你,但现在还不能说。待礼部草拟了旨意,朕再……罢了,其他的事情,等到时候再说。不过现在朕可以告诉你,再过两日,封嫔的旨意便会下来,你莫要乱跑,乖乖呆在屋里,免得到时找不到人。” 江菱眨了眨眼睛:“我、封嫔?” 康熙含笑望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菱又眨了眨眼睛,目光开始四下乱瞟:“皇上怎么突然……” 等等,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康熙让礼部草拟了旨意,准备提升她的份位,还让她乖乖留在屋子里不要乱跑,免得到时候梁大总管过来传旨,却找不到她的人。仔细推想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至于康熙为什么忽然封嫔,他是皇帝嘛,自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江菱将事情前后都推想了一遍,认为一切都很合理,便释然了。 她道了声多谢皇上,便将白天的事情揭过去了。本来想着晚上在梦里问问苏麻喇姑,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那就不用冒着暴露的危险,将苏麻喇姑引到自己的梦境里了。江菱想了想,认为此事很是妥当,又陪着康熙说了会儿话,随后恭送康熙出门。 临走前,康熙再一次叮嘱道:“这段时间,不要到处乱跑。” 江菱点点头。知道,生怕传旨的时候找不到人么。她应了声是,将康熙送出了门,整个人躺倒在床上,望着空荡荡的账顶发呆。不一会儿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面菱花镜,但看了片刻,又将它重新塞回到枕头底下。 算了,既然已经答应康熙,这两天不要乱跑,那还是乖乖留在屋里好了。 江菱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早早地洗漱歇下了。 当天晚上,她没有梦到苏麻喇姑,但是却梦到了抱琴。 江菱稍稍惊讶了片刻,便释然了。现在她几乎不会再做梦,除非是要将别人拉到自己的梦境里。傍晚的时候见到抱琴,再加上白天林黛玉说的那些话,她便忍不住多想了一些。这一多想,便不知不觉地,将抱琴带到自己的梦境里来了。 抱琴应该还在睡梦中,神情有些迷糊,也不想白日里那样谨慎。 江菱朝抱琴走去,抱琴却像是没有看到她,与她擦肩而过,一路小跑着到前边儿去了。看她跑的方向,应该是想要出宫,回荣国府。江菱想了想,便跟了上去,顺手创造了一个更大的梦境,用一种淡淡的梅花香气,将方圆二十余里全都笼罩在其中,顺便将抱琴想要见到的人,一个个都拉到了自己的梦境里。 外面飘落着纷纷扬扬的小雪,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江菱跟着抱琴一路回到荣国府,看见她踉踉跄跄地从后门闯进去,跑到一间破旧的屋子里,靠着墙壁慢慢蹲下,抱着膝盖,表情仍旧相当茫然。 这间屋子里的摆设,江菱很熟悉,是荣国府大丫鬟住的地方。 所以,这里应该是抱琴在进宫之前的住处。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抱琴喃喃道,“二太太想要让宝二爷袭爵,还让大姑娘在宫里帮衬着些,这事儿哪里能帮衬呀,且不说大房还在那儿杵着,单单是一个琏二爷,一个珠大爷的后人,二太太便弹压不住。虽然老太太确实是偏宠着宝二爷,也偏宠着大姑娘,但这、这……” 抱琴捧着自己的脑袋,苦苦思索了好久,忽然喃喃道:“该不会是因为琏二奶奶失宠,舅老爷又罢官,二太太才起了这样的心思罢。但舅老爷跟我们府里……天呢,大姑娘自己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再参合进这些家族纷争里,哪里还保得住命在呀。舅老爷好歹也是大姑娘的舅舅,怎么偏生还让大姑娘为难呢。莫不是舅老爷的家里,比我们府里还要难过?” 江菱停住脚步,站在那间屋子外面,听抱琴在屋里喃喃自语: “应该是如此了,听说宝二奶奶在府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艰难日子,最终还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才重新得了二太太的青睐。薛家是靠不住了,宝二爷自个儿又不争气,可不就是把主意打到大姑娘身上了么。明天宝二奶奶还要进宫看望大姑娘,这可怎生是好。” 第98章 屋子里陷入了一霎间的沉寂。 片刻之后,抱琴站了起来,喃喃自语道:“不成,我得回屋去告诉老太太。老太太是最疼大姑娘的,断不会让大姑娘这样为难的。”然后一下子推开了门,朝荣禧堂跑去。 跑到一半,抱琴又放慢了脚步,打量着四周道:“这里是哪儿呀。” 周围是一座座的亭台楼阁,天空中飘着薄薄的小雪,尖尖的屋檐下方,尚悬着两个小铃铛,寒风一吹,便叮呤叮呤地作响。抱琴朝前后左右望了一眼,喃喃道:“这里是荣国府。可是我为何会在荣国府呢,我明明是在宫里服侍大姑娘的。为什么会忽然回到这里?我……” 江菱坐在高高的屋檐上,望着下方的抱琴,沉默不语。 抱琴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又跺跺脚道:“不管了,先去告诉老太太,这事儿是万万不成的。要是大姑娘再参合到这事儿里,宫里人非能趁机吃了她不可。我得快些赶过去。”言罢匆匆忙忙地加快了脚步,直跑到荣禧堂里,唤了一声老太太。 荣禧堂仍旧跟先前一样,富丽堂皇,隐隐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气息。 贾母躺在最上面的软塌里,眼睛紧闭,容色灰败,比起抱琴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又老了不少。珍珠端着药碗,一口口地给贾母喂药,每喂一口,便听到贾母粗嘎的咳嗽声,像一只破漏了的风箱。在软塌的旁边,还站着几个珠翠环绕的妇人,有王夫人,刑夫人,李纨,薛宝钗,贾探春,还有一个缩在桌子底下偷听的贾环。 抱琴见到这样的情形,禁不住悲从中来,哀哀地唤了一声老太太。 屋里的人听到声音,都齐齐地回过头,望着抱琴,表情神态各异。珍珠稍稍让出了两步,示意抱琴上前,拜见老太君。抱琴抽噎了一下,踉踉跄跄地上前,给贾母叩头道:“抱琴给老太君请安。老太君您帮一帮姑娘罢,大姑娘在宫里,真真儿是……受不住了。” 说完,抱琴又抬头望了王夫人一眼,唤了一声太太。 王夫人不为所动。 江菱仍旧坐在高高的屋檐上,看着荣禧堂里发生的一切,沉默不言。 刚刚她顺手带了几个人到梦境里,但没想到,入梦的人居然会这样多,不但把贾母和珍珠给带了进来,还把探视的王夫人等人,也一并带到了梦境里。不知等到她们醒来,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抱琴唤了一声老太太,又唤了一声太太,带着些哭音道:“我们姑娘这两日茶饭不思,整日价儿地消瘦下来,实在是熬不住了。老太太,您不能看着我们姑娘在宫里吃苦,却见死不救啊。” 贾母仍旧躺在软榻上,没有睁眼,任由珍珠一口一口地给她喂药。 反倒是旁边的王夫人开口了:“你怎么说话呢。” 抱琴又朝王夫人那边叩了个头,带着些哭音道:“二太太知道,我们姑娘在宫里的日子,本来就艰难,现在您还让她……”抱琴看了邢夫人一眼,忽然刹住了话头,声音也变得低了几分,“让她帮衬着宝二爷,这要是在宫里,被人抓住了把柄,可是翻不了身的。别说万岁爷自打一开始,就没沾过大姑娘的身,反而还将大姑娘竖成了靶子在打,就算是、就算大姑娘是正儿八经的宠妃,也经不起府里这样的折腾呀。”幼子袭爵,可不是一件轻易就能遮过去的事情。 王夫人冷声道:“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二太太……” “出去。”王夫人低低喝止道,“我们在这里商议老太君的病情,你一个宫里伺候的丫鬟,在这里插什么话?还不赶紧回去服侍大姑娘。老太太多少年前便说过,元春与府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府里过得不安生,她在宫里就更不安生。我让她帮衬着兄弟一把,也是为了她的将来好。” 如果袭爵的人当真是贾宝玉,那贾元春在宫里,底气就更加足了。就算不讨万岁爷喜欢,也能借着自己兄弟的势力,在宫里左右逢源,将那些不长眼睛的通通都撵出去。王夫人暗想。 虽然前期的风险,对于贾元春来说,确实是有点大。 抱琴又哀哀地唤了一声二太太,王夫人厉声斥责道:“出去!……珍珠,你将她带出去,我来服侍老太君用药。”说完走到软榻跟前,从珍珠手里接过了药碗,顺带轻轻撞了珍珠一下。 珍珠没奈何,只得将位置让给了王夫人,上前拉起抱琴的手道:“抱琴姐姐还是回去罢。” “我……”抱琴嗫嚅了好久,想说自己要单独和老太太说话,但这里个个儿都是府里的夫人和姑娘,只有一个珍珠同自己一样,想要私下里同老太太说上话儿,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抱琴怔怔地看着珍珠,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嘶哑着声音道:“老太太……” “走吧。”珍珠拉拉她的衣袖,“莫惹得二太太不快。” 抱琴拉拉扯扯地不肯走,王夫人横过来一眼,刚要发怒,珍珠便赶忙连拖带拽地,将抱琴带出去了。等到了门口,珍珠才轻声道:“你傻呀,老太太的身子本来就不好,你还在老太太跟前哭,也怪不得二太太会骂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怎么忽然回府了?大姑娘在宫里过得不好么?” 抱琴捂着自己的嘴,许久之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唉,好了。”珍珠拍拍抱琴的肩膀,又取了自己的手绢儿塞到抱琴怀里,道,“别多想了。主子们的事情,断不是我们一个丫鬟能置喙的。你且在宫里好生服侍着大姑娘,二太太有什么话,自然会让人传到宫里,吩咐给你们听的。对了,那几个小丫鬟如何了?” 珍珠指的是,当初被送进宫里的那几个小丫鬟。 抱琴摇了摇头,声音渐渐变得低微了:“都被逐出去了。有些放归了家里,有些在惠嫔娘家的庄子里干活儿。这宫里的事情,我也不好胡说八道。但总之,日子过得不大好就是了。” 珍珠轻轻哎呀一声,上下打量着抱琴,连连问道:“那你呢?你可有什么事?” 抱琴摇头道:“我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大姑娘信任我,我自然要恩图报,不过是后来被打了几回板子,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反倒是大姑娘她……”抱琴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珍珠,便硬生生将话题给刹止住了。 “好了。”珍珠安慰道,“你且回宫去,莫要叫大姑娘等急了。” 抱琴咬着下唇,良久之后,才点了点头,道:“你们在府里,要好生服侍着老太太。” 珍珠笑道:“知道了,快些回去罢。” 话音未落,便听见里面传出呯地一声响,似乎是王夫人厉声喝道:“你说什么?那丫头从南边儿回来了,还请太皇太后将黛玉请到了宫里,叙旧?……哼,倒是枉费了我的一番心思。你再去宫里问一问,那丫头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可还有什么用处没有。要是有用处,就让元春再拉拢拉拢,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主子,不好好地用一用她,还真是怪可惜的。” 屋檐上的江菱听见这话,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似乎,王夫人口里的“那丫头”,指的是她自己? 一时间外面三个人都齐齐朝堂里望去,听见里面有人劝道:“弟妹这话可就不对了。早先大姑娘和抱琴在宫里,难道就没有拉拢过她么?可到头来呢,人家压根儿没将荣国府放在眼里。她父亲是封疆大吏,自己的才情亦是顶尖儿的,即便我们大姑娘在宫里,从头到脚都是一等一的,可人家也用不着事事都听大姑娘的呀。弟妹你说是么?” 里面一时间没有了声息。 江菱坐在屋檐上,轻轻地笑了一声,但笑意却未曾透达眼底。 良久之后,才听见里面传出了王夫人的声音:“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哪里知道,那丫头本来就是个……”声音猛然刹止住了。 里面又传来了邢夫人的声音:“我不知道什么?” 王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没什么。”当初她们把江菱弄到宫里,已经将一切痕迹都抹除得干干净净,邢夫人不知道也是常理。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想到这里,王夫人便又续道:“那丫头是个滑不溜手的,不管我使什么法子,都撬不动她一星半点儿。现在府里的情形,你们也都知道了。如果再这样下去,要不了三五年,府里连个空壳儿都没有了。依我看来,应该从林姑娘那里入手才是。” 江菱听见这话,心里暗暗地一惊,差点儿从屋檐上滑下去。 里面又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这样做,妥当么?” 王夫人冷笑道:“没什么不妥当的。黛玉是老太太的心尖子,难道宝玉便不是老太太的心尖子了么?为了荣、宁二府,走一走北静王的门路,说什么也不为过。上回让你们送迎春到王府里陪黛玉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我听说南安王世子与北静王走得很近。” 要是贾府里再出一个正儿八经的王妃,那便又有了一些底气。 里面又传来了邢夫人的声音:“这我就不知道了。宝二奶奶可能会知道罢。” 于是王夫人便又询问薛宝钗,上回的事情如何了。薛宝钗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颦颦不知世事,我上回跟她试探了许多回,都是一副懵懂的样子。颦颦那里不松口,我们也没法子将二姐姐送过去。现在我只盼望着,等明日进宫见到大姐姐,再设法同她开口了。” 话音刚落,荣禧堂里便又传出了粗嘎的咳嗽声。 “老太太!……” “祖母您慢着点儿……” “珍珠,珍珠还不快进来!……” 珍珠和抱琴两个对望一眼,珍珠推了推抱琴,示意她赶紧回宫,自己高高地“哎”了一声,便紧赶慢赶着到荣禧堂里去了。抱琴站在堂外看了片刻,咬着下唇,不多时便是一排深深的牙印。 江菱坐在屋檐上,两根手指轻轻一叩树枝,梦境便哗啦啦地碎了。 抱琴在贾元春宫里惊醒过来,冷汗沾湿了里衣。 贾府里的众人亦一个个地惊醒过来,都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李纨和贾探春告辞离去,邢夫人亦告辞了。王夫人叮嘱了薛宝钗两句,又铁青着脸色,离开了荣禧堂。唯有刚刚缩在桌子底下的贾环探出头来,四下望了望,又哧溜一下子离开了。 珍珠和薛宝钗在荣禧堂里服侍着贾母,谁都没有说话。 至于贾母,仍旧是沉沉地睡在软榻上,至今未曾醒来。 江菱亦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拥着被子坐起来,隐隐出了些冷汗。 第99章 刚刚创造的那一场梦境,花费了她很大的心力,直到现在头还有些晕。江菱朝外面望了一眼,夜色已经很深了,透着一丝一丝的寒意,应该是又要下雪了。她揉了揉太阳穴,闭上眼睛,想稍微睡一会儿,但是怎么都睡不着。 在荣禧堂里听到的那些话,如同外面的风雪一般,久久地挥之不去。 不管如何,既然听到了那些话,便不能坐视不理。江菱略略地喘了口气,阖上眼睛,重新创造了一场梦境。不过这一回,梦中的场景却不是荣禧堂,而是紫禁城。 天空中仍旧飘着薄薄的小雪,宫里宫外皆是一片静谧。 江菱坐在树梢上,手指一下下地轻叩着枝条,扑簌簌掉落了一地的残雪。 一个人从宫道的尽头往这边走来,是个刚过弱冠的少年,身上还穿着朝服,显然是刚刚从乾清宫里出来。有两个宫女在宫道旁边扫地,背对着那位少年,咯咯娇笑道:“北静王妃这回可糟糕了,要是荣国府二姑娘当真进了王府,你猜会如何?” 那位少年停住脚步,驻足细听。 另一位宫女哗哗地在扫地,撇撇嘴道:“不是说要送到北静王府里么,莫不是为了南安王世子?这一门一贵妃一王妃,即便是索相家里,又或是明中堂家里,也断断出不了这样的人家吧。我还听说呀,这回是想借着北静王妃的手办事儿。不是说,北静王妃曾是他们府里的表姑娘么?” 随后又是一阵银铃般的脆笑,扫帚扫在地面上,发出哗哗的声响。 少年站在她们身后,慢慢地捏起了拳头。 江菱轻轻叩了一下树枝,第一场梦境碎了。 有些事情点到即止就好。 在北静王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让他开始警惕荣国府的那些人。这样一来,不管将来她们想要做什么,都伤不到林黛玉半分。至于北静王将会如何去做,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 慢慢地,一缕淡淡的梅花香飘散在空气里,构造了第二场梦境。 第二场梦仍旧是在紫禁城,天空中飘飞着残雪,天光已经渐渐明了。贾元春靠在床柱上,望着遥远的天际,愣愣地有些出神。 “明天一早,宝钗就要过来了。”贾元春喃喃自语道,“但不知那件事情办得如何了。娘说的没错,我与宝玉本来就是绑在一处的。要是宝玉得了好儿,我在宫里也不会这样艰难。只可惜,只可惜荣、宁二府式微,薛家彻底败落,王家像是瘸了腿,唯独一个史家还是好的。一门两侯,一门两侯要是放在我们府里,也不会落得现在的光景。” 贾元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外面有人叩了叩门,是来给贾元春送燕窝的。 贾元春低低说了声“进来”,便躺回到床上假寐。外面走进来一位看不清面容的宫女,手里端着一盏燕窝,轻轻搁在案桌上,轻声道:“娘娘请慢用。” 贾元春道:“出去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宫女道了声是,留下燕窝,阖上房门退了出去。 贾元春起身走到案桌前,捧起那碗燕窝,一勺一勺慢慢地搅动着,但却一点儿都吃不进去。搅着搅着,她忽然轻轻呵了一声,自语道:“史家神隐,薛家的日子过得艰难,现在又是黔驴技穷。宝玉前边儿还有一个贾琏,一个贾兰,真想要那个爵位,可算是千难万难。但不知道,为何娘忽然提起了这件事情,是因为凤姐儿在琏二爷跟前,说不上话了么?” 屋檐上传来啪嗒一声轻响,第二个梦境碎了。 江菱睁开眼睛,望了望外面朦胧的天光,微微地喘着气。 连续制造了三场梦境,而且还是三批不同的人,实在是有些耗费心力。她阖眼睡了一会儿,感觉到好一些了,才起身洗漱,又略用了些早膳。 一位嬷嬷担忧地问道:“小主的脸色有些不好,可是昨日累着了么?” 江菱摇了摇头,笑道:“无妨的。”她的身子本就比普通人要好一些。 另一位嬷嬷劝道:“小主千万要顾惜自个儿,你现在可是……”猛然刹住了话头,硬生生将话题拐了个弯,又笑道,“小主可需要什么吃的用的,便同我们说,千万别紧着自己。” 江菱抚了抚自己的耳垂,叹息道:“我现在没有什么所求了。” 嬷嬷们两两相望了一眼,又各自地退了两步。 “噢,对了。”江菱道,“昨天北静王妃走得急,我有件东西忘了带给她。你们替我送到北静王府去。还有,再替我带些话过去。” 虽然昨天晚上,已经在梦境里提醒过北静王,但有些话,还是要点醒林黛玉的。 嬷嬷们称是。 江菱不一会儿便准备好了一件礼物,又准备好了一封信,让人送出了宫。这封信里的语气相当模糊,唯有林黛玉一个人,才能看懂她到底写了些什么。送完信之后,江菱在屋子里歇了一会儿,便又听说,荣国府的宝二奶奶进宫探视,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 第二天早上,林黛玉给她回了一封信,说北静王已经决定,让她住到太妃的园子里。这样一来,不管荣国府的人想要做什么,都能用“闭门谢客”四字,一概拒绝之。 江菱顺手将那封信丢到火盆里,烧了个干干净净,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 有北静王在,她便不用担心林黛玉被人利用了。 当天晚上,江菱又到贾元春的梦里问了问,得知薛宝钗前一天进宫,仍旧是为了贾宝玉的事情。她想让贾元春在宫里想想办法,越过袭爵的顺序,把爵位落在贾宝玉的身上。而且还特意提到了那块通灵玉。在临走前,薛宝钗还提到,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姑娘,前儿在北静王那里碰了个软钉子,府里没有办法,只能重新走贾元春的门路。 至于这门路应该怎么走,薛宝钗是这样说的:“两位太太还有琏二嫂子,同我商议了片刻,想请娘娘在宫里办一场赏花宴,或者是腊月宴,请各位王妃福晋们进宫,同我们姑娘见见面。娘娘知道,自打府里出事之后,荣国府在京里的地位,便是一日不如一日,现在发个帖子出去,亦是响应者寥寥,实在是想不到主意了。” 当时贾元春应允了。后来一想,又是幽幽地叹了声气。 “现在虽然解了禁,但这宫里宫外的,还有谁肯听我的话呢。赏花宴,腊月宴,怕只怕只有我们府里的几个姐妹,对着一树的寒梅自说自话,连景儿都不应了。” 江菱离开梦境之前,贾元春仍旧在叹息,自己的妹妹们同样命苦。 第三天早晨醒来,江菱果然接到了赏花宴的帖子,但却是贾元春借了荣国府的名义,想请宫里的人到自己那里赏一支新梅。帖子上写的日期,是本月的二十四,也即两旬之后。 江菱接到帖子,便将它压在厚厚的书册底下了,没有过分的重视。 第四天早晨,江菱刚一醒来,便看到梁大总管带着人,抬着两大箱子的东西,还有一卷刚刚盖上玉玺的圣旨,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太皇太后宫里。太皇太后没有出门,反倒是苏麻喇姑带着两个女官,陪着江菱在外面接旨,听着梁大总管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性嘉柔恪,淑慎其身,特敕封为云贵人……又因侍奉南巡,举事温良,其性娴雅,育子有功……敕……为云嫔,上……谕令诸……” 那份圣旨文绉绉的,加上梁大总管又捏着嗓子,江菱费了很大的劲,才隐约地听明白了。那封圣旨的意思是,第一,她从常在的位置连跳了两级;第二,那份圣旨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封贵人是因为性子好,封嫔是因为侍奉南巡,育子有功……育……子…… 梁大总管还在继续念道:“……赐玉如意一对,锦缎二十匹,钗环玉器各二十,其余诸器皿、古玩、字画、琉璃等等,俱留赐云嫔左右。着:礼部、内务府各处……诸人等,各有封赏……赐居承、长春宫,其余一概如故。钦此。” 江菱脑子里混沌沌的,直到梁大总管走到她跟前,双手捧着圣旨道:“请云嫔接旨罢。”才蓦然反应过来。她抬起头,望着梁大总管的眼睛,几度想要开口,但现在人多嘴杂,有很多话不能直接问他,一时间便愣在了当场。 梁大总管轻轻咳了一声,双手捧着明黄.色的绢,又往前递了递。 江菱微微开口:“我……” 梁大总管又轻轻咳了一声,给她使了个眼色。 江菱望着眼前那道明黄.色的圣旨,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刚好梁大总管稍微弯着腰,那道圣旨大刺刺地在她眼前铺展开来,侍奉南巡,举事温良,其性娴雅,育子有功,十六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上面。梁大总管又将圣旨往上托了托,低声问道:“主子,您这是什么了?” 前天梁大总管听说,康熙要拟旨敕封江菱,整个人高兴得几乎要念佛。别的暂且不提,最起码敕封之后,江菱便能光明正大地独居一宫,用不着每天挖空心思给皇上创造机会,与云菱小主单独相处了,晚上至少可以多睡上三刻钟。等拿到旨意,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来了。 但现在看小主的样子,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小主。”梁大总管又轻轻提醒了一句。周围可都是人呢。 江菱的指尖轻抚过那道圣旨,其性娴雅,育子有功,育子……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梁大总管行礼道:“叩谢圣恩。”便将那封明黄的丝帛,接到了自己手里。 周围的人亦陪着叩首谢恩,再看江菱时,眼里已经隐隐有了些欣羡之色。 第100章 梁大总管暗暗地松了口气。 要是今天传旨出了岔子,万岁爷非得把他大卸八块不可……梁大总管举袖擦了擦头上的汗,又笑道:“如此便要恭喜云嫔了。我等还要赶回去给皇上复旨,不便久留。还请云嫔和姑姑同太皇太后告一声罪,等事儿办完之后,再来给她老人家请安。”然后朝太皇太后的寝宫方向,打了个千儿,便要离去。 江菱持着那份圣旨,轻声道:“公公留步。”她还有些话想问他。 梁大总管诶了一声,指着自己的脑门道:“云主子您瞧,奴才正赶着给皇上复旨呢。您要是有什么话,不妨问一问皇上赐给您的两个小太监,他们定会知无不答。”说到这里,他忽然望了望周围,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才压低了声音道:“小主有所不知,前儿皇上给您定的寝宫,不是长春宫,而是承乾宫。但不知为何,又忽然改成了长春宫。这事儿您可别往外说。”言罢朝江菱挤挤眼睛,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等……” 等一下。 江菱上前两步想要叫住他,但梁大总管走得急,周围的人又多,她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去问他,那所谓的“育子有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当初还在南巡路上的时候,康熙确实跟她提过这件事,但后来回了京城,便再没有提起过了。现在忽然将她连升两级,还在圣旨里明明白白地说她育子有功,显然有些不大对劲儿呀。 江菱正在犹豫着,苏麻喇姑忽然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恭喜云嫔了。但不知云嫔想要几时搬出去?太皇太后跟前虽然没留着几个人,但总还是能帮衬着一些的。” “我……”我自己现在还乱着呢。 江菱低头看着那份圣旨,没错,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育子有功四字,但从她离开京城,直到打道回府,都跟“育子”二字没有什么关系。清朝后宫里的规矩她是知道的,除非是生过孩子,否则一辈子都别想提升份位。因此贾元春才显得那么扎眼,直接变成了宫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但她没有…… 怀孕啊。 江菱怔怔地站在原地,看了看苏麻喇姑,又看了看自己,脑子有些迷糊了。 苏麻喇姑低低地叹息一声,又感慨道:“好在你独居一宫,用不着跟别的嫔妃们挤,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长春宫虽远,但比起承乾宫来,总显得不那么招摇。你且安心住着罢。” 江菱回过神来,想起刚刚梁大总管提到的承乾宫,试探着问道:“莫非是承乾宫里,有什么不能住人的地方?” “你这孩子瞎说些什么呢。”苏麻喇姑责备地望了她一眼,解释道,“承乾宫,那是先帝的孝献皇后住的地方,自从孝献皇后故去,承乾宫便一直都空着,现在仍未住人。宫里人都说,谁要是住了承乾宫,那便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神仙都越不过去的。” 江菱想了想,决定将刚刚梁大总管的那些话,全都烂在肚子里。 “好了。”苏麻喇姑笑道,“既然已经封了嫔,那便不能再如往日一般。随我去见一见太皇太后罢,你离开之前,总是要拜别太皇太后的。这些东西就留在院子里,让她们去收拾便是。” 话已至此,江菱不得不跟着苏麻喇姑离开。但她的脑子里仍旧乱得一团糟,那封圣旨攥在手心里,捏得都有些热了。其性娴雅,育子有功,八个字反反复复地回荡在她的脑海里。 要么康熙这道圣旨是乱写的,要么是她已经怀孕了,但自己却不知道。 江菱被这个陡然升起的念头吓了一跳,又仔细地推算了一下,从上一回月事结束,直到今天,已经隔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因为最近天气变化频繁,加上自己的身体又异于常人,便没有往别的地方想。现在想想,好像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征兆…… 不、不会罢。 江菱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心里暗暗地有些惊疑。 难道她真的……江菱停住脚步,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找个太医来看看。 苏麻喇姑走到一半,忽然发现身边没人了,便停住脚步,问道:“你怎么了?” 江菱犹豫了片刻。她想找个太医来给自己看看。但眼下的情形,似乎并不适合。短暂的犹豫后,她挑了一个不怎么突兀的问题,问道:“姑姑,我这回连升两级,会不会太过突兀?” 寻常后妃都是一级一级往上升的。从常在越过贵人,直升为嫔,确实有点突兀。 苏麻喇姑摇了摇头,道:“你诞下子嗣,理当晋升为嫔,没有什么突兀的。”忽然想到江菱进宫一年有余,并未诞下什么子嗣,又有些惊讶地望了江菱一眼,上前两步,目光落在了那封圣旨上。 黄绢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育子有功,晋封为嫔。 苏麻喇姑又惊讶地望了江菱一眼,问道:“你这是有了双身子么?为何连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别说是她了,就连太皇太后都不知道,江菱什么时候有了双身子。否则不会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江菱攥着那份儿圣旨,轻声道:“我亦是今日才知道的。” “什么?!”苏麻喇姑一惊,攥住那份圣旨,侍奉南巡,举事温良,其性娴雅,育子有功,十六个字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上面。她又抬头望着江菱,惊异道,“你、你不是在开玩笑罢?” 江菱望着苏麻喇姑,摇了摇头。 “这、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呀。”苏麻喇姑焦急地走了两步,忽然跺了跺脚,道,“不成,我得叫个太医来给你瞧瞧。你在这里候着。”显然苏麻喇姑也想到了,这圣旨要么是康熙胡写的,要么是江菱怀孕了,但宫里所有人都不知道,连江菱这个正主儿都被瞒在鼓里。这、这算个什么事儿呀。 江菱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暗想,难道是真的有了孩子么? 苏麻喇姑将江菱引到了一间小偏殿里,叫了两个宫女来服侍她,自己匆匆忙忙地离去了。江菱攥着那封圣旨,闭上眼睛,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又过了片刻,苏麻喇姑带着太医,匆匆忙忙地赶到了。 这位太医是平时替太皇太后诊脉的,江菱从来没有见过。但听苏麻喇姑的意思,是可以信得过的人。她伸出手,让太医诊了会儿脉,又望了望苏麻喇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苏麻喇姑挥退了那两位宫女,低声问太医道:“可是有了身子?” “这个……” 太医有些为难地看了一下江菱,又问了些平素的饮食起居,然后又替她诊了诊脉,才道:“从脉象上看,倒像是有了双身子的。但因为月份太小,看不出来到底是有孕,还是因为体虚,这个……这个不好说呀,怕是误诊,反倒坏了小主的前程。” 江菱朝苏麻喇姑望了一眼,眼神似是在问她,现在该怎么办? 苏麻喇姑踌躇了片刻,道:“这事儿我得请太皇太后示下。有劳您大老远地跑过来一趟,但这事儿啊,还请您替小主保密,千万莫要泄露出去,明白了么?” 太医表示明白。这宫里的是是非非,他也看过不少。不管是因为误诊,还是因为月份太小,要是泄露了出去,都会闹起一场腥风血雨。江菱看了看苏麻喇姑,又看了看太医,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康熙让太医给她诊脉的时候,太医的说法是,“前日应该是没有误诊,但时日还是太短,我们诊不出来”,与现在太医的说法一模一样。 江菱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的,与平常人,确实有点不一样。 因此这几个太医的结论,其实都是一样的?她有可能是怀孕了,也有可能是因为体质有异,造成的误诊?康熙因为事情尚未完全确定,所以才没有直接告诉她,但又生怕事情是真的,所以才让北静王妃进宫,而不是自己出宫去见王妃?还叮嘱自己不要到处乱跑? 这…… 江菱捏了一下手里的圣旨,忽然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呀…… 太医又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论述了一番,为什么有可能是月份太小,又有可能是误诊。江菱捏着那封圣旨,低低地说道:“姑姑不用问了,这事儿九成是真的。”自己的身体远比常人要健康,月事从来都很准,现在忽然推迟了半个多月,九成,不对,是九成九,已经怀了个小宝宝。 至于为什么有可能会误诊,江菱猜想,应该还是自己的体质有异。 她缓缓铺展开那封圣旨,指尖在其性娴雅四字上停顿了一下,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自己的性子,跟娴雅二字,其实沾不上什么边呀。 宫里一时间人仰马翻,连刚刚还在寝屋歇息的太皇太后,都被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给惊住了。后妃怀孕是件天大的事儿,从上到下,都得将她当成眼珠子看着,容不得半点差错。要是一不留神,小产了或者是滑胎了,与此事沾边的人,全都要脱一层皮。 因此现在的江菱,反倒是最安全的。 嬷嬷们跟刚刚拨下来的宫女们一起,把江菱的东西拾掇拾掇,送往长春宫里去了。江菱跟着苏麻喇姑前往拜别太皇太后,不出意料地,又见到了太皇太后相当复杂的眼神,还有一声轻轻的叹息。临走前,太皇太后又指着自己跟前的一个女官,道:“她是我跟前服侍了二十多年的,虽然比不上苏茉儿,但也是个信得过的老人。现在借给你,留在身边服侍罢。也好挡住些看不见的祸端。”言罢对那位女官说道,“今年你就留在云嫔跟前服侍,等她出了月子再回来。” 江菱朝那位女官望了一眼,三四十岁的年纪,性子看起来相当沉稳,便低声道:“谢太皇太后恩典。有劳这位姑姑了。” 女官亦称是。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江菱连同身边的嬷嬷们和女官一起,一同到了长春宫。 敕封的消息刚刚传遍整个后宫,宫里人尚未反应过来。江菱趁着这个空档,又央求那位女官,给自己找了三四个太医过来,有男有女,都是擅长妇科的圣手。听罢太医们的诊断之后,江菱已经百分之九十九可以肯定,自己怀孕的事儿是真的,但因为月份太小,自己又健康得过分,因此那些太医们都犹犹豫豫地,不敢确诊。 至于康熙么…… 江菱偷偷问过那两个太医(即是这半个月来,早中晚给她诊脉的那两个),说是康熙已经找过二十多个医者,从太医院到民间,能找到的妇科圣手,都找来给她诊过了一遍,五成医者确诊,三成因为月份太小不敢确诊,余下两成要再看一看,康熙才最终确定的。 不过因为五成不敢肯定,康熙并未同她言明。 江菱又问,要是真的误诊了,那该如何是好? 太医们的答案居然是,“万岁爷说:‘毕竟月份还小。即便真的是误诊,朕再试上几回,便不再是误诊了。’”把江菱闹了个大红脸。 第101章 太医们还说,这些天天气变化频繁,让江菱在宫里好生休养着,不管是不是有了双身子,都千万别有个什么病啊灾啊的,否则他们身上的担子又要加重了。 江菱一面笑着应下,一面朝嬷嬷们使了个眼色。嬷嬷们会意,在太医们离去的时候,各自给了些小礼物,让他们千万别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省得给云主子惹麻烦。太医们自然知道宫里的规矩,都齐齐地答应下来。 等太医们走后,江菱才得了空闲,打量自己的这座长春宫。 照嬷嬷们的说法,长春宫空置许多年了。自从太妃们搬出紫禁城之后,长春宫便一直作为藏书之所,偶尔会有些秀女过来住。但多半时候,都是空荡荡的,显得有些寂寥。再加上这座长春宫,已经有些日子无人收拾了,便更加显得空旷寂寥。 但好在长春宫距离慈宁宫,还有养心殿都不算太远,距离永寿宫不过短短数百米的距离,太皇太后的余威尚在,没有什么人胆敢来宫里找事儿。唯一一点不好的地方是,这里距离宫门有点儿远,将来江菱想要出宫,或者林黛玉来宫里看她,要走上很长的一段路。 江菱将圣旨搁在香案上,又将那面菱花镜搁到枕头底下,望着天花板发愣。 昨儿林黛玉来信说过,今后两个月,她都会在园子里陪着太妃,北静王下了朝亦会到园子里去,王府空荡荡的了无一人,不管谁要上门,都只能扑一个空。虽然贾元春的帖子,已经送到了宫里宫外各处,但不知道十一月二十四的那一天,会有多少人愿意前往。 至少林黛玉是肯定不会去的,现在她正在躲着她们呢。 江菱朝案桌上望了一眼,镇纸下方仍旧压着那张帖子,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阴谋的味儿。 虽然不知道宴会的目的是什么,但一个相亲,一个应酬,总归是少不了的。自己的娘家虽然在江南(现在已经到岭南了),但瞧着她们话里的意思,应该还是想让自己去当个花瓶,撑一撑门面,主要目的应该是那些世子亲王。这宴会,怕是来者不善呀。 因此她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江菱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起身到外面找了本书,一页页地翻看,让自己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地平息了,一个淡淡的影子笼罩在她的上方,有人轻轻揽过她的肩膀,附在她的耳旁道:“今日过的可好?” “皇……” “唔。” 身后那人闷闷地应了声,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按在她的唇上,又道:“免礼。朕听闻刚刚在那宫里,你差点儿拒旨?”他弯下腰来,捧着她的面颊,郑重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么?” 江菱呆了呆。没想到康熙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但想想传旨的人是梁大总管……她按住他的手背,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低声道:“没什么,不过是刚刚听到那个消息,有些惊讶罢了。”她停了停,又有些犹豫地问道,“皇上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已经有了……”身孕。但话到嘴边,又稍稍地停顿了一下。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了起来,如从前一样,整个儿都抱在了怀里,浅浅地吻着她的面颊。 “对,朕早就知道,不过直到前两天,才真正地确认下来。”康熙揽过她的腰,声音里犹带着几分疲惫之意,“将你越级封嫔这事儿,朕确实是做得急了一些。但赐封的机会总共就那么一回,要是今年不封,那便要等到六年之后,才能将你越级封妃了。” 据闻宫里什么时候封妃,什么时候封嫔,也是有定例的。 江菱靠在他怀里,低声问道:“那要是,太医们诊错了呢?” 康熙摇了摇头,道:“不会错。”要是这回太医院里的太医们都误诊了,那整座太医院就可以直接关掉了。毕竟全国最顶尖儿的医师,总共就那么几个,基本都聚集在太医院里。 江菱闭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道:“但愿事情顺利罢。” 康熙低下头,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一个轻柔如蝶翼的吻,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江菱攥住他的衣襟,长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康熙低低地喟叹一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朝床榻那边走去:“京里积了一堆的事儿,好不容易才得了空闲,你陪朕躺一会儿罢。等再过几日,朕想要见你都难了。”言罢,将她轻柔地放在被褥里,自已亦在旁边躺了下去。 江菱靠在他的臂弯里,闭着眼睛,听见他在自己耳旁说道:“其他的事情,你暂且不用考虑,朕心里都有数。从今往后,你的衣食住行,一律要用银器试过才能用。这宫里的人,一半是跟过朕的,另一半是跟过太皇太后的,理当是信得过。至于外面的那些,不管谁送进来的,都一概不要留在宫里,可记住了么?” 如此一来,长春宫便如铁桶一般严实了。 江菱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有。”康熙续道,“这些日子不要乱跑,宫里宫外都天寒地冻的,莫要伤了自个儿的身子。要是想见什么人,将她们带到宫里来便是。如果有人阻拦,便去找太皇太后,或是朕给你写个手谕,便无事了。”说到最后,语调渐渐变得温柔起来,又侧过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江菱稍稍睁开眼睛,低声道:“多谢皇上,和太皇太后。” 康熙嗯了一声,又道:“打明儿起,那两个太医便留在你跟前伺候,每日早中晚各诊脉三次,就当作,当作常例罢。你在宫里也要当心一些,知道么?” 江菱微微点头。 正待再问一些话,忽然腰间一松,整个人都滚到了她的怀里,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颈侧,又有一只手覆在她的小腹上。微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中衣,传递到她的肌肤之下,熨得有些热了。 身侧的帝王附在她的耳旁,一声沉沉的叹息:“真好。” 江菱将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阖上眼睛,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康熙又低声叮嘱了一些话,眼看着时间已经不早,便起身道:“朕该回去批折子了。你且安心歇着罢,朕将你留在长春宫里,便能护你周全。”言罢又弯下腰,在她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一颗淡蓝色的珍珠咕噜噜地滚到颈边,停在他的手指旁,泛着微微的光泽。 他见到那颗珠子,禁不住又笑了笑,眼里隐隐有些揶揄之色。但现在时间确实已经不早,要是再不回去,御史便该弹劾自己了,于是便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去了。 江菱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仍旧是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江菱越级封嫔,外带身怀有孕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后宫。 如果说昨天搬到长春宫,还算得上是小风小浪,今天便算得上是狂风骤雨了。请安的,探视的,叙旧的,打探消息的,一拨儿接着一拨儿,简直层出不穷。要不是江菱的身子比常人要好些,怕是已经吃不消了。等到晚间,江菱又接到了一封帖子,署名仍旧是贵妃娘娘。 江菱惊讶道:“不是已经给我递过帖子了么?” 言罢朝嬷嬷们递了个眼神。嬷嬷们会意,便从那些厚厚的书信底下,抽出了一张帖子,递到江菱手里。江菱将那两张帖子并排摆在身前,朝传话的宫女望了一眼,意思是请她解释一下。 传话的宫女陪笑道:“云主子有所不知。前些天贵主子写帖子的时候,您还在常在的份位上,可不就错了称谓么。现如今云主子有喜,而且还越级晋封为嫔,贵主子当然要撤了原先的帖子,再写一封,以表诚意。哦,还未恭喜云主子呢。” 江菱抚了一下太阳穴,问道:“你是贵主儿跟前伺候着的?” 那位宫女屈了屈膝,道:“回云主子,奴婢是前天刚刚拨到贵主子身边的,从前在惠嫔娘娘跟前伺候。哦,这旧帖子,想必云主子已经用不着了罢,奴婢这便带回去,给贵主子知晓。”说着便要上前,将那张旧帖子拿在手里。 江菱轻轻按住那张帖子,道:“且慢。” 她笑了笑,又道:“怎敢劳烦贵妃跟前的人动手。来人,替我将这份儿帖子送回给贵妃娘娘。” 那位宫女的脸色霎时间一黑,旁边有嬷嬷走上前来,接过了帖子。 江菱朝嬷嬷点了点头,嬷嬷会意,便跟着那位宫女离去了。 等过了两个时辰,刚刚送帖子的嬷嬷回来禀报道:“亏得主子心生警惕。刚刚在贵妃娘娘宫里,那位宫女几次试图挑拨离间,字里行间都是刺儿。刚刚在出宫的时候,奴婢还听见那位宫女说,‘回去告诉惠主子,云嫔也是个油盐不进的。’教奴婢给听到了。” 江菱用力拧了一下眉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辛苦嬷嬷了。” 此后一连数日,江菱都在长春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管谁想要见她,都一概在正殿里招待,与对方相隔三十米以上,绝不让对方近自己的身。至于邀请自己出去赏花、散步、行酒令云云,则更是一概推辞掉,连沾都不想沾。 如果是在从前,说不定她还会出去看看。 但现在,她腹中还有一个小生命,压根儿不敢乱来。 太医们确诊了江菱的孕事,而且还确认,江菱怀孕的日子,刚好在临近回京的十天之前,也即是在南巡回京的路上。消息一传出,宫里又不知摔坏了多少杯盏,连带着气氛都变得僵持了。 十一月十五,林黛玉被北静王亲自送进宫来,跟江菱叙了会儿话。见到那份请柬的时候,林黛玉稍微愣了一下,犹豫片刻,才轻声道:“这个请柬,我也接到了,但王爷和太妃一并替我辞了,说我身子不适,不宜出门。阿菱你……你要去么?” 江菱按了按那份请柬,道:“在接到请柬的第三天,我便以身子不适为由,将这事儿辞了。但那边不允。到了第五日上头,我跟皇上要了一份手谕,说自己需要静养,不宜出门,又将这事儿辞了。直到现在,那边还没表态呢。我猜——” 她朝林黛玉望了一眼,才道:“事情应该没有那样简单。” 第102章 林黛玉望着江菱,江菱望着林黛玉,两个人久久没有说话。 “不、不会罢……”林黛玉嗫嚅道,“我前日听她们说,荣国府不知从哪里得了一株寒梅,是世间罕见的品种,普天之下找不到第二株,因此才借着府里大姑娘的名义,将请柬散往宫里宫外,请娘娘和王妃、福晋们前往观梅。而且荣国府还说,这株寒梅是准备献给太皇太后的,但太皇太后没收,让她们留在府里自个儿赏玩。这才有了九日后的赏花宴。” 江菱捏住杯沿,轻声道:“世间的唯一一株?……” “嗯。”林黛玉点点头道,“她们是这么说的。而且府里的人还说,这世间罕有的物件儿,理当赠予世间最高贵的女子,因此才将其献给太皇太后。但现在太皇太后拒了那支寒梅,便不知道应该留在哪里才妥当。我猜,应该会赠予太后罢。” 江菱摇了摇头,道:“若是唯一一株,那便不会赠予太后,太后越不过太皇太后去。我反倒在想,她们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来一钞怀璧其罪’,再加上‘二桃杀三士’,那便齐全了。” 如果太皇太后不受这株寒梅,那么唯一一个能受的,恐怕只有将来的皇后了。 林黛玉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江菱,嗫嚅道:“你、你在说些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呢。” 江菱又摇了摇头,温然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一时兴起,胡乱说了两句,做不得真。你权当我刚刚是在胡言乱语了罢。” 半晌之后,林黛玉才嗔怒道:“胡说!……又瞒着我一个,阿菱你委实太坏了。好好好,你不告诉我,我回府问王爷去,他肯定知道。”说着作势要离开。 江菱笑出了声。别的不说,这些话要真的复述出来,北静王多半是能猜到的。 她拉住林黛玉的手,劝道:“别闹了,有些事儿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世上独独有一个林黛玉,江菱不想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把林黛玉变得同自己一模一样。这些事情,还是由她来做罢。 林黛玉停住脚步,又道:“好,那你说给我听。” 江菱长长地叹息一声,才道:“阿玉,有些事儿确实不能告诉你。太妃和北静王是对的,这次的赏花宴,多半有些见不得人的隐秘。你留在府里也好,平平静静的,莫要再参合到这些事情里了。”更重要的是,别再让人当成攀附的绳索,渡河的桥梁,但自己却还什么都不知道。 林黛玉点点小脑袋,道:“我知道。我一贯都听他们的。” 江菱笑着拍拍她的手,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外面有人通传,说荣国府那边来了人,想要求见云嫔。江菱望了林黛玉一眼,才道:“那便传罢。”随后将林黛玉轻轻推到了内室。 林黛玉不明所以,但因为江菱要见客,便藏身在帐子后面,看着江菱。 荣国府来的人是薛宝钗。她与江菱有一年多没见了,此时见到江菱,便不免要寒暄片刻。江菱仍旧保持着原来的习惯,与薛宝钗隔开了二三十米的距离。等寒暄过后,薛宝钗便道: “我今日来此,一是为了替太太、老太太跟云嫔问安,二是为了给大姐姐当个说客。听闻云嫔身子有恙,还特意请了皇上手谕,要在宫里静养?……哦,我没有别的意思,单单是想告诉云嫔,昨天惠嫔和宜嫔请太皇太后、太后驾临赏花宴,说是要趁着这个机会,见一见皇室的王妃后辈,也好让各宫的娘娘们透透气儿。因着我们府里与云嫔有些渊源,于是大姐姐便遣了我,来当这个说客。” 翻译过来就是,赏花宴不是给我们贵妃娘娘办的,是给太皇太后办的,请云嫔自个儿看着办。 更深层次的意思就是,惠嫔和宜嫔在其中也出了力,云嫔得罪的人不少啊。 江菱望了薛宝钗一眼,笑问道:“是么?” 薛宝钗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窜起了一阵寒意。她知道眼前这位云嫔不简单,有时候就连自己,都琢磨不透云嫔的心思,便干脆用了一个迂回宛转的路线,续道,“正是如此。大姐姐还说,她体恤云嫔有了身子,特特在跟前设了个座儿,预留了六七个人服侍云嫔,力求让云嫔坐得安稳。您瞧,这不是妥当了么?” 翻译过来就是,不会让你在赏花宴上出状况的。再不去,那便是有意推脱了。 江菱笑了笑,端起面前的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 薛宝钗也不催促。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这内里的意思,云嫔应该也能明白了。要是再推脱不去,那可在明面上开罪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亏得前几天,惠嫔和宜嫔在太后跟前说了些好话,将太后请到了赏花宴上,给贵妃添加了砝码。 要不然,她们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才能把其他人都请到赏花宴上呢。 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云嫔最近太过滑溜,油盐不进,长春宫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惠嫔和宜嫔也不可能联手,把皇太后骗出宫,演了这样一出大戏。 这些七拐八绕的,薛宝钗自然不可能跟江菱明说,单单是提到了两句。 江菱轻轻叩着茶盏的杯沿,温然笑道:“有劳宝二奶奶辛苦,跑了这一趟。但不知道这是贵妃娘娘的意思,还是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意思?” 薛宝钗笑道:“自然是两者都有。刚刚您也听到了,这赏花不过是个噱头,主要是为了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见一见京里的王妃后辈,也让天家的小辈们,还有诸诰命夫人们,借此机会,觐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云嫔您说,这样一个盛大的场景,您却缺席了,这合适么?” 江菱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宝二奶奶口才颇好。” 要是今天来的是王夫人或者抱琴,肯定达不到这样好的效果。 薛宝钗续道:“谢云嫔谬赞。噢,还有,大姐姐三日前重新写了帖子,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名义,请了众人前来,共襄盛事,派人送到云嫔宫里,但却久久都不见回应。因此今天早上,才让我到这里来,问问是不是哪个偷懒耍滑的,误了大姐姐的帖子。嗳,我居然忘了,新帖子上写的日子,刚刚好就是今天,今天下午。” 江菱猛然抬头,望着薛宝钗,久久说不出话来。 薛宝钗亦望着她,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似乎是早就料到了江菱的反应。片刻之后,外面忽然传来了叩门声,嬷嬷焦急地唤道:“主子,外面有人送来了一张帖子。” 薛宝钗低下头,浅浅地抿了一口茶,掩去了眼底的笑意。 “三天前重新写了帖子”云云,当然是假的,要是留给云嫔三天的时间反应,那便什么都迟了。这回是老太太出的主意,先把帖子送往各宫娘娘、还有外面的王妃、福晋、诰命夫人们那里,把时间提前整整九天,然后在宴会的当天,让一个圆融会说话的媳妇儿,亲自到云嫔宫里去堵她。 这样一来,云嫔便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时间推脱了。 这个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薛宝钗的身上。 “主子。”外面的嬷嬷续道,“是北静王府的嬷嬷,说宫里给王妃去了一张帖子,请她下午进宫赏花。刚巧王妃在宫里,于是便将帖子送到这里来了。北静王尚未回府,太妃亦在筹备着进宫,诶,主子?”嬷嬷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便又试探着叩了叩门。 薛宝钗的笑容僵住了。 北静王妃,林黛玉,在这里?! 江菱慢条斯理地搁下茶盏,轻声吩咐道:“进来。” 嬷嬷推开房门,带着一个陌生的嬷嬷走到江菱跟前,给她问了安。江菱刚刚道了声免礼,外面又有一位嬷嬷匆匆走了进来,道:“主子,刚刚贵妃宫里递了张帖子来,请您下午赴赏花宴。”随后将一张描金的帖子,递到了江菱的手里。 江菱轻抚着那张描金帖子,问那位陌生的嬷嬷道:“你是王妃跟前伺候的?” 陌生的嬷嬷道:“回云嫔话,奴婢是北静王府里伺候的。昨日宫里派人送了一张帖子进府,但王妃在园子里,于是奴婢便等到凌晨,才到了园子里,给太妃、王妃传话。不巧王妃今日进了宫,奴婢便紧赶慢赶地进了宫,将帖子交予王妃。” 林黛玉慢慢地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接过帖子,不知所措地望着江菱。 薛宝钗的表情僵住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良久方道:“如此便赶巧儿了。王妃恰在云嫔宫里,也省却了我们太太的一番心力。”说着望了林黛玉一眼,眼神颇有些深意。 江菱慢悠悠地说道:“今日刚好是大朝会呀……” 真的很巧呢。 她朝嬷嬷们望了一眼,嬷嬷们会意,带着那位陌生的嬷嬷离去了。薛宝钗端着茶盏,僵持了片刻,才站起身来,问了一声北静王妃安。林黛玉亦僵着表情,道了声免礼。 三个人一时间都僵持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眼看着赴会的时辰快要到了,薛宝钗才出声告辞,打破了眼前的僵局。江菱望了林黛玉一眼,道:“如此便不留宝二奶奶用饭了。”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薛宝钗退出江菱宫里,冷汗不觉浸湿了里衣。 林黛玉坐回到江菱身旁,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阿菱,这,我们该怎么办呀。”那两张描金帖子叠在一处,显得有些烫手。 江菱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低声道:“没办法,只能过去了。她们把时间掐得很准,要是再早上半天,你我都能找到借口不去。而且今天刚好是大朝会……”她朝林黛玉望了一眼,叮嘱道,“待会儿在赏花宴上,你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记住了么?” 林黛玉点了点头:“嗯。”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用了午膳,时辰便要到了。江菱想不出什么推脱的法子,便只能带着几个亲信的嬷嬷和宫女,与林黛玉一起,前往那场所谓的赏花宴。 等到了地方江菱才发现,因为太皇太后和太后亲临的缘故,宫里排得上号的嫔妃,京里叫得出名号的王妃、福晋、夫人、命妇们,基本全都到了。有些王妃甚至还带着小世子前来,欲参拜太后。 林黛玉跟着江菱走了片刻,忽然见到了北静太妃和南安太妃。 江菱低声问道:“能不去么?” 林黛玉摇了摇头,道:“那毕竟是我的婆母。” 江菱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叮嘱她:“那好,你跟在北静王太妃身边,寸步都不要离开。” 林黛玉轻轻嗯了一声,亦对江菱道:“你自己也要当心些,毕竟,你是有身子的人呢。” 江菱笑了笑,道:“我知道了。”便与林黛玉分开了。两位小太监走到她们跟前,将她们各自引到了席位上。林黛玉的位置是在北静王太妃旁边,而江菱的位置,正如刚才薛宝钗说过的一样,是单独列在一旁的,与太皇太后、太后、贵妃、惠宜德荣四嫔全都不一样,和其余低份位的妃嫔们,也都远远地隔离了开来。 不巧的是,在江菱的位置跟前,摆着一盆梅花。 一株凤凰形状的梅花树。 第103章 江菱望着那株梅花树,心里暗道一声果然。 虽然早就猜到,这事情没那么简单,但见到那株梅花树的时候,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前面那位小太监已经停住脚步,给江菱打了个千儿,道:“请云嫔落座。”言罢稍稍退了半步,立在江菱的座位旁边,刚好挡住了江菱的去路。旁边还有三四个宫女屈膝行礼,齐齐道:“奴婢等给云主子请安。”同样挡住了江菱的去路。 江菱回身望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嬷嬷被拦在外面,表情甚是焦急。 打头儿的宫女直起身来,上前扶住江菱的胳膊,恭敬地说道:“主子请落座罢。” 跟着的那几个宫女,还有刚刚那位引她过来的小太监,亦齐齐地望着她,但凡江菱有一点儿异常,便要到前面去挡住她的路。江菱笑了笑,轻轻推开宫女扶住自己的手,缓声道:“我不习惯由陌生的宫女服侍。让我的嬷嬷和宫女们过来罢,你们退到一边去。” 言罢朝打头儿的宫女望了一眼,隐隐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打头的宫女顿了片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不能让江菱下不来台,不甘不愿地退到了一边。 江菱带过来的两个嬷嬷,还有太皇太后留给自己的那位女官,康熙留在她宫里的一位嬷嬷,总共四个人走到了江菱跟前,一个扶着她的胳膊,剩下三个挡住了别人的目光,将江菱扶到了座位上。 “等等。” 江菱忽然出声,指尖逐一轻抚过椅子上的软榻,一缕细微的能量蔓延到了椅子上。不一会儿,便有一根细如牛毛的针漂浮起来,又慢悠悠地飘落到了地方,连半点声音都没有。 即便她们不会蠢到当场淬毒,但被针尖扎上一下,至少当众出丑,肯定是免不了的。 江菱悄无声息地挡住那枚细针,坐到了椅子上。她不能让别人看见这东西,否则没法子跟别人解释,为什么这枚细针一见到自己,便会不由自主地漂浮起来,跟见了鬼似的。 这些异能可是自己最后的杀手锏啊。 江菱将手搭在软枕上,从左到右望了其他人一眼。太皇太后和太后还没有到,两人的席位高高地坐落在上面,太后的位置要稍微次一些。随后便是贵妃的位置,再然后才是惠宜德荣四嫔。但是江菱的位置,刚刚好与她们隔了一个走道,落在了贵人常在们中间,与别人相隔甚远。 但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了。现在要命的是,面前这一株凤凰形状的梅花树。 江菱又朝下面望了一眼,王妃们分成了三拨儿,以裕亲王妃、北静王太妃、安亲王世子妃为首,林黛玉跟在北静王太妃身边,丝毫没有挪动半步。刚刚从北静王府里跟来的那位嬷嬷,亦跟在林黛玉身边,挡住了走道另一边的目光。 下方走道的另一边,是诸位国公、侯、宗室家里的诰命夫人。王夫人和邢夫人亦在其中。江菱略略扫了一眼,发现薛宝钗和王熙凤也在,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亦在,但因为自己坐得远了,那边的姑娘们又是侧着身子的,因此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找到。 江菱收回目光,落在自己跟前的梅花树上,似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怀璧其罪嘛。 她指了指刚刚那位打头的宫女,问道:“你是这里掌事儿的罢?过来,我有些话要问你。” 打头的宫女走到江菱跟前,垂眉敛目,一副聆听云嫔垂训的模样。 江菱抚了抚面前的茶盏,慢悠悠地说道:“你们主子的这份儿心意,我领了,但你们这些安排席位的,可不能给你们主子招祸呀。瞧瞧这座次。”她抬手指了指四周,又道,“这座次是谁安排的?要是被人捅到敬事房,或者是内务府里,你们都是要吃板子的。” “云……你……”打头的宫女狠狠瞪了江菱一眼,腹诽道,要不是你三番五次地推脱不来,我们至于这么辛苦地安排座次么。这回可倒好,将你的位置与她们远远地隔开了,又不乐意了。 江菱目光掠过打头宫女的眼睛,淡笑道:“你的怒气太过明显了。” 打头宫女一顿,在江菱跟前跪了下来。 江菱续道:“虽然我不知道是谁,要你们将我的座次远远排开。但如果太皇太后,皇太后,或者是总领太监,又或是管事的大姑姑,但凡有一人发现了,到时受到责罚的人是我,还是你们的主子,又或是你们自己呢?在这里,我可是客人啊。”这过错,多半便会落到她们身上去了。 打头宫女脸色变了变,表情似有些松动。 江菱又笑道:“我体恤你们主子的心意,因为我有了身子,所以不好与众人聚集在一起,以免出了什么事故,你们主子亦要担责任。这样罢,你们把我的座次,排到荣嫔娘娘的后边儿去,同样是远远地隔开,但却不会有人多说半句。你们以为如何?” 打头的宫女脸色缓了缓,抬头望着江菱,沉思了片刻。 江菱仍旧是一副“我在为你好”的表情,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 良久之后,打头的宫女才道:“请云嫔稍候,我们去请示掌事姑姑一声。”便离开了。其实云嫔说得没错,她自己坐在哪里,其实无关紧要,但安排座位的人,要是稍有差错,那便要吃瓜落了。她们虽然得到吩咐,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云嫔留在赏花宴上,但上面的人可没说,云嫔到底要坐在哪里啊。如果云嫔被自己看住了,而且还不用挨骂,那真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打头宫女很快便找到了掌事姑姑,将事情办下来了。 片刻后,那位宫女匆匆赶回来,要给江菱挪位置。 江菱淡淡地笑道:“有劳。”便扶着嬷嬷的手站了起来,跟着她们到了荣嫔后面坐着。至于原先的席位,当然就被撤掉了。唯有一盆梅花孤零零地放在那里,周围连一个人都没有。 嬷嬷们压低了声音问道:“主子为何忽然要换席?” 江菱指了指那盆梅花,低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那东西搁在我脚边,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你瞧见了么,她们用的是花盆,显然是等席位排好之后,才把那东西搬过来的。现在我换了席位,她们自然不能把花盆再搬到我脚边来,否则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朝上面的席位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了抱琴倏变的脸色。 抱琴附在贾元春耳旁,说了两句话。 贾元春朝江菱原先的席位望了一眼,同样变了脸色。 “母亲没有说错,她果然是个滑不溜手的。”贾元春朝下面望了一眼,皱眉道,“你去跟母亲知会一声,说云嫔已经到了,但却换了位置。让母亲切记,今日最要紧的,是二妹妹和四妹妹,还有宝玉的媳妇儿。云嫔那里顺手为之即可。去罢。” 抱琴匆匆忙忙地离去。 江菱看见抱琴的动作,暗暗点头,心想自己应该是猜对了。 等了两三刻钟之后,皇太后便带着亲信的嬷嬷和宫女们,来到了宴席上。江菱跟着前面的荣嫔起身,稍稍屈膝,给皇太后行礼问安。嬷嬷们刚要将她扶起来,她便摇了摇手,将礼数做足全套,然后安静地站着荣嫔身后,与别人的距离,至少有三四十米那么远。 那株凤凰形状的梅花树,仍旧安静地摆在原处,谁都没有动弹。 不远处,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视线,朝江菱这边扫了过来。江菱循着那边望过去,是皇太后。 皇太后远远地望着她,眼神颇为复杂,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了她的小腹上。 与此同时,席次在荣嫔前面的德嫔、宜嫔、惠嫔,亦齐齐地回过头来,望着江菱,眼神里多多少少地带着些深意。江菱逐一地扫过她们的眼睛,慢慢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宜嫔收回目光,仍旧朝皇太后那边站着,仿佛万事不萦于心。 惠嫔冷冷地笑了片刻,亦收回了目光。 反倒是德嫔,目光同样落在她的小腹上,静静地看了许久,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鸿、门、宴……”荣嫔用一种几乎听不到声音,缓慢地念出了这三个字。 “太皇太后到——” 太监尖尖细细的声音打碎了僵局,在场的众人,连同刚刚到场的皇太后一起,朝太皇太后的方向伏地行礼问安。太皇太后扶着苏麻喇姑的手,从车辇上走了下来,略抬了抬手,道:“坐。今日并非正式的宫宴,无需多礼。你们各自紧着自己就是了。苏茉儿,扶我过去。” 苏麻喇姑扶住太皇太后的手,在最高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其余人等亦各自列席。等到上面的人都就坐之后,江菱才朝嬷嬷们伸出手,被她们扶到了自己的席位上。按照刚才的惯例,江菱又在那上面轻轻抚了一遍,见到没有状况,才起身落座。 再然后,底下的那些王妃、福晋、世子妃、诰命夫人们,一个一个地走到太皇太后跟前,朝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行礼问安。还有些年轻的王妃,甚至把小世子给带了过来,试图哄太皇太后开心。太皇太后逐一的见过,表情倒是松快了不少。 而旁边的皇太后,亦稍稍地有了些喜意。 等到王妃们都参见完毕,才有两位大宫女,捧着那一株梅花树,走上前来,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还有在座的诸位娘娘们赏玩。这东西是荣国府献上来的,于是贾元春便自然而然地,但当起了介绍的重任,将这一株凤凰形状的梅花树,夸得天上仅有地下绝无,普天之下独一号。 “我父初见到此树,便以为唯有太皇太后,才能作为此树的主人。”贾元春道,“故而初时,我父欲将其献给太皇太后,但……” 太皇太后略抬了抬手,阻止了她的话头:“前次我便同你说过,你们府里留着便是。” 贾元春垂首道:“不敢。”又续道,“此梅树如凤凰展翅,雪中高飞,当为一奇景耳。荣国府不敢据此奇物,故借此机会,与诸位一览。哦,当然。”贾元春朝太皇太后行了一礼,道,“要是太皇太后不受,那——”她的目光落在了皇太后身上。 皇太后摇了摇头,道:“莫要折了哀家的寿数。”如果连太皇太后都不收,她就更加不能收了。 贾元春为难道:“这……这可该如何是好呢。” 旁边一位年老的嬷嬷笑道:“贵主儿容老奴多一句嘴。这普天之下,能称得上凤凰展翅的,自然是掌凤印者无疑。”而普天之下,执掌凤印的女子,唯有皇后而已。 贾元春递了个赞赏的眼神,随后又朝皇太后跪了下来,犹豫道:“这、这……” 皇太后亦朝太皇太后望了一眼,似乎是在请太皇太后示下。 太皇太后用力捏了一下手里的茶盏,又慢慢地,松了开来。 “道理倒是不错。”太皇太后道,“能称得上凤凰展翅的,唯有执凤印者一人。但现如今我不掌凤印,太后亦不掌凤印,那枚小印还在皇上手里留着。你们要是不想留在府里,那这株梅花树,便只能赠予皇帝本人了。” 三言两语的,便将一个烫手山芋,丢到了康熙皇帝身上。 江菱闻言惊愕了片刻,忍不住回过头去,眼里满是止抑不住的笑意。 普天之下,敢把烫手山芋甩给康熙皇帝的,也唯有太皇太后一人了。想想他还蛮可怜的。 刚暗笑了片刻,便又听见太皇太后道:“你们的脸色都差成这样,莫不是生病了么?要是因为昨日风雪大,不留神染了风寒,那苏茉儿,你去太医院问问,他们都是怎么给主子们请脉的,明明定好的每日诊脉,为何竟连主子们一并染了风寒,都未曾上奏。” 周围一霎间陷入了静谧之中。 良久之后,才响起了苏麻喇姑平静的声音:“领懿旨。” 第104章 底下的人各怀着心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说话。 苏麻喇姑刚刚到了声领懿旨,又觉得有些不妥。要是真的把太医院里的医师们都请了过来,那还了得。于是便弯下腰,低声问太皇太后道:“主子,当真要把太医请过来么?” 太皇太后端着茶盏,轻轻撇去上面的浮沫儿,冷然道:“你看出什么来没有?” 苏麻喇姑朝下面看了一眼,又仔细地琢磨了片刻,才道:“这个,奴婢驽钝。” 太皇太后轻轻搁下茶盏,一字字地冷声道:“‘唯有执凤印者方能得此梅树’,她们这是要让我当众表态,将此梅树赐予未来的皇后。如果我将梅树赐予贾妃,或者是在场任何一人,那又是个什么结果?”太皇太后用力捏了一下茶盏,一字字冷声道,“我自交还凤印以来,从未有过任何一人,胆敢如此设计于我。她们这样做,又是怎样的居心!” 后又朝苏麻喇姑望了一眼,一字字厉声道:“从、未、有、过。” 她们两个靠得极近,又是压低了声音的,除了苏麻喇姑和太皇太后,再无第三人听到这番话。苏麻喇姑霎时间脸色煞白,愕然道:“这、这不能罢?……我瞧着贾妃,不像是做出这种事情的。” 太皇太后冷笑道:“但在十天之前,将太后请出宫来的人,不是贾妃。” 言罢,朝下面望了一眼,眉眼间尽是冷厉之色。 苏麻喇姑当真被吓到了:“这、这……” 贾妃十天前想要摆宴,不过是要借着梅树的名头,给自己讨个彩。 但使计让太皇太后和太后亲临的人,便是要借助贾妃的手,除掉宫里的劲敌呀。 这份儿心计,真可算是数十年来头一份儿了。 苏麻喇姑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朝下面的嫔妃们望去。嫔妃们大都垂眉敛目,表情神态各异,但基本都如太皇太后所言,面色前所未有地差。苏麻喇姑看了一会儿,居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良久之后,宜嫔才率先上前半步,深深地叩首道:“但不知太皇太后此言,从何说起?” 她的额头贴在冰凉的地板上,显然是尽足了礼数。反观旁边的惠嫔荣嫔等人,甚至是刚刚还在献礼的贾贵妃,都还是呆呆的,尚未有动作。 但见太皇太后哂笑一声,悠然道:“没什么,不过是瞧见你们一个个儿的,都不比往日精神,才动了这样的念头。罢了,苏茉儿,不用去了,等散宴之后,再把人叫过来罢。” 虽然是在笑着的,但眼神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冷厉。 苏麻喇姑心惊胆战地道了声嗻,退回到太皇太后身后,不再多言。 太皇太后亦端起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才续道:“你们也起来罢。不过是一场私宴,用不着这样拘谨。随意便是。苏茉儿,替我取些点心来,亦散给她们一些,权作心意。” 妃嫔们这才三三两两地起身,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江菱远远地坐在后面,将上面的一切全都看在了眼里。 虽然没有听清太皇太后的话,但刚刚太皇太后那一闪而过的厉色,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很显然,刚才那一来二往的,已经有人交过一次手了。但不知道交手的人是谁。 江菱垂下目光,拈起一块糯白色的糕点,放在舌尖慢慢地品尝。宫里的御厨果然不同凡响,这些糕点入口即化,软糯的滋味流连在唇齿间,沁着荷叶的香气,教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但这里是正式的宴会,还是要顾及一下场面的。 江菱略略用了两三块,便不再多吃,暗自记住了糕点的名字,预备让人回去照着做。嬷嬷们适时奉上了一盏清茶,让江菱润一润喉咙。江菱第三次朝下面望去,王妃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了一处,林黛玉仍旧寸步不离地跟着北静王太妃,王夫人两次派人去请,都被林黛玉婉言谢绝了。 江菱看了两三刻钟,便彻底地放下心来,慢慢地啜着清茶。这些精致的茶点,都分别被嬷嬷和大宫女们用银针试过,还切下一小块来试了试,没有什么问题,因此江菱才敢放开了用。 刚刚僵持的氛围一经打破,立刻就变得热络了。 下面的王妃、太妃和世子妃们各自应酬,上面的贾元春则笑着应了两句,便将那株凤凰形状的梅花树摆在中央,供众人赏玩。一位大宫女端着一盘精致的点心,从太皇太后那边走了过来,途径皇太后、贵妃、惠嫔、宜嫔等人,每经过一个,便留下一小块糕点,说是太皇太后散来的。 经过惠嫔身边时,大宫女略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面走。 江菱稍稍朝那边望了一眼,见到那位大宫女端着盘子,从荣嫔身边经过,忽然又朝她这边望了一眼,端盘子的动作亦微微颤抖了一下。荣嫔微微地侧过头,仿佛是在跟那位大宫女说话。 大宫女心不在焉地留下一小块糕点,便朝江菱这边走了过来。 江菱的动作不觉停顿了片刻。 转眼间,那位大宫女已经来到了江菱跟前,从盘子里取出一块小点心,轻轻放在了空碟盘里。 糯白色的糕体,金黄色的边,上面点缀着一些芝麻粒儿,闻起来有一种精致的香气。江菱按照别人刚才的样子,站起身来,朝太皇太后的方向稍稍屈膝行礼,道了声谢。 忽然之间,她闻到了一丝异样的香气。 那一缕香气很淡很淡,从自己面前的那块小点心上飘散出来,与别的糕点有些不同。如果不是刚刚用过同样的点心,定然是闻不出来的。 那位大宫女朝江菱屈了屈膝,道:“云主子请用。” 那一块小点心静静地躺在碟盘里,散发着诱人的色泽,只消两口便能享用干净。但那一缕淡淡的异样香气,却一直在江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大宫女端着点心,经过荣嫔身边时,却朝这边望了一眼,动作微微颤了一下,似乎是在同荣嫔说话。 便在此时,那位大宫女又重复了一次:“云主子请用。” 这一盘糕点是从太皇太后那边端过来的,要是江菱不用,那得罪的便是太皇太后。 但太皇太后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唯一的可能性……江菱笑着说了声好,从自己的那一盘糕点里,拣了几块放在碟盘里,端了起来,一块块地食用。 那位大宫女愣住了。 因为谁都没有规定,上面赐下来的点心,不能混合着其他的一起用。 江菱用了两块,便朝那位大宫女望了一眼,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那位大宫女知道自己再不走,多半便要露馅了,咬咬牙转身离去。在刚刚转身的那一瞬间,江菱便拈起一块带有异味的,裹在帕子里,轻轻塞回到袖口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吃光了其他的糕点。 自己的这一碟糕点刚刚用银针试过,嬷嬷们亦将每块都切下来一小点品尝,没有问题。 刚才拿点心的动作也很小心,没有让糕点们碰到一起。 那块带有异味的糕点,她一点儿都没有沾。 江菱不动声色地用完了余下的糕点,将空碟盘轻轻搁在案桌上。那位大宫女走到郭贵人身边,但却回头望了江菱一眼,直到看见江菱面前的空碟盘,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江菱笑了一下,朝前面望去。 荣嫔仍旧在半阖着眼睛,一粒粒地捻着她的佛珠。 德嫔刚好背对着她,看不清在做什么。 宜嫔端着茶盏一口口地灌着,目光牢牢地盯着那株梅花树。 反倒是惠嫔,频频朝江菱这边望来,表情似乎有些焦急,又有些期待。 江菱朝最上面望了一眼,贾元春的注意力仍旧在太皇太后身上。但因为太皇太后的表情疲倦,便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皇太后身上,正在皇太后身边说着些什么,时不时地看太皇太后一眼。 明白了。东西是惠嫔换的,但荣嫔知道。 江菱又笑了一下,将袖子里那块手绢包裹的点心取出来,交到一位嬷嬷的手里。 嬷嬷们不明所以,但惠嫔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荣嫔仍在捻着她的佛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江菱朝嬷嬷们点了点头,道:“收着罢,等回去再细看。” 嬷嬷们何等机敏,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机锋,脸色立刻就变了。一位嬷嬷走上前来,低声道:“要不,主子还是回长春宫去?好歹宫里还是安全的,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江菱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冷然道:“有人好不容易等到我出宫,哪里会这样轻易让我回去。” 长春宫确实是最为安全无虞的所在,在这里,事情就变得危险多了。 江菱闭上眼睛,慢慢回想着今日的一幕幕。赏花宴,梅花树,大朝会,在宫里堵她,一环扣着一环的,变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刚刚将事情理顺了一点儿,便又听见太后道: “哀家听闻,前日云菱小主承蒙天恩,怀了身子,越级晋封为嫔。倒是桩天大的喜事。”皇太后朝这边望了过来,一字字慢慢地说道,“上前来让哀家瞧瞧。” 江菱睁开眼睛,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太后的声音不大,但刚刚好可以让江菱听到,而席位在江菱跟前的几位嫔妃,全都能听到。江菱朝太后那边望了一眼,恰好看到惠嫔退到一旁,眼里犹带着几分冷意。 嬷嬷压低声音,唤了一声“小主”,又压低了声音问道:“要不小主装病辞了?这当口儿上到跟前去,众目睽睽之下,怕是有些不妙啊。” 江菱摇了摇头,道:“无妨。太后当面道出我身怀有孕,反倒不容易从暗处下手,至多会让我当着太后的面难堪。”她朝上面望了一眼,道,“扶我到太后跟前去罢。” 嬷嬷们无法,只得扶了江菱起身,到前面去拜见太后。 江菱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尤其是经过宜嫔和惠嫔身边的时候,神经瞬间紧绷了起来。但正如江菱刚才所料,太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点明了江菱身怀六甲,反倒没有人从暗处使绊子了。她顺顺利利地走到了太后面前,稍稍屈膝,行礼道:“给太后请安。” 太后看她的眼神相当复杂,目光几次落在她的小腹上,嘴唇微微动了动,但却没有说话。 反倒是一边的惠嫔开口了:“今儿贵妃娘娘送来一株梅花树,赶巧便碰上云嫔身怀六甲,你们瞧着,这算不算得上是恰逢其会?”言罢狠狠剜了江菱一眼,似乎带着很大的怨气。 江菱瞥了惠嫔一眼:刚刚差点儿中招的明明是我呀,你在那里生什么闷气? 太后指着惠嫔,埋怨道:“口无遮拦的。你这急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惠嫔低头认错,但目光却一直落在江菱身上,表情变得越来越古怪,似乎是在看好戏。江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贾元春的脸色又变差了。 显然,刚刚的恰逢其会四字,不小心,或者是故意,戳到了贾贵妃的痛处。 贾元春的脸色变差了一瞬,但又勉强笑了笑,慢慢恢复了原先的容色,诘问惠嫔道:“照你的意思,这株凤凰展翅的梅花树,应当留给云嫔,才是正理?” 是,江菱便将成为众矢之的。 不是,惠嫔便会落一个信口雌黄的名声。 惠嫔倏然站了起来,但却被身旁的嬷嬷拉了一下衣角,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贵主儿此言差矣。”惠嫔嗤笑道,“我可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第105章 贾元春隐隐带着怒色,表情亦有些僵硬,显然忍耐到了极点。 惠嫔亦冷笑着望了贾元春一眼,重新将矛头指到了江菱身上:“贵主子与云嫔的渊源,大可以追溯到两年之前,这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二位‘恰逢其会’,倒也不算是错。” 贾元春闻言,脸色又变,但这回目光却落在了江菱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了江菱和惠嫔两个人身上,眼神比起刚才,多了一点儿隐忍的狠厉,不过却被很好地掩饰住了。 江菱轻轻咳了一声,道:“愧不敢当。” 三个人顿时僵持在那里,连带着太后都有点儿僵硬。宜嫔时不时朝这边望过来一眼,似乎是在看好戏。江菱垂下目光,仍旧跟从前一样,不看不听,不言不语,将沉默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良久之后,太后才道:“你到哀家跟前来,哀家有话同你说。” 江菱道了声是,走到了太后跟前。趁着这时的空闲,她稍稍朝四周围望了一眼:贾元春仍旧在隐忍着,惠嫔则将所有的情绪都摆在了脸上,宜嫔在看好戏,荣嫔从来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反倒是德嫔,不知什么时候跟着荣嫔念起了佛,同样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 刚刚还半阖着眼睛的太皇太后,猛然坐直了身子,让苏麻喇姑过来给她揉肩膀。 江菱垂下目光,在太后跟前停住了脚步,一副聆听垂训的样子。 太后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许久,最终目光落在了她的小腹上。 两年之前,太后和江菱的关系,还算得上是不错。当初太后出宫礼佛,江菱陪侍,还有过一段愉快的相处时间。但到后来,因为那个子虚乌有的预言,说江菱与国运相冲,偏偏太后又很信这个,于是便对江菱有些微妙起来。 等到江菱从热河归来,康熙明里暗里地护着她,便更加地微妙了。 因此现在…… 现在江菱腹中怀着孩子,不管太后对她的态度如何微妙,都要在明面上看顾她。于是便道:“等散宴之后,你到我宫里来一趟,我有些话要单独跟你说。” 江菱仍旧恭谨地应了声是。 “好了,回去吧。”太后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有事儿等回宫再说。” 江菱暗暗地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便垂首称谢,朝等候在一旁的那两个嬷嬷走去。在经过贾元春身边的时候,她明显能感觉到贾元春隐含的怒意,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惠嫔。 经过惠嫔身边时,她清清楚楚地听见惠嫔道:“你倒是命大。” 一字一字地,仿佛咬碎了银牙。 江菱笑笑,装作没有听到,扶着嬷嬷们的手,走到宜嫔和惠嫔的中间时,忽然宜嫔站起身来,吩咐身边的大宫女:“扶我去更衣。”随后走到江菱跟前,咬着江菱的耳朵道:“你的运气不错。” 江菱的脚步停顿片刻,疑惑地望着她:“运气不错?” 宜嫔冷笑一声,目光落在了江菱的小腹上,冷然道:“不然呢?要不是你运气好伴驾南巡,哪里能……”她刹住话头,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才道,“要不是运气好,刚才你至少有三次机会,会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不过我想,即便是你死了,多半也没有什么人会在意的,莫要以为一个恰逢其会,便能飞上枝头当凤凰,能被万岁爷正眼瞧上的女子,现在还没出世呢。” 江菱清清咳了一声,道:“宜嫔言之有理。” 宜嫔又瞥了她一眼:“算你识相。”便扶着大宫女们的手,施施然地远去了。 江菱亦扶着嬷嬷们的手,一路经过德嫔和荣嫔,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现在案桌上的东西,她完全不敢再吃了,谁都不知道,在她刚刚离开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是否有人动过这些点心和茶水。 江菱借口茶水凉了,让嬷嬷们给自己倒了盏温水,捧在手里慢慢地饮着。 上面的贾贵妃和惠嫔,各自在太后跟前各执一词,争吵开来。 贾元春暗讽惠嫔信口雌黄,惠嫔亦声称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反倒是贵妃娘娘自己多虑,但字字句句不离云嫔,摆明了暗指贾元春为人作嫁,今天带着这株梅花树来,就是为了给江菱作嫁衣裳的,意在挑起贾元春的怒火。抱琴在一旁拉了很久,才没让那两个人当众争吵起来。 太后头痛地指着惠嫔道:“你这个口无遮拦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惠嫔丝毫不以为意。口无遮拦四个字,要是用的好了,那可真真是一杆好枪。 两人各个争执了片刻,僵持不下,被太后分别指责了两句,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那盆凤凰形状的梅花,仍旧在雪地中央灼灼绽放着,看起来相当刺眼。江菱捧着温水饮了片刻,看看那株梅花,又看看上面的几个嫔妃,忽然在想,要是这盆花忽然…… 哗啦啦—— 不知从哪里泼来两杯茶水,朝雪地上蔓延开来,不多时便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这里虽然被清理过一次,但仍旧残留着一些薄雪。刚好宜嫔从外面更衣(如厕)回来,经过那一小片地方,脚底忽然一滑。她若无其事地站稳身子,让人扶着自己,回到席位上去了。 众人赏玩了一会儿梅花,贾元春便让荣国府的小厮上前来,将那盆梅花抱下去。 相当不巧,小厮走过的地方,刚好是宜嫔经过的那一片,上面结了一层薄冰,他脚下亦是一滑,踉跄着摔了出去。那盆梅花虽然被他牢牢地护在怀里,但还是歪了一下,几片花瓣飘飘悠悠地散落下来,连一截梅枝也歪到了半边。虽然花盆还是好的,但—— 那棵梅花树的形状,已经不像是凤凰了,反倒像是一只歪着脖子的山鸡。 一时间妃嫔们目瞪口呆,连下面的王妃和世子妃们亦刹止了声音,呆呆地看着上面的变故。那位抱着花盆的小厮亦呆愣愣的,站在正中央,完全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江菱默默地低下头去,暗想,原来不止一个人在使坏呀。 “你、你……”贾元春指着那小厮,气得直抚胸口。 “咳。”原本静默良久的德嫔搁下茶盏,笑道,“贵主儿,这雪天地滑,加上这小厮也不是故意的,便饶了他这一遭罢。” 宜嫔吃吃地笑了两声:“你倒是心善。” 德嫔亦斜了宜嫔一眼:“我近日在学着念佛。” 场中霎时间没有了声息,贾元春狠狠地瞪着那位小厮,眼睛慢慢地红了。小厮不知所措地站在当场,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有人出来打圆场道:“还是算了罢。正如方才太皇太后所言,这宫里没一个掌凤印的,那便无人有福气享用这盆花。噢,太皇太后恕罪,我、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一时心直口快。请太皇太后恕罪。太后恕罪。” 是惠嫔。 一番“心直口快”的暗讽之后,惠嫔便急急地朝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叩首,为刚刚的言行认错,一副自己刚刚知错的样子。惠嫔是经过嬷嬷们调.教数年的,从仪容到礼仪再到言辞,丝毫没有差错,完全看不出刚刚的口无遮拦。 地面上的薄雪融化了,浸湿了惠嫔的膝盖,但却未曾起身。 太后摇头道:“还不扶着你们主子起身,瞧瞧,成个什么样子。” 旁边的嬷嬷们忙不迭扶惠嫔起身。惠嫔坚持不起,连叩了两三个头才算完。这边撇扯干净之后,惠嫔又斜睨了贾元春一眼,贾元春和荣国府那边,已经乱成了一团糟。 那位小厮在德嫔、惠嫔的力保下,倒是没受什么皮肉伤,可贾元春却当场青了脸色,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这一盆梅花当然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那句“这宫里没一个掌凤印的,那便无人有福气享用这盆花”,却是直冲着贾元春来的,字字句句都指到了她的身上。 更别提那一盆凤凰形状的梅花树,本想讨个好彩头,但却落到了别人的手里,变成了一把刀。 惠嫔号称自己心直口快,每一字每一句都让贾元春下不来台,但偏偏那些话又落不到实处,除了让太后教训两句之外,便没有什么实质的惩罚。除了贾元春被硬生生气着了,其余的妃嫔们俱因为事不关己的缘故,各自在旁边看戏。 直到太皇太后缓缓起身,才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我乏了。”太皇太后道,“苏茉儿,扶我到里面歇息片刻。” “恭送太皇太后。” …… 太皇太后一走,场面便弹压不住了。寒梅已经毁去,这场赏花宴,便显得有名无实。两个大宫女匆匆忙忙地上前,理了理那盆梅花,但因为它刚刚掉落了好几朵花,又被撞歪了一截,不,是三四截枝条,还掉落了不少花苞下来,即便有大宫女精心整理,也只能将这株梅花,从一只落水的山鸡变成了艳阳高照的山鸡,与刚刚风姿绰约的形状,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即便这是一株世间罕有的品种,现在形状已毁,价值至少打了三折。 贾元春靠在抱琴的胳膊上,胸口闷闷地堵得慌。 刚刚惠嫔的那些话,一字字地都刺在了她的心里。心直口快?怕是专门针对自己罢。 贾元春狠狠剜了惠嫔一眼,但因为是在正式的场合,需要维持着表面的仪态,便没有发作。她缓了口气,招来另一个小丫鬟,问道:“母亲那边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这场赏花宴,有两成是为了贾元春,但有八成,却是为了荣国府。 “回大姑娘话。”那位丫鬟压低了声音道,“事儿不成。表姑娘一直紧紧地跟在北静王太妃身边,不管我们用什么法子,都没办法把她单独叫出来。您说,北静王太妃在跟前,我们也不好造次呀。刚刚太太还说了,想要借着您的名义,将表姑娘单独叫出来,让她帮着二姑娘说说话呢。” 尤其是搭上诸王太妃的线,将府里的姑娘们都送出去。 贾元春稍微沉思片刻,便道:“我知道了。” 她们谈话的情形,落在江菱的眼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那位丫鬟,是王夫人身边的彩云。自从金钏离开之后,彩云便当了王夫人跟前的大丫鬟,掌着府里的许多事儿。一来二往地,便成了王夫人的心腹。贾元春跟彩云两个人在那里商议,怎么想,都有点不对劲。 江菱思忖片刻,将嬷嬷们叫过来,低声吩咐了两句话。 嬷嬷们先是惊讶,但因为江菱坚持,便有一个人匆忙走到林黛玉身边,悄声说了两句话。片刻后那位嬷嬷回来,对江菱道:“主子,王妃说了,她定会寸步不离地跟在太妃身边,请主子莫要担忧。不过刚刚王妃还说,荣国府的二太太,想借着王妃的名义,将自己府里的姑娘,还有娘家的几个姑娘,介绍给几位王妃和世子妃认识。王妃不敢应下,想让老奴来问问主子。” 江菱沉吟片刻,问道:“北静王太妃那边怎么说?” 第106章 “回主子话。”嬷嬷答道,“北静王太妃未曾表态,只说媳妇们之间的事情,她一个做婆婆的,不好过分干涉,让王妃自个儿看着办。但王妃现在六神无主的,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江菱朝下面望了一眼,因为刚刚那场变故,王妃们都有些回不过神,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处,时不时派人到这边来打探消息。林黛玉乖乖地跟在北静王太妃身边,寸步都不离。有两个小媳妇儿试图同她搭话,都齐齐地碰了个软钉子,不得不打道回府。 而荣国府那边,也刚刚把薛宝钗和贾迎春派了出去,跟林黛玉叙叙旧。 林黛玉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北静王太妃又秉持着“媳妇儿想干什么,我这个做婆婆的不管”的态度,任由林黛玉同她们斡旋。唯有在林黛玉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才上前去将她带走,留下薛宝钗和贾迎春在那里面面相觑。 远远地,林黛玉朝江菱这边望了一眼,见到江菱也在看她,摆了一张哭脸。 江菱轻轻咳了一声,道:“去告诉北静王妃,要是累了,便到我这里来歇歇。这里清静。” 嬷嬷们应了,留着两个女官在这里服侍江菱,自己到前面去,把林黛玉给请了过来。 “我真是厌倦那些应酬了。” 林黛玉坐在江菱身边,轻声抱怨道:“刚刚跟着太妃去见了些人,往日里的那些姐妹、表姐妹们,便都一个个地上前来,说是要同我叙话。但昔日在大观园里,也未曾见到她们这样热络。阿菱,还是你这里显得清静。”连席位最近的荣嫔,都距离江菱有二三十米远。 江菱笑笑,暗道,那是你没瞧见刚才的针锋相对。 她按住林黛玉的手,淡笑道:“既然这里清静,那便多留片刻罢。” 林黛玉轻轻嗯了一声,脸上显出了些欢喜的神情。江菱朝刚刚打头的大宫女招招手,吩咐道:“王妃要在这里坐会儿,你们跟嬷嬷一起,去跟北静王太妃说说,语气和婉一些。” 这些人杵在身边,她们连说话都要压低声音,还是趁早打发了干净。 那位打头的大宫女权衡片刻,还是留了两个宫女、两个太监在这里看着,自己同一位嬷嬷到北静王太妃那里,替江菱传话去了。江菱捧着温水盏,又让人给林黛玉端了一杯新茶,笑道:“既然不愿意去应酬,那留在我这里,也是无妨。刚刚你说,她们让你将贾、王两家的姑娘,介绍给几位王妃和世子妃认识?” 林黛玉点点头,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嗯。要都是熟识的姐妹,那倒也无所谓。但我与那些王妃、世子妃,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平素又不喜欢去赴宴,忽然将舅舅家的表姐妹们介绍过去,便显得太奇怪了。”而且还有几个,是王家的姑娘,与林黛玉则又隔了一层。 江菱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 正在那里谈了会儿天,忽然林黛玉表情僵了一下。江菱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抱琴和彩云,还有刚刚才离开过一次的薛宝钗,一同朝这边走了过来。林黛玉本能地想躲,但薛宝钗已经笑吟吟地唤了声颦颦,又朝江菱行礼道:“请云嫔安。” 林黛玉望望江菱,又望望她们,表情变得有些紧张。 抱琴亦给她们两个见了礼,道:“娘娘自打上回见过王妃之后,倒是有小半年未曾见过了。恰好今日时机得宜,想请王妃到跟前叙叙旧,也让王妃见一见太后娘娘。王妃——请罢?” 言罢稍稍侧过身子,比了个请的手势。 林黛玉紧张地看看她,又看看江菱,没有说话。 薛宝钗笑道:“颦颦这是怎么了?”在私下里,她们习惯了这样的称呼。 林黛玉道:“我……”她拉拉江菱的衣袖,递了个求救的眼神。江菱按住林黛玉的手,换上一副惊讶的表情,问抱琴道:“刚才王妃们觐见太皇太后、皇太后,不是已经见过了么?” 抱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薛宝钗已笑道:“刚刚是王妃觐见皇太后,现下却是贵妃娘娘的娘家表妹,想要见见皇太后。云嫔生性聪慧,理当知道这其中的差异罢?” 抱琴和彩云附和道:“便是如此。” 江菱笑了笑,暗道不愧是薛宝钗。 林黛玉轻轻捏了一下江菱的手背,微微摇头,用口型说道:我不想去。 江菱想了想,便问道:“是刚刚太后传召,还是贵妃娘娘欲引荐王妃?” 抱琴道:“自然是我们娘娘……”忽然看到江菱表情不对,便顺着江菱的目光望去,刚好看见贾元春被惠嫔气着了,脸色青青白白,像是有些吓人。江菱抚了抚林黛玉的手背,续道:“刚刚的那场变故,抱琴姑娘也都看到了,现在贵主儿引荐娘家表妹,岂不是将自己的把柄送到了别人手里么?宝二奶奶和抱琴姑娘都是聪明人,照您二位看来,是不是这个理儿?” 抱琴愕然道:“这……”她说不出话来了。 薛宝钗道:“云嫔言之有理。”但又朝林黛玉那边望了一眼,才道,“可刚刚大姐姐发了话,我们也不好违逆了大姐姐的心意。依我看不如这样,颦颦跟着我们去见大姐姐,让大姐姐好好瞧瞧你,要是碰到合适的时候,便引荐给太后;要是不合适,那便罢了,你以为如何?” 江菱又朝林黛玉望了一眼,询问她的意见。 林黛玉犹豫片刻,将江菱和薛宝钗反复回想,才轻声道:“好吧。不过,阿菱你要在这里等我,我过会儿就回来。” 江菱含笑道:“去罢。我在这里等你。” 林黛玉点了点头,又仔细叮嘱江菱,一定要在这里等着自己,便跟着薛宝钗等人离开了。果不其然,贾元春见到林黛玉,便笑着将她引到跟前,寒暄了片刻,又想要引荐给太后。抱琴附在贾元春的耳旁,将江菱刚刚的话复述了一遍。贾元春脸色微变,朝江菱这边望了一眼,目光惊疑不定。 江菱仍旧好整以暇地捧着温水盏,等待林黛玉的归来。 贾元春思考片刻,认为江菱之言不无道理,于是便让林黛玉以北静王妃的名义,参拜了太后,算是完事儿了。林黛玉刚要告辞,又听见贾元春道:“不忙,我刚刚听母亲说,还有些事儿,想要问一问你。你跟着抱琴、彩云二人,回母亲身边去看看,好不好?” 林黛玉是荣国府在这场宴席里,极为关键的一环。要是她不配合,那就糟糕了。 林黛玉摇了摇头,道:“我刚刚同云嫔说好了,等见过大表姐,要到她那里去饮茶。” 贾元春脸色微变,但又不好反驳,便找了个折中的法子,笑道:“我一早便听说,你二人的关系很好,现在看来倒是不错。这样罢,抱琴,你去把云嫔一并叫来,与林表妹一同过去,也好让母亲和妹妹们,见见这位昔日的玩伴。” 昔日的玩伴五个字,她是笑着说出来的。 林黛玉看看江菱,又看看贾元春,犹豫片刻,才道:“如果阿菱没有意见的话……” “宝钗。”贾元春道,“你去云嫔那里,将我的意思同她说说。” 薛宝钗垂首应了声是。 江菱听完薛宝钗的来意,禁不住暗暗地佩服起来。 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同贾元春一样的。 江菱瞥了眼身边监视自己的宫女,还有太监,起身道:“那便过去看看好了。” 嬷嬷们赶紧上前扶住她,女官亦跟了上来。江菱现在是个双身子的人,要是途中有了个闪失,她们万死难辞其咎。 于是江菱便同林黛玉一起,由薛宝钗、抱琴和彩云三个人引着,来到了荣国府的众人们中间。 细算起来,江菱已经整整一年,不曾见过荣国府里的太太和姑娘们了。此时一眼望去,王夫人比从前老了一些,神情间也多了些疲态;而邢夫人仍旧是那副老样子,事不关己,但却能巧妙地推脱掉所有的麻烦;而余下的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除了惜春尚小之外,都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 尤其是贾迎春,前些日子才刚刚被父亲议亲,今天来这里,不过是为了陪两位妹妹。 林黛玉见到王夫人,下意识地攥住了江菱的手,但还是慢慢地松开,上前唤了一声舅母。 王夫人仿佛没有见到江菱,又或是已经忘了从前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句请云嫔安,便拉住林黛玉的手嘘寒问暖,还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让林黛玉和府里的三位姑娘,还有自己从娘家带来的几个远亲,一起说些闲话。 薛宝钗亦在旁边帮衬着。江菱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渐渐看出了些门道。 果然如林黛玉先前所言,她们想要借着林黛玉的门路,见一见那些亲王世子妃。 早年的荣国府,虽然与京里的皇亲宗室们,也保持着一定的联络,但终究是泛于表面。即使是想要议亲,也苦于找不到门路。自从荣国府衰落之后,原本那一点泛于表面的门路,也渐渐变得疏冷起来,直到林黛玉出嫁,日子才慢慢地恢复了一些。 林黛玉陪着她们说了会儿话,便又朝江菱望了一眼,递了个求救的眼神。 江菱走到林黛玉跟前,压低了声音道:“你只需要敷衍着附和即可。一个字,嗯。两个字,不可。四个字,抬举我了。余下的一个字儿都不用说。不管旁人说些什么。” 林黛玉愕然地回望着她,意思是:这样也行? 江菱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这样也行。 于是林黛玉又转过头去,按照江菱刚刚说的,同三位姑娘,还有两个媳妇儿,连带着外家的姑娘们一起,愉快地聊了会儿天。其实有些时候,林黛玉没听懂她们字里行间隐藏的意思,但按照江菱的说法,嗯嗯地应着,偶尔说一句不行,倒是聊得颇为愉快。 王夫人和邢夫人因为是长辈,反倒不好惨和进她们的事情里,便在一边看着。 寒暄了片刻之后,王夫人再一次提起,想要借着林黛玉的门路,见一见那些亲王世子妃。自然,如果能借助林黛玉,通过北静王的线,进到南安王府里,那更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林黛玉缓缓地摇了摇头,道:“舅母抬举我了。” 王夫人变了变。 按照林黛玉原本的性子,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的。 江菱仍旧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等林黛玉递过来一个求救的眼神,才用唇形提醒她,应该如何去应对。一来二往的,王夫人发现任凭自己如何努力,都说不动林黛玉,难免有些不高兴。 林黛玉亦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惹恼了眼前这位舅母。 众人又各自地寒暄片刻,但永远是那几句话翻来覆去的,荣国府没讨到什么便宜,林黛玉亦没有松口的意思。眼看着天色已经不早,贵妃那边已经派人过来催促了。王夫人显得有些焦急,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前边传来小太监尖尖细细的声音:“恭送皇太后——” 于是上面的妃嫔们,还有身边的王妃世子妃们,俱齐齐地跪了下去。 一位小太监匆匆跑到江菱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云主子,太后娘娘说了,让您跟着她回宫,她有些重要的话要问您。” 江菱的动作一僵。 林黛玉亦稍稍抬头,望着江菱,眼里有了些焦急的神色。 第107章 两个眼神的交换,不过是一霎间的事情。 江菱拉拉那位小太监的衣摆,压低了声音道:“多谢公公提醒。但是公公,眼下这太招摇了,还是等拜别了皇太后,我再跟随太后的车辇离开罢。你看这……”她朝四周围望了一眼,意思是,大家都在看着你呢。 那位小太监一愣,亦在江菱身侧跪了下来,亦压低了声音道:“您说的有理。” 江菱垂下目光。如此一来,她便为自己争取到了片刻的时间。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位传话的小太监,都一同地恭送皇太后远去了。 等到太后的车辇离开之后,最上面的妃嫔们才一个接一个地起身,紧接着是周围的诸位王妃和世子妃。江菱起身望着王夫人,亦等到林黛玉起身之后,才有些为难地自语道:“今天王妃进宫来探望我,我却要将她独个儿留在这里,有些不妥呀。” 林黛玉一怔,看看江菱,又看了看自己,表情骤然一松。 王夫人等人亦随着林黛玉起身,乍听见江菱之言,不由变了脸色。刚刚那位小太监见江菱为难,便提议道:“既然云嫔忧心,不妨与王妃一道回宫罢。可莫要教太后久等。” 林黛玉望了江菱一眼,才要应下,便听见旁边有人道:“等等……” “便是如此了。”江菱打断了那人的话,上前挽起林黛玉的手,笑吟吟道,“要是有始无终,反倒成了我的过错。”随后压低了声音,对林黛玉说道,“说你自个儿要侍奉太妃回府。”然后朝周围扫了一眼,刚好看到薛宝钗上前半步,欲开口留人,便又轻轻掐了林黛玉一把。 林黛玉脱口而出道:“不、不妥,我还要侍奉太妃回府呢。” 薛宝钗脚步一顿。 现在皇太后已经离开,太皇太后说是到里面休息,但看眼下的情形,多半也已经离开了。前面的贵妃和诸嫔,还有周围的那些王妃世子妃们,纷纷地让人准备车辇,预备回府。 林黛玉是进宫探望江菱的,又有北静王太妃在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适合再留下来。 江菱轻轻嗳了一声,有些懊恼道:“我竟忘了……” 林黛玉不知道她又要做什么,忐忑地站在一旁,等着江菱演戏。 江菱清清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真真儿是该死,我竟忘了这等大事。有北静王太妃在场,那自然是侍奉太妃回府要紧。你还是快些回去罢,莫要教太妃久等。” 小太监又在旁边催促:“云主子快些罢,太后已走远了。” 江菱靠近林黛玉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咬定自己要陪太妃回府。”随后朝林黛玉眨眨眼睛。林黛玉尚未相通,但一贯相信江菱的演技,便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江菱笑了笑,才捏着帕子,朝那位小太监说道:“走罢,莫要叫太后久等。” 莫要教太后久等七个字,她是看着林黛玉的眼睛说的。 林黛玉又是轻轻一颤,这辈子从未这样快过,江菱刚刚离开了两步,她便学着江菱刚刚的语气道:“我还是回去侍奉太妃罢。要是让太妃久等——”她咬咬下唇,又忐忑地朝太妃那边望了一眼,才道:“我,我有些害怕,还是、还是早些回去罢。” 江菱刚刚走出十余步,听见林黛玉重复自己的话,忍不住抿嘴笑了片刻。 等走到车辇旁边,江菱又朝那边望了一眼。林黛玉果然已经离开了,王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案桌,但被薛宝钗给拦住了。抱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便匆匆忙忙地到前面去,将贾元春又给请了过来。偏巧贾元春刚要离去,一时间那边僵持了起来。 江菱的视力好,可以清晰地看见,王夫人的表情相当不愉。 ——当然,她跟王夫人有怨,王夫人不痛快,江菱自然就痛快了。 再看看北静王太妃那边,果然看到林黛玉乖乖跟在太妃身后,寸步都不离。 直到此时,江菱才安心地放下了车帘子,等着马车带自己回宫。 等到下午未时三刻左右,江菱被嬷嬷们扶下马车,又被刚刚那位小太监引着,一路走到了皇太后的寝宫里。虽然不知道太后有什么意图,但江菱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在路上,江菱偶尔问了小太监一句,才知道太皇太后已提前回宫了。 等到了太后宫里,小太监紧绷了一路的表情,才真正变得松懈下来,笑着将江菱引了进去。太后刚刚回宫不久,此时正斜卧在榻上歇息,见到江菱进来,便松松地抬了抬手,道:“你们都下去。” 两位嬷嬷看了江菱一眼,见江菱微微点头,才跟着小太监和宫女们下去了。 太后静静地打量了江菱片刻,才道:“坐罢。” 江菱道了谢,在太后的下首,一个安全的位置上坐下。 太后几次打量江菱,眼神复杂且莫明,几次欲言又止。很显然,她让江菱到自己宫里来,还屏退了其他人,是有些不能宣之于众的话。但现在的情形,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江菱垂下目光,安安分分地坐在太后下首,不言,不动。 良久之后,太后才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你跟她真是太像了。” 江菱不知道那个“她”是谁,便唯有安静地听着。 “虽然你们的性子截然相反,相貌也一点儿都不像,连言行举止都无甚相似之处,经历,家世,无一相同,但从一年前开始,不,是一年零六个月之前,皇上带着你伴驾热河,便已经初露了端倪。我从来不曾见过,皇上会独独带着一个常在伴驾热河,而且还是个受了重伤的常在。你大约不知道,在前往热河之前,宫里便已经传遍了流言蜚语,称你的生辰八字与国运相冲,若要留在后宫,必成褒姒、妲己之祸。可你猜皇上他怎么说?他说自个儿命硬!打热河回来之后,他便将那些流言蜚语全都弹压了下去,全无明君之相。你可知当时哀家心里在想什么?” 太后定定地望着江菱,一字字缓缓道: “哀家在想,虽然皇上并非我的亲子,但这些年来,我是看着他长大的。皇上的性子,除了他的生母和太皇太后之外,再无人比哀家更了解。这样的举动,分明与先帝当年,别无二致。” 江菱愕然望着太后,久久说不出话来。 “起初哀家以为是自己走眼,但皇上独个儿带着你南巡,又心急火燎地将你晋升为嫔,独居一宫主位,这一桩桩一件件地看下来,实在是太……太像了。但他比他的父亲做得更隐晦,也更加稳妥,你的性子与董鄂氏不同,一来二往,才不曾酿成大错。你与她之间,真的是太像了。” 江菱又愣了愣,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想起了董鄂氏是谁。 “哀家曾想,要是皇上一时兴起,那便由得他去。但现在已过了将近两年,皇上的举动非但没有减缓,反倒更加地变本加厉。你——”太后猛然坐直了身子,望着江菱,眼神不知是哀痛还是怜悯,“哀家曾答应过先圣母皇太后,即是皇上的生母,如有一日,皇上做了与先帝一样的事情,那定要将其掐灭在摇篮里。断断不能让皇上重蹈先帝的覆辙。这世上,再不能有第二个董鄂氏。” 江菱目光落在太后的手上,看见太后紧紧地攥着拳头,似乎情绪颇为激动。 她轻声道:“太后切莫……” “好了。”太后出声阻止了她,“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原本按照你的性情家世,人品才情,理当是皇后的上上之选。前次的举动,亦证实了我的猜想。但你为何偏偏——”太后用力地捶了一下软榻,才一字字地冷声道,“且不提你的八字与国运相冲,单单是你让皇上独独倾心这一条,便能让你在这宫里,没有半点的容身之地。云菱,哀家曾想过,如果皇上的心思对你减上三分,即便是扶你为后,亦未尝不可。但你……云菱,你留不下来。” 太后说到最后,目光又在江菱的小腹上停流了一下,目光不知是难过还是怜惜。 江菱微微地抿了一下唇,垂下目光。 没想到,居然在太后的口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但好在有一点。”太后重重地叹息一声,才道,“皇上比先帝更清楚,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将你牢牢地护着。即便是哀家,亦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确认了此事。云菱。”太后的语气忽然变了,有点儿严厉,“玄烨他是皇帝。天家无情,帝王亦无情。” 江菱静静地听了半晌,直到此时,才问道:“如此说来,太后想要我离开?” “哀家不知道。”太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江菱轻轻舒了口气,低声道:“既然太后不知……” “儿臣参见母后。” 一个熟悉且有点儿沙哑的声音自宫外响起,随后一道长长的影子从宫外走了进来,一步步地走到太后跟前,俯身行礼,然后他抬起头,定定望着太后。 太后重重地叹息一声,道:“你是自己来的。” 康熙走到江菱身边,按住她的肩膀,随后沉声道:“是。” 太后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一字字道:“你额娘的话,你自然也是知道的,‘莫要重蹈先帝的覆辙’,当日你是怎样答应她的?眼前这个……”太后指了指江菱,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不应该留在宫里。你将她送走罢。” 康熙低头望了江菱一眼,江菱亦抬头望着他,目光有些好奇。 ——她也很想知道,康熙会怎么对待自己。 康熙伸臂护住她的腰腹,朝太后道:“母后言重了。先时儿臣对额娘言道,‘自当不会’。当初是如此,今日亦是如此。云嫔留在朕身边,当无一丝不妥之处。还望母后三思。” 紧接着他的手臂一用力,将江菱打横抱了起来,朝宫外走去。 “朕不会重蹈皇父的覆辙。” 他的声音仍旧带着点儿沙哑,似乎是刚刚走得急了,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江菱朝宫外望了一眼,果真是空荡荡的,没有侍奉的太监和宫女,没有仪仗和銮驾,什么都没有。正如太后所言,康熙是刚刚下了朝,便赶到这里来了。 是来给她救场的么? 江菱靠在他的怀里,忽然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往后这些事情,你无需再理会。”康熙低下头,声音仍旧是平稳的,有些沙哑,“朕刚刚让人知会了太医院,称你动了胎气,需要卧床静养三个月。等三个月后,会‘再动一次胎气’。菱儿。”他低声地唤她,“答允朕,好好儿地待自己。” 江菱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 第108章 康熙的目光变得温柔了不少,刚刚在太后宫里的蛮横举动,仿佛不过是江菱的错觉。 江菱靠在他的怀里,不知怎么地,莫名地觉得心安。 她抬起头来,望着康熙的侧脸,听见他缓声说道:“朕还告诉他们,要是太后或是别的什么人,想要带你出宫,只需直接回绝,再附上一纸诊断书即可。朕料想,不管什么奇怪的理由,碰到太医院的这些说辞,都能一概挡回去。”他忽然笑了一下,“但你的宫里,怕是要常年留着这些东西了。” 太医院的诊断书,还有他的手谕。 江菱笑出声来,允道:“好。” 康熙抱着她走在雪地里,周围空寂寂的,除了枯树便是衰草,偶尔有两片残雪飘落到他的身上,又被江菱轻轻地拂了去。她出神地望了片刻,忽然喃喃地问道:“皇上怎么会独个儿过来的?” 这个问题,存在江菱心里好一会儿了。 康熙停住脚步,低头望着她,无奈道:“朕带着他们,要走多久才能到?” “……唔。”江菱闷闷地应了声,举袖替他擦去额边的汗滴,闷闷地说道:“但这天寒地冻的,皇上总不能……”话音未落,便看见远方匆匆忙忙跑过来一个人,似乎是梁大总管,身后还跟着一长串的人,有太监、宫女,还有一顶明黄的暖轿。江菱愕然愣了片刻,忽然埋首在康熙的颈肩,闷闷地笑了出来。 嗯,有这么个任性的顶头上司,梁大总管其实蛮辛苦的。 康熙无奈地望了她一眼,朝梁大总管的方向走了过去。 梁大总管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即便是这冰天雪地的,也仍旧出了一身的大汗。他身后的那些太监和宫女们,也都个个累得不行。康熙不顾他们一个个睁大的眼睛,抱着江菱走进那顶暖轿,抬手拂落了帘子,吩咐道:“回长春宫。走慢一些,拣些没人的地方,别让太后的人瞧见。” 梁大总管应了声嗻,又匆匆忙忙地让人起轿。 江菱整个儿都被他抱在了怀里,轿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忽然觉得整个人都热了起来。康熙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支着颐,斜斜地靠在轿子里,看着江菱别过头,玩着轿里的穗子,心里忽然一点点变得踏实了起来。 其实太后说得没错,天家本该无情,将她留在身边,是个极危险的举动。 但是……康熙看着她的身影,刚刚那一点儿异样的心思,也慢慢地被一种温柔的情绪覆盖住,如同沉浸在一汪温软的湖水里,那些焦躁和暗愠的情绪,渐渐地消散无踪,一霎间变得安宁起来。 他从身后揽过她的腰,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一字字慢慢地说道:“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江菱心弦微微颤了一下。她回过头来望着康熙,却望见了一双幽黑深沉的眼睛,仍旧带着极淡的笑意,朦朦胧胧的,看不清目光,只能隐约感觉到那种细微极致的温柔。 “莫要担心。”他拢了拢她的碎发,低声说道,“在这里,无人能让你离去。” 江菱靠在他怀里,不知不觉的,又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嗯。” 明黄的暖轿慢慢地走到长春宫,又慢悠悠地进到了里面。有人掀开了轿帘,外面响起了一叠声儿的“恭请皇上万安”。康熙朝她温和地笑笑,率先走下轿子,紧接着又朝她伸出了手:“出来罢。” 江菱犹豫片刻,慢慢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一切如此顺理成章,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出了那顶明黄暖轿,在周围高高低低的请安声里,与她一同进到了内殿。在那一霎间,江菱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事情本来就应该像这样简单,是她自己,把事情弄得复杂了。 太医的一摞诊断书(伪造的)被呈递上来,留在了江菱的案头。 还有三个被康熙叮嘱过的太医,名字也留在了江菱的案面上,要是她出了什么状况,只需直接去找他们三个中的一个,三刻钟内便会赶到宫里,给江菱伪造一张新的诊断书,当然还有康熙留在太医院里的手谕。 非要事不出长春宫,直到将孩子平安生下来为止。 江菱知道,这已经是康熙能做到的极致,便将那些东西仔细地收了起来,又乖乖地道了声谢。 康熙莞尔一笑,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如往常一样,等着江菱洗漱更衣,乖乖躺回到被窝里,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乌溜溜地盯着他瞧。他已经被她看得习惯了,便也不以为意,拢了拢她散在被面上的长发,俯下.身,轻轻吻了吻那双眼睛。 江菱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心底蔓延开来。 “待会儿再让太医瞧一瞧。”康熙附在她的耳旁,慢慢地说道,“真的安全无虞,朕才能放心。” 江菱又点了点头:“嗯。” 太医不一会儿便提着药箱过来了,两男两女,都是太医院里最好的妇科圣手。江菱从被窝里伸出一截胳膊,让太医们探脉,不一会儿又伸出另一截。康熙一直坐在她床边,表情依然淡漠,等着太医们一个个地给他陈述病情。等到四个太医全都陈述完毕,江菱的身体状况甚佳,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下去罢。”康熙道,“你们都退下,朕陪云嫔呆一会儿。” 于是太医们,还有平素服侍的那些宫女们,都退下去了。那两个嬷嬷原本得了江菱的吩咐,带着那块小点心去找药师,便没有见到人。康熙也不以为意,自己除去外衣鞋袜,陪着江菱躺在被窝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今日累了,早些歇息罢。” 一下又一下,动作轻缓,如同在安抚一个婴儿。 江菱闷闷地抗议了一声。现在才刚刚太阳落山呢。 但毕竟是怀了孩子,比平时要容易疲倦,再加上最近天气寒凉,便靠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他陪着她躺了片刻,禁不住又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眉眼。 虽然刚才说过,不会再重蹈先帝的覆辙。 但现在,却仍旧有了那么一点儿,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味。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外面忽然有人在叩门,焦急道:“万岁爷。” 声音压得很低很小,带着几分焦急的情绪,是梁大总管。 梁大总管听见里面没有声音,便又焦急地叩了叩门,道:“万岁爷,太皇太后来了。” 康熙表情一僵。虽然知道太皇太后一贯纵容自己,但要是事情超出了底线,皇玛嬷的手段还是很严厉的,而且绝非太后所能比。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长发,才压低了声音道:“进来。” 她在他怀里睡得很沉,似乎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 虚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梁大总管带着两个小太监,心急火燎地进来给康熙更衣,压根儿不敢往帐子里面瞟。谁都不知道,皇帝刚刚在里面留了那么久,到底做了些什么。等给康熙更好了衣,他们才蹑手蹑脚地出去了,还顺带掩上了房门。直走到二三十步之外,康熙才沉声问道:“皇玛嬷怎么会到这里来?” 一般说来,太皇太后是很少驾临妃嫔寝宫的。 梁大总管轻轻咳了一声,眼神往里面瞟了一下:“这个,应该……” 康熙沉沉地说了句“好了”,让梁大总管在前面带路。梁大总管抹了把汗,心里暗暗地道了一句好险。不管是皇帝还是太皇太后,都是顶厉害的人。在他们两个中间当夹心层,委实不好做呀。 康熙跟着他们转了几转,不一会儿便到了正殿,见到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仍旧是从前的老样子,高高坐在上面的主位上,端着一盏清茶,撇去上面的浮沫儿,浅浅地抿了一口。苏麻喇姑站在她的身边,表情似是有些紧张,时不时地给康熙打眼色。康熙走到她跟前,打了个千儿道:“孙儿给皇玛嬷请安。” “嗯。”太皇太后表情相当淡漠,与康熙刚才的样子如出一辙,“苏茉儿,你下去。” 康熙亦朝梁大总管递了个眼神,梁大总管会意,亦带着旁人下去了。 空荡荡的正殿里,只剩下了祖孙两个人。 太皇太后搁下茶盏,不紧不慢地说道:“听说你刚刚下朝,就跑到太后那里,把人带走了?” 康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良久之后,才道:“是。” 太皇太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你呀……”她指了指康熙,露出一副既责备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你顾惜云嫔,这事儿皇玛嬷知道,也一直都替你好好地看着她。但是玄烨,你要知道自己是皇帝,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今天的事情,你委实做得有些过火了。” 康熙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显出了些许执拗的劲儿。 太皇太后又摇了摇头:“你这……”她笑叹道,“一直以来,你的分寸都拿捏得很清楚,皇玛嬷也知道,你是个知事的孩子,也从来未曾干涉过你。但是今天……玄烨,你老老实实地告诉皇玛嬷,那姑娘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位置?” 康熙沉默了很久,才道:“无人可取代之。” 太皇太后惊讶了片刻,便了然了:“原来如此。”她停了停,又道:“当真这么……” 康熙亦平稳了情绪,慢慢地道:“起初朕也以为,不应当如此。但是一天接着一天,一年接着一年,在心里生了根,慢慢地,就挥之不去了。”他望向太皇太后,犹豫了一下,才问道,“皇玛嬷可知道,一个人在心里生了根,是个什么滋味儿?” 太皇太后轻轻一颤,茶杯和盖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仿佛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 康熙稳了稳情绪,又续道:“皇玛嬷与母后的心意,朕知晓,亦感念皇玛嬷与母后多年的照顾。但有些事儿,是连朕都控制不了的。当年皇父的覆辙,朕虽然年幼,但亦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朕知道自己的界限在哪里,亦知道做到什么程度,才是最好的。” 所以这两年,江菱一直都平静无澜地留在他身边,并未太过出风头。 即便是有了身孕,也仅仅是照着往日的规矩,晋升为嫔,并无一点异常之处。 而其他的那些……那些事情,很多是在江菱尚未显山露水的时候,就已经做完的,比如跟起居官吵的那一架,又比如单独带着江菱在身边。这些事情他做得不着痕迹,即便偶尔有些意外发生,也被他动用强大的手段,将一切痕迹都抹除掉了。因此两年以来,宫里一贯都风平浪静。 只除了,今天。 今天他实在是一股气直冲脑门,下朝之后本想出宫,但听说宴席已经散去,便到了太后的宫里,直接将人带了出来。直到刚才太医诊断,云嫔安然无虞,才彻底地放下心来。要不然,今天晚上,整座紫禁城都别想睡了。 康熙一字字缓缓道出自己的情绪,又望着太皇太后,似是在等她表态。 他知道,在这宫里,如果没有太皇太后的赞同,事情定然会更加艰难。 太皇太后端着茶盏,一时间陷入了无言的沉默。良久之后,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那盏冷掉的茶,叹道:“你知道分寸就好。玄烨,这是底线。” 康熙伏地叩首行礼:“臣孙叩谢太皇太后。” “好了,起来吧。”太皇太后叹道,“好久没见着你这般正儿八经地行礼了。来给皇玛嬷说说,云嫔怎么样了?刚才你在她屋里呆了许久,该不是有了什么状况罢?” 第109章 今天下午在赏花宴上,太皇太后看得清清楚楚,江菱一直在远离众人的纷争,连席位都是远远排开的,相比午后的那一场混乱,这样的举动,简直是再明智不过。 很显然,她是个聪慧的姑娘,知道应该怎样避开祸端。 有时候太皇太后甚至在想,如果江菱能一直这样下去,即便是立她为后,亦未尝不可。 但康熙显然有他自己的打算,否则不会整整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过去,江菱仍旧是个嫔,宫里也从未听到过立后的风声。自己的孙儿喜欢她,太皇太后知道,但她不知道的是,他居然会这样在意,甚至到了“无可取代之”的地步。 联系到先帝所做的那一幕幕,太皇太后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太皇太后半阖着眼睛,捧着那一盏冰凉的茶,也没有让人进来更换。 康熙行礼过后,便站起身,素来幽沉的眼睛里,居然有了一丝顽皮之意。 “皇玛嬷言重了。”康熙笑道,“云嫔未曾出过什么状况。即便是有,也已经被孙儿料理妥当,万万不敢劳烦皇玛嬷大驾。今儿皇玛嬷驾临长春宫,才真真儿是破天荒地头一遭。您瞧,这天寒地冻的,长春宫又空寂寂地冷清,不如孙儿送您回宫可好?” 太皇太后指着他,笑骂道:“‘不敢劳烦皇玛嬷大驾’,你这孩子又在祖母跟前犯浑。” 康熙朝外面望了一眼,天色已经擦黑了,便笑了笑,没有接话。 太皇太后将茶盏轻轻搁下,抚了一下额头道:“好了好了,皇玛嬷知道,你的事儿啊自有你的道理,你自己把握住分寸就好。但今日这事儿确实欠妥,等过会儿,你亲自到太后面前,好好赔赔罪,带着云嫔一块儿去。不过我估摸着,太后应该不大乐意见到她。你自己拿捏罢。皇玛嬷这里唯有一句话:你莫要越过底线,否则我断断容不下她。” 康熙又执了一礼,道:“孙儿明白。”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道:“回宫罢。”便起身走了出去。 康熙自然而然地随侍在侧,被遣出宫外的苏麻喇姑和梁大总管亦跟了上来,跟着两人回宫。 长春宫又恢复了往日的静寂,皇帝和太皇太后的轿子一同远去,天空中又飘飘悠悠地下起了雪,将地面上最后的一点痕迹都抹除了。当天晚上宫里很安宁,江菱亦睡得很安稳,再无半点风波。 直到第二天早晨,江菱才知道,昨晚康熙亲自到了太后宫里,与太后长谈了小半夜。 她窝在被子里发了会儿呆,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心里再次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片刻之后,外面便有大宫女在叩门,唤江菱起身洗漱。自从晋升为嫔之后,不但她的住处有所改变,连身边的人都多了一倍,那两位跟着她进宫的嬷嬷,除了处置一些贴身的事务之外,已不用再日日当值了。江菱试了试铜盆里的水温,居然是微烫的,不禁惊讶于她们的贴心。 盥洗过后,又用了一顿特制的早膳,据说也是按照太医列的单子来的。 早膳过后便是例行的问诊。仍旧是昨晚那四位太医当中的两个,一男一女,分别给江菱诊了脉,又看了看眼睛和舌,仔细问过她的身体状况,才退了下去。这些行医记录,每天都要呈递到康熙御案前的,因此一点都不能马虎。 例行问诊之后,便又有人扶着江菱,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 虽然这冰天雪地的不宜出宫,但在院子里透透气、走动走动,还是很有必要的。 转了两圈之后,时间已经过了辰时,江菱也有些倦了,便让人暂且退下,自己在屋里独个儿歇了歇。但才歇到一半,一位贴身的嬷嬷又回来了,手里捏着昨日包着点心的帕子。 “主子。”嬷嬷道,“已让人查过了,这里面掺了活血落胎之物,要是旁人误食,自然是无所谓的。可主子身怀六甲,万一沾上了一星半点儿……”嬷嬷说到这里,隐然有些后怕。 江菱伸手想要拿过那块帕子,却被嬷嬷闪身避开了。 “主子不可。”嬷嬷苦心劝说道,“这东西厉害着呢,药师们都说,如若沾上个一星半点儿的,主子这胎就保不住了。还是谨慎些为好。但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欲拿主子腹中的孩子开刀,真真是手狠心黑。” 江菱暗笑。嬷嬷口里那位手狠心黑的,眼下正在宫里住着呢。 她想了想,便道:“你们收拾了也好。对了。昨儿去问的时候,你们可曾说漏嘴?” 嬷嬷道:“哪儿能呢,奴婢将关把得严严的,连一丝风声都没露,只说是小厨房里不知何时混了这东西,负责膳食的小宫女吓到不行,才让奴婢去验验的,连主子都不知道。主子放心,这事儿奴婢们自会烂在肚子里,断不会教第四个人知道。” 江菱微微点头,道:“我自然是信得过嬷嬷们的。” 嬷嬷称是,忽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道:“昨晚亥时的时候,奴婢听说有宫里又碎了几个花瓶,但却不曾打听出,是哪一宫里碎的。这事儿主子心里有数么?” 江菱思忖片刻,略略猜到了一个大概,便笑道:“嬷嬷放心,我心里有数。” 嬷嬷嗳了一声,便退下去处理帕子和点心了,独留着江菱一个人在屋里歇息。歇着歇着,江菱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碎嘴说闲话,称昨日的大朝会上,发生了好几件大事,头一件便是北静王提议清查户部,将康熙登基二十四年来的所有账目,一概彻查清楚,好为明年的几件大事腾出时间来。此外还有几桩大事,都是同瑷珲用兵有关的,与江菱倒是没什么关系了。 江菱想了想,便唤了个宫女进屋,让她们去问问,北静王王妃昨晚是否安全回府。 宫女很快便回屋了,称北静王妃昨晚跟太妃回了园子,但是却未曾回王府。 江菱挥挥手,让她们退下去了。等过了会儿,嬷嬷们带着处理好的帕子回屋的时候,江菱才略问了两句,清查户部是怎么一回事。 嬷嬷们道:“主子问的是这个。据说昨日在大朝会上,北静王不知为何,忽然声称户部账目积旧已久,定然有些呆坏账无法理清。刚好趁着现在年末,银子入库的时候,将账目好好地查查清楚,才不枉费了皇上……这个,后边儿的事情,奴婢等便不清楚了。” 江菱轻轻点头。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这事儿与林黛玉有关。 因为据说,北静王性情平和,如果不是被惹急了,是不会主动揽事儿的。 嬷嬷们续道:“不过奴婢等还听说,总领这事儿的人有三个,一个是北静王,一个是安亲王,还有一个是明中堂。主子,这事儿同我们府里有关系么?”要是有关系,还是趁早做准备的好。 江菱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事儿多半同荣国府,或者是金陵王家有关。” 能让一个性情平和的王爷,而且还是平和了二十年的王爷主动揽事,必定与最近半年发生的事情有关。但最近半年,北静王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立了林黛玉为妃,还顺带替她处置了一些家事。 因此江菱便推断,这事儿多半是因为林黛玉,而且可能性很大。 嬷嬷们听闻此事与府里无关,便暂且安下心来。 要是有关,江菱肯定能看出来的。 正没做理会处,外面忽然匆匆忙忙走进来一个大宫女,朝江菱行礼道:“给主子请安。主子,北静王妃进宫来了,但因为没有得到传召,现在正被拦在宫门外呢,您瞧——” 江菱倏然坐直了身子:“被拦在外面?” 大宫女道:“是。外面的高公公同北静王是旧识,刚好认得王妃,便让人到里面递了个话儿,请主子想个由头,将王妃放进来罢。否则这冰天雪地的,也不是个事儿呀。” 江菱想了想,便道:“你去跟他们说,王妃是听说我动了胎气,心里记挂,才匆忙进宫的,非是有意触犯宫规。再者,太皇太后曾经发话,允许北静王妃进宫探视我,让他们直接将人放进来。” 随后又指了一个嬷嬷道,“烦请嬷嬷再跑一趟,将王妃迎进宫来罢。” 嬷嬷应下了。 没过多久,一身大红盛装但是脸色煞白的林黛玉匆忙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跑到江菱身边,一叠声儿地问道:“阿菱、阿菱你怎么了?我听嬷嬷说你动了胎气。你,你没事罢?”说着,焦急地打量着江菱的小腹,生怕孩子出了什么事儿。 江菱笑笑,安抚道:“没事儿。不这么说,他们便不会放人。” 林黛玉抚着胸口,长长地松了口气:“可吓坏我了。” 江菱又柔声安抚了两句,才让林黛玉心情平复下来。宫女们适时奉上了清茶,又给江菱端了一盏温水,才退了下去。林黛玉捧着清茶出了会儿神,又稍微平复了心绪,才轻轻吁了一口气道:“阿菱你莫要恼我,我是真的害怕了,才躲到你这里来的。昨天晚上我刚刚回到园子,便被荣国府的小厮给堵住了,连连给我磕头,说我千万不能见死不救。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昨晚便闹腾了一宿。直到今天早上,二舅母和琏二嫂子还要到园子里拜访我,惊得我赶紧躲到你这儿来了。” 江菱静静地听了片刻,柔声安慰道:“莫急。要是烦了,便在我这里多留几日。” 林黛玉连连摇头道:“不,阿菱你不明白的。他们打昨儿夜里,便一直在说什么、什么‘请王爷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小门小户的’,我连半句话都听不明白。问额娘(太妃),额娘也不明白。不过昨天晚上,王爷确确实实是没有回府,说是连夜去彻查什么账目了,还说什么、什么与金陵如出一辙。阿菱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昨晚北静王带人连夜查账,“与金陵如出一辙”。 昨天的大朝会上,北静王提议清查账目,二十年来头一遭。 如果说,刚刚江菱不过是笃信了九成,那么现在,起码是笃信了九成九。 这事儿不但跟林黛玉有关系,而且还有很大的关系。 江菱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将自己刚刚听到的、有关北静王和户部查账的事情,拣些紧要的,跟林黛玉略提了提。 林黛玉虽然有些不晓世事,但却是个聪明的女子,一点即透。 “你是说,昨天晚上他们来找我,还有今天早晨,二舅母和琏二嫂子来拜访我,是因为王爷清查户部的关系?”林黛玉愕然道,“但我又不是王爷,这事儿同我有什么关系呀。” 你是北静王妃呀。 江菱无奈地笑笑,缓缓地说出了上面那句话。 第110章 林黛玉愣了半晌,才愕然道:“因为我……是王妃?” 江菱微微颔首,道:“正因为你是王妃。”因此他们才会想着从你这里下手。要知道,这世上最为根深蒂固的,便是姻亲之间的利益关联。一旦你同他们有了牵扯,那便断不掉了。 这其中的利益纠葛,林黛玉自幼不甚知晓,即便江菱仔仔细细地掰碎了给她听,林黛玉也仅仅是摇了摇头,皱眉道:“从前先母还在世时,亦曾跟我说起过一些,但我从来都不喜欢这些门门道道。先时在荣国府,倒是曾经听闻过一些,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直久到,连林黛玉自己的都有些记不清了。 江菱想了想,便问道:“平素侍奉你的那位嬷嬷呢?” 林黛玉道:“在的。”便将人叫了进来。 江菱以为,林黛玉不知世事,北静王多半会派个妥帖的人,跟在林黛玉身边,免得忽然出状况。而这个妥帖的人,多半是林黛玉身边伺候的老人。最有可能的,便是林黛玉跟前伺候的这位嬷嬷。 江菱试探着问了问,果然从嬷嬷的口里知道了不少事情。 事情的起因,还要追溯到去年年中,林黛玉被北静王救起的时候。 那时的林黛玉,还对外界抱有很强烈的戒心。虽然知道对方是北静王,也知道对方对自己并无恶意,但还是谨慎地保持了距离。可没想到,等回府之后,麻烦事一桩接一桩地接踵而至。先是王夫人旁敲侧击地问她,是否与北静王相熟,再是一些丫鬟同她开玩笑,问表姑娘可要以身相许,最后甚至连贾赦都找到她,询问那一天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在荣国府的众人眼里,林姑娘与北静王水溶,开始有了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到后来,这种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怪异感觉,在北静王那里,变成了一桩大.麻烦。 虽然北静王确实对荣国府有些好感,亦对贾宝玉有些好感,甚至称得上是惺惺相惜,但如果这种好感,变成了某些人攀附的凭依,那便很不愉快了。最开始是贾家族里的一些旁支子弟,再然后是一些外家的姻亲,随着北静王与林黛玉的关系日渐亲密,这种若有若无的攀附,开始变得明晰起来。 直到林黛玉顺利嫁入北静王府,这种攀附的风气达到了顶峰。 一开始还仅仅是贾家旁支的子弟想要攀附,再后来是薛、王两家在金陵出事,贾家亦受到牵连,想凭借着北静王府的力量东山再起。往府里送丫鬟的、朝堂上搭话的、街上偶遇的、节日生辰送一些不合制式的礼物的、明里暗里地暗示的……北静王不厌其烦。 虽然贾宝玉本人同样不喜官场文章,但架不住荣、宁二府,有人喜欢啊。 这股风气越演越烈,直到北静王将书信夹杂在林黛玉的信里,请江菱查一查姑苏林家的事宜,最开始的那些好感,已经全都变成了厌恶。但因为北静王涵养颇好,还顾着几分亲家的情面,未曾点破。 事情的再一次转变,是在一场宴席上。 荣、宁二府多出败家子,这是整个京城里都知道的。 在那场宴席上,也不知道哪个败家子说漏了嘴,抱怨府里的亏空巨大,甚至曾想过动用几位姑娘的嫁妆来平账,其中就包括两位表姑娘的,可惜被老太太拦了下来。老太太虽然人老成精,但确实是很疼孙子孙女的。要是真的动用了姑娘们的嫁妆,非得在荣禧堂动用家法不可。 当时北静王面色黑如锅底,灌了对方很多酒,便问出了更多的情况。 例如其实当年,林姑娘在大观园,日子过得并不怎么舒坦。又例如王夫人喜欢薛宝钗,一度将她当成自己的媳妇儿,林姑娘在园子里就更加冷凄凄的,连管事媳妇儿都敢…… 咳。 这些本该是府里的私密,但却被大刺刺地揭了出来。 北静王自此拂袖而去,从此与荣国府的关系,就变得冷了下来。 但偏偏在此时,出现了压倒荣国府和北静王府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爵位。 荣国府的爵位之争,可以简单的表述为大房二房之争。原本长房是板上钉钉的袭爵之人,但因为贾琏被媳妇儿压了一头,贾珠英年早逝,贾兰年幼,贾宝玉被王夫人和贾母当成眼珠子在疼,王夫人便动了心思,希望能将爵位落在这个宝贝疙瘩身上。 虽然贾宝玉整日里都在姐姐妹妹们中间呆着,对这些事儿并不上心,但架不住他娘是王夫人…… 王夫人总共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说动了宫里的贵妃,站在自己的兄弟这一边,二是在林黛玉住在园子里的时候,派人越过林黛玉,直接同北静王商谈,希望北静王能支持贾宝玉。 毕竟曾经有一段时间,北静王还是挺欣赏贾宝玉的。 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脾气再好的王爷,也恼了。 刚好康熙皇帝南巡归来,正带着一大摞的金陵、扬州账目,预备追查深究,北静王便提议,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将整个国库的账目都好好地理一理。北静王心里很清楚,京城里的贵胄人家,起码有一半都是藏污纳垢的,这所谓的“藏污纳垢”,可能是跟户部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可能是名下的铺子曾经偷逃课税,可能是曾经使过贿赂,让官员们放自己一马。而荣国府和宁国府,本来是有案底留在吏部和户部的。一查,定然会将他们闹腾得鬼哭狼嚎。 一半是为林黛玉觉得不甘,另一半是为了自己昔日的烦闷。 于是北静王便当庭提议,当晚彻查,半个京城都被他掀了起来。 …… 林黛玉听嬷嬷说完,整个人都呆住了:“不、不会罢?” 她从来都不知道,北静王府与荣国府之间,曾有过这样的恩怨。 亦不知道北静王此举,其实有一半是为了她自己。 嬷嬷平静地说道:“王妃几次因为荣国府的事情吃不下饭,王爷看在心里,亦疼在心里。但因为王妃平素不喜欢这些,便不曾同王妃提过。” 林黛玉怔怔地看着她,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江菱扶着腰,慢慢地坐了起来,问道:“这事儿同王妃的关系,你们府里还有谁知道?” 嬷嬷望了林黛玉一眼,见林黛玉微微点头,亦表示好奇,才道:“府里倒有大半的人是知道的。而且府里还有几个厨房里伺候着的,原是荣国府里的丫鬟,因此老奴想,大约荣国府也是知道的。” 因此他们才会在当天晚上,便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林黛玉。 江菱轻轻嘶了一声。原本她在想,荣国府的人想要找林黛玉,大约是想让王妃吹吹枕头风,但不曾想,这其中居然有这么多的瓜葛。从最初的想要结交北静王,到后来的将北静王当成救命稻草,再到最后,甚至连贾宝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北静王身上,可真真是…… 孤注一掷了。 江菱没来由地,便想起了去年四月间,自己对王夫人说的那些话。 当时她已经觉得,王夫人的所作所为,有些过分的疯狂;但现在看来,当初的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他们真要疯狂起来,那是连是非曲直都不会分辨,将身边一切能用的人,都当成救命稻草。 但偏偏,北静王触底反弹了。 江菱想到这里,忽然又有些唏嘘。 林黛玉望着那位嬷嬷,有些难过地问道:“那、那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于情,她是北静王的王妃。 于理,她是荣国府的表小姐。 不管是那一边,都让林黛玉感到为难。 嬷嬷遂道:“请王妃安心。王爷已经吩咐下去,断断不许这些腌臜的事儿,污了王妃的耳朵。在事情有个结果之前,王妃只需在园子里安心等着,每日吟吟诗作作画,陪着太妃说说话儿,便算是给王爷帮了天大的忙了。至于那些想要找王妃麻烦的,王妃只需当面呵斥便是。” 林黛玉听闻此言,不禁有些讷讷道:“我,我这样,是不是有些拖累了。” 她转过头望着江菱,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些切实的意见。从前很多次,林黛玉感到为难的时候,都是江菱帮着化解危机,因此这次林黛玉亦希望如此。但这一回,却跟从前不大一样。 江菱望了她很久,才低声道:“你们府里的家务事,我怕是不好插手。” 从前的那些,是因为林黛玉在荣国府碰到了麻烦,江菱才帮着化解一二。但现在,这是荣国府和北静王府之间的恩怨,有北静王和北静王太妃在,于情于理,江菱都不应该在此时插手。 林黛玉看看江菱,又看看嬷嬷,忍不住软软地求道:“阿菱。” 嬷嬷上前半步,似有些欲言又止。 江菱叹息一声,拍拍林黛玉的手,低声劝道:“非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太过错综复杂了。她闭上眼睛,揉了一下太阳穴,缓缓说道:“我现在唯一能告诉你的,便是希望你不要在这件事情里胡来。当然,你一贯都是不理世事的。但这回不一样。”她亦握住林黛玉的手,低低说道,“这回是公干,北静王在对公,而非对私,情势便与往常不同。你要是搅合进了这桩公案里,怕是会让北静王很难办。不管——不管北静王的初始目的是什么,在接旨清查户部账目的那一刻起,这便已经是一桩公事了。” 而官府人家,最为忌讳的,便是公私不分。 周围一霎间没有了声息,连林黛玉的声音都变得急促了一些。良久之后,江菱才听见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多谢云嫔劝导内子,溶不胜感激之至。” 江菱蓦然睁开眼睛,看见一位少年亲王站在宫门口,朝她长长地作了一个揖。 江菱愣了片刻,看看林黛玉,又看看身边的嬷嬷,有些迷糊了:北静王是何时来的? “今日水溶来此,本是欲将内子接回王府,怎料到却听到了云嫔的一番言辞。”北静王仍旧站在宫门口,距离她们相当遥远,声音亦远远地传了过来,“内子秉性天真无邪,我平素不愿拘着她,亦不愿意让那些世事惹她心烦,怎料得到头来,却让内子一度心生烦恼。倒是水溶的不是了。” 林黛玉看看江菱,又看看北静王,轻轻唤了一声夫君,但是却未曾接话。 北静王续道:“溶身为外臣,本不该在后宫久留,今日来此长春宫,已经是梁公公网开一面。颦颦。”北静王唤林黛玉的名字时,声音忽然变得柔软,不再像刚刚那样公事公办,“随我回府罢。我同你保证,这回再没有什么麻烦了。” 林黛玉咬咬下唇,又朝江菱望了一眼。 江菱温柔地笑笑,道:“去罢。切记不要有什么动作。你才是这件事情里,最大的变数。” 林黛玉似懂非懂地应了声,跟着嬷嬷离开长春宫,随北静王一同回府了。直到宫外很远的地方,她才忽然反应过来,江菱最后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看看身侧的北静王,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话:“我还是住在老宅子里罢。我、我……” 所谓的老宅子,是林黛玉出嫁之前,北静王特意给她置办的一座宅子,做成了林大人生前的。 北静王摇头笑了笑,道:“无妨。等过了这三两日,便无人再敢来求情了。” 林黛玉仍旧似懂非懂。 北静王又笑了笑,道:“云嫔之言倒是不错,但只能管用三天。三天之后,便一切无虞。” 第111章 林黛玉走后,江菱靠在软枕上想了很久,始终有一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北静王忽然提起这茬,肯定不是一时兴起,否则昨晚不会闹腾了一夜。但北静王最终能做到什么程度,江菱便猜想不到了。按照刚才那位嬷嬷的说法,荣国府现在颇有些内忧外困,外面正在查帐,里面乱得一塌糊涂,唯一一个宝贝疙瘩贾宝玉,又偏偏不喜欢官场文章,是个无可破的死局。 偏偏林黛玉又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但愿这件事情之后,能如黛玉姑娘所愿罢…… 江菱轻轻揉了一下太阳穴,将那盏微凉的水搁在案上,阖眼小眯了一会儿。 今天的午膳仍旧跟早上一样,是按照太医精心写的方子,用乌鸡加了枸杞当归等等滋补之物,反复地熬煮三回,才熬出了一碗粥。虽然看起来清淡,但高汤带着一丝人参的味儿,在唇齿间慢慢地化开,落到腹中,整个人都暖了起来,当是一件难得的享受。 午膳后歇了小半个时辰,又有一位女医师来诊了回脉,将晚膳的方子稍稍做了调整。 江菱因为身怀六甲的关系,精神比往常松懈了不少,即便往常能六七日都不睡,这段时间也只能乖乖地按时作息,否则便会恶心反胃,整个人都变得难受起来。她抚了抚腹中的小生命,暗想,等孩子生下来之后,便要回末世一趟,看看自己的身子到底怎么了。 刚刚小憩了片刻,便又被嬷嬷们唤起来,说是有外人到了。 是抱琴。 抱琴应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发髻上还残留着几片雪花,面颊因为奔跑的缘故,有些微红。江菱无意在此时为难抱琴,便让人搬了张椅子来,让抱琴落座。但是抱琴却没有做,反倒跪在江菱面前,练练叩头道:“主子,求云主子救救我们府里罢。” 这样的场景,江菱曾在抱琴的梦里看到过。 但那时,抱琴求的是王夫人。 “抱琴姑娘。”江菱道,“我同你们府里,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即便我曾在荣国府里住过一段时日,但在进宫之前,我父亲亦曾赠过荣国府一批金银,权作孥资。现在,”她低头看着抱琴,仍旧在抱琴的名字后面,添加了姑娘二字,“抱琴姑娘,你这又是何意。” 江菱称抱琴为姑娘,一是维持表面的礼仪,二则是分了亲疏。 “云主子。”抱琴央求道,“老太太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才想着来求您的。从昨儿晚上开始,府里已经将能求的,不能求的,全都求了一遍。我们大姑娘今天已经回府去了,还是在太后跟前跪了一上午,才额外开恩,准的探亲假。林姑娘不知去了哪里,北静王又……这可是亲家呀,他们怎么能这样,丝毫不顾惜半点亲戚的情分。” 江菱闭上眼睛,靠在软枕上,缓缓问道:“这话,是你们老太太教你说的?” “是……但云主子,这也是我们大老爷和二老爷的意思呀。”抱琴抬起头,表情焦急地看着她,“昨儿夜里,府里的两位老爷一宿没睡,宁国府的老爷亦是一宿没睡。不知为何,王爷在户部查账,第一个竟查到了荣国府的上头,说我们府里的铺子漏了课税,还说二爷平时游手好闲,吏部年年课考为良,都是使了银子的。这、这可怎么使得。还有,还有说我们琏二奶奶曾受过贿赂的。眼下查着查着,不知从哪里查出一笔烂账,说府里当年和户部的几项进出,银子是有漏报的,这回通通要堵上窟窿。要是荣国府的窟窿堵不上,那后边儿的,便不用查了。云主子,您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身家亦是丰厚,大老爷便想,想从您这儿拆借些银子,以渡过了难关。” 江菱闻言,微愣了一下:“你刚刚说什么?” “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 当初抱琴可是说过,自己的那点事儿,她知道得清清楚楚。 江菱目光掠过抱琴的眼睛,果然看见她的目光微闪了一下,便问道:“是老太太教你这样说的么?” 除了那位老而成精的老太太,江菱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抱琴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咬牙道:“是。” 江菱稍稍往后靠了一些,忽然摇了摇头。“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这九个字倒是相当微妙,前些时候,在她们的梦境里,王夫人可不是这样说的。这回,是要拆借银子? 江菱又低头看着抱琴,问道:“要借多少?” “三万两白银。” 抱琴报了一个数。三万两白银不是一个小数目,抵得上一个封疆大吏二十年的俸禄了。要不是那位大人家里还有产业,怕是连十分之一都拿不出来。刚才江菱估算了一下,这个数字同样很微妙,刚好可以让那位大人拿得出来,但是又不至于让家里捉襟见肘。但现在的问题是—— “我父亲远在岭南,而我则久居深宫,你们如何能笃定,父亲一定会听我的话,拆借这笔银子?这是其一。其二,即便我父亲有这个心意,但我们家里的产业,多遍布在蜀中、岭南、江淮一带,荣国府要拆借三万两白银,总不能到三个月之后再借罢?其三,我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老太太心里门儿清,而抱琴姑娘你,亦是心知肚明,你们当真敢这样断定,我能借到这笔银子么?其四,我刚刚合算了一下,荣国公传到第三代,爵位和俸禄减半再减半,但仍旧是我父亲俸禄的四倍有余,再加上荣宁二府的子弟,多半在朝为官,你们要找我的父亲拆借银子,当真合适?” 一二三四条地列出来,抱琴的脸色又变白了。 原本抱琴是奉了老太太的命令,来宫里试一试江菱的。刚刚的那些话,亦是老太太一字字教给她听的,而且还经过宝二奶奶的口,修改得滴水不漏,连字面儿都妥妥帖帖。但没想到,江菱居然会这样直白,将事情给回绝了。 现在让她怎么办才好? 江菱见到抱琴的表情,便大致地猜到了一些。 “刚才那些话,果然是你复述出来的。”江菱道,“否则你不会不知,应该如何应对。罢了,你将我的话带回去给老太太罢,说这事儿我办不了,也不该办。” 随后江菱唤了个宫女进来,道:“送客。” “云嫔娘娘。”抱琴犹自道,“您何不顾惜着昔日的情分……” 江菱笑了笑,笑容却未曾透达眼底。 “抱琴姑娘。”江菱一字字慢慢地说道,“我同你们府里的老爷和太太,尤其是二太太,从来都没有什么情分。送客罢。”言罢闭上眼睛,稍稍往后靠了靠,意思是不再多言。 抱琴待要再说,但已经被宫女以“云主子身子不好,请回去罢”给回绝了。又过了片刻,忽然有个大宫女匆匆忙忙地走进来,朝江菱行礼道:“给主子请安。主子,刚刚景仁宫里来人,说宜主子听闻主子动了胎气,要亲自来探探主子的病,顺带给主子送些安胎的药材。主子您看——” 话音未落,外面便响起了一声尖尖细细的:“宜嫔到——”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不留给江菱半点反应的时间。 江菱揉了揉眉心,道:“请宜嫔进来罢。”先是抱琴再是宜嫔,真真儿是不让她躲清闲。江菱唤过两个嬷嬷,让她们服侍自己躺到床上。但因为时间短暂的缘故,来不及做什么准备,只能简单地除去外衣,身后垫着一个软枕,有气无力地靠着。 两位嬷嬷一前一后地站在床边,生怕再出昨日的状况。 宜嫔进来的时候,江菱刚好转过头,朝门口望了一眼。引路的大宫女畏畏葸葸的,表情带着些委屈,像是刚刚被宜嫔呵斥过。在宜嫔身后,还跟着四个大宫女,刚好就是昨天见到的那四个。刚一进屋,宜嫔便道:“听闻云嫔动了胎气,便想着到这里来瞧瞧你。来人,将我预备好的东西带进来,给云嫔补补身子,可莫要浪费了呀。” 一行人从外面鱼贯而入,有些抬着箱子,有些端着药材,有些拿着药方,但更多的则是捧着一些不知是什么的香料,林林总总地塞了一屋子。江菱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朝嬷嬷们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们开窗。 临靠窗边的那位嬷嬷上前,将窗子稍稍打开了一半。 屋里的香气瞬间便飘散了一半,江菱靠在软枕上,朝宜嫔欠了欠身:“如此便多谢宜嫔了。但是不巧,我午间刚刚才用过膳,也用过了些药,您瞧,方子还在案桌上摆着呢,这些东西,怕是短时间之内,无力再用了。” 不管如何,要先将可能的危险掐灭在摇篮里。 眼前这位宜嫔,可是有过先例的,而且还不止一回。 宜嫔听见江菱这话,表情微微一顿,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原状,笑吟吟道:“那是在理。既然太医已经有了医嘱,那便遵从太医的医嘱罢。但不知云嫔这会儿感觉如何?可好受了一些?” 江菱亦露出一个优雅的笑容:“多谢宜嫔关怀,已比昨日好了些许。” 是“好了些许”,而不是已无大碍,也不是未见起色,刚好可以把话从两头堵上。 宜嫔闻言一噎,刚刚的笑容亦淡去了一些。 虽然早就听闻,云嫔这人不简单,至少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温良无害,但没想到接连两回,自己都被云嫔轻轻巧巧地给揭过了,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人好生气闷。 江菱仍旧靠在软枕上,略略咳嗽两声,提醒宜嫔,自己现在还是个病人。 宜嫔脸色变了数变,最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往日气定神闲的模样。 “如此说来,云嫔的运气倒是顶好的。”宜嫔在给她预备的椅子上坐下,闲闲地拨了拨指甲,语气微有些冰凉,“初进宫时,皇上说了只留一人,偏偏却留了你一个。紧接着皇上要到热河消暑,刚好你身上带着伤,便被皇上带去了热河。紧接着南巡要挑人跟随,好巧不巧的,又拣中了你一个。要不是这些事儿都是在乾清宫里发生的,我几乎要以为,是因为云嫔你的手段了得。” 江菱轻轻咳了一声。这已经是宜嫔第二次说她运气好了。 “别的话我也不多说,”宜嫔凉凉地掠过来一眼,“好运气终究是会耗尽的。虽然昨日你安全无虞,但现如今,”宜嫔上下打量了江菱一眼,才续道,“仍旧是不小心动了胎气。虽然太医们确实在身边跟着,但往后的事儿,谁知道呢。云嫔你说是么?” 江菱又轻轻咳了一声,终究是没忍住:“你当真,认为我运气好?” 宜嫔凉凉地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惠……那个蠢的,如果你的运气不好,现在便已经被打到冷宫里了。要你的手段再好上一些,现在也不会仅仅是个嫔。连升两级瞧着是好看,但事实上,仍旧是按部就班升上来的,同那位贵妃娘娘相比,当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江菱连连呛咳了两声。 “行了,寒暄的话我也不多说。”宜嫔道,“让你的人都退下罢,我要些话,要单独对你说。” 那两位嬷嬷霎时间转过头,看着江菱,目光隐有些担忧。 “不是本宫说。”宜嫔尖尖地,一字一字地说道,“这屋子里只有本宫和云嫔两个人,要是云嫔真出了什么差错,那里还有本宫的好处?你们担心云嫔不假,但烦请用脑子想想好么?本宫要真想对你们主子不利,又何须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动手?” 两位嬷嬷的动作顿住了,表情也多了几分疑虑。 似乎,宜嫔的话不无道理。 江菱想了想,便道:“你们下去罢,掩着门,两刻钟之后进来。” 两刻钟的时间,不管云嫔想要干什么,都已经足够了。而且她还有异能作为杀手锏。 宜嫔赞许地笑道:“还是你们主子有胆色。”随后又对屋里的人说道,“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我将你们请出去么。” 嬷嬷们相互望了一眼,见江菱再次微微点头,便带着屋里的宫女们,连同宜嫔带来的那四个宫女,一同走了出去。当然,顺便还把一些气味比较冲的药材和香料,给带了出去。 宜嫔对她们的举动倒是不以为意,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才起身走到江菱身边,刚要说话,便听见外面响起一声尖锐的通报: “惠嫔到——” 第112章 江菱稍稍别过头去,清咳了一声。 宜嫔面色微沉,几步走到江菱身边,压低了声音道:“眼下她还没有来,我不妨同你直说了罢。我确实是羡慕你的好运气,不但回回都能被选中伴驾,还能回回避开灾祸,当真是羡煞旁人。但你要知道,在这宫里住着,不是回回都能有好运气的。等到运气用尽的那一日,靠的便是自己。” 江菱攥住被角,一股细微的能量流淌到了指尖上:“你当真是这么以为?” 并非江菱听不懂宜嫔的话,而是这个观点,太过骇人了。 运气好什么的…… 宜嫔白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自己刚刚那一段话都白说了:“你以为我是惠嫔那个蠢……也罢,我不妨告诉你,乾清宫里有我留下的耳目,上回南巡,上上回伴驾热河,上上上回选秀,都是直接看在眼里的,任谁都做不得假。要不是你运气好,哪儿能每一次都中呢。还有昨日在赏花宴上,我可是亲眼瞧见惠嫔调换了东西的,但刚好你距离我们很远,半点儿都瞧不到。惠嫔的手段我见识过,能在这时候安然无虞的,十不足一。要不是你运气好——” 宜嫔捏起案面上的一张诊断书,冷笑道: “还有现在,即便你动了胎气,皇上也不过是让太医来看了两回,自己仍旧在乾清宫里批折子、见外臣,连半句话都没有多说。你自个儿想想,皇上可曾来看过你么?” 江菱沉默了良久,才低声道:“乾清宫里留下的耳目,是皇上的近臣罢?” 按照康熙的性子,肯定会把自己用不了的太监和宫女,全都撇除干净的。 唯一的可能,是宜妃娘家调·教出来的近臣。 宜嫔面色微微一变,但却道:“这事儿你不需要知道。” 江菱淡淡地笑了笑,略过这个话题,问她:“那你今日来此,又想要做什么呢?” 宜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靠近了江菱,咬着字音道:“我要你争宠。” 短短五个字,简简单单,但背后却不知藏着什么深意。 宜嫔回到先前的位置上,闲闲地拨着自己的指甲,续道:“即便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腹中的孩子考虑考虑。我听说贵妃动了心思,等你的孩子一生下来,便抱到宫里去养,连个人影儿都不给你留着。你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将来唤别人做额娘?舍得让自己的孩子,为了别家的荣华富贵,拼尽一生心力?舍得自己冷凄凄地住在这宫里,一辈子都见不到孩子几面?刚才我便已经说过,你的好运气,终有一日是要耗尽的。到头来能依靠的,唯有你自己。” 宜嫔说到此处,忽然停了停,又笑道: “将来你的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皇女,所能依靠的,也唯有你这个额娘而已。云菱,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自己、对孩子最好的。” 江菱抬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沉默了片刻。 其实宜嫔的话,还蛮有道理的。 江菱想了很久,才问道:“你这算是挑拨离间么?” 宫里半数人都知道,她在进宫之前,曾在荣国府里住过一段时日。至于在府里都发生过什么,便无从知晓了。也正因为如此,宫里多半人都以为,她与荣国府之间,颇有一些渊源。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惠嫔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同时到了屋外,外面也响起了高高低低的请安声。有长春宫里的宫女,也有宜嫔带过来的宫女。转眼间,惠嫔已经走到了屋里,目光狠厉地剜了江菱一眼:“你倒是命大。” 江菱想起昨天那块被调换的糕点,便没有说话。 宜嫔亦回身望着惠嫔,目光慢慢地变凉了。 按照惠嫔前来的速度,刚刚惠嫔听到的,应该是宜嫔的最后一段话。 但惠嫔如何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能打击到宜嫔,她自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眼看着荣国府的账目被清查,贵妃一时半会儿不得势,便想让你和你腹中的孩子,去煞一煞贵妃的锐气。如果我没有记错,皇上应该整整三年不曾驾临后宫,宫中亦无任何皇子皇女降生了罢?” 惠嫔说着,目光又朝江菱被褥下的小腹略扫了一眼,隐隐有些冷意。 江菱微微一怔。 这……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康熙撤掉所有绿头签,是在一年零八个月之前。 还没等她理清自己的思路,便又听见惠嫔道:“刚好你的家世品貌性情,都是上上之选,又因为伴驾南巡,颇得皇上殊宠,才让你去做了这个钉子。不过我瞧着啊,你多半快要失宠了。” 宜嫔猛然站起身来,茶盏在案面上磕了一下。 惠嫔又冷笑一声,将矛头对准了宜嫔:“怎么,我说错了么?要不是为着这个,你又何必心急火燎地赶到这里来。可惜啊,聪明反被聪明误。” 宜嫔目光牢牢地盯着她,几乎要喷出火来。 惠嫔冷哼了一声,回过头来望着江菱,冷笑道:“你果真是命大。” 江菱抬头望着她,平静地说道:“不敢劳烦惠嫔记挂。惠嫔娘娘宫里的厨子,才真真是一等一的。” 惠嫔听见厨子二字,脸色立刻就变。她看看宜嫔,又看看江菱,脸色青了白白了青,隐隐带着些许愤懑之意:“是我做的又如何?到头来,你还不是一点儿证据都没有。空口白牙的,哪个会相信你。”言罢狠狠地拂落案上的茶盏,径自离去了。 外面再次响起了高高低低的恭送声。 宜嫔面色亦惊疑不定,良久之后,才慢慢地平稳下来,对江菱说道:“你好好想一想罢。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孩子。”言罢亦起身离去,脚步声比惠嫔稍微轻了一些,但仍旧清晰可闻。 江菱阖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进来,打开窗子,透透气儿。” 嬷嬷们和外间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将屋里的窗子全都打开,然后将刚刚宜嫔带来的东西,一并清了个干净。江菱反复回想着宜嫔的话,“将来你的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皇女,所能依靠的,也唯有你这个额娘而已”……她从枕头底下取出那面菱花镜,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心里有些沉重。 腹中的这个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皇女,注定要在这个世界里生活的。 这面菱花镜能将她带到另一个世界,但却未必能惠及这个孩子。 江菱微微抿了一下唇,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经有了一点细微的脉动,轻轻的,如同毛细血管里跳动的脉搏。江菱的感知比正常人都要细微,因此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腹中存在着一个小小的、尚在成型的新生命。 一个孩子。 江菱紧紧攥着那面镜子,心里混乱如麻。 不知道多少时间过去,外面的天色昏暗下来,天空中飘起了纷飞的大雪。面前的茶盏换了三四回水,宫女们进进出出了六七回,连嬷嬷们都到外间的屋子里打盹儿了。太医们仍旧照着规矩,提着药箱来到长春宫的偏殿等候,准备晚间给她诊脉。 外面响起了纷繁芜杂的脚步声,还有女子尖声的谈话。 江菱用力拧了一下眉心,将菱花镜放了回去,脑子里钝钝地疼。 不一会儿,便又有一位宫女匆匆忙忙地进来,有些为难地道:“主子,外边儿来了两个夫人,说是想要求见主子。奴婢刚说主子已睡下了,她们却仍旧不依不饶的。您瞧——” 江菱闭着眼睛问道:“是哪里来的夫人?” 宫女答道:“是荣国府的两位夫人,但是却未曾细问。” 得,刚刚送走了三个不速之客,眼下又来了两个。 江菱睁眼望了一下更漏,淅淅沥沥的,已经漫过了申时的刻线。因为屋里烧着地龙的缘故,更漏并未结冰。她揉了揉眉心,疲惫道:“让她们进来罢。”该来的,总归是要来。 宫女道了声嗻,走到外面,不多时便将人领了进来。 是王夫人和薛宝钗。 王夫人的气色比起昨日,又憔悴了不少,显然是一夜未眠。她刚一见到江菱,便沉着脸问道:“你把黛玉带到哪儿去了?”声音硬邦邦的。 宫女有些不悦道:“太太见了云嫔,理当先行礼问安。还有,你们不是来探视主子的么?怎的这般无礼?”若不是借着探视江菱的名义,她们今天是进不来长春宫的。 江菱望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仍旧余怒未消,却在薛宝钗的搀扶下,给她屈膝行礼。 等行礼毕后,王夫人又压抑着怒气问道:“我今日早晨去找黛玉,她们却说黛玉进宫来了。我匆忙设法进宫,但宫里人却说,北静王妃与云嫔聊了一会儿,便离去了。现在哪里都找不着人。你将她藏到哪里去了?” 旁边的宫女又不悦道:“不得无礼。” 江菱淡淡地笑了开来。 林黛玉到哪里去了,当然是被她的夫君好好藏起来了呀。 但这话儿是不能照实说的。而且非但不能照实说,还要好好地替林黛玉遮掩一二,也算是替北静王和林黛玉两人,全了一份儿心意。 江菱想到这里,便开口道:“我亦不知道阿玉去了哪里。她是北静王妃,而我不过是个久居深宫的妃嫔,眼下有孕在身,还动了胎气。二太太跑到长春宫来跟我要人,怕是有些不妥罢?” 她朝王夫人望了一眼,眼里不觉又多了几分笑意:“再者,二太太这咄咄逼人的,倒不像是来寻人的,而是寻仇的。” “你——” 江菱收回了目光,靠在软枕上,缓缓说道:“其三,阿玉是北静王妃,于情于理,二太太都不应该直呼她的名字。这于礼不合。有些事儿即便二太太不清楚,宝二奶奶也应该知晓才是。” “你——” “母亲。”薛宝钗拦住了王夫人的话头,上前几步,朝江菱稍稍屈膝行礼,道:“倒是婆母莽撞了,还望云嫔海涵。但今天我们进宫来寻王妃,实在是有件要紧的事儿,非得王妃出面不可。您瞧,是不是行个方便?”语气比王夫人软和了不少。 江菱摇了摇头,平静道:“但阿玉现在何处,我确实是不知。” “云嫔娘娘。”薛宝钗生怕王夫人又犯冲,便抢先一步开口道,“昨日我们府里出了一桩事儿,阖府上下忙得焦头烂额,唯有北静王妃,能帮着我们这个忙。这——”薛宝钗笑了笑,道,“府里都知道,云嫔娘娘和北静王妃的关系亲厚,王妃临行前,又是在娘娘宫里停留过的。能否劳驾娘娘再想一想,王妃临走前,可曾说过自己要去何处?” 江菱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不曾。” 薛宝钗朝王夫人望了一眼,又咬了咬下唇,决心豁出去了:“想必今天上午,抱琴已经同娘娘提起过,我们府里已经是草木皆兵,闹得人心惶惶,现在已经在抄检大观园了。娘娘宅心仁厚,又是在我们府里住过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府里出人命罢?” 江菱的眼睛终于动了动,转头望着薛宝钗,皱眉道:“出人命?” 在她的印象里,抄检大观园应该没有那么快的。而且早前她已经拜托雪雁,把府里逐出去的姑娘们,都好生地安置起来了。现在有几个已经嫁人生子,过得颇为安稳。 薛宝钗低声道:“要是处置不当,恐怕是要出人命的。” 江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阿玉现在何处,我确实不知道。不管你们再如何问我,我也仍旧是这句话。但要说你们府里出人命,怕是有些言过其实。听好了,想保住你们府里的人,唯有一个办法。” 她转头望着薛宝钗,一字字道: “将你们府里有用的物件儿变卖了,铺子和田庄关停掉一半,利钱减半,本息收回,乖乖地填补账面上的窟窿,别再像先前那样,拆东墙补西墙,到头来全都是漏风的窟窿。你们府里的几位老爷,还有琏二爷,俸禄总归是能够吃住开销的。当然,要再维持住从前那种奢靡的日子,已是不能。” 薛宝钗微变了脸色。 “这些话确实不中听,但现如今的唯一法门,是想办法把你们府里的窟窿全都堵上,不管是公中的,还是户部的,又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我知道你们府里的人喜欢心存侥幸,但这事儿断容不得半点虚假。否则别说是阿玉,即便是北静王亲临,亦是无能为力。” 第113章 江菱长长的一番话说完,又转过身望着窗外的雪景,续道:“我言尽于此。这事儿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严重,没有人想要你们的性命,但要是府里的窟窿不填,而且还越挖越大,那难免是要出事儿的。这些话我知道你们不爱听,毕竟由奢入俭难,但现如今,却是荣宁二府,唯一的出路。” 屋里陷入了一霎间的静寂。 薛宝钗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理智上说,谁都知道江菱这话是对的,但从前谁都不愿意提,只想将府里的窟窿用纸糊了又糊,想着能瞒过一日便算是一日。但现如今,江菱却将这些纸糊的画布嗤啦一声撕碎了,指着空洞洞的荣国府说道,这才是你们府里的真实情形,再不设法改变,窟窿只会一日日地变得更大,到了最后,即便是拿人去填,恐怕都填不住了。 字字句句都很尖锐,但是在理。 薛宝钗犹豫了片刻,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王夫人道:“现在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户部的清查已经开始了,昨晚便查到了府里的大老爷头上,等到今晚,怕是阖府上下都保不住了。明晚呢?明晚是不是要牵连到宁国府,再将贾家上上下下都翻个底儿朝天?填补窟窿,说得倒是轻巧,可你要真是我们府里的人,这些话,便不会这样轻易地说出口。” 江菱淡淡地笑了笑,问道:“难道去年这个时候,我不曾提醒过二太太么?” 王夫人表情一僵,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旧事。 江菱朝王夫人望了一眼,一字字道:“那时我说,但凡荣国府的后辈们争气一些,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当时二太太又是如何应对的?”她看着王夫人惊疑不定的脸色,又摇了摇头,道,“我与二太太确实积怨已久,二太太不认同我的话,亦是人之常情。” 如果不是因为薛宝钗刚刚那句“要出人命”,她今天便不会废那么多话。 王夫人面色接连变了许多遍,似乎是想起了江菱当初的话,又似乎是想起当日在荣国府,老太太执意要管家的事儿了。不管老太太最初的目的是什么,都是老而成精的人,为人处事确实比王夫人要高出一截。但可惜后来,老太太却没有继续下去。 想到这里,王夫人的面色更差了。 薛宝钗看见王夫人的脸色,又听见江菱那句“我与二太太确实积怨已久”,原本的三分惊讶,立刻变成了七分的惊骇。她一下子便相通了,为何云嫔在府里住过一段时日,却独独对一些姑娘们,会表现得温和一点;为何刚刚云嫔三番五次地强调,她不知道林黛玉在哪儿;为何王夫人…… 薛宝钗有些焦急地唤了声娘娘,想要设法补救,但因为不知她们素日的恩怨,亦无从补救得起。 当然,王夫人也不可能将那桩惊天的隐秘,告诉薛宝钗。 一时间两个人都僵持在那里,没有了后话。 江菱等了片刻,不见她们的回音,便道:“我乏了,两位还是回府去罢。” 王夫人待要再说些什么,但一想到江菱跟她的恩怨,便恨恨地转身离去了。她这一走,薛宝钗自然也不能再留,亦跟在王夫人身后离去。但在离开之前,薛宝钗还是回头望了江菱一眼,眼里有些莫名的情绪,不知道是难过,还是感激。 江菱仍旧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的雪景,脑子里仍旧混沌。 王夫人和薛宝钗的来临,只消当成一阵风刮过,过去了也便过去了。 但记忆里的那本红楼梦,却不会这样快就结束。虽然现在剧情已经不知道延后了多久,又被打乱了多少,但有些事情,还是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例如抄检大观园。当然,早在南巡的时候,大观园就已经被抄检过一次,现在再抄检,估计也抄不出什么来了。 好在林黛玉已经出嫁,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是不会牵连到她身上的。 不过,昨天晚上的事情,还是有一半的原因,要归因于林黛玉的夫君。 江菱现在脑子里一片混沌,揉了一会儿太阳穴,却感觉到更加的混沌。眼看着晚膳的时间已经到了,她却没有任何胃口,仅略略地用了些清粥小菜,便让嬷嬷们将食具端下去了。晚膳仍旧是吊过的高汤融在粥里,人参的味儿一丝丝地在舌尖化开,但已经没有了午间的闲情雅致。 又歇了一会儿,江菱索性让人备下温水,准备沐浴。 在脑子不清醒的时候,一个热水澡,其实是有助于提神的。 虽然现在身怀六甲,身子有些不方便,但在温水里浸了浸,脑子确实是清醒了不少。宫女们替她换上中衣,又服侍她到床上躺下。江菱仍旧有些出神,一双手不知不觉地,抚在了小腹上。 一个孩子。 将来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孩子。 枕头底下的菱花镜仍旧冰凉,腹中微微跳动的细小脉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江菱,一个细弱的小生命的存在。江菱忽然想通了,既然他(她)注定要在这个世界留下来,那便留给他(她)最好的东西便是。说到底,她是他(她)的额娘。在这个世上,孩子们最大的依仗,便是她这个额娘了。 “主子。”宫女在外面唤道,“太医来给您诊脉了。” 江菱微微颔首,道:“请太医进来罢。”便撑着身子坐起来。刚刚的软枕还搁在身后,靠在上面软绵绵的,一点儿都不费力。晚上的太医仍旧是一男一女,给她诊了脉,又仔细地问过今日的情形,才谨慎地写下明日的药膳,提着药箱子离开。 江菱低头望着自己的手腕,不觉淡淡地笑了开来。 不管怎么说,她这个当娘的,还是应该先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诊脉过后江菱便歇下了,这段时间她比较嗜睡,精力比起往常还是稍嫌不足。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她忽然感觉到有人在身边,轻抚着她的长发。 是…… 康熙。 江菱的脑子仍旧有些迷糊,但却下意识地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应该是康熙。她稍稍挣扎了片刻,便感觉到有一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随后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睡吧。”那人低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江菱轻轻唔了一声,挣扎着想要起身,随后又有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指尖上。“连晚间都睡得不安稳。”那人低低地叹息道,“何时才能让朕真正放心。” 她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皇上……” “嗯。” 一根食指按在了她的唇上,轻柔,却带着些不容置疑的坚定。“太医说你需要休息。”康熙安抚道,“那些费神的事情,往后都交给她们去做便是。她们信得过。”说到此处,他忽然又低低地笑了声,自嘲道,“朕本不想吵醒你的,但没想到,还是将你惊醒了。” 江菱费力地睁开眼睛,卷着被子坐起来,轻轻地唤了一声皇上。 顺便抬眼瞥了一下墙角的更漏,亥时二刻。 这么晚了,他还没睡? 康熙将她扶在自己怀里,低头轻吻她的长发,温言道:“朕今儿来看看你,过了子时便要离去。这其中的缘由,朕不便同你赘述,但明日母后会到长春宫来探视,朕让梁九功……唔……” 江菱将手伸出被褥,攥住他的一只手,合拢在手心里,闭上眼睛,喃喃道:“梁公公如何?” 康熙在心里挣扎了片刻,终于还是一手揽着她,低低笑道:“顽皮。” 江菱仍旧闭着眼睛,一根根地暖着他微凉的手指。顽皮,那就顽皮好了。 “朕让梁九功留在这里,也省却了朕的一番心力,母后要假辞色,也该掂量一二。”康熙续道,但看她的眼神却愈发地温和,“你乖些,等朕回来,便没有大碍了。” 江菱原本想说,自己应该能搞定太后,但鬼使神差的,却点了点头:“嗯。” 康熙笑了,是那种极温柔的笑,在朦胧烛光里融成了一室的暖意。“如此便好。”他温言道,“朕昨晚与太后长谈过一次,该说的,朕都已经说了,明天太后过来,不过是想要一个结果。”康熙说到这里,将她轻柔地放在床榻之上,低声道:“睡罢,朕还有事儿要处理。” 江菱全身裹在被子里,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闷闷地问道:“要熬夜么?” 康熙笑着点点头,道:“嗯,年关将近。”各地送上来的贡赋、今年的课税账目、年底各部的清查、刚刚平息下去的那几桩大案子、岭南和江南前儿呈递上来的章程、东北刚刚打完的那一场仗、漠西蒙古一部的情.报、明年年初的祭祀……全都要他这个皇帝拍板,而且刚好就堆在这半个月。 尤其是昨天和今天,安亲王又上报了一大笔户部的坏账。 往年年底虽然同样忙碌,但今年的事儿尤其的多。 江菱眨眨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地将手伸出被褥,捂住康熙的另一边手,仍旧同刚才一样,一根根地暖着他微凉的手指头,轻声道:“但我听太医们说,子时到寅时歇息好了,白日才有精力。” 准确地说,这是她前世熬夜熬出来的经验。 晚间一点到四点歇息好了,连续熬上三四天,精神也能维持住。但也仅仅只能维持三四天。 唯一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永远都别熬夜了。真理。 康熙闻言愣了一下,又低低地笑了数声。 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的长睫毛,笑道:“这是在担心朕的身子么?……好罢。”康熙站起身来,到外面去低声吩咐了两句,又阖上房门,走回到屋里,自个儿除去外衣鞋袜,与江菱并排躺在一处,一手揽着她的腰,看着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又忽然失笑了片刻。 江菱尚未反应过来,在康熙怀里翻了个身,趴在他的胸口上:“皇上。” “睡罢。”康熙将她按在自己怀里,闷声道,“朕刚刚让他们留在外边儿,等寅时再来叫朕起身。陪朕睡一会儿罢。”言罢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平缓。 江菱抬眼望去,果然看见康熙的眼睛下面,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已经连续熬了数夜。 唔,皇帝这活儿,果真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江菱重新躺了下来,靠在康熙怀里,亦阖上眼睛,慢慢地睡了去。 一缕淡淡的香气弥漫在室内,不多时便让两人进入了梦乡。不过在这场梦境里,什么都没有,唯独余下一片静谧的暗夜,柔和的微风,冰天雪地里的融融暖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值夜的小太监偷偷溜进来,唤了一声万岁爷。 康熙缓缓睁开眼睛,侧头吻了吻她的额头,眼里多了些温柔的笑意。 室内仍旧是暖融融的一片,那一缕淡香却不知何时散去了。康熙揽着她躺了一会儿,才艰难地起身,让外面的人服侍自己更衣。临走前望了江菱一眼,她仍旧在沉睡,没有半点惊醒的迹象。 等到了宫外,康熙才吩咐道:“今天太后会到长春宫。梁九功,你留下,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要第一时间禀报给朕知道。要是起了些小纷争……你在宫里看着处理便是。” 梁大总管道了声嗻,目送着康熙远去,顺带着又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天色仍旧是暗沉沉的,还没有亮。但因为昨夜睡得香甜,康熙凌晨起身,居然没有半点疲倦的意思,甚至连前两天积累起来的疲乏,也都一并消散了。他带着人回到乾清宫东暖阁,将昨日积压下来的折子翻了翻,忽然想到,昨晚入梦的时候,似乎嗅到了一缕极甘甜的香气。 唔,应该是长春宫里点的安神香罢,倒是让他很快入睡了。 康熙想了片刻,将这个念头挥出了脑海,专心地处理眼前的朝事。 直到天光微明,江菱才慢悠悠地醒了过来。 昨晚虽然没有造梦,但最近实在是有些嗜睡,因此才起得晚了。她揉揉眼睛,唤了宫女进来服侍梳洗,又将自己的衣裳发髻全都打理整齐,坐到外面去,等待太后的到来。 刚刚睡完回笼觉地梁大总管亦候在一旁,提起了精神。 等到辰时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太后驾临的通报声。 第114章 “太后到——” 尖尖细细的声音如同鼓点,撕碎了白日的序幕。 江菱整了整仪容,站起身来,带着屋里的嬷嬷、宫女、太监们一起,走到宫门口,迎接太后的到来。今天天气晴朗,远远便能望见太后带着仪仗,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过来。等走到长春宫时,江菱才带着他们齐齐屈膝行礼,道:“参见皇太后。” 一列仪仗缓缓地停了下来,两位女官扶着太后下轿,走进了长春宫。 显然是一个下马威。 江菱等到太后进宫,才站起身来,望了梁大总管一眼。虽然太后给下马威的人是她,但梁大总管显然比江菱自己还要紧张,眼神往里面瞟了又瞟,表情相当的不安。 江菱轻声唤道:“梁公公。” “嗳。” “敢问公公,今早皇上离开之前,可曾留下过什么话?”其实并非是江菱想知道,康熙今早留下了什么话,她不过是看着梁大总管太过紧张,想用些别的事情,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梁大总管的注意力果然被分散了。“回云嫔。”梁大总管回忆了片刻,答道,“皇上今早不曾留下过什么话,单单是让我等好生伺候着,莫要教太后娘娘动怒了。哦,还有,皇上昨晚叮嘱过,让我等看顾好云主子,莫要让云主子……这个,受了委屈。” 他说出最后那四个字的时候,其实还是蛮不好意思的。 江菱听罢笑了笑,道:“有劳公公了。” 梁大总管亦笑了笑,刚刚那点儿紧张的情绪,倒是消散了一小半。眼看着太后已经进宫,他便上前两步,引着江菱道:“云主子请罢。”便带着江菱进宫去了。江菱朝身后的嬷嬷们望了一眼,示意她们一个留在宫外,一个跟着自己进宫,亦随梁大总管走进了正殿。 太后高高地坐在上面,表情肃穆,身边站着四个手持戒尺的女官。 两个嬷嬷捧着柔软的毯子,铺在了长春宫的地板上,又垂手立在一旁。 还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太监,持着浮尘,用尖尖细细的声音道:“云嫔觐见皇太后——” 得,第二个下马威。江菱暗暗摇了摇头,上前两步,走到铺好的毯子上,老老实实地行了正式的大礼。长春宫的地板冰凉,她自己又身怀有孕,这张毯子,估计是太后特意给她准备的。 长春宫里的女官和嬷嬷们,亦跟在江菱身后,朝皇太后行礼问安。 等到江菱行礼过后,太后的面色才缓了缓,道:“你们下去。” 声音有点沉,像一个带着愠怒的老人,正在面对着生平仅见的一场危机。 周围的宫女和太监们俱退下去了。梁大总管想要留,但却被那位太监生拉硬拽地,出去了。 此时宫里只有太后和江菱两个人。太后高高地坐在上面,江菱一动不动地站在下首,面前铺着一张柔软的毯子,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宫外,梁大总管焦急地踱着步子,朝里面探头探脑,但是进不去。 宫里,江菱和太后都在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 良久之后,太后才缓缓地出声问道:“你可知哀家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一出声,便直截了当地直奔主题,丝毫没有留给江菱回旋的余地。江菱抬头望着太后,声音仍旧轻柔且低缓:“如果我说不知情,太后大约也不会相信的。” 太后轻轻地哼了一声,面色又是一沉。 江菱续道:“前日太后召见,严令我离开皇上左右,我便已知晓太后的心意。太后今日前来,一是为了要警告我,二则是——有可能,是要给我一些惩戒。”她定定地望着太后,忽然笑了,“但不知道,太后想要给我一个怎样的惩戒。” 太后猛然站起身来,指着江菱,表情似惊似怒。 “你、你……”太后指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放下手,一字字道,“你很聪明。” 江菱垂下头,轻声道:“太后谬赞,云菱愧不敢当。” 太后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不,你很聪明,比我和阿菫都要聪明。我生平所见的女子当中,唯有太皇太后,才能略略胜过你一分。难怪皇上前晚同我说,他不是先帝,你亦不是孝献皇后。” 江菱微怔了片刻,不知为何太后会说出这些话。 太后从主位上走下来,续道:“前晚我跟皇上长谈了一夜,又跟太皇太后长谈了很久。太皇太后说,皇帝不越过底线,她便不会动你。但是云嫔。”太后走到江菱身边,望着她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道,“在这宫里,可以有很多种方法,让一个女子消失。” 江菱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情如旧。 太后忽然笑了,道:“好胆色。”她停顿了片刻,才又道:“不管如何,哀家都要告诫你,在这宫里,没有哪一个宠妃得以善终。且不说你的生辰八字与国运相冲,单单是皇上对你的这份儿心思,便足以让你从这宫里永远消失。你可知晓?” 江菱的目光微动了动,道:“现在知道了。” 太后微微点头,道:“很好。” 太后重新走回到主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江菱,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江菱想了想,便问道:“但不知太皇太后的底线,是什么?” 太后呵地一声笑了:“果然是个聪明的。”她望着江菱的眼睛,一字字道,“玄烨他是皇帝,一切应当以国事为重。如有一日,玄烨因你而误了国事,那么太皇太后,便万万容不下你。” 江菱暗暗地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太后的表情缓了缓,又道:“但你莫要以为,不越过底线,便万事大吉了。既然身为妃嫔,那么你的一言一行,自然都应当符合规矩。哀家会留四个女官在长春宫,平素教导你一些规矩,亦替你看着些,免得腹中的孩子尚未出世,便让人给滑掉了。”宫里的手段,太后亦是心知肚明。 江菱微有些愕然。她好像,用不着学什么规矩吧…… 但等到当天下午,江菱便知道了,那所谓的“规矩”,到底是怎样一种可畏的情怀。虽然太后已经离开长春宫,但留下来的那四个女官,却很好地替代了太后的职责。笑容不能过于柔和,要端庄肃穆;坐姿不能太过绵软,要端庄肃穆;走路的速度不能快不能慢,但鉴于江菱现在身怀有孕,这一条便暂且略过;谈话的时候不能和声细语,要端庄肃穆;发怒的时候不能拍桌子,要端庄肃穆;悲伤的时候不能哭泣,要端庄肃穆;走神的时候,哦不,这是绝对禁止的,要时时刻刻地端庄肃穆。 总而言之,太后是打算把她教导成一根木头桩子,连正常人都反应都没有的那种。 江菱跟着那四个女官,勉勉强强地学了两个时辰,最终僵硬着表情道:“敢问几位姑姑,不知太后为何要教导我这些?难道宫里的规矩又新添了几条么?”她记得宫规里面,可没有规定聊天的时候必须板着脸,连笑都不能笑啊。 一位表情严肃的女官道:“自然是生怕云嫔变成了狐媚子。” 江菱绝倒。 该哭哭该笑笑该走走该闹闹……如何便成了狐媚子了…… 她是真不想做一桩木雕泥塑啊,那样太辛苦了。 等到晚间的时候,江菱揉着眉心,等太医来给自己例行问诊,才有一个最年轻的女官看不下去,偷偷跟江菱说道:“太后本无意为难云嫔,不过是想让皇上对云嫔的心思,稍微减上几分。” 而这些奇奇怪怪的规定,也是照着这个目的来的。 江菱忍俊不禁,但想到自己要在女官面前当一座木雕泥塑,便生生地忍住了。 那位女官见到江菱脾气好,便忍不住又多说了两句:“太后昨儿传召我们,让我们教导云嫔规矩时,亦有人问过此事。当时太后连连拍着案桌道:我怕他误事!于是便定下来了。” 那个“他”,显然指的是康熙皇帝。 江菱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自己的笑,僵硬着一张脸道:“如此甚好。你们退下罢,我近来有些嗜睡,想要歇息了。” 那位女官称是,告辞离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位女官的身影,江菱这才绷不住脸上的表情,连连扭曲了好几回,最终伏在案桌上闷笑出声。因为顾惜着腹中孩子的缘故,没敢笑得太过用力,但仍旧是连嬷嬷们都给惊动了。 “主子。”嬷嬷们担忧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好一会儿过后,江菱才笑够了,揉揉僵硬的脸颊,道:“无事,你们下去罢。” 嬷嬷们嗳了一声,正待离去,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便对江菱道:“主子,今天下午太后刚走,梁总管便离去了。但因着主子在跟女官们学规矩,便未曾来得及通报。” 江菱一面揉着僵硬的脸颊,一面应道:“唔。梁公公来去自由的。” 嬷嬷们这才离去。 江菱揉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自己明日见到女官的时候,可以面无表情地当个面瘫呀,虽然称不上是端庄肃穆,但好歹不用再让女官们纠正了。虽然面无表情的有点儿奇怪,但总体来说,还是比端着表情要轻松一些的。 打定主意之后,江菱便彻底地放宽心,躺回到床上歇了一会儿。 当晚康熙来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都擦黑了。 江菱整个人都卷在被褥里,打着能歇一刻便多歇一刻的主意,闭着眼睛靠在软枕上小憩。刚刚已经小睡过片刻,因此现在并不困,单单是精神有些疲倦罢了。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江菱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刚要唤一声皇上,忽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圈抱在怀里,耳旁亦响起了康熙沉闷的声音:“朕听梁九功说,太后独自留你在宫里,训了一个上午?” 江菱半阖着眼睛,犹犹豫豫道:“应该,不算是训示罢。” 不过是给了她两个下马威,又借着前次的“生辰八字与国运相冲”,稍微地威胁了她一下。 至于后边儿的那些规矩,江菱暗想,自己明日面无表情地杵在那里,多半便能躲过去。 康熙沉沉地叹息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手掌在她的脊背上轻轻抚拍了两下,温和道:“这是最后一次。太后曾跟朕说过,今日到长春宫来,是想告诫你一些话,此后便再无其他。云菱。”他低下头,指腹轻抚过她的面颊,低声道:“要是难受,便告诉朕。” 江菱摇摇头。当真是没有什么紧要的。 比起前些天,在赏花宴上见到的那些事儿,太后的举动可谓温柔体贴。 康熙又郑重地问了一回,见江菱确无大碍,才真正地放下心来。昨天太后说要来长春宫,还不许皇帝在跟前陪着,他确实有些担忧。但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想到这里,康熙的表情不由缓了缓。 江菱在康熙怀里探起身子,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了墙角的更漏一眼。戌时二刻。 比昨天早了整整一个时辰啊。 江菱抬眼望着康熙,如同昨日一般,将他微凉的手掌拢在手心里,一根根地暖着他的手指头。康熙亦望着她的眼睛,犹豫片刻,忽然浅浅地吻了下来。 一连串轻柔如羽毛的吻。 江菱闭上眼睛,有些被动地承受着。忽然康熙重重地叹息一声,五指插.进她的长发里,在她耳旁含糊说道:“朕担心了两日,独独怕你在这里遭了罪。但……” 第115章 呵。 康熙不觉笑出声来,一个清浅的吻落在她的颈侧,指腹旋开了一粒盘扣。 江菱轻轻唤了一声皇上,握住他的手掌,按在了自己的腰腹上。 腰身仍旧纤细,一个多月的身孕,仍旧未曾显怀。隔了一层薄薄的中衣,康熙全然感觉不到那一丝细微的脉搏跳动,但却明白了她的意思。一个温柔的吻落在她的耳畔,但是动作却停住了。 江菱睁开眼睛,目光隐然有些迷蒙。 康熙俯身凝望着她的眼睛,呼吸逐渐变得平缓,放纵自己迷醉在一室的朦胧里。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两个人一同滚落在柔软的被褥里,康熙揽着她的腰身,她则枕在康熙的臂弯里,半阖着眼睛,一粒粒地数着面前的盘扣,偶尔抬起头,看着康熙的侧脸。 一个帝王的盛年。 不知为何,江菱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这几个字。 康熙却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刚刚的那个滋味让人眷恋不已。片刻后他侧过身望着江菱,目光专注地,轻轻拢着她的长发。一种难以言语的滋味在心底蔓延开来,暖融融的,将他整个人都融在了里面。 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这般喜爱她。 即使在两天前,他曾在祖母面前,真真实实地吐露过心迹。 康熙的眼神变得温柔了一些,吻了吻她的额头,温言道:“睡罢。” 他刚刚从太医们口中得知,这段时间江菱有些嗜睡,而且精神亦不如往日。 江菱在心里挣扎片刻,点点头,枕在康熙的臂弯里,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皇上。” “嗯?” “太后曾言道,生怕我如孝献皇后一般,令皇上……” 一根食指轻轻按在了她的唇上,随后低沉温和的声音在她的耳旁响起:“朕知道。早在朕初登基时,圣母皇太后便谆谆告诫过,身为帝王,当以国事为重,先帝的旧事,便是一个警戒。当时两宫皇太后并立,额娘的告诫,太后亦是知道的。” 江菱睁开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康熙。她没想到他会告诉自己这些旧事。 康熙含笑望着她,轻轻拢了拢她的长发,又温和地道:“朕亦亲口答允过两宫皇太后,‘不会重蹈先帝的覆辙’,这才有了前日的变故。这一桩事本是宫里的隐秘,自额娘去世之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但没想到前两日,太后忽然传召于你,还说了那样的一番话。” 因而前天,他跟太皇太后详谈了一次,又跟太后详谈了一次。 谈话的结果便是,太后要驾临长春宫,但不许皇帝亲临,更不许插手。 江菱微微惊讶了片刻,便释然了。 难怪太后会独自一人找她谈话,难怪康熙会把梁大总管留下来。 “但好在今日平安无事。”康熙将她揽在怀里,低低笑道,“倒是朕白白担心了两日。” 江菱靠在他怀里,不知不觉地,又有了些朦胧睡意,听见康熙低声道:“睡罢。等到明日,便不会有什么事儿了。”而后侧过头,在江菱的额边轻轻吻了一下。 江菱闭上眼睛,靠在康熙怀里,含含糊糊地问道:“皇上明儿还要早起么?” 康熙笑答道:“自然是要的。” 虽然白天处置了不少事情,但那些事儿又多又杂,偏偏还都棘手得很。就算有几个得力的近臣在身边帮衬着,亦有些力不从心之感。刚才在进宫前,他已经吩咐下去,让人在明早寅时叫醒自己,就跟今天凌晨一样。昨晚他睡得很好,因而今天的精神,也比往日要稍微足一些。 江菱闻言,便不再打扰康熙,慢慢地阖眼睡去。 一缕极淡的香气蔓延在室内,像极了宫里点燃的安神香。 康熙的睡意一下子变得浓郁了,整个人如同平息在静寂的暗夜里,周围一片暖融融的,连风雪的声音都变得微不可闻。仍旧如昨晚一样,空无一物的梦境,极致的平静与安宁。 他睡得很沉,直到第二日被人唤起,才艰难地从梦境中醒来。 仍旧是如昨天凌晨一样的神清气爽,如同长睡了四五个时辰,白天积攒的那一丝焦躁,也都悄然散去了。小太监垂着头立在一旁,康熙低头望着江菱的睡容,眼里不觉多了些淡淡的笑意。 是时候起身了。 康熙躺了片刻,便即刻起身更衣。墙角的更漏刚刚漫过寅时一刻,外面仍旧是一片暗沉沉的,尚未天明。他朝值夜的小太监点点头,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出去,又虚掩了房门,离开了长春宫。 江菱睁开眼睛,目光透过轻.薄的纱帐,望向外面的紫禁城。 仍未天明。 很显然,康熙忙碌的日子还未到尽头。 江菱盯着自己的手指尖,怔怔地看了半晌,忽然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康熙离去之后,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个回笼觉,便被嬷嬷们叫着起身,照往日的样子,梳洗,用膳,等太医来给自己诊脉。但今天却比昨天多了一桩事,那便是跟着那四个女官,学习如何做一尊标准的木雕泥塑。 江菱按照昨晚想好的,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四个女官,身板挺得直直的,比太后昨日的标准都要端庄肃穆,简直是一块完美的木雕。连最严苛的女官,都挑不出什么瑕疵来。 女官们面面相觑,想不通为何过了一晚,云嫔忽然变了个模样。 不过这样也好,起码她们的工作变得轻松了。女官们纠正了江菱的几个微表情,让她的面无表情变得更加标准,也更加的生人勿近。便算是完成了今日的目标。 江菱暗想,要是自己用这副表情去参见皇太后,保不齐刚刚打了一个照面,就要被太后身边的嬷嬷给轰出去了。 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江菱按照女官们的吩咐,将面无表情这一项伟大的事业,贯彻到了极致。当日,女官们在回禀太后的时候,亦对江菱的表现赞不绝口,同时给自己用力地记上了一功。 如此,三方都很满意。 练习了整整两日的面无表情,等到第三日上头,江菱便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荣国府在这场风波里平安无事,但隔壁的宁国府,却被吏部和御史接连弹劾了十三回。 那十三道弹劾的折子里,第一道是弹劾宁国府的老太爷贾敬,当年在位时便整日地沉迷于炼丹,将自己的事情一股脑儿都丢给僚属,连每年的年关都不见人影,不知到哪儿去了。第二道是弹劾宁国府的珍大爷,同样是尸位素餐。第三道仍旧是弹劾宁国府的珍大爷,将当年秦可卿的事情翻了出来,让宁国府结结实实地挨了当头一棒。第四道则是弹劾宁国府的那位蓉大爷,罪名同样是一个尸位素餐。第五道是弹劾宁国府里家养的恶奴,平日横行乡里,打伤了不少佃户,但却无人敢报官。第六道则是弹劾其贿赂上官……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至少在江菱的长春宫里,便听到了六七个不同的版本,十三道弹劾的折子,起码有二十来个罪名。 这回已不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而是真真正正的狂风暴雨了。 宁国府当然是人人自危,在全力保住府上几位老爷的同时,将平时名声不好的几个仆役全都送了官,宣称让官府尽管动刑下雨,宁国府断断不会妄言半句。但这些举措未免有些迟了。第十四道弹劾宁国府偷漏课税的折子,已经递到了康熙的御案前。 当然,还有三份一模一样的副本,分别送到了安亲王、北静王、明中堂的案头上。 康熙自当是震怒无疑,将这些弹劾的折子一并提交刑部,让刑部决狱断刑,杜绝一切可能求情的门路。荣国府本想替宁国府疏通门路,却吃了一个老大的闭门羹。 但北静王的账目还没有清完。北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夜不能寐。 江菱听罢那些风风雨雨的传闻,思忖片刻,便问道:“那荣国府呢?” 亲信嬷嬷到外面打探了消息,又回转来告□□菱道:“荣国府倒是幸运多了。起先是因为荣国府听到风声,一早便将金陵的祖产发卖,断绝了不少弹劾的路子,稍稍留了些喘.息之机。再然后,荣国府两次抄检大观园,将府里能变卖的,能换钱的,一并都清了个干净,赶在户部发话之前,将原先在户部的窟窿全都堵了个全乎。这才免除了一死。但经此一事,荣国府已然元气大伤,怕是要等个三年五载的,才能恢复往日的殊荣了。” 江菱闻言微怔了片刻。没想到她们居然、真的这样做了。 嬷嬷又道:“刚刚奴婢还听说,这回是荣国府的当家媳妇儿,二房的宝二奶奶,不顾府里人拦着劝着,直接将府里的东西变卖了七七八八,将账目给平了。现如今虽然还挂着荣国府的名目,但内里却已经……现在人人都说,多亏了宝二奶奶立了一大功,才让府里没那么凄惨。” 嬷嬷说到这里,忽然又拍了拍脑门,道:“哦,奴婢想起来了,宝二奶奶是金陵薛家出来的,年初的时候,也经历过同样的事儿,因此要感同身受一些。想来其他的媳妇儿们,便没有这样利落。” 江菱想起当日在长春宫里,薛宝钗那副愕然的神情,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没想到,王夫人没有照她的话去做,反倒是薛宝钗照做了。 嬷嬷接连唤了好几声的“娘娘”,江菱都毫无反应,便以为是江菱念着昔日的情分,有些愣怔了,于是便劝道:“姑娘还是听老身一句劝罢。当初我们老爷同荣国府走得近,不过是因为老爷和荣国府的二老爷,是官场上的同僚。但现在我们老爷调任岭南,与荣国府已经两三年不曾来往了,姑娘与荣国府之间,亦无甚亲近之处,这昔日的情分,还是该淡则淡,莫要到头来,反倒损害了姑娘。” 江菱这才回过神来,轻轻摇头道:“嬷嬷无需担忧,我无碍的。” 嬷嬷叹息道:“老身跟着姑娘这么许多年,也早已经摸清了姑娘的脾性。姑娘是个通透的,但有时候却会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姑娘,要当断则断。” 一声姑娘和老身,将江菱拉回到了未嫁时。 江菱笑笑,道了声多谢嬷嬷,又道:“嬷嬷的话我都记住了。但不知这两日,外面除开宁国府遭到弹劾之外,还出了什么大事儿?”有些消息,她这个云嫔是打探不到的,但是嬷嬷们在谈天的时候,却能从别人的口里,知道不少确切的消息。 尤其是这些天,京城里的大道小道消息,几乎都传遍了。 嬷嬷道:“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宫里宫外都在传,这回虽然弹劾了宁国府,但多半会跟从前一样,雷声大雨点小,拣几个豪奴出来顶罪,以平息民愤。至于那几位老爷,顶天儿是削职罚俸,再受一些皮肉之苦。至于荣国府,更是动不到根基。哦,今天早上倒是听说,北静王查案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忽然查到了金陵的几桩旧案,矛头直指金陵护官符。” 第116章 金陵护官符,江菱自然是耳熟能详的。 不管是前世看红楼梦,还是上回陪着康熙皇帝南巡,金陵护官符都在其中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薛王贾史,四个大家族牢牢地占据在金陵城,织成了一张密密的大网。除开一直神隐的史家,其余的薛王贾三家,都或多或少地在吏部、户部记上了一笔,现在正自身难保。 薛家是皇商,又有薛蟠这个败家子,第一个便被查抄了。 王家因为要保住薛家,亦被削了两个官职。 贾家倒是险之又险地熬过了这一关,宁国府接连被弹劾,荣国府断腕自救,在这场狂风暴雨里稍稍得到了些喘息之机。但谁都不知道,户部、吏部里积攒下来的账目还有多少,即便是当年贾雨村渎职,贾琏孝期不守规矩,便足够让荣国府掉一层皮了。 更何况,荣国府经年累月积攒的罪名,不仅仅是这么一丁点。 江菱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其实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当日提醒薛宝钗的话,到底是对还是错。按照道理来说,谁犯下的事儿,便应该由谁来承担罪责,贾府里的那几个姑娘,还有阖府上下的百十口人,倒有大半都是无辜的。江菱上回开口,原因也正在于此。但是—— 但愿自己当初的举动,没有做错。 当然,如果错了,她会用十倍的精力去弥补。 江菱阖眼想了一会儿,又道:“烦请嬷嬷再到外面去打探打探,荣宁二府,还有与金陵护官符牵连的薛、王、史三家,在这场风暴里,到底是个什么处境。” 嬷嬷应了声,便出去打探情况了。 江菱揉了揉太阳穴,抬眼望了一下更漏,午时二刻。 回到京城之后,康熙的事情变得相当之多,每日午后的探视,便不觉地消掉了。江菱看了一会儿更漏,估摸着女官们要用午膳,歇午觉,至少要三四刻钟才能回来,便轻轻地弹出一缕淡香,将数里之外的荣国府笼罩在其中。这一回她没敢太过张扬,单单拉了一个人进入梦境里。 贾母。 贾母自从薛家出事之后,身子骨儿一直都时好时坏,虽然有荣国府的家底支撑着,有林黛玉时不时送些人参鹿茸帮衬着,但终究是年纪大了,身子骨儿虚,每天迷瞪瞪地醒来三两个时辰,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江菱选择贾母入梦,是最不容易惊动其他人的。 而且在这个时候,贾母反倒可能是最镇定,也最知晓大局的一个。 江菱闭上眼睛,在梦境里创造了一个空蒙的山谷,山谷里有一座巨大的佛寺,里面传出来悠扬的钟声。她坐在佛寺旁边的一棵大树上,两指轻轻一弹,寺里便多出了几十个念诵佛号的僧人。 贾母是在佛寺的厢房里醒过来的。 袅袅的檀香,悠扬的佛号,夏天雨后清新的空气,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一场梦境。 贾母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原本虚弱无力的身体,在梦境里又恢复了力气,便走出厢房,来到前面正在念诵佛经的大堂里,找到一个空蒲团,朝着佛祖跪拜了下去。 一位慈眉善目的高僧问道:“信女有何话要说?” 贾母双手合十,念诵了一会儿佛号,喃喃道:“愿佛祖保佑我阖府富贵荣华。” 周围吟诵佛经的声音一下子停了,那位慈眉善目的僧人长眉一抖,怒声呵斥道:“时至今日,荣国府还要富贵荣华?户部清查账目,吏部清查历年课考,荣国府又留有多少桩案底,又有何面目,在佛祖面前求乞富贵荣华!” 贾母双手合十,稍稍朝高僧鞠了一躬,道:“大和尚言之有理。但大和尚可知道,在这俗世中,若无富贵荣华,便步履维艰,连一丝栖身之地亦不可得。荣国府确实做了不少腌臜的事儿,但说到底,亦是为了阖府上下长长久久的富贵荣华。我们府里在宫里有一位贵妃,在王府里亦有一位王妃,其余联姻者,皆不一而足。正因为如此,才有消息灵通,有上下皆耳目,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今日善女求乞富贵荣华,亦是为了阖府上下的福泽绵延。” 那位慈眉善目的僧人斥道:“一派胡言!” 贾母坦然道:“世情如此。” 于是僧人便不再说话了,里面的其余僧人亦静默无声,唯有贾母取过一个木鱼,在佛祖面前笃笃地敲响,一声一声地,在缭绕的檀香里,传到了佛寺外面的大树上。 江菱坐在树梢上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刚想再让那位僧人说些什么,忽然贾母敲击木鱼的声音又重了些,声音亦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世人汲汲皆为名利往,大和尚是世外高人,自然不会懂得我们这些庸碌人的苦恼。现如今信女唯有两个心愿,一是自己能长命百岁,二是荣国府能永享富贵荣华。望佛祖庇佑。” 言罢,贾母在笃笃的木鱼声里,吟诵起了江菱听不懂的佛经。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木鱼声停下来了,贾母道:“现如今宁国府账目被查抄,荣国府人人自危,恐唇亡齿寒。我享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到头来却看着子孙陷入困境,何其不幸也!但愿佛祖能听见信女之言,赐下金身,保我阖府富贵荣华,善哉。” 而后将小木槌轻轻搁在木鱼边上,又诵了一段佛经,离开了佛寺。 经过江菱栖身的树木时,贾母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道:“但愿这一回,元春能帮得上忙。”忽然又抬头望了一眼。江菱身前都是郁郁葱葱的树叶,将自己遮挡的严严实实,贾母未曾看到。 在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之后,贾母忽然停住脚步,又自语道:“或许还有一个人……” 贾母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连身体都变得影影绰绰,如同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镜,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听见贾母道:“她在宫里,荣国府在宫外,要伪造些什么文书,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儿。只要将她卷进来,我不信她还能置身事外。原本贾琏还说,那位大人远在岭南,远水解不了近渴,但现在看来,倒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儿。” 江菱坐在高高的树杈上,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贾母,表情惊疑不定。 贾母停住了脚步,又自言自语道:“但这事儿总该叫人来商量商量。也罢,我只消说她与迎春曾结拜过姐妹,到底是真是假,又有谁能知道呢。只要我们府里众口一词,这话便不算是错。” 说到这里,贾母挣扎着要醒过来。 江菱不欲再留她入梦,便轻轻一弹指,将贾母送出梦境之外。那一缕淡香在荣国府里飘了飘,不觉飘到贾宝玉的院子里,将正在午憩的薛宝钗拉进梦里。 “这里是……” 薛宝钗刚一入梦,便怔了一下。 空蒙的山谷,悠扬的佛号,夏天雨后清新的空气。 佛寺前面的大树下,有个人站在那里,远远的看不清面容。等走近了再看,才知道是先前宫里见过的云嫔。薛宝钗上前两步,盈盈下拜道:“臣妇见过娘娘,娘娘万安。” 江菱目光闪了又闪,良久之后才道:“无须多礼。” 但薛宝钗却不起,而是端端正正地给江菱行完了大礼,才道:“臣妇叩谢云主子大恩。要不是当日云主子言道,‘当变卖家产以平账目’,今日荣国府已然危矣。臣妇蒙云嫔指点,平了账目,才将荣国府暂时安稳住。臣妇,实不胜感激之至。” 言罢,薛宝钗又端端正正地叩了个头。 江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薛宝钗续道:“但因为臣妇不能随时进宫,即便有心进宫感谢云嫔,亦无门路。现在在此见到云嫔,理当礼数尽足,以表感激之意。”说完之后,才站了起来,但仍旧是垂着头的。 江菱沉默了良久,才问道:“现在你们府里如何了?” 薛宝钗道:“倒是暂且避过了风波。大观园里风平浪静的,姐姐妹妹们亦无甚大碍。哦,倒是这两日,二太太遣了几个丫鬟出府,说是我们府里再养不起这么多人了。只是……只是我们家里,早先因为金陵一案,被皇上折了根基,我哥哥又因为那事儿下狱,现在家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再这样下去,我们这一房,便要彻底败落了。娘让我从荣国府那边想想办法,但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法子可想,连舅舅那边都卷进了一桩旧案里,脱不开身了。” 正如上回在金陵时一样,薛王贾史四家,除开史家神隐之外,一并卷进了风波里。 江菱又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们老太太呢?” 刚刚贾母可是说过,要求乞佛祖,保住阖府的富贵荣华。 薛宝钗道:“我们老太太已经染了病,这些日子正在房里养病呢,我们太太,还有大太太,一直都在跟前伺候着,太医们都说,老太太怕是没有几年可活了。噢,噢对了,云主子,我曾听闻,你在府里的时候,做过我们老爷的养女,亦同二姑娘结拜过姐妹,这……可是真的?” 江菱猛然抬起头望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薛宝钗吓了一跳:“云……不能罢?这事儿是假的?!” 江菱仍旧沉默地看着薛宝钗。 薛宝钗一脸惊愕地看着江菱。 良久之后,薛宝钗才道:“如此说来,倒是府里,对云主子动了心思。” 江菱问道:“她们怎么说?” 薛宝钗想了一会儿,才答道:“这事儿是我们府里流传开来的,倒是没有文书例证。但因为老太太在府里说一不二,便没有人胆敢深究。府里人曾道,‘要是这事儿成了,即便将来元春后继乏力,我们也能借着这个势,东山在起一回。那丫头的心思,可比元春灵巧多了。可惜当日没有笼络好她,要是能留她在元春宫里,将来孩子养在元春名下,便又是一桩筹码。’我、我还以为是府里那些碎嘴子的婆子,胡言乱语。”说到此处,薛宝钗忽然掩住口,脸色微变。 这些话,她其实是不应该说的。 江菱微微笑了片刻,一缕淡淡的香气萦绕在空气里,柔声问道:“你还听到了什么?” 薛宝钗暗想这里是梦境,即便是吐露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横竖也没有人会听到,便道:“还听到府里有传言,说……‘日后她生了皇子,定要设法与贾府联系在一起,将来这孩子受封亲王,贾府便又能延续五十年的荣华富贵。可惜当日没有留住她,要是再狠心一些,将她打成元春的陪嫁通房,那便顺理成章了。陪嫁通房的孩子,理当是记在主母名下的。’云云。” 江菱闭了闭眼睛,又问道:“还有么?” 薛宝钗如同受到了蛊.惑一般,喃喃道:“还有……还有一些话,便不堪入耳了,‘实在不行,便让她身败名裂,不容于天家,等皇子生下来之后,发落热河,到那时她哪里还有命在?宫里的小皇子不能没有额娘,当初她在我们府里住过,我们便能借着这个名义,将小皇子抱过来抚养。等小皇子长大之后,只会记得自己的养母和外祖父家,哪里还会记得她。’这是一个婆子提的,但不知道是否传到了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的耳朵里。” 第117章 一霎间的沉默。 江菱闭上眼睛,问道:“还有么?” 薛宝钗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些流传的小道消息,我却记不清了。毕竟经年累月,府里流传的消息不少,府外流传的消息,则更是众说纷纭,谁都不知道哪个才是对的。但我们府里,确实对云主子动过心思,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了。” 江菱重重地靠在背后的大树上,问道:“还有么?” 悠扬的佛号声回荡在空气里,缭绕的香气混合着雨后清新的气息,在空蒙山谷里久久回荡不去。薛宝钗仿佛彻底坠入了梦境里,看着眼前的江菱,喃喃自语道:“还有,还有就是,有小道消息说,云主子是狐狸精转世,这才在宫里如鱼得水,连‘生辰八字与国运相冲’,都动摇不了万岁爷的宠爱。因此,因此有人提议二太太,‘应该让大姑娘跟她换命,将她的福运都换过来,我们府里便能蒸蒸日上了。’这也是一个婆子说的。” 说到此处,薛宝钗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心里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江菱的声音有点涩:“我记得她们曾经说过,大姑娘的生辰八字很好。” 薛宝钗怔了怔,摇头道:“但这话儿没有多少人会相信的。要是大姑娘的生辰八字好,怎会到现在,都未曾有一子半女诞生?我听娘说,贵妃娘娘自从进宫开始,便一直处在一个风口浪尖上,表面上看荣宠无限,步步高升,但事实上,却从未得蒙皇上召幸,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还有人说,皇上一早便厌了荣宁二府,不想诞下带有贾家血脉的子嗣,这才一连十余年,都不曾召幸过。” 江菱轻轻地吁了口气。十余年前,康熙倒是心计颇深。 不过,要是康熙心计不深,也不会坐稳这个帝位。 如此说来,早在很久以前,荣国府便已经上了皇家的黑名单,现在不过是集中爆发而已……江菱想起当初自己那些话,禁不住又在想,自己当初到底是对还是错。 确实不愿意累及无辜的人,但是更不愿意惠及某一些人。 江菱紧紧地抿了一下唇,脸色隐有一丝泛白。她问道:“那你们府里,可还留有多少人?” 要是荣国府里留的人不多……薛宝钗道:“噢,主子问的是这个。府里倒是没有多少人了,年前便被遣散了一半,现在又零零碎碎地遣散了不少,除开几个心腹大丫鬟之外,便只剩下府里的几个主子了。早前听闻,云主子宅心仁厚,甚至自个儿出银子替府里的丫鬟们安置,让她们安心嫁了人,有个甚好的前程,府里有这个心思的丫鬟,都自个儿谋求出府了。” 江菱喃喃道:“也就是说,其实已没有多少人了。” 薛宝钗续道:“正是如此。现如今荣国府自身难保,便不当再养这么多丫鬟小厮。能养几个得力的,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前儿还说呢,要趁着大姑娘、林姑娘,还有云主子您,给荣国府抬了身价,将二姑娘给嫁了出去,现在三姑娘也在议亲了。唯有四姑娘年纪尚小,天天嚷嚷着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任谁都劝说不住。这……” 江菱问道:“二姑娘嫁给了谁?”她可从来没听过中山狼的名号啊。 薛宝钗道:“嫁了一个外放的小吏,亦是家底殷实的,但却没有功名在身。” 江菱轻轻噢了一声。没嫁给中山狼,反倒嫁给了一个外放的小官,将来的命运亦有了改变。家底殷实却没有功名在身,想来是冲着荣国府的名号去的,贾迎春应该能过得好些。 想到这里,江菱便略有些安心,又问道:“那你们湘云姑娘呢?” 江菱记得清清楚楚,当日王夫人想要送进宫的名单里,史湘云也占了一个。 薛宝钗道:“湘云姑娘还在自个儿府里呢。据说再过两日,便要来府里住着。” 又是一时的静默。 江菱脑海里隐隐作痛,一时想到刚刚她们的借命之说,又想到自己原先的那些举动,脑子里更加混乱了。确实荣国府里的腌臜事儿不少,江菱也没想着要帮到所有人,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将一些无辜的人带出火坑罢了。但现在看来,她的绵薄之力似乎有些过火了。 既然荣国府的姑娘们,有多半都已经跳了出去,那事情便到此为止罢。 将来不管是她们的老太太,还是二太太,又或是那些乱出主意的婆子们,到底会有个什么下场,她一点都不想管。其实有时候,江菱还蛮想顺水推舟的。 比如,到荣国府里那个碎嘴的婆子,江菱很想让她尝尝什么叫借命的滋味儿。 江菱恨恨地想了片刻,又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便轻轻地一弹两指,将薛宝钗送出了梦境,自己亦在现实里醒了过来。 墙角的更漏淅淅沥沥,刚刚漫过了午时三刻的线。 那些女官们已经用完午膳归来,正预备着给江菱一份儿新的教材,让江菱学习学习,如何才能更好地当一尊木雕泥塑。江菱因为在梦里听到了那些话,精神有些蔫蔫的,连劲儿都有些不足,加上刻意做出一副面无表情的神态,那就更像是一尊木雕泥塑了。 女官们今天仍旧是很满意。据说太后那里也很是满意。 这样一来,一个木呆呆无表情的江菱,便不像是一个狐媚子了。 江菱听闻太后对她的判词,再一次地哭笑不得。 等到晚些时候,出去打探消息的嬷嬷回来了。江菱屏退了女官,请嬷嬷落座,听见嬷嬷说道:“现如今京城里可乱得一团糟,连王爷的名声都不大管用了。据闻宁国府的账目被搬到刑部尚书案头,一条条地跟大老爷对,但凡是错了一处,都要在宁国府的案底上记一笔。那些个豪奴们,倒是被官府下狱了,还有不少人想要大义灭亲的,可惜不过是些毛毛雨。据说现在暂定了罚俸三年,但到底后果如何,还要等北静王那边出了结果之后,才能下结论。” 江菱静静地听了片刻,又问道:“那金陵护官符?” 嬷嬷道:“这便是皇上最恨的‘党争’了。虽然是远在金陵,与京城没有什么关系,但这种盘根错节的风气要是带到朝堂之上,那便是一桩天大的事儿。据闻皇上已经下了旨意,要将这些盘根错节的纽带全都斩断,朝堂之上不容许这些人把持,又将几个牵连的官员给免了职,还连累到了一位亲王。那位亲王,据说是金陵王家在京城里经营许久的靠山。” 江菱胸中的郁结之气散去了不少,又道:“继续罢。还有么?” 嬷嬷又道:“年初薛家犯案,年中王家罢官,年尾贾家折损了一半,这三件事情连起来,便将金陵护官符给撕烂了一大半。虽然还有一个史家没有动静,但史家的姑奶奶是荣国府的老太君,史家的一位姑娘,过些日子又要被接到荣国府里,据说是再结一门亲。现在薛王贾氏四家,废的废,残的残,独独剩下一个史家。他们要是不攀附,怕是再也熬不住了。” 江菱闭上眼睛,喃喃道:“如此说来……” 嬷嬷又续道:“原本贾家还有一门亲,便是姑苏的林家。但因为林家主事儿的亡故,这门亲便渐渐地淡了。到后来表姑娘嫁给北静王为妃,才慢慢地好了些。可北静王是这回主持清查户部的人哪,哪里能再容得他们置喙。据说这几天,荣国府忙忙乱乱的,老爷们设法给北静王递帖子,太太姑娘们亦设法跟王妃通气儿,俱吃了个闭门羹。” 江菱暗暗点头。这便是十天之前,北静王带走林黛玉,又被王夫人堵门的缘由了。 她将事情前前后后地想了片刻,隐约理清了一条线索,但是却因为事情不明晰,线头还若隐若现的,扯不出来。偏偏刚才在梦境里,贾母和薛宝钗的那一番话,又让江菱感到心烦气闷,便对嬷嬷道:“但不知嬷嬷这两日,可有出宫的机会?例如替我出去采买一件首饰,或者还愿?” 现在江菱身怀有孕,不便出长春宫,便希望嬷嬷们能替她去看看。 嬷嬷想了想,道:“替主子去寺里还愿,当是使得。” 江菱便道:“好。如此便烦请嬷嬷,替我去做两件事:第一件是打听清楚,荣国府捕风捉影,意图认我为养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事情在梦里问不清楚),第二件事,是荣国府曾想要借我的命,给他们家大姑娘换一个福运,你去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要是时机得当,便将此事捅到太后跟前。要狠且稳当。” 既然太后信命,那便不妨借着这个机会,让太后亲眼见见这桩事儿罢。 但不知道,如果太后亲眼瞧见,有人想要让她跟贾元春换命,会是个什么表情。 嬷嬷想了想,便道:“这第一件事儿好办。但第二件事儿,太后可不会轻易出宫啊。” 江菱笑了笑,道:“你们去办就是。我会设法让太后出宫住几日。” 嬷嬷松了一口气,道:“姑娘放心,老身等定不辱命。” 当初江菱进宫之前,那位大人总共留了两个嬷嬷、两个奶娘、还有四个新来的嬷嬷在京城。江菱带了两个人进宫,余下的六个,便留在京郊的宅子里,一面颐养天年,一面预备着等候江菱吩咐。这些年江菱待她们亦很好,现在要让她们打探消息,应当是极容易的。 甚至连宫里的两个嬷嬷,都不需要怎么出去。 江菱又仔细地叮嘱了片刻,确认事情再无遗漏,才暂且平复了心情。 嬷嬷们离去了,宫里便只剩下太监和宫女,还有太皇太后、太后留下来的几个女官。江菱歇了片刻,便又在第二天,给太后制造了一场梦境,让太后出宫礼佛还愿。当然,为了表示虔诚,这回太后身边除了两个亲信嬷嬷,没有带任何一个人。 第三日上头,便传出了荣国府要做法事的消息。 江菱在宫里安静地等待着,直到午间,才借口自己要回屋小憩,将女官们都屏退了出去。 然后,她便如前日一样,制造了一场梦境,将邢夫人引到了梦境里。 为什么选择邢夫人,其实是有讲究的。 前两天她刚刚见过贾母和薛宝钗,要是今天再见一面,难免会让人起疑。刚好邢夫人是府里的正房大奶奶,又偏巧被推到了权力中心的外.围,自己还习惯了明哲保身,正好满足“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又没有防备心”的那一类,因此便被江菱带到了梦境里。 梦里仍旧是冬日的荣国府,富贵锦绣,一派的祥和安宁。 邢夫人在园子里慢慢地走着,自语道:“许久没有这样安静了。虽然知道是梦,但还是忍不住让人心生喜悦。”她慢慢地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脚步一顿,道:“不成,现在府里正乱着呢。老太太当真是魔怔了,居然伪造了一份儿收养的文书,说云嫔是府里的……这谁肯信呢。二房里的那个更加魔怔,居然会听信别人的话,要给元春和云嫔换命。要我说,除了二房那个吃斋念佛的,这府里也没有谁会相信换命之说了。真真儿是病急乱投医。” 第118章 江菱藏身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上,听着邢夫人在雪地里自言自语。 “不过话又说回来,二房的这份儿心思,已经藏了一两年了,要不是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群魔乱舞的,还不定要捂到什么时候呢。那可是换命!要是换不成,倒还罢了。要是真换成了,别人家里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平白无故地做了她们往上攀爬的梯子,也不知道夜里睡得安不安稳。罢罢罢,人各有天命,但愿大姑娘的福气足够,能将这事儿给办好罢。” 江菱紧紧地抿了一下唇,目光微沉。 邢夫人忽然怔了怔,又摇摇头,自语道:“虽然眼下只定了两个法师来做法,但到底存着什么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二房为了她的大姑娘和宝贝疙瘩,那是什么腌臜的事儿都做得出来的。我还是留些心眼子,省得到时候被二房倒打一耙,自己却还傻傻地蒙在鼓里。” 说到这里,邢夫人转身朝院子里走去。 忽然邢夫人又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笑了。 “真是睡得魔怔了,这是在做梦啊,我回到院子里,又能做些什么准备?还是再等等看罢。不管二房换命的结果如何,这荣国府里,已经糟糕透了。” 江菱靠在树梢上,闭着眼睛,脑子里又是一阵钝钝地痛。 已经开始在做准备了,是么? 但愿她前天交代嬷嬷们的那些话,还能起到一些作用。 江菱深深地呼吸几回,直到心里平复了一些,才用两指轻轻地叩了叩树枝,将邢夫人送出了这场梦境。紧接着,那一缕淡淡的香气又开始在荣国府乱窜,将一个正在打瞌睡的管家媳妇儿,给带到了梦里。 是周瑞家的。 江菱已经两三年没有见到周瑞家的了,现在看起来,倒像是老了十岁,眼睛里没有半点神采,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下去。但见周瑞家的揉揉眼睛,喃喃道:“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我还得给二太太备车,将法师请到府里来呢。醒来。醒来。”她拍拍自己的面颊。 江菱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周瑞家的送出了梦境之外。 紧接着,江菱自己也醒了过来。 空荡荡的宫室,缭绕的熏香,墙角的更漏仍在淅淅沥沥地滴水,渐渐漫过了未时的刻线。 江菱回想起梦中的情景,心里又甘又苦,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按照邢夫人的说法,王夫人确实想要让她跟贾元春换命,而且现在已经在吩咐周瑞家的,把人给接到府里来了。虽然江菱确实不大相信这些,但“将她的福运借到大姑娘身上,大姑娘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云云,实在是相当的阴损,而且确确实实,是从荣国府的一位嬷嬷口里说出来的。 而现在,王夫人显然已经采用了这种说法,正准备要实施了。 还有贾母那边,正在想着把江菱和荣国府联系在一起,给荣国府增添一笔筹码。 江菱用力揉了一下眉心,有些疲惫地想,现在自己身怀六甲,不方便亲自出宫处理这些事情。前天虽然叮嘱过亲信的嬷嬷们,但事出紧急,不知道嬷嬷们是否来得及去做。她仔细推想了一下,认为还是应该给这件事情,再加上一道双保险。 这道双保险,便是太后。 昨天她刚刚给太后制造了一场梦境,今天一早太后便出门了,现在应该在郊外的佛寺里还愿。按照太后的作息时间,现在正是午休小憩的时候。江菱计算了一下,这里到那座佛寺的距离,大约有二三千米,如果自己全力施展异能,应该可以将太后带到自己的梦境里来。 不管如何,先试一试罢。 江菱重新躺了回去,片刻后,一缕淡淡的暗香从她的指尖漫溢出来飘散着远去了。 一个全新的梦境。 这场梦里没有荣国府了,亦没有空蒙山谷里的佛寺,唯有一座仿照江南水乡的园林,春风拂面,流水潺潺,偶尔可听见黄鹂的鸣叫声。太后从园子的另一头朝这边走来,自语道:“这里是哪儿?” 江菱站在园子的小径旁边,身上穿着一套宫女的服饰,亦换了一个陌生的相貌。 太后一面朝这边走来,一面自语道:“噢……原来是在做梦。” 等太后沿着曲折的小径,走到江菱身边时,江菱才屈了屈膝,行礼道:“给太后请安。”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相貌,陌生的环境,太后完全没有认出她来。 太后道了声免礼,又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江菱垂眉敛目,用一种陌生且柔软的声音答道:“回太后,奴婢是贵主子跟前伺候的。贵主子自打回府探亲,至今已经六七日有余。奴婢担心贵主子,故而站在此地等候。”一面说着,一面稍稍抬起头,忧郁地问道:“太后娘娘,不是说宫里的探亲假,至多只有一日么?” ——这可不合规矩呀。 太后猛然想起了这一桩事,连连点头道:“原来她已经离开六七日之久了。” 江菱仍旧站在原地,用那种忧郁且担忧的眼神望着太后。 太后略略思忖片刻,便道:“罢了,哀家顺带问上一问便是。刚好哀家在宫外进香,距离荣国府亦不远。待会儿便让人过去瞧一瞧,贵妃回到府里那么久,到底在做些什么。” 江菱盈盈地福下.身来:“多谢太后。” 言罢两指轻轻一弹,将两人送出了梦境之外。 太后醒来了。 这里是一间素净的厢房,案面上燃烧着檀香,外间隐隐传来吟诵佛经的声音。她回想起梦境里的话,不觉有些恼怒。按照宫里的规矩,贵妃回府探亲,本来应该一日回转,至多不过两日,但现在却整整拖了六七日,不知道在府里干些什么,简直是视规矩于无物。想到这里,太后便唤来一个嬷嬷,让她到荣国府里问问,贵妃预备何时回宫。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嬷嬷回转到寺里,对太后说道: “启禀太后,贵主子在荣国府里设酒、摆宴、开花会,跟各府的夫人太太们联络交游,帮衬着家主处理族中事务,要将这几日京城里的风声,都给弹压下去。” 太后皱眉问道:“她在给荣国府的人撑腰?” 嬷嬷犹豫了片刻,道:“正是如此。还有,刚刚老奴回转的时候,还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言,但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太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直说便是。” 嬷嬷道了声嗻,这才说道:“老奴在路上听见了一些风言风语,说荣国府里的二太太,前些天递了帖子要做法事,‘将云嫔的福气借到元春身上,将她们的命格调换过来’。刚刚老奴在街上,还看到荣国府的马车,将一位算命的仙姑接到了府里。” 太后猛然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虽然现在,太后确实对江菱有些不满,但这些鬼神之事,却更加触到了太后的忌讳。 嬷嬷随即又将刚刚听到的那些话,拣些重要的,复述给了太后听。太后闻言既惊且怒,万万没有想到,荣国府居然会做出这等事,将云嫔的福运借到贾贵妃身上,这、这是在借命啊! 联系到去年六月间,荣国府的那位二太太找来算命先生,直言云菱小主的八字与国运相冲,唯有贾贵妃才是天命所归的凤主,又是何其讽刺。太后的脸色接连变了数遍,问道:“你们是在哪里听到的,这个消息可确切么?” 嬷嬷回想了一下,是在距离荣国府不远处的街上听到的,而且还不止一回。 很显然,这是江菱前天的叮嘱起了作用,宫外的亲信嬷嬷们已经在散布消息了。毕竟这件事情,是荣国府里的机密,阖府上下没有人胆敢外泄的。 太后面色青青白白,接连变了好几回,才怒道:“去荣国府。” 荣国府里,王夫人和几个心腹的管家媳妇仍在议事,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到来。 一位管家媳妇笑道:“这事儿要成了,我们大姑娘福运加身,天命显贵,这是实至名归的凤主儿呀。等到了那时,二太太便是皇后的亲母,阖府上下再享五十年富贵荣华,真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一日比一日更好了。” 王夫人低低斥了一句“休要胡言”,眼角却有止不住的笑意。 另一位管家媳妇道:“照我说呀,不但要将云嫔的福运给借过来,连带着云嫔的寿数,都要一并借过来。等到时候,我们大姑娘青春永驻,岂不是一件好上加好的事儿么?” 王夫人嗤笑道:“寿数哪里是那么好借的。”要是真的能借寿数,她第一个便要给老太太续上二十年的命。前些天要不是老太太在,荣国府早就变成一盘散沙,不知所谓了。 几个人又笑了一会儿,便有一个管事媳妇道:“我瞧瞧那位仙姑去。” 王夫人点了点头,道:“去罢,顺便瞧瞧元春如何了。” 管事媳妇唉了一声,起身到大观园里去了。这些天贾元春回府探亲,是住在大观园里的。大观园距离王夫人的院子有一段距离,因此管事媳妇才提出去瞧瞧她们。 在屋里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王夫人忽然皱眉道:“她怎么去了那么久?” 另一位管事媳妇道:“要不,我再过去看看?” 王夫人站起身来,道:“不必了,横竖此间无事,我们一道过去罢,顺便问问法坛准备得怎么样了。等过两天,法师要到府里开坛做法,万万马虎不得。” 于是王夫人便带着两个心腹,到大观园里去了。一路上府里静悄悄的,除了呼呼的风雪声外,半点声息不闻。但因为前几天,已经遣过不少丫鬟小厮出府,府里空荡荡的,比不得往常,因此王夫人不过略皱了皱眉,道:“这些小丫头片子。”却没有太过于在意。 等到了大观园,王夫人等人才发现,园子里同样是鸦雀无声。 “抱琴,入画……”一位管事媳妇扬声叫道,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观园里,听不到半点回应。管事媳妇们面面相觑,又齐齐望着王夫人,心里有些忐忑。 王夫人亦有些惊疑,但却没有往深处细想,只道:“去元春屋里。” 一行人循着记忆中的路,来到了贾元春下榻的地方。那是大观园里最精致也最清静的一座院子,早在大观园建成的时候,便替贾元春留着了。王夫人等人进了院子,却发现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丫鬟奶妈,连抱琴都在院子里跪着,身子瑟瑟发抖。 刚刚来瞧仙姑的那位管事媳妇,两颊高高地肿起,似乎是被人狠狠扇过两个耳光。 “这是怎么了?”王夫人尖声叫道,“怎么一个个儿的,都跪在院子里,哑巴了?大姑娘呢,我不是让她和仙姑在屋里好好待着么,抱琴,你说。” 抱琴瑟瑟缩缩地抬起头来,唤了一声二太太,带着哭音道:“太后,太后来了。” “什么?!” 王夫人又惊又好笑,指着抱琴道:“你在这儿胡说些什么呢,太后?太后是何等尊贵的人,怎么会到我们这园子里来。你休要满口胡吣,等过会儿我请了家法……” “二太太。”抱琴这回是真的带着哭音道,“是真的。贵主儿六七日不曾回宫,太后便亲自到了园子里,还,还不许我们通禀老太太和两位太太,这,这都在院子里呢。还有,还有那位仙姑,也在屋子里,同贵主儿一起。” 王夫人惊得脸色都白了。 “太……太后?!” 第119章 屋子里缓缓地走出来一个人。 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穿着素净的衣裳,发间略略点缀着两枚珠花,既显得平静祥和,又不失雍容大气。“这位便是王夫人了。”那位妇人道,“哀家素闻王夫人之名,但是却从未单独见过。” 抱琴见到那位妇人,又瑟瑟抖了抖,垂下头去道:“太后娘娘。” 王夫人是见过太后的。上回在赏花宴上,还有每年初一的命妇觐见,都远远地见过太后一面。现在再看这位妇人,显然便是皇太后无疑。她的脸色变得更白了,想狠狠地剜抱琴一眼,但又不敢在太后面前造次,最终无可奈何地跪在抱琴身边,道:“臣妇参见皇太后。” 太后略抬了抬手,便有两个嬷嬷拖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从里屋到了院子里。那女人神神叨叨的,披散着头发,双眼呆滞无神,见到王夫人时,还嗬嗬地笑了两声。王夫人见到那女人,原本煞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如纸。 “哀家听你们府里的管事媳妇儿说,这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仙姑。”太后的声音很平缓,但却隐隐带着不容置疑的愠怒,一字一字道,“这仙姑最擅长的便是换命,借了别人的福运,嫁接到另一人的命格上,以此收取财货。哀家已经命人看过,她手里的两个小人,一个背后写着云嫔的生辰八字,另一个则不知道写着谁的,但正面,却俱是贾贵妃的生辰八字。” 这便是一个极为阴损的办法了,假借他人的福运为己用。 王夫人的脸色稍白了一点。这两个小人,显然是为江菱准备的。一个是江菱真正的八字,另一个是假的。如此一来,不管江菱的身份到底是真是假,都要老老实实地给贾元春借命,将福运全都汇聚到贾元春的身上,将两人的命格彻底逆转。 但没想到,偏偏今日太后驾临大观园,将这东西给攥在了手心里。 一时间王夫人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甚至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亦想不起太后拿到这两个小人之后,又将会如何处置自己,还有跟前的这个女人,还有……贾贵妃。 “王夫人。”太后的语气里隐含着愠怒之意,“哀家需要你的解释。” 王夫人猛然一惊,直愣愣地抬头看着太后。太后今天是微服,手腕上挂着两串佛珠,显然是为了独自到城郊寺庙里还愿,才做了这副打扮。但不知道途中被谁拦住,将太后引到这大观园里来了。王夫人犹自挣扎,忽然听见屋子里砰地一声响,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跑出来,跪在太后脚边连连叩首:“太后,太后恕罪,此事与我母亲无关,俱是我一人想出来的,还望太后……” “元春!”王夫人喝止了她,一生中从未这样快过。 “启禀太后。”王夫人抬着头,语速极快地说道,“人是臣妇找来的,东西亦是臣妇置办好的,与贵妃娘娘没有半点干系。今天上午,贵妃娘娘推说头疼,在屋里歇息,臣妇便擅自让人进了园子,欲替贵妃娘娘借福改命,消除贵妃的顽疾,但不知道太后亲临,还望太后恕罪。” 言罢深深地叩首下去,额头贴着冰凉的地板,几片雪花飘落到了身上。 “娘,我……” “太后娘娘。”王夫人一字一句地掷地有声,“此事俱由臣妇一人所为,与贵妃娘娘全无干系。还请太后明鉴,莫要牵连了无辜之人,使得亲者痛、仇者快,亦堕了太后的英明。” 一霎间的静谧,整座院落里寂静无声,唯有满目残雪飘飘悠悠地落下。 太后笑了:“你说此事是你一人所为,贵妃毫不知情?” 王夫人咬牙道:“正是。” 太后缓缓点了点头,眼里隐有些怜惜之意,续道:“贾府王氏心性歹毒,为人阴损,欲借他人福运为己用。先:污蔑宫里人八字有恙,两罪并罚,着拘禁于府,虢夺诰命,一世白身。然则怜其拳拳爱女之心,这拘禁,便算了罢。”她捏着手里的两个小人,又厌恶地望了贾元春一眼,才道,“巫蛊之祸,古已有之,素来为天家所不容。贾贵妃虽不知情,但仍有连带之责,着……削贵妃位,降为庶妃,责其在宫中闭门思过,罚抄佛门谒语三千,非死不得出宫门。” 一字字地说完之后,太后才将手里的小人交到嬷嬷们手里,道:“毁了罢。” 要是让皇帝看到这些东西,免不了又是一场龙颜大怒。 嬷嬷道了声嗻,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两个小人毁去了。那个神神叨叨的女人,亦被两个粗壮的婆子给拖了下去,不知去到了哪里。王夫人面色灰败,叩首谢过太后恩典,又抬头望了贾元春一眼,贾元春同样是容色惨淡,与昨日鲜亮的颜色判若两人。 太后漠然吩咐道:“回宫。” 贾元春踉跄着被两个嬷嬷扶起来,与她一同回府的女官、奶娘、丫鬟、嬷嬷们,当然还有抱琴,个个都容色惨淡地跟在太后身侧,与太后一起回宫。任她们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太后为何会驾临大观园,直接去到贾元春的住处,将东西搜了个正着。 当晚的荣国府,只能用惨淡灰败四字来形容。 贾母听闻太后的惩罚,差点儿背过气去,贾赦和贾政两个连连替她拍后背顺气,才勉勉强强地缓过劲来。邢夫人和王熙凤两个一左一右地站在一旁,看着下首的王夫人,久久不语。薛宝钗和李纨则站在更下首,低垂着头,表情隐隐有些悲哀。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贾母连连捶着床道。 但不管如何,王夫人都是他们府里娶回来的高门大妇,如无七出之条,是断断不能休弃的。因此现在,贾母也只能是连连捶床,指着王夫人咒骂几回,一泄心底的怨愤。 “娘。”贾政道,“您慢着点儿。” 贾母又恨恨地瞪了王夫人一眼,恨恨道:“要不是她出的歪点子,太后何至于驾临大观园,将元春带了回去!贬谪为庶妃,她这一辈子可算是毁了,非但……等等,我依稀记得,现在皇上的后宫之中,并未有封妃之人?” 王夫人终于抬起头,眼里有了几分神采:“回老太太,确是未有封妃之人。” “好。”贾母连连点头道,“政儿你过来。现在年关将近,等过些日子便是初春了。你让几个交好的宗室,给皇上联名上折子,称后宫女子侍奉皇上日久,理当拔擢,恰好今年(明年)是个黄道吉日,应当将后宫诸女子齐齐往上拔擢一级。”说到这里,贾母又狠狠地剜了王夫人一眼,才道,“贵妃庶妃,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你看着办。” 贾政道了声是,忽然又有些为难道:“但我们家里初逢大难,忽然向皇上提议封妃,是否……” 贾母怒斥道:“愚蠢!” 贾政诺诺。 贾母连连顺了几回气,才道:“所以我才叫你,要等到明年初春的时候,再跟皇上提及此事。等两三个月之后,皇上多半已经忘了此事。虽然你媳妇干的蠢事儿不少,但总有一件事是聪明的:将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惹得太后怜惜,在园子里将东西尽数毁去,没有呈递到皇上跟前。等明年二三月间,你们再联络宗室,将后宫诸女子往上拔擢一级,常在为贵人,贵人为嫔,嫔为妃,庶妃为贵妃,便能将元春的位子,悄无声息地拔擢回去。刚才我已说过,贵妃庶妃不过一字之差,实则是天壤之别。” 荣禧堂里一时静谧,唯余下毕毕剥剥的炭火之声。 贾母略喘了一口气道:“我们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是危危欲坠,稍有差错便会万劫不复。你,”她指了指王夫人,怒道,“从今往后锁在屋里,不要再出来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仙姑和法事,趁早给收了个干净,莫要再给府里惹出祸端。” 王夫人灰败着脸色,道:“是。” 当下彩云和彩霞扶着王夫人回屋,其余人等留在荣禧堂里商议大事。王夫人走出荣禧堂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眼里亦带着些阴狠的劲儿。 “二太太……”彩云亦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王夫人堵了一口气在胸口,道:“没什么,回去罢。” · 当天晚上,这个消息便从亲信嬷嬷们口中,传到了江菱的耳朵里。 江菱听罢嬷嬷们之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好在平安无事。”嬷嬷们在外面散布消息的时候,她真是替嬷嬷们捏了一把汗。但好在嬷嬷们机灵,稍微散布了一下消息,便回到城郊的宅子里去了,连那些传话的闲汉都没认出他们来。 太后驾临大观园,找到仙姑和那两个小人,都与嬷嬷们没有什么干系。 “但可惜那两个小人,都在大观园里被销毁了。”嬷嬷道,“要是呈递到皇上的御案前,定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说到底,还是太后怜惜王夫人的拳拳爱女之心,将此事遮瞒了下来。” 江菱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道:“不及,来日方长。” 正在说话间,忽然外面又有小太监通传,说是太后的赏赐到了。 江菱同嬷嬷们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讶异。 但不管如何,太后派人过来,还是要到前面去迎接的。当下嬷嬷们扶着江菱,走到了长春宫的正殿前,盈盈下拜,听见那位小太监念道:“太后懿旨,云嫔性娴淑雅,抚育皇子/女有功,赏赐玉如意一对,百子千福金线鲛纱屏风一双,蜀锦、云锦各二十匹,珍珠玛瑙翡翠金玉若干,颜真卿真迹一件,其余字画各若干……” 一件件东西流水价似的抬了进来,排开在江菱的跟前,让人眼花缭乱。 江菱有些惊讶,但仍旧照常接了懿旨,正待问那位小太监一些什么,却没料到小太监宣完旨,便离去了。嬷嬷们让人将东西抬到了库房里,亦朝江菱了一眼,笑道:“这是在给主子压惊了。” 江菱微微地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太后的东西刚刚被锁在了库房里,太皇太后的东西又来了,但却是一串红珊瑚珠子,珠子上面刻着佛经,显然是珍贵之物。送珠子前来的人是苏麻喇姑,她念完了太皇太后让江菱静养的懿旨,又笑道:“今日太后出宫还愿,刚好想到云主子,便让人送了这些物件儿过来。太皇太后闻说此事,便取了自己戴的一串佛珠,赠予云主子,让主子在宫里好好地养胎,什么都不要多想。” 翻译过来就是,太后知道这件事情,太皇太后也知道,但不希望让江菱知道。 再仔细地推想一下,应该还有一种“此事到此为止”的意思。 江菱推算了一下,再过几天便是年关,太皇太后应该不想在这时候闹起一场风波,便释然了。 那串珠子被江菱好好地锁在了匣子里,让嬷嬷们贴身收着。 此后接连几天,宫里宫外都是风平浪静的。再过几天便是大年夜,江菱亦不想在此时多生事端。刚好在十二月十五的时候,林黛玉进宫了一趟,说自己这两天清静多了,跟着太妃在园子里静养,居然连贾府的影子都见不到。往常府里那些唧唧喳喳的小丫鬟,也都安静了不少。 当年的最末一旬,北静王终于将清查完的账目,呈递到康熙的御案前。 康熙看完之后,仅仅批复了四个字:照章办事。便再没有下文了。当天下了很大的雪,几乎半个京城的人都缩在屋里不出来。北静王带着人来到宁国府前,点名要见他们府里的老太爷。 第120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七个字用来形容宁国府,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早在一个月之前,北静王请旨清查户部,第一个开刀的便是宁国府。当时宁国府犹自挣扎,还推了几个豪奴出来顶罪,平息了不少人的怒火,才稍稍清静了一些时日。但接着荣国府的账目又出了问题,不得不变卖家资以平账目,还连累贾元春在府里住了六七日,王夫人事发,贾元春贬贵妃为庶妃,荣国府的靠山倒掉了一大半。其结果便是,荣国府、宁国府不得不龟缩以度日,告诫全族上下的子弟切莫外出,以避开可能的祸端。 现在北静王亲临宁国府,点名要见老太爷,阖府上下炸开了锅。 宁国府没有主事的太太,便由贾蓉出面招待北静王,以及后面的一票儿大官,又派人出去请老太爷回府。等到午间的时候,才看到一身道袍的贾敬,由贾家的两个子弟陪着,悠哉悠哉地回了府。 北静王虽未动怒,但言辞之间,却隐含了些许不快。 …… 宁国府的事情还没完,隔壁的荣国府又出了一桩事儿。 今天早上老太太让人到官府,想再一次打通门路,但却吃了个闭门羹。原本荣国府在京城里,算得上是一块金光闪闪的金字招牌,谁见了都得称一声爷。但自打户部的事儿出了以后,这块招牌便成了镀金的,非但身居高位的大官们颐指气使,连带着一些小吏都敢呛声了。 前去办事的贾琏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老太太更是差点儿背过气去。 荣国府里正在吵吵嚷嚷,忽然隔壁的宁国府传出一片的嚎哭声,从老爷到丫鬟全都脸色惨淡,跟雨打的鹌鹑似的。北静王临走前,又给荣国府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贾赦还有贾琏,都有点不干不净的事情在身上,贾政刚刚被赋闲在家,他们府里的爵位不能落在这三人手里。至于到底让谁来袭爵,请他们自个儿看着办。不过,要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那荣国府的爵位,便要落在贾家的旁支身上了。 虽然荣国府的爵位传承至今,已经是次一等再次一等又次一等,但好歹还是一个爵位啊。 别的不说,单单是每年的俸禄和俸米,就比朝中的一品大员要高出整整四倍。 因此不管怎么说,这个爵位都不能落在旁支的手里。北静王那里要是不松口,他们便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自己在府里撕扯出了章程来,再上奏天听。 …… 江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午后的天气晴朗,疏淡的阳光透过树桠,斜斜地照在青石板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有两位女官坐在树下,手里拿着戒尺,正在一遍遍地核对宫规。还有两个宫女抱着花瓶,走过长长的游廊,正预备趁着天气晴朗,将屋里的东西都好好晒一晒。再往外一些,便是几个洒扫宫道的小太监。 江菱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眼里不觉多了些温柔笑意。 已经两个多月了,腰腹慢慢地开始显怀,自己的嗜睡之症,也越发地严重。每每在歇息的时候,她都能感知到腹中有一个小小的脉搏,与自己联系在一起,一下一下地缓缓跳动。江菱不知道是自己的体质特殊,还是每个女子怀孕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一个小生命的存在,但每次听到一个细微的、不属于自己的脉搏在跳动,都会漫溢出一丝温柔的情绪。 一个健康的宝宝。 江菱忍不住在想,按照自己的特殊体质,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会不会跟别人不太一样?比如,他(她)会不会跟自己一样,拥有操纵寒气的能力,或者脱离重力掌控的能力,又或者…… 想着想着,江菱便又为未出世的孩子担忧起来。 毕竟这里是红楼世界啊。 独自在屋里胡思乱想了片刻,江菱忽然拍拍脑门,将那些纷繁芜杂的念头都抛开去,走到外面去晒太阳。女官和宫女们见到江菱出来,都一齐地屈膝行礼问安。江菱含笑应了,又走到阳光最为明媚的一片空地里,闭上眼睛,安然享受着晴朗的滋味。 不得不说,天气变得晴朗了,连带着人的心情都会变好。 不知何时周围已经没有了声息,一片静悄悄的,唯独余下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一双有力的臂膀环抱在她的腰腹间,耳旁亦响起了康熙的声音:“午间睡得可好?” 江菱怔住。 身后响起了高高低低的请安声,亦有一个温暖的身体抱住了自己。江菱刚要转过身来,便听见康熙笑道:“今早朕听太医说,孩子的月份大了,你便会越发地嗜睡。现在,可还好么?” 温暖的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腰身。 江菱不觉答道:“还——还好。” 康熙将她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笑道:“那就好。唔,昨儿睡得可安稳?”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江菱,整个人呆愣愣的,耳根隐隐有些泛红。耳垂上两枚颤巍巍的淡蓝色明珠,正在阳光下反射着莹润的色泽。那些细小且繁复的花纹,在珠面上盘桓着,蔓延。 江菱在他怀里动了动,又低声道:“还——还好。” 康熙禁不住又低笑出声,指头轻拂过她的耳垂,感觉她在怀里轻轻颤了一下。 “如此便好。”康熙温言道,“朕听说前两日,皇玛嬷赐下了一串红珊瑚珠子,那是皇玛嬷贴身戴了二十年的,很有静心宁神的功效。你将它带在身上罢。” 江菱应了声哦,忽然又转头望着康熙,问道:“皇上可知道,为何太皇太后会赐下此物?” 为什么呢? 康熙显然被她问住了,有些不确定道:“大约是因为年关将近罢。” 他停了停,又有些不确定地道:“太后是这样跟朕说的:年关将近,长者赐。” 江菱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年关将近,长者赐,这是压岁钱嘛。 没想到太后会用这个理由搪塞过去。 江菱想了想,便释然了。应该是有些事情,太后不想宣之于口。 “如此,便要多谢太皇太后和太后了。”江菱低声道。 康熙亦笑,又陪着江菱坐了一会儿。周围的那些宫女和女官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得干干净净。连外面的洒扫宫道的小太监们,都已经消失干净了。江菱窝在康熙怀里,轻轻拨弄他前襟的一粒盘扣,却被他攥住了手指,低低笑道:“顽皮。” 江菱懒懒地唔了一声,又闷在他怀里不动了。 康熙轻抚着她的肩膀,续道:“近日确实是繁忙了不少,才无暇顾及到你。等过了这段时日,便好了。”今早北静王刚去了一趟宁国府,荣宁二府便立刻上了折子,称族里游手好闲者众多,欲弃嫡弃长,择一贤能者继承爵位。宁国府选出来的人是贾蓉,而荣国府选出来的人,是贾宝玉。 据说这两个人都还是少年,经历世事的少,身上的腌臜事儿也相对要少。 康熙想了想,便问江菱,可知道贾蓉和贾宝玉二人。 江菱从他怀里直起身来,将自己知道的略提了提,又惊讶地问道:“皇上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 康熙将荣宁二府想要换人的意思,跟江菱提了一下。 江菱愕然道:“这……不能罢?宁国府倒还罢了,他们家蓉大爷是正儿八经的长子嫡孙,爵位迟早会落到贾蓉身上,换人,还能算是提前继承了爵位。但荣国府,且不说上边儿还有一个堂兄贾琏,即便是尚属年幼的贾兰,也应当排在贾宝玉的前头。” 准确地说,是整个荣国府里,除了王夫人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贾宝玉得到那个位置。 贾赦贾琏自然不用说;贾母是孙子重孙个个儿都疼,虽然确实偏疼贾宝玉,但却没有到坏了规矩的地步;贾兰虽然年纪尚小,但他爹贾珠也应当排在贾宝玉的前面;至于贾宝玉自己,则更是厌恶官场人情,不会主动去招揽这事儿的。贾政,他会听王夫人的么? 康熙听罢她的话,又摇头道:“他们府里的事儿,自然由他们自己去处置。既然他们递了折子要换人,那朕只需批复即可。”况且,荣宁二府已经没有多少气数了。 康熙想到这里,眼里有一闪而逝的狠厉之色。 江菱与他靠得极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情绪。她谨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辞,问道:“皇上似乎,不大喜欢他们?” 康熙摇了摇头,不愿意多谈。 江菱便不再问了。 两人又在阳光里坐了一会儿,康熙便要回去处置朝事了。江菱送了康熙出宫,又回到刚刚的大树下,让人搬了张软榻放在那里,迷迷糊糊地小憩了一会儿。宫女们都知道,这段时间江菱嗜睡,因此也未曾打扰她,连走动都是蹑手蹑脚的。 一缕淡淡的暗香从江菱的指尖飘散出来,如同雪里寒梅的香气。 几乎是在那一霎间,江菱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梦境,并且将荣国府里珍珠姑娘,拉到了梦境里。 本来江菱是想要找贾母的,但因为贾母还在荣禧堂发火,珍珠昨晚当值守夜,直到上午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那一缕淡香飘到贾母的房里,才毫无征兆地将珍珠给带了进来。 江菱无法,只得在梦境里创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荣国府,不过却只有她们两个人。 珍珠站在贾母的屋前,一下一下清扫积雪。 江菱走到珍珠跟前,笑盈盈地问道:“珍珠姐姐,你怎么在这里扫雪呀?” 珍珠吓了一跳,手里的扫帚亦掉到了雪地里。她见到江菱,便如同见了鬼一般:“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已经病逝了么?我听府里的婆子说,去年你被太太遣到乡下庄子里,不慎染了重病,当年夏天就过世了。怎么、怎么……” 江菱微微愣了一下。 珍珠小心翼翼地走到江菱面前,摸了摸她的面颊,才自语道:“是热的。咦,我明白了,这一定是在做梦。要不府里怎么会空荡荡的,连一个人都没有。我已经,很久没有扫过雪了。” 自从珍珠升为一等丫鬟之后,这些事儿,都用不着珍珠去做的。 江菱和珍珠寒暄片刻,便将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珍珠姐姐,我听说府里要让宝二爷袭爵?” 珍珠轻轻嘘了一声,警惕地朝四周望望,见没有人看到她们,才拉着江菱到墙角下,教训道:“这些话哪里是我们能置喙的。主子们要如何做,我们只需认真听便是。不过——不过刚才老太太确实提到过,要让宝二爷袭爵。我迷迷糊糊地听了一嘴儿。” 江菱惊讶道:“当真是宝二爷?那其他的人,肯依?” 珍珠撇撇嘴,道:“哪里还有肯依不肯依的。你不知道,一个月前府里出了大事儿,遣散了半数的丫鬟小厮出府,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儿来。好在这两天府里平静下去了。还宝二奶奶因为动了府里的东西,挨了好几回骂。现在虽说是宝二爷得势,可琏二爷和二老爷,珠大奶奶和宝二奶奶,都还在为了这事儿吵吵嚷嚷的。要不是二太太被禁足,又有老太太坐镇荣禧堂,现在的荣国府,怕是变成要一盘散沙了。” 说到这里,珍珠忽然哎呀一声,惊叫道:“我竟忘了,早晨老太太让我烧一壶好茶,可莫要误了事儿才好。”匆匆忙忙地走回到屋里。江菱跟在珍珠身后,看着她取茶叶烧水,良久之后,才问道: “那宝二爷的事儿,是怎么定下来的?” 珍珠动作停顿了一下。 “我听说,要是宝二爷定不下来,那府里的爵位,就要丢掉了。” 第121章 江菱惊讶道:“丢掉了?” 珍珠点点头,声音变得微沉了一些:“我们府里老的老,小的小,两位老爷不管事儿,又多半有些不干不净、不清不楚的罪名在身上,不管让谁袭爵位,都有些说不过去。唯有宝二爷年岁尚轻,经历的事儿少,又不像兰哥儿,还是个小奶娃娃。于是这一来二去的,可不就落到了宝二爷的身上么。你想想,一个凭空得来的爵位,多少旁支旁系在一旁虎视眈眈着。” 因此,宁可让这位置便宜了贾宝玉,也不愿便宜了别人。 江菱微微颔首,暗道,原来如此。 珍珠拆开了一个茶包,轻声道:“但要让宝二爷稳稳当当的继承爵位,却不大容易了。早前宝二奶奶家里还未败落的时候,尚能帮衬着一些。可现在,宝二爷自己不管事儿,二太太空有一身的气力却施展不出来,大姑娘被贬为庶妃,按照老太太的说法,至少要等到二三月间,才能重新晋升为贵妃,这其间便有好几个月的空档。不过老太太和二太太也说了,要是宝二爷能熬住,再让北静王那边心里舒坦了,那再大的难关,府里都能挺过去。” 江菱慢慢地放下手,听珍珠继续说道: “前儿史大姑娘来大观园小住,还被安排着同蓉大爷见了一面。我听老太太说,是要什么‘亲上加亲’,要让史大姑娘给蓉大爷做续弦。蓉大爷年轻有为,即便是续弦,也不会委屈了史大姑娘。史大姑娘差点儿闹了起来。” 珍珠有些唏嘘,又有些感慨道:“你说府里怎么忒多的事儿呢。先是宝二奶奶,再是我们太太,还有史大姑娘,这一件儿接着一件儿,还真没个消停的。要是史大姑娘真的嫁给了宁国府的蓉大爷,那我们府里,又要多上一门儿亲了。不过蓉大爷和珍大爷,却像是不大愿意。” 江菱想了想,便又问道:“双方都不愿意?” 珍珠端着刚刚拆封的茶叶,又不知不觉地叹息道:“还是因为在你面前,我才敢说得多些。你不知道,史大姑娘在他们家里,完全就是个小姐身子丫鬟命,每天还要陪婶娘的侍女们一起做活。当初来大观园的时候,偷偷跟我们哭了好几回。这会子再来大观园,本是存着偷闲的心思,哪里想到老太太要亲上做亲。琏二爷说,薛王贾史四家,唯有一个史家还是好的,要是把握住了,未尝不是一个翻身的机会。老太太这才打定了主意,要让史大姑娘嫁过来。毕竟宁国府和荣国府,还是同气连枝的。但史大姑娘,却再也不愿跟四大家族联系起来了,直言要到外边儿去找个夫婿。” 江菱听到这里,暗想,在红楼梦的最后,史湘云应该还是嫁给了四大家族外的一个人。 珍珠轻轻吁了一口气,才道:“要不怎么说,我们老太太是史家的姑奶奶,心里门儿清呢。琏二爷的想法虽然好,但还有一件事情,是藏着掖着没有说的:史大姑娘虽然千好万好,但现如今史家当家的,是史大姑娘的叔父和婶娘,史大姑娘又不得宠,真要进了贾家的门,还不定是谁指望着谁。也正因为如此,隔壁府里的珍大爷和蓉大爷,才推三阻四的,想再拖一段时间。” 江菱微微点头。这里面,门门道道的还不少。 珍珠说到这里,又叹息道:“也不知道我们府里,还能再熬多久。好了,我要给老太太奉茶去了。”言罢端着热腾腾的茶壶欲离开。 江菱两指稍稍合拢,刚想将珍珠给送出去,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珍珠姐姐,你服侍老太太日久,可知道府里的上一辈,或者上上一辈,是否得罪过皇家?” 刚刚康熙的表情,似乎是不大喜欢他们荣国府。 “皇家?”珍珠笑了,“哪儿能呢。府里的最早一辈,那是有功之臣,哪里得罪过什么皇家。不过我倒是听老太太说,当今皇上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与先帝全然不一样。从前府里的那些事儿啊,先帝笑笑也就过去了,但当今皇上,却接二连三地斥责了好几回。这些年皇上很少提了,应该是朝堂上的事儿太多,我们小小的一个荣国府,入不了皇上的眼罢。” 江菱静默了片刻,又问道:“当时老太太是怎么说的?” 珍珠犹未察觉,仍旧道:“当时老太太说,皇上自打登基开始,便不是凡俗之人。他亲政之后的那些事情,下手既快且狠,多少辅政大臣还没有回过神来,便被发落下狱了。府里差点儿被发落。但是后来皇上用兵西南、东南、东北,无暇顾及京城里的事儿,便再没有责骂过了。” 江菱暗想,不是没有责骂,而是因为腾不出手…… 再联系到她第一次见到康熙,被康熙旁敲侧击问的那些话,心里便隐隐地有些明悟了:按照康熙的一贯思路,应该是薛王贾史四家,盘根错节,做的某些事情触犯了他的底线,才预备要动他们的。但因为后来频繁用兵,这些事情,便暂且搁置下来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前段时间,康熙刚刚肃清了一下吏治。 很显然,前次肃清吏治,这回清查户部账目,加上清理了一下吏部的课考,正是为了方便日后动手,提前做准备。再往深处一想,康熙从小到大,不管是擒鳌拜还是做别的事儿,都是这个套路。想到这里,便释然了。 难怪康熙刚才什么都不愿说。原来是时机未到。 江菱看着珍珠转身离去,用两指叩了一下墙面,将珍珠送出了梦境之外。 江菱醒过来了。 仍旧是午后疏淡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身子上,一地的树影斑驳。 宫女们仍旧在蹑手蹑脚的,连说话都不敢太过大声。江菱撑着身子坐起来,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位小宫女答道:“回主子话,未时二刻了。” 江菱轻轻噢了一声,揉揉太阳穴,便又听到宫女道:“还有,刚刚主子睡着的时候,北静王妃派人送来了一封信,正在嬷嬷们那里搁着呢。主子可要看看?” 江菱点点头,道:“拿过来罢。” 林黛玉的信件很简短,不过是略微提到了一下,后天便是正月初一,整个正月都没法子进宫了。不过在新年的时候,各王妃、命妇们要进宫觐见,倒是还能与江菱好好地叙叙话。林黛玉还在信里提到,前几天她回荣国府看老太太的时候,刚好听见府里出了一桩大事儿,二太太被禁足,大姑娘亦被削了贵妃位,阖府上下都讳莫如深。在信件的末尾林黛玉问道:可知这事的缘由么? 江菱搁下信件,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下。 事情的缘由,她自然是知道的。前次在梦境里,她试探着问过荣国府的一位丫鬟,便什么都知道了。但因为这事儿,显然已经被太后压了下来,宫里宫外都不愿意提起,那她便不应该告知林黛玉。 于是在回信里,江菱便含含糊糊地写道:自己亦不知道是什么缘由,但听说是贵妃回府省亲……写到这里,江菱又将信纸撕了,丢到火盆里,重新铺展开一张空白信纸,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下:我亦不知道缘由,宫里亦未有什么风声。 写好之后,江菱便让人封好信纸,送出宫去给林黛玉。 写完了信,不知不觉又是两个时辰过去,到了晚膳的时间。今天仍旧是安胎的药膳,还有两个太医到跟前来临行诊脉。但是在诊脉的时候,江菱却发现,其中有一个太医,却不是往常给自己问诊的那一个,而是个有些俊俏的生面孔。 一时间江菱心中警铃大作,问道:“你是新来的么?” 那位年轻的太医答道:“回云主子,臣是昨日才来的,跟在吴太医的座下修习医术。但因为吴太医昨日病了,因此才让臣替代太医,来替云主子例行诊脉。”言辞和眼神都有些轻佻。 江菱顿了一下,慢慢地收回手:“我用惯了旧人。还是让别的太医来给我诊脉罢。” 那位年轻的太医道:“但师傅他病了……” 江菱缓缓说道:“先前皇上给我备下三个太医,每日例行问诊,便是为着这个缘故。既然吴太医生病了,那便让吴太医的同僚替我看诊罢。”言罢朝身边的另一位太医道,“劳驾。” 另一位太医称是,提着药箱走上来。 那位新来的太医,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 江菱见到他的表情变化,心里的一丝疑虑,渐渐扩大成了三分。她暗想,我不相信康熙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医,难道要相信你一个陌生人么?……但口里却问道:“你姓什么?” 新来的太医下意识地答道:“姓王。” 姓王?! 江菱的表情一时有些僵硬,但那位新来的太医犹未察觉,续道:“我祖上在金陵行医日久,算得上是家学渊博,于妇科之道亦有些建树。云主子,还是让我暂且替了师傅罢。” 但他越是坚持,江菱便感到此人越不可信,摇了摇头,让另一位太医全程问诊。 那位新来的年轻太医,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但因为这里是紫禁城,江菱又是身怀六甲的孕妇,不敢再这里乱来,便颇为尴尬地站在一旁。 江菱等另一位太医诊过脉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这里是长春宫,自然一概都要听我的。皇上让你的师傅来给我看诊,我便独独信任你师傅一个人。既然你师傅病了。那便等你的师傅病好之后,再来给我问诊罢。” 话音刚落,便看到那位年轻的太医,脸色接连变了数变。 等太医们离开之后,江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在当晚午夜的时候,从荣国府带了一位管家媳妇入梦,细问之下才知道,王夫人的娘家兄长,刚刚从金陵带回来一个远方侄子,据说是学医的。而且刚刚入夜的时候,不知道为何,王夫人又摔了几个花瓶。 联系到前次在梦境里听到的,“便让她身败名裂,不容于天家”之言,江菱一霎间从梦中惊醒。 康熙躺在她的身侧,呼吸低沉且平缓,显然是已经睡熟了,手臂轻轻揽在她的腰腹上。她闭上眼睛,亦轻轻抬手,覆上自己的腰腹,与他的手交叠在一处,眼里有些复杂莫明的情绪。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她就要掉进别人的圈套了。 江菱闭上眼睛,想要睡去,但怎么都睡不着了。直到凌晨时分,才渐渐地睡去。 第二天是大年夜,康熙一早便离去了,那位年轻的太医果然没有再来,来的是三位例行医师当中的一位。江菱等他们问了诊,又问了问自己的身体情况,知道没有大碍,才略略地松了口气。 第三天是大年初一,诸宫妃、王妃、太妃、命妇,均进宫朝觐。 江菱一大早便起了身,被宫女们盛装打扮了一回。因为自己身怀六甲的缘故,她没有往脸上扑铅粉,不过是略略抹了点儿胭脂。但因为在宫里住得久了,肤色比原先又白皙了一些,倒也无甚大碍。等盛装打扮之后,便坐上暖轿,到前面去朝觐皇帝、太皇太后、皇太后。 一场朝觐下来,江菱累得有些虚,便被嬷嬷们扶着坐了一会儿。 趁着这个间隙,江菱朝那些进宫的夫人命妇们当中望了一眼,有贾母,也有邢夫人,但却不见王夫人的身影。当初太后虢夺王夫人的诰命,削为白身,应当是动了真格儿的。 林黛玉也在其中,但因为陪在北静王太妃的身侧,江菱不好同她打招呼。 第122章 在那些夫人命妇们当中,最为惹眼的,不是那些王妃和世子妃们,而是身染重疾的贾母。 因为盛装打扮的缘故,贾母面上看不出丝毫的病容;又因为被邢夫人搀扶着,完全看不出步履蹒跚的痕迹。要不是林黛玉频频朝那边打量,江菱几乎要以为,贾母的身子已经大好了。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贾母和周围的夫人太太们寒暄,表情相当的热络,又因为贾母在妇人们当中,年纪最大,地位又算不上太低,因而成了最为引人注目的存在。 江菱因为身怀六甲的缘故,被嬷嬷们扶到旁边歇了一会儿。 等到大朝觐之后,这些夫人命妇王妃世子妃们,便要到太后那里,等待赐福。 因而现在,算得上是一段忙里偷闲的空档,相邻的王妃和夫人们都各自谈天,江菱的前面站着荣嫔和德嫔,更前面站着宜嫔和惠嫔,身后则站着几个进宫数年的贵人和答应,不想与她们联络感情,便歪歪地靠在嬷嬷们身上,等待下一场朝觐的到来。 不知什么时候,江菱听到身边的人说道: “王家有个旁支后生,走了贾妃的门路,进太医院里呆了三两日,却无甚建树。吴太医本不想带着他,但奈何贾妃亲自出门哀求……嗤,眼看着连贵妃之位都削掉了,居然还敢弄出那么大的动静,真真儿是荣国府里调·教出来的,同她们府里的奶奶们一个样儿。” 江菱回过头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贵人。 最近这两年,紫禁城从未进过一个新人,反倒有不少宫人陆陆续续地被遣出宫去。这位贵人应该是六七年前进宫的,如果江菱没有记错的话,她应该跟薛宝钗同一批次待选,似乎是,姓郭。 嬷嬷们见到江菱的动作,便轻轻地碰了她的胳膊,提醒她动作不要太大。 江菱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但后面的声音,却在源源不断传到她的耳朵里:“宜主子昨天还说,要是那太医在贾妃宫里惹出事来,同去年冬天时一模一样,那宫里可就有乐子了。‘贾妃同王太医有私,又替王太医求情’,多么好的把柄。可惜啊,我们是见不到喽。” 前面的宜嫔听到声音,亦回过头来,瞪了那位贵人一眼。 身后的声音立刻便消失了。 江菱心里的疑问越扩越大,目光越过宜嫔和惠嫔,朝前面望去。贾元春虽然削了贵妃位,但仍旧是宫里唯一的庶妃,与其他的妃嫔们比起来,称得上是风头正盛。但惟有寥寥几个人才知道,这种表面的无限风光之下,到底是怎样一种灰败和凄冷。 宫里人人都知道,贾妃膝下无子。 但却极少有人知道,这其中的缘由是什么。 御座之上的那位皇帝,事实上,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心计深沉。 江菱垂下目光,正待让嬷嬷扶自己出去透透气,听见小太监用尖尖细细的声音道:“时辰到——” 王妃命妇们都按部就班的,被小太监们引了出去。江菱亦被嬷嬷们扶着,上了一顶小小的暖轿,朝赐福的宫殿走去。在前往咸福宫的路上,江菱仔细地思考了很久,将前天见到的那位年轻太医,前天晚上在梦境里听到的话,还有刚刚听到的那一席话,全都联系了起来。 很显然,这一连串的事情,又是王夫人的手笔。 但她想不透,为何王夫人还要针对自己。打从一开始,事情是太后发现的,贵妃之位是太后削掉的,诰命之身是太后虢夺的,自己一直都安安分分地呆在长春宫里,不曾出宫门半步。 除了在一开始,江菱在梦境里提醒过太后,其余皆与此事无甚干系。 难道王夫人在梦境里发现了什么?…… 江菱轻轻皱眉,脑海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轿子在咸福宫前停了下来,江菱被嬷嬷们搀扶着,进到咸福宫里接受赐福。在经过宫门的时候,江菱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她下意识地动用了自己的异能,稳住身形,扶着嬷嬷们的手,若无其事地朝里面走去。 忽然间,她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朝这边扫来,如同刀子一般。 江菱朝目光扫过来的方向望去,恰好看见贾母拍拍邢夫人的手臂,示意邢夫人扶着自己上前。江菱琢磨了一会儿,认定这道目光的来源是贾母,但却感到更加糊涂了。 这段时间,自己应该没有得罪贾母才对。 但时间已经容不得江菱细想,赐福的时间开始了。一个接一个地赐福过后,太后在咸福宫里留了宴,欲款待众人。于是江菱只能将白天的事情暂且搁置,专心致志地在宴会上当一只花瓶。 刚刚她偷偷地问过嬷嬷,为何太皇太后不在这里。嬷嬷们答道,太皇太后和皇上一起,在外面接受众臣朝觐,亦在外面行祭天大礼,暂时不会到这个地方来。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宴会不知不觉进行到了一半,更衣(如厕)的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贾元春和贾母一前一后地离席,丝毫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江菱停下筷子,借口自己也要更衣,跟了出去。嬷嬷们被江菱留在宫里,此时跟在身边的,唯有一位女官和一位大宫女。 宫里认识嬷嬷们的人不少,江菱不想太过引人注目。 等到了咸福宫的偏殿,江菱找到一间小隔间,钻了进去,恰好听见贾母问贾元春道: “我听说,你娘让你设法在太医院里,塞进了一个王家的后生?” 隔间的隔音效果相当之差,江菱站在隔间的正中央,屏住呼吸,将隔壁的谈话声全都听到了: “这、祖母是怎么知道的?没错,娘是这么跟我说过,那位王家的后生,模样生的俊俏,性情也好,‘刚好云嫔每天需要问诊三次,如若那位后生伺候得当,将来未必不会成为一枚好棋子。’这是娘的原话。我深以为然,便动用了自己的人,将那位后生留了下来,迄今已经两三日有余。”这是贾元春的声音。 “你、你……”贾母一时气不顺。 “祖母。”贾元春的声音放柔了一些,轻轻拍打者贾母的背,替自己的祖母顺气,“其实娘说得没错,宫里三四年不曾有皇子降生,要是她生了皇子,那我在宫里的日子,就更加地艰难了。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宫里的一位小答应,也是因为同太医私.通,坏了宫里的规矩,才被逐出宫去的。祖母,娘说的对,这是我们能动用的,最好的一个办法了。” “你、你娘糊涂,你怎么也跟着糊涂?!”贾母气不顺了,“你在宫里是个什么情形,刚刚被贬为庶妃,正是应当偃旗息鼓、养精蓄锐的时候,不是让你胡乱出风头的,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等到二三月间,皇上和太后淡忘了此事,便能顺势提一提后宫女子的份位,让你重归贵妃的位子。但你现在,你现在在太医院里闹出这么一出,等到时候,皇上十有八.九会跳过你,封赏别人了。” 贾元春沉默了良久,才讷讷道:“不能罢?……” “你这孩子。”贾母恨恨地说道,“我比你们多活了这么些年,什么风浪不曾见过。当今皇上的性情不同于先帝,眼里是万万揉不得沙子的。你最应该做的,是在宫里修身养性,什么风头都不要出,什么事情都不要做,让宫里人慢慢地淡忘掉你,日后才方便运作。”贾母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有些微沉,道,“你母亲是怎么跟你说的,全都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要遗漏。” “祖母……” “说。” “母亲她说,‘我女儿在宫里过得如此凄凉,她却在宫里安安稳稳地住着。不行,我决计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我们元春被太后削了贵妃位,那个人却能在长春宫里安心养胎?这一回,我非得让她身败名裂,不容于天家,方才消了我的心头之恨。’祖母,我……”贾元春说不下去了。 贾母连连地捶胸顿足:“家门不幸!……” 江菱在隔壁的隔间里,将她们两人的话都听在了耳朵里。 片刻之后,贾母捶胸顿足道:“你、你们两个是要将我气死才甘心。” 贾元春惊道:“祖母!” “好了。”贾母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仍旧比往常要显得严厉,“你记着,现在头一件事情,是让所有人都淡忘此事,你在宫里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等到二三月间,便一切都明朗了。那个后生,既然他已经进来了,那便算了罢,不要动他,不管他日后是留着,还是被逐出去,都要看他自个儿的能力。元春,你兄弟刚刚继承了爵位,你手里的筹码比别人又多了一件。不管在宫里碰到什么,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得给我忍着。听到了么?” 贾元春嗫嚅着应下。 “行了。”贾母叹了一口气道,“回去罢。云嫔暂且不要动。等你恢复贵妃之位,想要做什么,自然都由着你,没必要赶在这一时。” 贾元春诺诺。 紧接着两个人便离去了。走到外面的时候,还问了问外面那两个宫女是谁。但因为江菱带来的这两个,都是咸福宫里伺候的,贾元春不认识她们,便略过去了。 直等到她们走远之后,江菱才从藏身的隔间里出来。外面的两位宫女仍在等候,倒是不曾有过什么差错。江菱朝她们略略点了点头,便带着她们回咸福宫。 宫宴已经进行到了一大半,但夫人王妃们没有丝毫的疲态,仍在热络地相互寒暄着。江菱又略略用了点儿东西,胃里有些不舒服,便停下筷子,捧了一盏温水慢慢地饮着。有位小宫女到江菱跟前,悄声说了两句话:“主子,北静王妃想问问,您这儿可方便么?她有些紧要的话要对您说。” 江菱朝上面的太后望了一眼,亦压低了声音道:“怕是有些不方便。” 她想了想,又续道:“让她用描眉的炭笔,写在纸上递给我罢。” 小宫女道了声嗻,领命而去了。江菱朝林黛玉那边望过去,果然看见林黛玉满面愁容,连动作都是有气无力的。小宫女去到林黛玉身边,小声复述了江菱的话,林黛玉的愁容才散去了一些,匆匆问侍女取来描眉的炭笔,在纸上写了一些话,让小宫女传回来给江菱。 纸条上面写着:外祖母身子不好,前些天我回府看望她的时候,连下床都让人搀扶着。现在外祖母这个样子,会不会有什么事儿呀。 江菱又朝贾母那边望了一眼,果然跟刚才一样的神采奕奕,又因为盛装打扮的缘故,丝毫看不出容色惨淡,反倒比往日还要鲜亮些。再加上贾母的年纪本来就大,声音虚弱可以用老态龙钟遮掩过去,反应不及时也可以用耳背遮掩过去,因此无人察觉到她的异样。 其实就连江菱自己,都看不出那老太太有什么毛病。 她想了想,在纸条上写下:不如我唤个太医来,给老太太瞧瞧。又让人送了回去。 过了会儿林黛玉回道:有劳阿菱了。 江菱唤过一个小宫女,让她以自己的名义,请一个太医到咸福宫外候着。这里面正在举行宫宴,太医们来这里不合适。小宫女匆匆领命而去了。不多时便唤了一位太医过来,而且还庆幸道:“今儿是大年初一,太医们多半都已经歇了假。亏得还有一位,念着云主子身怀六甲,便在太医院里等候传唤。这才没误了事儿。”小宫女误以为是江菱不舒服,所以才需要传太医的。 江菱多留了一个心眼,便问道:“那位太医姓什么?” 小宫女答道:“姓王。” 第123章 江菱一霎间变得僵硬,指尖隐隐有些泛白。 很显然,那位小王太医是奉了王夫人的命令,在太医院里等着自己的。 什么“念着云主子身怀六甲”、“在太医院里等候传唤”……都是一样的套路。那位太医一早就在等着自己,如果今天她因为身体不适,传唤太医到近前诊脉,早已经落到别人的圈套里了。 江菱定了定神,用自己描眉的炭笔,在白纸上写下:太医已经来到,但不便进咸福宫,还是请老太太出去瞧瞧太医罢。你自己是王妃,不要随意走动。随后将那张写满了字的纸条折好,让小宫女交到林黛玉的手里。片刻后,林黛玉回了一个字:好。 江菱朝林黛玉那边望去,刚好看见林黛玉俏皮地跟她眨眼。 片刻后,一位嬷嬷走到贾母和邢夫人身边,跟贾母说道:“王妃顾惜着老太太的身子,特特请了一位太医过来。老太太您瞧着,要不要出去看一看?”话虽然如此,但嬷嬷却不以为然地想,这贾家的老太太看起来精神矍铄的,比自己还要强些,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还是王妃心地好,时时顾惜着外祖母的身子。 贾母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表面看上去精神矍烁,但内里已经有些撑不住了。此时听见外孙女派人找来太医,一是感慨黛玉的贴心,二是略略地松了口气,便道:“总不好辜负了黛玉的一番心意,媳妇儿,你陪着我出去瞧瞧。” 邢夫人应了声,陪着贾母告辞,走到了咸福宫外。 上面的贾元春见此情形,亦派了抱琴跟在贾母身边,瞧瞧外边儿是怎么了。 贾母走到外面,见到果然有一位太医在等着,心里甚感欣慰。 但那位王太医等来等去,非但等不到江菱,反而还来了一个老太太,心里不由恼火起来。本来他是奉了王夫人的命令,留在太医院里,伺机给云嫔泼点儿脏水,或者干脆把她的孩子拿掉。但长春宫里水泼不进,云嫔自己的警惕性又高,好不容易赶上大年初一,太医院里的医师们大都告假了,才给他逮到了这么一个机会进宫,跟云嫔单独相处。但哪里想到,来的却是一个老太太! 贾母在王太医跟前站定,伸出手道:“你给老身瞧一瞧罢。” 王太医按捺住心里的火气,硬邦邦问道:“云主子呢?” 说起来事情也巧,王夫人为了事情进行的顺利,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将小王太医从金陵带过来的时候,生生瞒住了所有人。小王太医从头到尾,都没有进过荣国府,自然也不知道这位看起来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便是王夫人的婆母、贾妃的祖母,荣国府的当家老夫人。 眼看着到嘴边的熟鸭子飞掉,小王太医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我是奉云嫔之命进宫的,为何却不见云主子,反倒来了一个老夫人?” 贾母愣住了。 而后匆忙赶过来的抱琴,惊得目瞪口呆。 身为贾元春的贴身大宫女,贾元春和王夫人两个人的心腹,抱琴当然知道不少机密。这位小王太医的来历,她同样知道的一清二楚。当初王夫人和贾元春将人带进太医院的时候,抱琴也是在一旁看着的。眼看着王太医和贾母打了个照面,两个人的冲突一触即发,抱琴立时脸色煞白,匆匆赶回去搬救兵了。 贾元春听抱琴说罢外面的情形,同样惊得目瞪口呆。 任她怎么都想不到,王太医和贾母,居然在这种情形下见面了。但现在这事儿必须得处理,而且要快,否则要是闹到咸福宫里,她们几个人都会搅进一场大风波。 贾元春匆匆忙忙地又告了假,带着抱琴离席了。 太后皱眉道:“不是刚刚才更过衣么,莫不是吃坏了肚子?” 下首的几位嫔妃,还有几位王妃福晋听见这话,都一个个地朝席间望过去。果然看见贾母的位置是空的,邢夫人的位置也空了,贾妃刚刚还在位子上,现在却带着贴身大宫女一同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再联系到她们几个人的关系,不难想到,这是凑到一处去了。 宜嫔刚刚想要站起来,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林黛玉刚刚接到了江菱的一张纸条:稍安勿躁。 席间静默了一霎间,又恢复了刚刚的觥筹交错。江菱仍旧捧着一盏温水,慢慢地饮着,时不时朝外面看上一眼。她很想派个嬷嬷出去看看,但很显然,这样的举动没有半点益处,反倒还会让自己陷于不利的境地,于是便忍住了。 不过,江菱还是让一位女官去到太医院,又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进宫。 不管怎么说,刚刚答应林黛玉的事情,还是要如实办到的。 不多时,咸福宫里又恢复了刚刚的平静,但是咸福宫外,却不那么美好了。 贾元春才带着抱琴出宫,便看见贾母面色铁青地站在那里,小王太医亦是一脸的不快,显然是没弄清楚当前的状况。见到贾元春亲自过来,小王太医的脸色才缓了缓,上前道:“贾妃娘娘……” “元春。”贾母压低了声音,怒斥道,“这便是你娘找来的帮手?不看场合不分时候,在大年初一的咸福宫里,当着所有人的面,闹出一场桃.色事端,让皇家的颜面尽失?你们、你们真是、真真儿是一个明摆着的蠢字!” 贾元春倏然变色,连带着那位小王太医也转过头来,惊愕地看着眼前的老太太。 眼前的老太太显然是怒到了极点,抚着胸口道:“你们、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不长脑子!即便不长脑子,也该长点儿心才是。这大年初一的时候,宫里出了这样一桩事,十有八.九会被捂得严严实实,非但动不了云嫔一根汗毛,反倒还让你们娘俩折损了进去。要是到时候,皇上顺藤摸瓜,摸到王家的身上,又或是摸到我们荣国府身上,那才叫一锅端,谁都逃不过去。” 贾元春面色苍白如纸,望了王太医一眼,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贾母缓了口气,道:“你们都回去,这事儿我只当没发生过。这位王——”停顿了一下,才道,“王太医,今天没有进过宫;刚刚老身是吃坏了肚子,才第二回出的咸福宫。贾妃娘娘担心老身的身子,这才忙不迭地赶了过来。”而后又让邢夫人给她抚了抚胸口,顺了会儿气。 贾元春听见这话,隐隐地松了口气,刚要应下,忽然那位小王太医又道:“为何?” 贾母和贾元春四道目光朝他扫了过去,几乎在他身上刺穿了四个窟窿。 “不是,我……”小王太医简直百口莫辩。他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楚,自己是奉了云嫔的命令来的,虽然确实存着一点不干净的心思,但来这里的目的却是明明白白。要是这样回去了,他可要怎么跟自己的顶头上司交代呀。 他们正在僵持着,忽然小径的另一边,又走过来一个二十三四岁的贵人。 那位贵人瞧见贾元春,又瞧见杵在那儿的小王太医,禁不住乐了: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贾庶妃呀。怎么着,您不在宫里陪着太后,反倒外边儿来吹凉风,还跟着个年轻俊俏的太医一并杵在这儿呢。”那位贵人咯咯地掩口娇笑,纤纤玉指一个个地指过去,“前儿才听说,贾庶妃刚刚领了一个娘家表弟进太医院,还点名要跟在吴太医面前学医,便是眼前这位后生了罢。哎呀,当真是个年轻俊俏的,也不枉了我们贾庶妃青眼相看。” 贾元春面色白了又青,斥道:“休要胡说八道。” “哎哟这可怪不得我胡说八道。”那位贵人挥了挥帕子,一股香腻的脂粉末儿登时扑到了贾元春的面上,“您瞧瞧这是什么时辰,太后赐宴咸福宫,皇上和太皇太后还在前边儿,众臣朝觐,可贾庶妃您却带了一个娘家表弟进宫,还正儿八经地杵在这儿,要说没关系,谁信哪。”言罢,朝贾元春翻了个白眼。 “你——”贾元春气结,刚刚想要上前两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道:“你知道我是贾妃,却见而不行礼,我是不是应该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唬谁呢,唬谁呢。”那位贵人又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你是个庶妃呀,沾了个庶字儿,还想着翻了天去?呵……”但终究还是不甘不愿地,朝贾元春行了个礼,“臣妾给贾——庶——妃——请——安——”尤其将那个庶字儿拖得长长的,嘲讽的意味相当明显。 贾元春上前一步:“你——” “我怎么着?”那位贵人站起身来,又朝贾元春翻了个白眼,“还使上劲儿了不是。也就是前边儿的几个主子,还念着昔日的情分,尊称您一声娘娘。您这连封号都没有的庶妃,皇家玉碟都排在末尾的,还在跟我大呼小叫。怎么着,我说错啦”随即又翻了一个白眼。 贾元春扬手欲打,却被贾母在一旁拦了下来,沉声问道:“敢问这位小主是……” 那位贵人白了她们一眼,道:“你们不需要知道。我娘家说出来,自当是吓死你们几个。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刚刚好出去了一趟,我还瞧不见这样稳妥的好戏呢。怎么着贾庶妃,还有这位贾庶妃娘家的太医表弟,你们是预备杵在这儿呢,还是当作谁都没看到谁,就这样过去?” 要是当作谁都没看到谁,那贾元春刚刚的那一场气,可就白受了。 贾元春面色接连变了数变,但右边被贾母按着,左边被抱琴拉着,拉拉扯扯地使不上劲儿。但要她咽下这口气,却又着实是不甘。正在僵持着,外面又匆匆走过来一个太医,年纪有些大了,身前还跟着一个女官。女官和太医见到贾元春,俱停住脚步,齐齐地问了声安。 贾元春压抑着怒气问道:“你们来咸福宫做什么?” 女官瑟缩了一下,道:“回娘娘,是来给贾老夫人瞧身子的。” 贾元春朝贾母望了一眼,贾母闭上眼睛,缓缓地说道:“刚才黛玉瞧见我身子乏了,请了个太医过来给我看病。有劳这位太医了。媳妇儿,你扶着我到偏殿去。这里留给元春处置。” 随后贾母朝贾元春望了一眼,眼里隐含着警告的意味。 贾元春听说是来给贾母瞧身子的,心里升腾而起的怒意,霎时间消去了一半。 贾母跟着那位太医到了偏殿,女官亦跟着前往。此时的咸福宫外,只剩下贾元春、抱琴、小王太医,还有刚刚更衣回来的那位郭贵人。郭贵人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扑哧一声笑了:“我说你们两个,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儿地杵在这儿,说你们表姐弟俩没关系,谁信哪。” 贾元春和小王太医又齐刷刷地转过头,等着郭贵人。 “哎哟别呀。”郭贵人装作被吓着了,抖了一下身子,“贾庶妃您这眼神儿,可真真像是要吃了我呀。你说我一个好端端路过的,瞧见你们两个表姐弟站在这里,还挡着我回宫的路,我要装作没看到,也不是个事儿呀。不是这,你们说,这到底该是个什么章程?” 一番话把他们两个都给问住了。 第124章 良久之后,贾元春才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进宫的?” 小王太医焦急道:“真是云主子传我进宫的……” “瞧瞧这话说的。”郭贵人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云主子传你进宫,你直接找云主子不就结了,何必要跟贾庶妃一块儿呆在这里呢。看看你们现在,明面儿上是没什么,可要是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又该算是怎样一桩罪过?贾庶妃您说是么?”她似乎是捏准了贾元春的心结,字字句句都咬着庶妃二字不放。 贾元春刚刚缓过来的脸色,又气得有些青了。 “抱琴。”贾元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字吩咐道:“你到里面去问问云嫔,可曾传召过这位王太医进宫。要是传召过,那便请她自个儿出宫来。要是不曾传召,或是不曾指定这位王太医——”贾元春的语气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带着很大怨气,“那便请这位太医回去罢。” 抱琴应了声是,回咸福宫问话去了。 偏偏那位郭贵人唯恐天下不乱,又挥了挥帕子,扑出一股甜腻的香粉在贾元春面上:“贾庶妃真真儿是个不知事的,云主子现在身怀六甲,即便是传了太医进宫,也应当是由太医进宫诊脉,哪里有云主子自个儿出来的道理?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您可别说我咒云嫔呀。” 贾元春捏了捏手掌,上前扬手要打。 “哎哎别呀——”郭贵人往后面退了两步,连连摆手道,“这里可是咸福宫,里头的主子娘娘们可都在呢。贾庶妃您在这儿动手,就不怕把太后招来呀。”最后的“招来呀”三个字,郭贵人刻意放低了声音,还挑衅似的斜了贾元春一眼。 贾元春一股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使不上劲儿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身后响起了一个突兀的声音,紧接着又有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奴婢参见贾妃娘娘,参见小主。太后担心贾妃娘娘和贾老夫人吃坏了肚子,故而让奴婢出来瞧瞧,为何二位在外面呆了这么久。眼看着——”那位嬷嬷转到贾元春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小王太医片刻,“你又是哪位?” 小王太医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半晌,却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 “娘娘。”那位嬷嬷转身对贾元春道,“今日咸福宫宴,太后赐福,本该是正月里头一件大事,但您中途离席数次,又迟迟不归,难免惹得太后不快。容老奴多一句嘴,娘娘还是早些回去,跟太后告个罪讨个饶,省得太后火气上来,这正月里的,面子上都有些不好看。” 贾元春忍着怒火,朝那位嬷嬷笑道:“多谢嬷嬷提点,元春谨记了。” 嬷嬷又朝郭贵人和王太医望了一眼。郭贵人吓了一跳,收起刚刚那张扑满香粉的帕子,匆匆解释道:“我是出来更衣的,这便回去。这便回去。”言罢从贾元春身侧溜走了。贾元春待要再拦,不巧被那位嬷嬷挡住了去路,拦不住了。 贾元春心里有气,但是又不敢冲着太后跟前的嬷嬷泻火,便压抑着怒火,在原地等着抱琴归来。 约莫半刻钟过后,抱琴匆匆忙忙地出来了,低声道:“回主子话,云主子确实是有些不适,因此才传话给太医院,请个太医过来瞧瞧,并未指定这位王太医。”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主子,皇上指了三个太医给云主子例行问诊,其中就有这位王太医的师傅,吴太医。” 江菱坦言自己欲请太医,自然是不愿意牵连林黛玉的缘故。 但是抱琴刚才的表情不太好看,江菱便只答了一句“确是有些反胃,因此想请个太医来瞧瞧。刚好黛玉也想请个太医给老太太瞧身子,不巧撞在一处了”,便不再多谈。 因此按照江菱的说法,她因为身体不适,请过一次太医。 林黛玉因为担心老太太,也请过一次太医。 刚才给老太太瞧身子的太医,她们已经见到了。那么眼前这位…… 贾元春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厉声斥责道:“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小王太医瞬间苦了一张脸。 “抱琴。”贾元春再次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将这位王太医送回去,再请一位太医过来,给云嫔请请脉。要是云嫔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事儿,这个年,怕也是不用过了。” 抱琴匆匆应了声是,朝小王太医比了个请的手势。 小王太医百口莫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刚刚想说,不是王夫人让他抓住一切机会进宫,设法给云嫔泼脏水的么,当时贾妃您也是知道的,怎么到了这上头,却成了他的不是呢。但现在贾元春还有抱琴,两个人都直直地看着他,他再傻,都说不出这些话来。 于是小王太医便无可奈何地,跟着抱琴离开了。 贾元春这才跟着那位嬷嬷,回到咸福宫里,跟太后告了声罪。 这场宫宴已经接近了尾声,太后瞥见贾元春,虽然表面上没有说什么,但眼里的不快,却明明白白地表现了出来。贾元春刚刚被贾母训过一回,不敢在太后面前放肆,便咬着牙受住了。 又过了一会儿,贾母被邢夫人扶着走了进来。从步履蹒跚的程度上看,倒像是恢复了一些。不过因为她们的席位在下首,不像贾元春的席位那样突兀,再加上贾母的年纪大了,因此即便是进进出出好几回,也不会有人觉得意外。 宫宴过后,太后起身离席,其余的宫妃们亦跟着离席。再然后才是剩下的王妃、太妃们。江菱趁着这个空闲,找到了林黛玉,确认刚刚的事情与她没有什么关系,才隐隐地松了口气。 而这时,抱琴给江菱找的太医,也来到了咸福宫。秉持着有始有终的原则,江菱便让几个嬷嬷和女官们跟着自己,去到咸福宫的偏殿,让太医诊了一会儿脉。江菱的身子一向很好,太医也诊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江菱声称自己胃口不好,太医便用了“有身子的妇人,孕吐和反胃是常见的,云主子无需担忧”的万金油借口,搪塞了过去。 于是双方都很满意。 在偏殿里折腾了一会儿,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进宫朝觐的夫人命妇们多半已经走了,唯有寥寥几个宫人留在咸福宫里,处理后续的事宜。江菱扶着栏杆,站在长廊下,等嬷嬷们带人过来接她回宫,冷不丁听到了一个声音:“云主子留步。” 江菱回身望去,见到是刚刚那位郭贵人,便问道:“可有事儿么?” 在郭贵人的身后不远处,宜嫔和几位宫人站在雪地里,目光凉凉地望着这边。 郭贵人笑道:“倒是没有什么新奇的事儿。不过前两天,我们宜主子从宫外得了一个消息,是跟云主子您有关的。您要听一听么?” 江菱皱皱眉,但仍旧按捺住性子道:“愿闻其详。” 郭贵人又笑道:“那云主子您可站稳听好了:宫外有流言,您这肚里的孩子呀,不是皇上的,而是南巡的时候,同别个野男人生的野种,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云主子您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呀,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荣……是那街上传出来的,刚好我的娘家人经过,听了一嘴儿。” 江菱一字不漏地听完,安静地问道:“还有么?” 荣……那街上传出来的,十有八.九是王夫人的手笔,跟小王太医配套的一个计策。 郭贵人惊讶地笑了:“云主子您可真是气定神闲呀,这样的流言蜚语,居然都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连一丝儿表情变化都没有。得,我算是白忙活了,您既然不介意呀,那我便告辞了。”说着便欲离去。 江菱笑了笑,气定神闲地问道:“我不气定神闲,难道要被你气到小产么?” 郭贵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而且还连续变了好几变,青青红红的相当精彩。她下意识地朝宜嫔那边望了一眼,笑道:“云主子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我、我哪儿敢呢,您说是么。” 江菱将郭贵人的表情囊括在眼底,笑容渐渐地变冷。 正在僵持着,长春宫里的小太监们,已经抬着暖轿,赶到了咸福宫前。江菱不欲跟她们多言,便扶着嬷嬷们的手,欲回长春宫。忽然身后又响起了一个声音:“云嫔留步。” 江菱停住脚步,回身望去,看见宜嫔带着几个宫人,走到自己的近前。周围响起了大小不一的请安声。刚刚那位郭贵人,则蔫蔫地站在宜嫔的身边,像霜打的茄子。 “云嫔。”宜嫔道,“我还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不如你到我宫里去一趟如何?” 江菱笑了。到宜嫔的宫里,宜嫔宫里可不是安稳舒适的长春宫,不知道有多少事情在前边儿等着自己。要是真跟宜嫔回了宫,恐怕她今天竖着出去,明天就要横着出来了。 毕竟除了下药、激怒之外,还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人小产。 江菱摇了摇头,道:“恕难从命。” 刚要走上暖轿,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拦住了江菱的去路。 “我确实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宜嫔一手拦在江菱面前,表情似乎有些不快,“我宫里又不是虎穴狼窝,你至于怕成这样儿么?我不过是要告诉你,”宜嫔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江菱的身体,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荣国府要对付你,给他们姑娘增添砝码。再过两个月,那位贾庶妃又要复归贵妃了,你不为自己着想,总该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罢?” 江菱脑海里警铃大作,细微的能量流蔓延在指尖,稍微不对劲,便会有动作。 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恕难从命。” “你——” “我知道荣国府的心思。准确地说,是她们二太太的心思。”江菱亦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们的消息,到底有多么灵通,但换命、借福、塞太医进宫这三件事儿,我是知道的。第四件是宫外的流言蜚语,我刚刚已经知道了。”她低头望着自己的小腹,缓缓说道,“有什么话,你们不妨在这里,直说了罢。” 宜嫔闻言愣住了:“你、你连她们要换命借福都知道?那你怎么还能……”这样气定神闲地站在这里。宜嫔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江菱一眼,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好吧,果然是我小瞧了你。初时我还以为,你被蒙在鼓里万事不知,但现在看来,你为了腹中的孩子,还是挺能忍的。” 她们两个人将声音压得极低,似乎是有意避开了众人。 江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道:“还有什么话,不妨一并直说了罢。我从怀孕到生产,‘非无事不出长春宫’,不管你们如何劝说,都不会改变的。”说着,江菱握住宜嫔的手腕,一点点地,慢慢地从轿门上拿了下来,“若无要事,我便回宫了。” “好。”宜嫔点了点头,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有些话我也不必再多说。你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肆意栽赃,流言四起,却无所作为?云菱,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自己的名声,到底有多重要。如果,你想动手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些帮助。” 江菱转过头去望她,问道:“动手?谁?” 第125章 宜嫔一字字道:“贾、庶、妃。” 江菱笑了一下,但笑容却未曾透达眼底:“不必了,至少是现在不必了。我与荣国府之间的恩怨,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还请宜嫔勿要插手。如果是因为宜嫔与贾妃之间有私怨,想找个人替您冲锋陷阵,那当真是抬举我了。告辞。”说着,江菱掀开了轿帘,便要离去。 “等一等。” 宜嫔再一次扶住轿门,望着江菱,一字一字道:“但如果,她们将这事儿捅到了天上呢?如果她们在外罗织罪名,将你、我、还有她们,一个个都打落到泥潭里,唯有贾妃高高地立在上边儿,你能咽得下这口气?即便是你能咽下这口气,你腹中的孩子呢,能咽下么?” 江菱的动作一顿,慢慢地说道:“那也是我与孩子的事情。” 宜嫔冷然道:“说的倒轻巧,但不知到时死掉的是谁。” 江菱慢慢地转过身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宜嫔凉凉地说道:“字面儿上的意思。我不过是想要告诉你,这宫里最容易夭折的,便是两岁以下的皇子和皇女,这是其一。其二,若你为嫔而她为贵妃,那么她便有一万个理由,将你的孩子抱到身边去养,除非你与她同为妃,或是同为贵妃,方才能免除此事。云菱,贾妃进宫十余年而膝下无子,加之荣国府已经摇摇欲坠,你以为,她会放过你的孩子么?” 江菱闭了一下眼睛,才又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宜嫔这才笑道:“不想做什么,不过是要劝你一句,贾妃在这宫里住了数十年,历经的生死,比多数人一辈子都要多。你要想保住腹中的孩子,将他留在身边平平安安地长到六岁,那么头一个该防的,便是贾庶妃。没错儿,我与贾妃确实有私怨,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但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啊。你想想,要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皇子,却喊了别人做额娘,你心里就好受么?” 江菱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良久地沉默不语。 宜嫔笑道:“这才对么。诺,我不妨再教教你,等今日回宫之后,你告诫你宫里的宫女、太监、嬷嬷、女官们,今天的事儿啊,全都当作没发生过。我说的这些话,她们什么都没听到。这是为了你好,同样是为了她们好。” 话音未落,周围的人都诺诺地应了声。 宜嫔意兴阑珊地挥挥手,道:“好了,我今天言尽于此。你回宫里好好地想一想,到底什么是对你最好的,什么是对你有害处的。贾庶妃于你,于我,与我们其他人,都无甚裨益之处。尤其是对于云嫔你来说,是大大的有害无益。该如何去做,我相信你自个儿心里清楚。” 江菱闭上眼睛,轻轻地松了一口气,道:“告辞。” 这回宜嫔没有再留她,与身后的几个宫人目送江菱远去,眼里又隐隐地多了些笑意。刚刚那位郭贵人出声问道:“宜主子,您说,她真的会去对付贾妃么?” 宜嫔道:“会,也不会。” 郭贵人疑惑道:“这……” 宜嫔哼了一声,戳着郭贵人的脑门道:“你们要是有云嫔一半聪明,我又何必费尽心思,挑拨云嫔和贾妃的关系,让她们自个儿在窝里斗?你们几个、你们几个真是……”她一甩衣袖,转眼看到一个宫人在后面低着头,一副良善的模样儿,禁不住拂袖道:“回宫!” 一行人渐渐地远去了。 江菱回到长春宫之后,越想越不是滋味。 虽然她早就知道,宜嫔存着挑拨离间的心思,但宜嫔的那些话,“你能咽下这口气,你腹中的孩子呢,能咽下么”,却直直地击中了江菱的心底最深处。她低头望着自己的小腹,迟疑了一会儿,自语道:“我还是应该在梦里问问她们,到底打算如何对待这个孩子。”便挥出一缕淡淡的梅花香,如同一缕轻盈的薄雾,慢慢地飘散出紫禁城,直往荣国府而去。 当天晚上,在创造出来的梦境里,江菱见到了李纨。 李纨看起来比王熙凤要年长一些,同样是个温柔可亲的女子。江菱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遇到了第二个贾迎春。由于寡居的缘故,李纨身上的服色相对素净,比起别人身上大红大紫,满头的珠翠玉钏,李纨仅仅是穿了件正红的夹袄,绾了发,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发呆。 虽然知道这是一个梦,但这里太.安静了,她不愿意离开。 江菱往面颊上轻轻一点,换了一副陌生的容貌,端着茶壶和茶盏走到李纨院子里,开口道:“珠大奶奶,您要的雨前龙井。”随后将茶盏轻轻搁在了石桌上。 李纨刚想说,自己不曾要过什么雨前龙井,但一想到这里是梦境,便释然了。 江菱将茶盏一件件地摆开,又收起托盘,站在李纨的身边,叹息一声道:“也不知道这府里的乱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珠大奶奶,宝二爷袭了爵位,二太太又被拘在屋子里,还是个被夺了诰命的白身。您、您就这样干看着?” 李纨笑了一下,但笑容却有些苦:“不然我还能怎么样呢?” 江菱没有说话,端起茶壶,一点点地给李纨面前的杯盏添水。 细细的水线落在茶盏里,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李纨看着那些涟漪,眼神渐渐变的迷蒙起来,喃喃地说道:“我一个孀居的寡妇,没有夫婿傍身,即便知道这事儿不占理,又能争得些什么呢?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让兰哥儿上进些,日后金榜题名,给他娘挣个诰命回来,也算是熬到头了。这府里一个个的,斗得跟乌眼儿鸡似的,即便是二姑娘出嫁了,二太太被拘在府里,可还有大老爷、琏二爷在跟前,哪里有我们兰哥儿说话的地方?”李纨说到这里,又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想争,实在是不能争。这事儿要是处理不好,我便会像赵姨娘一样,在府里没有容身之地了。” 江菱的动作停顿住了。 片刻之后,茶壶里的那一道细细水线才重新开始往下,在茶盏里泛起了新的涟漪。 “这又是为何?”江菱问道,“琏二爷暂且不论,单单说珠大奶奶您,是明媒正娶回来的孙媳妇儿,兰哥儿又是正儿八经的嫡重孙,为何不能争上一争?再者,宝二爷毕竟年岁尚轻,比起兰哥儿,亦大不了多少。宝二爷能做的,为何兰哥儿却不能做?” 李纨叹息一声,道:“你果然是个不知事的小丫头。” 江菱便道:“还请珠大奶奶指教。” 李纨看着茶水里的涟漪,眼神渐渐变得有些迷蒙:“赵姨娘在府里是个什么情形?二太太压着她那么久,为的正是宝二爷。这府里的爵位、财货、人脉、一切的东西,都是二太太要留给宝二爷的,环哥儿一分都占不走。先时我在府里,还能称得上一个名正言顺;但现在珠大爷不在了,二太太和大姑娘都偏帮着宝二爷,兰哥儿在府里,那是要比宝二爷再退一射之地的。稍稍越界,便要犯了二太太的忌讳。” 江菱听闻此言,便有些疑惑道:“那府里现在……” 李纨轻轻呵了一声,道:“府里现在,已不止是乌烟瘴气,简直是被虫蚁蛀坏了的大树,只差一点儿便要倒下来了。今天是大年初一,但府里却吵吵嚷嚷的,为着爵位的事情闹腾个不停,连老太太都被气着了,不顾自己的身子骨儿,非要到宫里去躲清闲。刚刚回来一趟,又被赦大老爷给气着了,现在还在屋里顺着气呢。” 李纨说到这里,忽然又有些感慨: “说起来还是宝钗明事理,三言两语的,便让老太太胸中的闷气平顺了。难怪她们薛家家道中落至今,宝钗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失去过老太太和二太太的宠爱。要说这宝二爷,也忒孩子心性了,明明已经娶妻纳妾,但还跟个孩子似的,整日在外间闲逛。虽然落了个爵位在身上,但平素却没有半点爵爷的样子,真不知道老太太当初的举动,到底是对,还是错。” 江菱沉默了半晌,又将心里最大的那个疑问,给问了出来:“我还听说,二太太想让大姑娘过继一个皇子,将来好让府里有个依靠?这事儿是真的么?” “嗬,你这丫头知道的还不少。”李纨端起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眼神却变得更加地迷蒙,“当初我和探春、宝钗理家的时候,便看出来了,这府里上上下下的都是窟窿,唯有一个贵妃娘娘在宫里当靠山,才勉强维持着不倒。要是贵妃娘娘倒了,这荣国府和宁国府,怕是撑不住几日了。那几位老爷和大爷二爷,根本没法子担当重任。可你想想,大姑娘进宫十余年膝下无子,要是没个孩子傍身,我们府里能再撑得住几时?因此二太太打从一开始,便打着收养一个皇子的主意。这不,眼下便将主意打到了一个嫔的身上,做了多少的事儿,却半点没落着好处。” 江菱深深地呼吸几下,又问道:“她们都做了些什么事儿?” 李纨隐隐地叹息一声,道:“做的事儿多着呢。收买太医给人泼污水,上折子请皇上过继皇子,让宗室们联名上奏、称大姑娘不能膝下无子、应当收养一个,还有让大姑娘假怀孕,到时候用一个死胎替换掉真皇子,或是皇女的。前儿我还听她们说,要找个妥当的稳婆,在宫里那位生产的时候,弄的大出血,母子只能留一个,明摆着的去母留子。到时候一个孤零零的小婴儿,即便是要夺子,也算不上是夺子了。说实在的,大姑娘的身子找多少太医看过,又不是不能生产,就算是借……生子,都比活生生地弄出人命要好啊。” 江菱听到后面,面色越来越差,手里捏着一个白瓷杯盏,生生捏出了裂痕。 李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因此才有那么多的传言,说大姑娘还是在室身,要是借…生子,或是弄个假怀孕,都会露馅儿,这才打了别人孩子的主意。但这怎么可能呢,又不是打从一开始,皇上便厌弃了我们贾府,这进宫十多年,怎么可能还是在室身呢。” 江菱闭上眼睛,默默地想着,确实是打从一开始,就厌弃贾府了。 但这句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毕竟,不能让康熙忍了十多年,却功亏一篑不是么。 江菱低头望着自己的小腹。虽然是在梦里,但仍旧可以感觉到,那一丝细微的脉搏跳动。 良久之后,她才涩然问道:“这事儿都有谁知道?” 李纨摇头道:“没有谁知道,但有心人都知道。虽然这些事儿是府里的机密,但架不住二太太爱子女心切,什么阴损的事儿都想过了。在最开始,还想着跟人家姑娘借福换命呢。要不是恰好被太后撞见,保不齐便会折损一个嫔。再加上这些日子,街道上流传的那些流言蜚语,全然就是给别人身上泼污水。有心人打听打听,跟二太太再套套话,便什么都知道了。” 江菱紧紧地抿了一下唇,低下头,掩去了眼底的一抹冷意。 李纨看着面前的涟漪,似是在自语,又似是在对江菱说道:“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二太太这样的举动,委实是过了火。但我一个晚辈,亦不好多说什么。这些事儿,二太太房里都压下去了,连宝钗都不大清楚,要不是我平素得闲,又担心兰哥儿的前程,还不知道二太太存着这样的心思。但那些婆子,管家媳妇儿,甚至是外面的闲汉,都零零碎碎地传了不少。要是传到宫里,怕是二太太连自个儿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第126章 江菱想到刚刚传进宫里的流言,说这个孩子是野……眼里又隐隐有了些狠厉之意。 说到此处,李纨忽然又笑了笑,叹息道:“但是传进宫的流言,又有几个人会相信呢。要是别人不信,也不过是凭空多了些谈资罢了。现在宝二爷风头正盛,宝二奶奶同琏二奶奶一并管家,虽然二太太被软禁在院子里,但一个是她的媳妇儿,一个是她的侄女儿,这阖府上下又有谁,胆敢不看二太太的脸色。兰哥儿还小,我不想让他过早地接触这些。再说了,琏二爷和赦大老爷,刚刚才跟二太太撕破了脸面,现在还在闹腾着呢。” 江菱慢慢地转着手里的茶盏,将刚刚李纨的话,还有那些宫外乱窜的流言,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思考,想要理出一条清晰的线索来。 李纨应该很久没有这样畅所欲言了,又或者是因为在梦境里,便显得无所顾忌一些。刚刚抱怨过王夫人偏心贾宝玉,又有些感慨道:“要是早二三年,二姑娘、林姑娘都还在府里的时候,真真儿不是这样的光景。但现在二姑娘远嫁到外地,林姑娘当了北静王妃,宝钗姑娘嫁给了宝二爷,算是全足了那份儿‘金玉良缘’。眼看着三姑娘、四姑娘也要议亲了,二太太夺了诰命,府里的丫鬟们遣的遣,散的散,撵的撵,唯独剩下几个老妈子和管家媳妇,还有两个账房和管家,在苦苦撑持着。凤姐儿自从落下病根,也不大喜欢理事了,连琏二爷的事儿都管得少了。我瞧着呀,再过两年,这个府里便要倚仗着他们娘仨儿活着了。” 眼看着面前的茶水渐渐凉了,李纨便又道:“添水罢。” 江菱回过神来,重新举起高高的茶壶,往茶盏里添滚水。细细的水线落在水面上,再次荡开了一丝一丝的涟漪。江菱给茶盏注满了水,又问道:“那知道这些事儿的有心人,多么?” 李纨摇了摇头,道:“寥寥无几。” 江菱于是又沉默了片刻,在心里默默合计了一个主意。 李纨瞧见她的表情,又扑哧一声笑了:“好久没有见过这样义愤填膺的丫头了。说起来,自从史大姑娘离开大观园之后,这府里就一天比一天更颓败,一天比一天更奢靡,连日子都快要到尽头了。丫头,你的名儿叫什么?” 江菱胡乱起了一个名字:“杨柳。” “噢,杨柳。”李纨重复了一声,笑道,“好名字。” 江菱与她寒暄了片刻,便端着茶盏,慢慢地抿着。直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用两指轻轻叩了一下杯沿。梦境里的场景一霎间就变了,李纨也被送出了梦境之外。 一股浓郁的香气自江菱的指尖散溢出来,以李纨刚刚站着的位置为圆心,朝四周扩散而去。一时间,整个荣国府,连同周围的整条街道,甚至连临近的几个胡同,都被囊括在了这一阵香气里。不知多少人在梦境里出去了又进来,被江菱反反复复地责问,是否听到过宫里云嫔的流言。慢慢地,大约有数十个人被留在了梦境里,彷惶地走来走去。 梦境里一片昏暗,乌沉沉的铅云压着地面,微风卷着落叶飘零而去,似乎快要下雨了。 江菱站在梦境的最高处,抬指轻轻一点,数十道噼里啪啦的电光霎时间出现,如游蛇一般在铅云之中游走,惊雷在梦境里轰鸣。翻涌的乌云里,隐隐可以看到一头狰狞的巨兽在云里翻腾,朝他们低低地咆哮出声。 在那一刹那,所有人心里只剩下了畏惧,便再也不剩下其他了。 江菱闭上眼睛,指尖接连地轻弹,一道更加浓郁的香气遍布在天地之间,一点点地抹去了他们刚才的记忆,唯独余下那种本能的恐惧感。从今往后,但凡他们想起那个流言,心底都会油然而生出一种恐惧,恨不得连扇自己两个耳光,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恐惧终究会伴随着流言一起蔓延。 虽然谣言止于智者,但在智者稀缺的情况下,威慑,便是最好的法则。 江菱做完这一切之后,指尖又轻轻地弹了几下,将那些呆滞的人群一个个地弹出梦境之外。 结束了。 江菱疲倦地睁开眼睛,惟余下一室的烛影朦胧。 刚刚她借口自己嗜睡,一回到屋里便歇下了。现在再看墙角的更漏,不过淅淅沥沥地,刚刚漫过了亥时。室内点着一盏青蒙蒙的灯,康熙坐在灯下,批阅不知从哪里送过来的奏报。见到江菱醒来,康熙便搁下那本小折子,笑问道:“是朕吵醒你了么?” 江菱摇摇头,一阵接着一阵的倦怠席卷而来,脑海里隐隐作痛。 看样子,应该是刚刚制造的那场风暴,过分透支了她的精力。 康熙走到江菱跟前,弯下腰,手掌覆盖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她的体温。江菱愣了一霎刹那,脑子里昏沉沉的,脱口而出道:“皇上怎么会到这里来?”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失言,于是又补充道:“今儿是大年初一……初二。” 更漏渐渐地漫过了子时的刻线,显然已经是深夜了。 康熙温和地笑笑,将江菱扶在自己怀里,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问她道:“可还难受么?朕刚刚听太医们说,你在晚宴的时候,胃口有些不好。”刚一回屋便歇下了。 江菱靠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道:“无妨的。” 康熙仍旧穿着白天群臣朝觐时的龙袍,上面熏着淡淡的龙涎香,江菱嗅到那一缕香气,不知不觉地又有了些倦意。她抬眼望着康熙,朦朦胧胧地问道:“皇上怎么还不睡?已经到第二日了。”如果说,昨天晚上是为了守夜,但今天却是毫无理由的。 一双乌蒙蒙的眼睛望着他,不知不觉地,又让康熙心底微微一动。 他将江菱整个儿都抱在怀里,细心地替她掖了掖被角,笑道:“不忙,有些事儿要处理。不把那些事情处置妥当了,朕也睡不着。”而后低下头,轻轻吻了吻江菱的眉心,语调越发地温和,“方才你忽然惊醒,可是做噩梦了么?” 江菱闭上眼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是啊,噩梦,一个蛮可怕的噩梦。 康熙沉沉地叹息道:“果然。”又将江菱轻柔地放回到床榻上。江菱睁眼望着他,眼里仍旧是一片乌蒙蒙,隐隐有些担忧之意。康熙弯下腰,吻了吻她的眼睛,温言安抚道:“睡罢。” 江菱朦朦胧胧地说道:“夜已经深了。”随后如前几次一样,将康熙微凉的手掌拢在手心里,一根一根地捂热他的手指头。 康熙任由她胡闹,陪着她安然静坐了片刻,才隔着被子,轻轻地抚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的,动作相当轻柔。江菱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眼睛困顿地有些睁不开了。恍然间,听见有人在自己耳旁温言道:“睡罢,朕守着你。”而后又是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 在那一霎间,江菱如同浸在一汪湖水里,随着波浪起起伏伏,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菱从沉睡当中醒了过来。她的睡眠相当浅,即使最近比较嗜睡,也依然会在半夜里惊醒数次。抬眼四望,室内的灯烛已经全灭了,外面一片暗沉沉的夜色,偶尔可见一些零星的微光。江菱又将目光移到墙角的更漏上,已经寅时了。 身侧的男子呼吸声平稳,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显然是已经熟睡。 但即便是在睡梦里,也仍旧揽着她的腰身,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孩子所在的地方。 江菱躺在他怀里,想了一会儿,不禁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刚刚李纨的那些话犹在耳旁,不管那些人的目的如何,自己腹中的这个孩子,早已经落到了有心人的眼睛里,遭人觊觎。在孩子出世之前,她这个当娘的,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 想着想着,江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康熙已经离去,宫女们端着铜盆站在跟前,预备服侍江菱梳洗。江菱慢吞吞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等宫女们更衣起身,又用了些温热的清粥,才传了太医进来例行问诊。 自她怀孕至今,例行问诊一日三次,从不间断。 江菱靠在软枕上,看着走进来的两个太医,一男一女,俱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忍不住暗暗地松了口气。如果今天来的是那位王太医,她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心思,才能把自己摘除出去。 诊脉过后,江菱又靠在软枕上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问道:“今天和明天,可还有什么朝觐,宫宴,问安,应酬之类的么?”如果没有,她就窝在长春宫里不出去了。 一位女官翻了翻帖子,才道:“明日还有一场宫宴。但今日,是没有的。” 江菱点点头,轻轻地唔了一声。 不知怎么的,昨晚李纨的那番话在她的脑海里翻腾,久久地挥之不去。她想了想,又拣了个合适的角度问道:“日后我生产的地方,是在这长春宫,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女官笑了,道:“自然是在长春宫。” 江菱表情舒缓了一些,又问道:“那稳婆呢?” 女官犹豫了一会儿,才问道:“皇家是有御用稳婆的,一般不用到外边儿去找,不过也有例外。比如二十七年前,便有一桩例外:皇家备下的八个稳婆,四个不小心染了天花,还有一个病逝了,剩下三个的家里人,都在半个月内接连病逝,因此当时的太后,现今的太皇太后,亲自到宫里守着,又找了两个身家清白信得过的,民间的稳婆,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但这个例子,已经是相当极端的了。 江菱想了想,又慢慢地问道:“那这些稳婆……” 她想问这些稳婆,有没有可能被人收买,但再一想,自己问这个问题不大合适,便略过去了。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江菱才借口自己乏了,将那些女官和宫女们都打发了出去,唤了自己的亲信嬷嬷们进来,压低了声音吩咐道:“现在我有两件事情,要你们去做的。” “第一件,是这半个月,设法告诉宫外的嬷嬷们,到荣国府周围的街道、胡同、巷子里走一走,看看是否有什么关于我的流言。如果有,要立刻告诉我。不要轻举妄动,亦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有人问起,便找些借口搪塞过去,例如‘见识短浅,想知道娘娘们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再顺带打探一些别人的事情做为掩饰。当然,不让别人觉察,才是最好的。” “第二件,是到外面去打听打听,皇家御用的稳婆都有哪位,将来我生产的时候,哪一位稳婆会进到长春宫,哪一位会在宫外待命。她们的丈夫子女,侄儿侄女,外甥甚至外孙,可有好赌、负债、罪行累累之人。说白了就是,是否有哪一位,可能会在我生产的时候动手脚,与某些人里应外合,在产期把我……你们可知道,是否有什么办法,能在待产的时候,让孕妇大出血,母子均难安,只能留住一个的么?” 嬷嬷们脸色刷的就变了。 良久之后,才有一个嬷嬷问道:“主子为何……何出此言?” 第127章 江菱看见她们的表情,眉头皱了起来:“如此说来,那是有了?” “……是。”一位嬷嬷道,“在女子待产的时候,不管母子,都要在鬼门关上走一遭。莫说是一种方法,至少有三四十种方法,可以让孕妇大出血,母子均难安,最终只能留住一个的。反倒是母子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关的,极少极少。不过主子的身子骨儿一向很好,再加上宫里的稳婆,都是有十多年经验的老人儿,应当不会出大差错才是。不然,这内务府便失职了。” 江菱沉默了半晌,才又问道:“但如果有人故意使坏呢?” 嬷嬷们吓了一跳,道:“不能罢?谁敢在这时候……”但再一想到荣国府先前的某些举动,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虽然她们与荣国府已经无甚干系,但架不住有人觊觎这个孩子啊。例如当初想要借福换命的王夫人,又例如想要借着这个孩子生事的老太太,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江菱见到嬷嬷们的脸色变化,又笑了笑,不再多言。 嬷嬷们立刻便跟江菱告退,按照刚刚的吩咐,一个出宫去找外面的嬷嬷们,让她们到荣国府外面的街道周围转转,听听是否有过什么风声;另外一个则去了内务府,将皇家御用的稳婆们的底细,都打探了个一清二楚。 江菱仍旧在宫里歇着,除了第二天出门赴宴之外,便一直留在屋里,等着嬷嬷们的消息。 等了三两日后,嬷嬷们才将最新的消息给她带了回来。荣国府外的那些闲汉和碎嘴的婆娘们,确实有一段时间,传过关于江菱的流言蜚语,什么“野汉子”云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但突然有一天,这些流言蜚语全都消失了,人们心有戚戚焉地缄口不言,即便偶尔有提到过两句,也都零零碎碎的无关同样,对江菱构不成什么威胁。 看来,大年初一晚上的那一场梦,确实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 江菱又问第二个嬷嬷,那些稳婆们如何了。第二嬷嬷道,那些稳婆们的身体情况、家庭状况,尤其是这几个月有过负债的,与外界交往过于频繁的,都一个个地记了下来。说着递给江菱一本小册子,说都记在那上面了。 江菱接过小册子翻了两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谢嬷嬷。” 紧接着她将那本小册子丢到了火盆里,看着火舌将它吞噬得干干净净。 嬷嬷们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 江菱笑了笑,将册子上的那些记载,包括稳婆们的名字和生平状况,还有她们往日的出入记录,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与刚刚的小册子几乎没有出入。自从身体经过改造之后,江菱不但身体状况比旁人好了不少,连记忆里都比常人远远高出了一大截。 嬷嬷们这才松了口气:“主子心里有数就好。” 如此又过了十余日,宫里都风平浪静的,外面亦没有什么动静。江菱趁着闲暇,到荣国府周围的那些货郎、摊贩、路人、更夫们的梦境里,细问了一遍。确认那些流言已经消逝,才彻底地安心。 转眼间便到了正月十五,京城没有宵禁,于是整夜里都是花灯璀璨。 江菱因为身怀有孕的缘故,不方便出宫,便留在宫里看着宫女们放灯。一盏又一盏的花灯顺着水流票到宫外,灯芯里那些小小的纸条,亦随着花灯一同飘到宫外去了。 她看着有趣,也给自己弄了一套花灯的原材料,笨手笨脚地在那里扎灯笼。 但江菱不擅长手工,笨手笨脚地弄了好一会儿,都扎不成一盏灯。到后来她索性放弃了,将材料都堆在脚边,自己靠在凉亭的围栏上,独个儿在那里看灯。朦胧的光影将水面照出一片粼粼的微芒。宫女们有些双手合十,喃喃自语,有些跪在岸边,低声求乞着什么。 水面上的花灯越来越多,岸边的宫女则越来越少。 不知什么时候,放过灯的宫女们都结伴离开了,唯有江菱一个人站在那里愣神。周围一片静谧,唯余下几朵水仙花在妖娆绽放。曲折幽深的小径上,忽然响起了三下静鞭的声音: 啪、啪、啪—— 江菱回过神,扶着围栏站起来,稍稍屈膝,朝着小径那边道:“给皇上请……” 康熙三两步走到江菱跟前,扶住她的身子,低声道:“免礼。” 江菱稍稍抬起头望着他。康熙仍旧是一身的龙袍,朝服朝冠一概整整齐齐,显然是刚从乾清宫那边过来。江菱望了一眼乾清宫,又望了一眼康熙,忽然听见康熙说道:“你们都退下。” 他身后响起了高高低低的应和声。 不多时,跟在康熙身后的太监和宫女们,都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康熙扶着江菱,来到亭子的一处石凳(铺着毯子)上坐下,表情变得柔和了不少:“你怎么独自到这里来了?” 江菱刚要开口,瞥见脚边的那一堆材料,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便将它们往旁边踢了踢。 不过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引起了康熙的注意。 康熙望了望那些材料,又转过去看那些顺水漂流的花灯,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江菱有些困窘:“皇上。” 她知道自己手工很糟糕了…… 康熙笑着拍拍她的手背,俯身拾起那一堆材料,认真地琢磨了片刻,于是江菱便眼睁睁地看着,他拿起那些东西,摆弄了一会儿,便歪歪曲曲地扎好了一个花灯。虽然比起顺水漂流的那些灯,确实是丑了一点儿,但它起码还是一盏灯啊。 再比起江菱刚刚的成果,简直是惨不忍睹。 江菱又唤了一声皇上,不知是应该继续表示困窘,还是应该赞扬一下康熙的动手能力。但康熙已经从旁取了纸笔过来,铺展在江菱面前,道:“你亲笔写罢。” 江菱懵懵懂懂地接过纸笔,脑子仍旧有些蒙。 写、写什么呀……她犹豫了一会儿,目光掠过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便在纸上写了一句愿孩子平安降生。生字刚刚收笔,便看见康熙的动作顿住,目光亦有些暗沉。 江菱的笔锋一时顿住,又慢慢地在前后左右各自写下:愿皇上万安,太皇太后万安,太后万安,父母家人均安。然后将小纸条整整齐齐地卷好,塞到了花灯的灯芯里。 康熙这才回过了神,温和道:“朕陪你去。” 随后康熙便亲自扶住江菱,走到流水边上,看着她将那盏花灯放到水里,顺着水流飘远去了。 康熙伸臂揽住她的腰,在她的耳旁低声道:“会平安降生的,朕保证。” 江菱表情一顿,知道是自己刚刚的那些字,在康熙心里泛起了些许涟漪。在昏暗的夜色里,他的目光亦有些幽深,但表情却格外地郑重。江菱不觉靠在了康熙怀里,闭上眼睛,轻轻点头道:“嗯。” 不管是康熙,还是江菱自己,都会让这个孩子平安降生的。 慢慢地,那盏华灯顺着水流远去了。江菱自康熙怀里起身,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夜间起了些微凉的风,有些寒意了。江菱回到亭子里,想拿件披风,但康熙却先她一步,将披风取在了手里,亲自替江菱系上了,仔仔细细的拢了拢,才道:“夜间风大,回去罢。” 江菱轻轻地点头,道:“嗯。” 其实这里不仅仅有她一个人,还有两个嬷嬷跟在不远处。但因为康熙在跟前的缘故,她们没有上前,直到这时,才上来同康熙问安。康熙认出她们是江菱跟前服侍的,便没有多说什么,与江菱一同回长春宫去了。 从刚刚放灯的地方,直到长春宫,要走一段不近不远的路。原本康熙是坐着轿子来的,但因为江菱需要走动,便陪着江菱一块儿,慢慢地往回走。那两个嬷嬷一个在前面提着宫灯,照着眼前的路,还有一个跟在江菱和康熙的身后,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们,就怕一个不小心,两人都出了意外。 但好在他们都平安地回到了长春宫,不曾出过什么意外。 回宫之后,江菱按照惯例,梳洗了一会儿便要安歇。康熙在一旁看着她,却没有动作,亦没有唤人到跟前服侍。江菱除去钗环首饰,亦除去外衣,才发现康熙坐在一旁,没有安歇的样子。 江菱惊讶地问道:“皇上不歇着么?” 康熙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朕还有些事儿要处理。” 江菱轻轻哦了一声,心想,今天正月十五上元节,该不会还有什么祭祀朝觐之类的活儿罢。 等江菱躺好之后,康熙才走到她的床边,侧坐下来,低头望着她笑。仍旧是那种极浅淡的笑,带着一丝一丝缱绻的温柔。江菱卷着被子躺在那里,眨了眨眼,慢慢地阖上眼睛睡去。 即便是闭着眼睛,江菱也仍旧能感觉到,康熙那种幽沉里微带着怜惜的目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有小半个时辰的样子,她才感觉到康熙弯下腰,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轻柔如蝶翼,仿佛生怕惊醒了她。又过了片刻,有人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走出门外。 外面响起了守夜宫女给康熙请安的声音。 江菱睁开眼睛,看见一道长长的影子横贯在门口,与往日一样的从容。 她望着康熙的影子一点点地远去,忽然又想起他刚刚的话,“会平安降生的,朕保证。”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不容置疑的语调。不知不觉间,江菱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暗想,但愿能顺利。 李纨的那些话犹在耳旁,容不得江菱掉以轻心。 不知什么时候,一缕淡淡的暗香从江菱的指尖散逸出来,如同一缕轻盈的薄雾弥漫,将小半个京城都笼罩在梦境里。本来她想让王熙凤到梦境里来的,但阴差阳错的,却将同屋的贾琏带到了梦境里。 贾琏是出了名的纨绔脾性,平时在府里有王熙凤管着,倒还罢了,现在来到了江菱的梦境里,便全然无所忌惮了。他在府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看不到半个人影;又在外边儿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遍,也看不到半个人影,才将心里的怨气,一股脑儿都发泄了出来。 “别让爷逮着你们的短处。”贾琏指着空荡荡的荣国府,不知是在对着谁说道,“要是教爷逮着了,保管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有王大人在背后撑腰又如何?有个破落的薛家在背后撑腰又如何?要不是靠着爷在金陵使的那两下子,保管阖府上下全都玩儿完!” 第128章 说到此处,贾琏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他背着手,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来回走了两步,又指着空荡荡的荣国府道:“有你们这么办事儿的么,啊?好歹也是荣国府的媳妇儿、嫡孙、嫡孙媳妇儿,胳膊肘一个个儿地往外拐。王大人是谁,是爷的岳泰!可爷的岳泰不但不帮衬着爷,反倒还帮衬着自个儿的嫡亲妹子,嫡亲外甥,硬是将爷撇到了一边儿去。还有薛家,一个刚刚嫁进府里的孙媳妇儿,一个是二太太的嫡亲胞妹,倒是同气连枝了!但荣国府呢?谁还记得这荣国府姓贾?” 贾琏狠狠地朝门口的石狮子脑袋上,踹了两脚。 但石狮子毫无回应,府里和街道上,亦是空荡荡的,没有半点回声。 “‘宝二爷袭爵,荣国府便清静了。’说的倒轻巧。”贾琏狠狠地踹着石狮子,每踹一脚,便恶狠狠地补充上一句话,“清静?你们二房倒是清静了,府里可半点儿清静日子都没有。我跟父亲在老太太跟前好言好语,都抵不过你们一个宝贝疙瘩,更抵不过王大人在外边儿说的那几句话!早知道如此,当日在金陵时,爷便应该让圣上发落了薛王两家,也省得今日出了这桩事儿。” 贾琏踢了石狮子一脚,又踢了一脚,非但没踢出半点动静,还把自己踢得脚踝子疼。 江菱坐在高高的树丫上,用繁茂的枝叶遮挡住身影,朝下面望去。琏二爷的表情相当愤怒,隐隐还有些狰狞的扭曲,一脚一脚地踹着门口的石狮子,似乎要将现实世界里发泄不出来的怒气,全都在梦境里宣泄个干净。她想了想,决定还在呆在树丫上,等琏二爷宣泄完火气再说。 “亏得爷此前还心心念念的,要替阖府上下的百十口人着想,亲自去联络史家的两位侯爷,还提议老太太将史大姑娘借过来,亲上加亲。但现在结果呢?史大姑娘在园子里日日闹腾,就差跟林姑娘当初一样,使小性子了。老太太左右摇摆便罢了,宁国府那边还咬死了不松口,得,这会儿人没了吧,想要再找一个史家姑娘来联姻,难咯!”贾琏说到这里,忽然又笑了一下,道,“史大姑娘不声不响地便跑了,连个口信儿都不留。还是找到她叔叔婶娘家里,才知道是私底下跟史家通过气,要把自己给嫁出去,单单瞒着我们荣国府一个。亏得老太太还是史家的姑奶奶,这跟前儿,跟个聋哑人似的。要不是爷亲自到史家去问了一趟,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 江菱听到此处才知道,史湘云已经把自己给嫁了出去,而且看样子,事情还是瞒着老太太的。 但不知道史大姑娘的夫君是谁?……算了,她自己的事情还没弄利索呢,等自己安定下来,再去关心别人的事情罢。瞧着琏二爷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江菱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株大树,到荣国府里歇了一会儿。 贾琏仍旧在外面踹着石狮子,骂骂咧咧的,颇有一股他老子的狠劲儿。 等过了半个多时辰,贾琏大约是骂够了,才回到荣国府,瘫倒在前院里,呈大字型躺在地面上,望着天空发愣。要是在现实里,琏二爷是决计不会这么干的,他本人虽然是个纨绔,但落下脸面的事情,还是不屑于去做。朦朦胧胧间,他似乎看到一个小厮,端着茶壶和茶盏,从远处朝这边走来。隔得远了,看不清这位小厮的容貌,但个子比他矮大半个头,应该年纪不大。 还没等小厮走到近前,贾琏便催促道:“还不快些,爷一早渴了,早干什么去了?” 一面说,一面一骨碌地爬起来,自己端起茶盏,用力灌了两杯下去。 这里是江菱的梦境,那些滚烫的茶水刚一入口,便成了温的,贾琏倒是没有出口训她,更没有像刚才踹石狮子一样,将她一脚踹出去。江菱低着头,一身的小厮服色,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原先的样子,即便琏二爷曾经见过她,也完全认不出来了。 贾琏一口气灌了三四盏茶,才感觉到嗓子里不冒烟了,长长地吁了一声。 眼看着这小厮还站在跟前,贾琏便不耐烦道:“奉了茶便退下,难道还让爷教导你么?管家和管家媳妇儿都是怎么教导你们的,一个个的不懂事儿。” 江菱想了想,便问道:“可要给二奶奶屋里送一份儿?” 贾琏挥挥手道:“送去罢。爷正烦着呢,没事儿别来折腾。快去。” 江菱道了声是,端着茶盏消失在贾琏的视线里。在离开之前,她又有意无意地说道:“刚刚来前院儿的时候,小的瞧见王夫人院里有动静。二爷,您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贾琏的表情一霎间又变得狰狞,一字字咬牙道:“怎么一回事儿?自然是二房的胳膊肘尽往外边拐,连阎王爷都收不住了!当初大老爷、二老爷给皇上上折子,请封贾宝玉,本是一件缓兵之计,至少在大老爷那里,是这么跟爷说的。只等皇上的旨意一下来,便亲自去联络几位宗室,称此例不可开;要是开了先例,京城里哪里还有什么规矩?但他们王家——” 贾琏说到王家二字,表情又有些愤怒。 “但他们王家偏帮着嫡亲妹子,说什么宝二爷性情清淡,他要是性情清淡,便该像珠大爷一样洁身自好,身边儿除了正房大奶奶之外不留一人,哪能像宝玉一样连着娶妻纳妾,个个一视同仁。性情清淡?爷瞧着是宝玉性情寡淡好拿捏,王家的那两个老爷才动了心思,要将宝玉推到台前,继承了爵位,将来好帮着他们王家东风再起,光耀门楣才是。” 说到此处,贾琏又有些愤愤不平。 江菱暗想,这薛王贾史四家,关系可真够乱的。 “王家那两个老爷,说什么与二老爷是亲家,到时请复元春为贵妃,也该算上他们王家一份儿。平素不见半个人影,到了有好处的时候,倒是跑得比哪个都快。老太太有句话是说对了,二房那位太太全然是个丧门星,做的事情每一件儿好的,还件件带累了我们荣国府,只让她的儿子女儿享受独一份好处,别人全都是背景板儿,帮衬着他们屋里,还落得个颓败下场。” 贾琏说到此处,又恨恨地说道,“不行,爷决计咽不下这口气。要是爵位的事儿就这么了了,爷非得把这天捅破不可。任由这王家手段再多,交游再广,这荣国府毕竟姓贾不行王——” 江菱沉默了片刻,便轻声道:“但琏二奶奶,也是姓王的呀。” 贾琏嗤笑道:“不然怎么说,王家那两个老爷,瞧着贾宝玉好拿捏,才帮着疏通说了好话,把贾宝玉推到那位子上。要是这爵位落在大房的身上,保准让他们捞不到半点儿好处。确实,凤姐儿在府里是说一不二,但在府外头,官场上的那些门门道道,凤姐儿能插得下手?得了,爷跟你一个小厮掰扯些什么呢,赶紧把茶给二奶奶送去,莫要让茶水凉了。” 言罢贾琏朝她挥挥手,颇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江菱微微点头,对他们府里的事情,也知道了一个大概。 不过,既然有贾琏和贾赦两个,准备跟王夫人撕破脸,那她便能清静些日子了。 事情果然如江菱所料,在元宵节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六,贾琏亲自联络了几个勋贵家里的少爷,弹劾两位王大人为老不尊,干涉他们府里的私事。王家在今年七月的时候,已经遭遇过一场变故,王子腾贬谪,王子胜连降两极,俱罚俸三年,直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儿来。上回偏帮着贾宝玉,已经有点竭尽全力的意思。现在贾琏闹了这么一场,直接把他们王家,从地狱的第三层打落到了第五层。 但贾琏不管这些。他心里憋着火气,非要在这时候发泄出来不可。 再加上请复封的日子快要到了,贾政等人虽然不满贾琏的举动,但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跟他翻脸,于是日子还得过下去。王夫人倒是日日的愁容满面,但除了几个丫鬟之外,没有人肯听她的话了。 又过了两三日,贾琏请老太太出马,又把王夫人给训了一顿。 直到这时,荣国府里隐藏的矛盾,才真正浮出了水面。大房跟二房的争端,王夫人跟赵姨娘之间的争端,贾宝玉和贾兰之间隐隐的竞争,李纨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贾探春…… 荣国府里面的事端太多,每天都有新鲜的花样,外面那些闲汉和碎嘴的婆子们,自然也津津乐道。 慢慢的,没有人再提起宫里的事情了。偶尔有人提一句“娘娘们如何如何”,也都被荣国府一件接一件的那些事端给盖了过去。在三年前,荣国府风头正盛的时候,外面还没有多少人敢议论;但现在宁国府刚刚处置了一批豪奴,荣国府散了半数的丫鬟出府,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荣宁二府已经是强弩之末,于是便再没有什么顾忌。 时间慢慢到了二月,荣国府的非但没有消除,反倒愈演愈烈。 贾琏当然是看王夫人非常不顺眼,连带着王熙凤都有些里外不是人。一边是自己正儿八经的丈夫,另一边是自己的嫡亲姑姑,帮着哪头都落不着好。在刚刚开始的时候,王熙凤还在帮着薛宝钗协理内宅,但是后来,被贾琏一句“要是当初我继承了爵位,你便是正儿八经的将军夫人,将来至少是个诰命;现在爵位落在了二房手里,你顶天儿是个荣国府少奶奶,连个正儿八经的诰命都封不到。你自己算算这笔帐,还要偏帮着他们二房不成”,硬是给堵回去了。 王熙凤虽然不是当家奶奶,但却不是个蠢人。贾琏仔仔细细地揉碎了给她一说,心里便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了。 紧接着,王熙凤也摆出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声称自己在月里落下了病根,几个月都没有养好,实在是没办法协助宝二奶奶管家,还请他们自便罢。 薛宝钗无可奈何,便又只能去求李纨和贾探春。 李纨的态度自然也跟贾琏一样,不利于贾兰的事情,她是一件都不会做的,因此便声称正月里落了风,再加上自己是个寡妇,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贾探春倒是一腔热血,帮着薛宝钗打理了许多事情,但毕竟是年纪太轻,有许多利害关系都看不清楚,自然是一日比一日生气,连带着服侍她的丫鬟都能感觉到,三姑娘这几日的气性,是越发地大了。 但王夫人仍旧被关在院子里,出不来。 按照老太太的说法,起码要等到贾元春复归贵妃位之后,才能让王夫人出来走动走动。要不然,王夫人在这节骨眼儿上,又整出些幺蛾子来,连累荣国府上上下下陪她一起受罪,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第129章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老太太的身子越来越差了。 虽然有荣国府的丫鬟们伺候着,有太医院的太医们每天问诊,还有林黛玉时不时地嘘寒问暖,送来许多珍贵的药材,但老太太毕竟是年纪大了,需要操心的事情又多,虽然府里看起来人丁兴旺,但能用的着实没有几个。如此折腾了几回,老太太便又病倒了。 这一场病来得又急又快,连宫里最德高望重的太医都束手无策。 正当太医们为难的时候,老太太忽然自个儿爬了起来,一脸的病容,但脑子却还是清醒的,朝着床前的儿孙们一个个点过去,支使道:“二月里有个黄道吉日,恩侯,存周,你们赶紧让人联名上折子,请封后宫诸女子,片刻都不要耽搁。琏哥儿年轻脸嫩,便在府里留几日,等你父亲和二叔把折子递上去,再去找你那些玩得好的哥们儿,悄悄地在京里煽动流言,让宫里给诸女子晋封,不要快,不要慢,更不要显得我们是替元春打算的,让她跟诸女子一起晋封,免得又激起太后的不快,将元春单独摘出来,那便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宝玉跟着我,兰哥儿也跟在我身边。凤姐儿的身子可好了不曾?要是好了,就让她和宝钗、探春一同管家。老大媳妇和大孙媳妇也帮衬着些。至于老二媳妇,让她在自己院里呆着,诵经也好,念佛也罢,总之别让她插手。” 长长的一段话吩咐下去,老太太又连连咳了几声,胸肺的部位已经有点痛了。 跟前的贾赦、贾政、贾琏俱领命而去,贾宝玉伏在老太太床前,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贾兰的年纪还小,尚不知事,被李纨紧紧地攥着手里,亦称是。紧接着王熙凤、薛宝钗、贾探春、邢夫人等人亦称是,唯有一个贾环可怜兮兮地站在角落里,已经被老太太遗忘了。 贾探春看了看贾环,刚想说些什么,又被薛宝钗拉住,轻轻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贾母。 于是周围几人都定睛看去,贾母连连咳嗽之后,已经有了些咳血的迹象,显然是油尽灯枯之相。刚刚的那一长段话,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真的有了些好转。贾政和贾赦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都齐齐地告退出去,还顺带将贾琏也带了出去。一时间里面只剩下姑娘和媳妇们,几个年幼的孩子,陪在贾母床前要哭不哭的。 贾赦压低声音问道:“老二你说,娘的身子还好么?” 贾政表情亦有些难看,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我去请太医。” 贾赦“嘿”了一声,道:“别以为就你会请太医,哥哥我也会。告诉你,要是老太太的身子不行了,那就趁早看好你媳妇儿,省得她在老太太面前添堵。我听说前两天,你媳妇儿又要出府?” 贾政的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愚弟的家务事,不劳兄长操心。” 贾赦又“嘿”了一声,带着贾琏离开了。太医倒是距离荣国府不远,他们让贴身的小厮各自跑了一趟,不多时便将太医正给请了过来。贾琏阴着脸色,叫了一声爹,朝二房的方向努努嘴,道:“这事儿该怎么办?” 贾赦嗤了一声:“怎么办?该怎么办还怎么办!”随后抬脚走了,独留着贾琏一个人站在那里。 不一会儿太医出来了,找不到贾赦和贾政,便跟贾琏禀报道,老太太确是病重了,而且比上一回还要严重,怕是熬不了多少时日。陈述完病情之后,太医又问道:“敢问琏二爷,这事儿要不要告知老太太?” 贾琏烦躁地挥挥手,道:“一个字儿都别说。下去领赏便是。” 太医称是,又将刚刚写好的方子交到贾琏手里,便到账房处领赏去了。贾琏心里烦躁得很,在院子里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地便到了荣禧堂前,听到里面传来贾赦和贾政的争执声。 很显然,他们是在为了那封折子争吵。 贾琏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自己的父亲和叔父互不相让,差点要在里面打起来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里面的争执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小厮捧着一大摞撕碎的草稿,从荣禧堂里走了出来,见到贾琏,便问了一声琏二爷安。贾琏点点头,从里面随意抽出一张废稿,铺展开来,看见上面写着二月十七,又揉了揉丢到小厮的怀里:“去吧。” 小厮诺诺地应了,将那些废纸堆抱在怀里离开,丢到厨房的炉灶里烧掉了。 等到晚间,他们才拟定了一个章程,先是用华丽无比的句子描述了一个黄道吉日,然后又称颂了一番皇上圣明,然后才在折子里写,这个黄道吉日,很适合用来给宫女子晋升份位。 第二天早晨,这封折子便被送往各处,签了好几个名字之后,呈递到了康熙的御案前。 一封歌功颂德的折子。 康熙将折子粗粗浏览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的“宜晋封后宫诸女子”上,提笔蘸了蘸朱墨,刚想批一个准字,但不知为何,笔锋却迟迟没有落下。 梁九功在一旁看了很久,不由轻声提醒道:“爷?” 康熙微微沉吟了片刻,道:“你到太医院里问问,云嫔的预产期是几时?” 梁九功应道:“嗻。”立刻便前往太医院,找到给云嫔例行问诊的那几个太医,将太医们预估的预产期报给了康熙。这一来一回的,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康熙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在奏章的末尾,批复了一个朱红的准字。 圣旨立刻被发往礼部和内务府,准备后宫诸女子的晋封事宜。 礼部和内务府一时都忙碌起来。相应的册书、仪仗、朝服、欲拟定的圣旨,都要提前准备好的。好在这回事情简单,只需要将宫里人的品阶,集体往上提一级即可,妃变成贵妃,嫔变成妃,贵人变成嫔,常在变成…… 礼部司官看着宫里人的名字,犯难了。 有封号的妃位,满打满算只有四个。但预备封妃的嫔,却有五个。 礼部司官看看手头的册子,又看看康熙刚刚颁下来的圣旨,确实没有写错。 礼部司官摸不着头脑,便只能又回去找康熙。 康熙已经批完了折子,在空荡荡的案几后面,把玩着一枚白玉小印。他面前摆放着一个打开的匣子,里面搁着一封册书,但所用的绢和纸都有些陈旧了,在空气里泛着一丝蒙尘的气息。礼部司官没敢多看,上前给康熙行了礼,又嗫嗫嚅嚅地,说出了自己的难处。 有封号的妃位只有四个,而等待晋升的嫔却有五个,势必有一人会被封为庶妃。 但这惠宜德荣云五嫔,个个都不是省事的主儿,让谁当了这个庶妃,都、都有点说不过去啊。 康熙似乎早就料到礼部司官会来,听他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自己的难处,才淡淡地笑了一下。 “留云嫔不封。”康熙开口道,“等她诞下子嗣之后,再行定夺。” 等云嫔诞下子嗣之后,这九个字颇值得玩味。 要知道在这宫里,妃嫔们的晋升都是有定例可循的。六年或十二年或十八年一次,按照各自的家世子女品貌性情,当然还有运气,各自晋升或者下贬不等。 当前宫里诸女子晋升,而云嫔不升不降,这便是一个例外;但云嫔的产期将近,等子嗣诞生之后,再行晋封,则又是一个例外。按照常理来推断,云嫔诞下子嗣,理当是要受到封赏的,但一般仅仅是给个称号、或是赏赐些金银珠玉,也就罢了。 但现在,皇上偏偏拣出一个云嫔,有违常例,这…… 礼部司官心里咯噔一声,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么,但却不敢往下细想。 这些天家的私事儿,还是不要胡乱揣测为好。要是不小心猜对了什么,又或是猜错了什么,都不好,不好,不如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司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为好。 礼部司官立刻便下去拟旨了。 康熙重又恢复了先前的淡漠,目光落在匣子里的册书上,不觉又有了些淡淡的笑意。 更漏一点点地漫到了酉时的刻线。 “梁九功。”康熙起身吩咐道,“随朕去长春宫。” 从前康熙前往长春宫,一直都是自个儿悄悄去的,不但没带随扈太监,连梁大总管都没带。但今天康熙却一反常态,不但带着梁大总管前往,而且还摆了全副的皇帝仪仗,任由起居官在纸上写下“某年某月某日,上幸长春宫”亦不以为意。匣子里的册书已被他拿在手里,虽然有些陈旧了,但是他两年前亲手写成的,意义非凡。 江菱这两天的孕期反应愈发严重了,康熙来到长春宫时,她正一脸苍白地靠在软榻上休息。 随着一声尖尖细细的“皇上驾到”,整座长春宫都变得惊惶起来。原因无他,这是康熙第一次正式驾临长春宫,摆了全副的仪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到这里来。嬷嬷们一左一右扶着江菱,到前头去给康熙请安,康熙刚刚伸手要扶,却忽然停住动作,让江菱行完了大礼。 江菱脑海里有些混沌,压根儿没往别的地方想。 行礼毕后,康熙又朝嬷嬷们微微颔首,示意她们扶着江菱入内,自己率先走了进去。 嬷嬷们在江菱手背上轻轻掐了一下。江菱一个激灵,抬眼向四周望去,威严肃穆的皇帝仪仗,全副的銮驾和随扈,连平时笑容满面的梁大总管都收敛了表情,端正严肃地跟在康熙身后,连刚刚给她行礼,都是一板一眼的,全然没有了平时的气氛。 今天这是怎么了? 江菱有些不明所以,又抚了抚昏沉沉的额头,跟着康熙走到长春宫里。 “你们都下去。”康熙吩咐道,声音威严且平静。 他的随扈太监和宫女们,还有江菱宫里的女官和太监们,都齐齐地道了声嗻,躬身退了下去。一时间殿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江菱微微抬起头,望着康熙,眼里有些惊讶。 康熙下意识地想上前扶着她,但又生生忍了下来。 江菱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前,两个人一时间僵持住了。 半晌之后,康熙才上前两步,将她揽在怀里,低低地说道:“今年的二月十七,宫里的诸女子皆要晋升份位,唯有你一人,要等到诞下子嗣之后,再另行封赏。”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册书,交到江菱手里,叮嘱道:“这个你留着。” 江菱有些惊讶,又低头看着手里的册书。那封册书已经有些陈旧了,边缘稍微有磨损的迹象,起码在故纸堆里放置了两三年。江菱一点点地展开那封册书,在开头第一行,便见到了自己的名字,敕封…… 她如同被烫到了手,惊愕地看着康熙。 宫里诸女子皆晋封,唯独余下她一人,是因为这个?! 康熙揽住江菱的腰身,在她的耳旁低笑道:“如何?” 江菱的心脏如同被人紧紧攥了一把。 很显然,手里的这封册书是陈旧的,但是却没有涂改过的迹象,康熙也不至于拿一封涂改过的册书来哄她。因此这封册书,应该是两三年前写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今日才拿出来。 江菱记得,在两三年前,自己刚刚进宫,尚且万事懵懂。 在那个时候,她甚至还在想着,应该如何让自己因病过世,离开这个地方。 如果—— 如果在那个时候,自己真的成功了,那后果无异于一场狂风暴雨。 江菱闭上眼睛,缓缓地将那封册书合起来,低声道:“多谢皇上。”声音平静且柔婉。但唯有她自己才知道,在刚刚看到册书的那一刹那,心里何等的惊骇莫名。 康熙含笑道:“不必多礼。” 江菱笑了笑,将册书慢慢地卷起来,收在怀里,像是在告诉康熙,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道:“请皇上放心,我知晓此事的分寸。从今日到七月,亦或是将来的任何一日,都不会教皇上为难的。” 第130章 康熙驾临长春宫的消息,在宫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还没等宫里人消化这个消息,第二个重磅消息又在宫里炸开了:二月十七日,宫里的妃、嫔、贵人、常在、答应等等,份位皆往上提升一等,各有赏赐。唯独长春宫的主位,不在此次封赏之列。礼部司官有云:要等诞下子嗣之后,再行封赏。 “等诞下子嗣再行封赏,谁知道到时还封不封啊。”一位宫里人幸灾乐祸道,“起初我还以为,她得天之幸才能连升两级,现在看来,上面心里还是门儿清。” 其余宫妃亦各有奚落的言辞若干,其意思只有一个:后宫诸女子晋升,而独独落下云嫔一个,明显就是被冷落的征兆嘛。指不定到时候,直接就被打到冷宫里去了,谁还会注意一个即将被打入冷宫的宫里人呢,即便这个宫里人,是三年内唯一一个身怀有孕的嫔。 与外面喜气洋洋的景象不同,长春宫里显得凄清多了。 嬷嬷们正在安慰江菱,说这事儿皇上心里定然有数,这回不封,指不定下回能直接封妃了呢?主子现在身怀六甲,应该静心颐养云云……江菱听了很久,才笑道:“嬷嬷们无需担忧,我心里有数。”那一道册书还在她屋里留着,白纸黑字黄帛,正儿八经的玉印国玺,真得不能再真了。 但康熙叮嘱过她,这件东西非必要不能展露于人前,于是江菱便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嬷嬷们的安慰,反过来还要安慰嬷嬷们,此事真的无关紧要。 比起后宫诸女子皆晋封的消息,康熙驾临长春宫的事情,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甚至还有人在想,云嫔这回算是栽倒了,虽然康熙亲临长春宫,但是宫里诸女子份位皆升一等,唯有云嫔一人如旧,简直是暗地里降了一个份位,平白无故跑到四妃的后边儿去了。要她们是云嫔,非得到太后跟前哭闹一场不可。 但与她们设想的不一样,长春宫里仍旧安安静静的,非但没有传出哭闹的传言,甚至连花瓶、茶盏、玉器、古玩、字画,都还是好端端的,无一损毁,显然是长春宫的主人,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未免,也太过淡定了。 虽然宫妃们心里都各自嘀咕,但因为江菱是一个“即将被打入冷宫,虽然身怀六甲,但是却无甚大用,而且连争宠都不会”的嫔妃,便渐渐将她抛到了脑后。现在宫里的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二月十七日什么时候到来,到时自己要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去接受众人的朝觐,而不是江菱。 不知不觉地,江菱身边那些挑唆的、挑刺儿的、阴阳怪气的,都少了许多,连太医院里的那位小王太医,都很少见到了。要是照往常,小王太医还是很殷勤的。虽然每次都会被拦在长春宫外,但仍旧乐此不疲,两三天就会来一趟。自从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了。 江菱猜想,应该是自己受到冷落的消息传出去,对某些人的威胁减少了。 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后宫之外,还有另一个喜气洋洋的地方:荣国府。 自从接到后宫诸女子晋升的消息之后,荣国府里一概喜气洋洋,上至重病在床的贾母,下至年纪最小的贾兰,都满脸堆着笑容。尤其是递折子上去的贾赦和贾政,根本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贾政甚至还偷偷去问过内务府,这事情可是真的?不久,他便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不过这一次的晋封,却有一点例外:贵妃的册书,还是原来的那一封;而她的朝服,也还是原来的那一套,内务府和礼部全都没有重做。 这个细节,被贾元春晋升为贵妃的光芒遮挡住了,丝毫不引人注意。 非但荣宁二府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甚至连宫里人都没有留意。毕竟贾元春是“复归”贵妃位,册书和朝服都用了原来的,似乎也说得过去。贾母还再三叮嘱两个儿子,让他们“定要确保元春之事顺利,万不能有任何差错”。贾赦和贾政都应下了。 等到二月十七的那一天,阖府上下的人都起了个大早,让小厮频频到外面去打探消息,直等到圣旨传到贾元春宫里,又传到荣国府的那一刻,众人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贾母道:“这事儿办得顺利,我们府里又能同往日一样了。说到底,这阖府的荣华富贵,还是要依靠你们兄弟两人同心协力,依靠元春在宫里的稳固地位,还有府里清清静静的不折腾。但不知道迎春跟着女婿外放为官,现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要是也能像元春一样,帮衬着府里一把,让我们这府里,同盘根错节的大树一般,才能大而不倒。你们记住,不管从今往后,府里有什么事儿,都要以阖府的利益为先。要是谁起了蛀空公中、胳膊肘儿往外拐的心思,那便是大大的不该了。” 贾赦、贾政等人都诺诺地称是。贾琏待要再说些什么,见到贾母脸色愈发地差,便又什么都没说。 贾宝玉伏在贾母膝前,哀哀地叫了一声祖母。 贾母哎了一声,慈爱地抚着贾宝玉的头顶,欣慰道:“现如今我心里的两块大石头,可算是落了地了。宝玉有宝钗这个贤内助,又有元春在宫里帮衬着,自当是再合适不过了。” 贾琏刚要上前两步,但一咬牙,又忍住了。 贾母的脸色实在是太差,他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将祖母给气到重病,那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贾母又在众人当中找了找,不见王夫人的身影,才唏嘘了两声,道:“甚好!甚好!”随后用力地咳了两声,这一回却咳出了血,将面前的棉被染得一片血红。 “娘!……” “老太太!……” 一时间屋里忙乱成一团,有上前扶住贾母的,有叫丫鬟端了铜盆过来,让贾母将淤血咳出来的,还有到外边儿去找太医的。荣国府虽然不同往日,但好歹门前还挂着那张牌匾,太医不一会儿便赶到了,给贾母诊过脉后,便摇了摇头,道:“老太太已经油尽灯枯了,尽力吊着命罢。” 当天晚上,林黛玉便从北静王府赶了过来,带着极珍贵的人参,切成片儿让贾母含着,且在床前陪了一夜。其余如贾宝玉、贾探春、王熙凤、薛宝钗等,亦各自在跟前服侍。但不管再怎么努力,老太太的身子骨儿,终究是一日虚过一日。 第二天,消息传到宫里,连贾元春都坐不住了,派了抱琴到府里探病,宫里的珍贵药材,流水价儿似的往府里送,想方设法给老太太吊着命。贾元春甚至还去求了太后,让自己回府一日。 太后答允了贾元春的请求,又派了跟前的两个嬷嬷,跟着贾元春一同回府,防止上一次的事情再次发生。 但荣国府跟年前比起来,已经是一个在地面上,一个陷到泥潭里了。 贾元春摆着全副的贵妃仪仗,场面比两三年前的那一次,还要盛大。贾母奇迹般地醒了一回,看见床前的长孙女,点了点头,想唤贾元春的名字,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来。贾元春哭着道:“还请老太太体贴我们几个晚辈,千万莫要撒手不理。”表情极是哀痛。 贾母连连咳了几声,朝贾元春欣慰地望了一眼。 长孙女的事情了了,贾母自然再没有什么牵挂了。 虽然有太医在跟前随时待命,但贾母还是没有熬过第二天早上。 贾元春和贾宝玉等人,在贾母的病床前哭得泣不成声,抱琴只能去哀求嬷嬷,再让她们姑娘宽限几日回宫。嬷嬷们见此情形,亦有些唏嘘,到宫里回禀了太后,太后道:“那便再宽限三日罢。” 三日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哭灵,一场全素白的法事,摆在了台面上。 贾母已经逝世,贾元春又已经复归贵妃位,王夫人自然也不用再拘着了。身为贾母的儿媳妇之一,王夫人自然也是要在灵前陪着的。但因为关了那么些时日,王夫人越发地木讷了,除了贾元春和贾宝玉之外,不与第三人言,连贾政同她说话,都是闷声不响地沉默过去。 停灵过后,贾元春便在抱琴的扶持下回了宫。因为过分哀戚的缘故,早早地便歇下了。 第二天早晨,诸妃依例朝觐,见到了一身素衣的贾元春。 贾元春没有心思同她们斡旋,便挥挥手,让她们退下。一位小贵人不满道:“禀贵妃,云嫔今儿又没来,可真真儿算是恃宠而骄了。您身为贵妃,应该敲打敲打她才是。” 贾元春蔫蔫的,问道:“那我该如何敲打她?” 小贵人轻轻哼了声,道:“自然是让教导规矩的女官到云嫔宫里,赏她两个耳光。不过,念在云嫔身怀六甲的份儿上,这一顿板子就可以免了。”说着朝旁边的宜妃望了一眼,果然从宜妃眼里,看到了赞许的目光。 贾元春没心思理会她们,便挥挥手道:“吩咐下去,照办罢。” 于是小贵人便同管事姑姑一起出去了。在临出宫的时候,小贵人压低了声音问宜妃:“宜主子瞧我今日,做得可好?”宜妃笑道:“自然是极好的。”而后给了小贵人一个赞赏的眼神。 当初宜妃费尽心机,都没能让江菱变成一把冲锋陷阵的刀。现在既然有个现成的借口,怎能不用呢? 紧接着,小贵人带着管事姑姑,还有四五个宫女,浩浩荡荡地直往长春宫而去。宜妃指了身边的一个大宫女跟着。惠妃本想跟着去凑热闹,但被身后的嬷嬷们拦住了,于是也派了一个宫女跟过去。德妃和荣妃倒是如往常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仿佛一切都同她们没有关系。 她们来到长春宫的时候,里面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小贵人朝身后望了一眼,见宜妃没有跟来,才对管事姑姑道:“姑姑随我一同进去罢。刚好可以一逮个准儿,教教云嫔什么叫做规矩。切莫以为她一个小小的嫔,便能翻出宜主子的手心儿了。” 管事姑姑本来是宜妃当年安插在贵妃宫里的,听见此言,便恭谨道:“嗻。” 当下小贵人和管事姑姑一起,还有其余几个宫人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地走进了长春宫。刚一进宫,便见到江菱斜靠在软榻上,小腹隆起,表情有些惫懒。在江菱的跟前,还站着一个年长的太医、一个年纪轻轻的太医,看起来有些眼熟。小贵人一拍脑袋,忽然想起来,那位年轻些的太医,正是在大年初一那天,跟贾元春在宫外闹了很久的那一位。 管事姑姑上前一步,将戒尺横在手里,一板一眼地说道:“今日早晨,云嫔应当前往贵妃宫中觐见,晨昏定省,不可或违。但云嫔无故缺席,按律例,当罚二十大板,两下耳刮子。念在云主子身怀六甲,这二十大板当可免了。可那两个耳光,请云主子自领罢。” 江菱缓缓地坐起来:“你们是……” 管事姑姑一板一眼道:“奴婢是贵主子跟前伺候的女官,奉贵主子的命令,前来长春宫,教导云主子一点儿规矩,也好让云主子知道,千万不要恃宠而骄。请云主子起身罢。” 江菱笑了,看似浑然不在意地问道:”你是贵主子宫里的?“ 旁边那位小贵人还在煽风点火:“要是云主子不会,我可以帮着您一把。”说着要捋袖子上前。 第131章 江菱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刚刚她还在想,应该怎样才能让这位王太医离开,永绝后患,没想到瞌睡时有人送上了枕头。 江菱不动声色地微抬指尖,一股无形的力道横贯在两人中间,将小贵人阻挡了一下。还没等小贵人反应过来,江菱便已经收了力道,双手交叠在身前,缓缓说道:“你们说,今天是来教导我规矩的,要我自个儿领罚。好,我认罚。但在此之前,还请姑姑给我一句准话。” 管事姑姑没料到,江菱居然会这样快认罚,便道:“只要云主子认罚,一切好说。” 江菱微微摇了摇头。“只要”二字一出,很显然表明,这位管事姑姑是来找茬的,今天的目的,正是要给江菱两个重重的耳光,还得名正言顺。看样子,贵妃宫里的管事姑姑,业务不太熟练啊。 想到这里,江菱便笑了笑,指着那位年轻的太医道:“姑姑可知道,那人是谁?” 管事姑姑上下打量了年轻太医一眼,道:“不认识。” 江菱又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位王太医,是贵妃娘娘娘家的表弟,亦是贵妃娘娘的母亲的远房侄子。年前不知是何缘故,忽然到了太医院里,拜吴太医为师傅,缠着吴太医要学医术。因着这位王太医家世不凡、家学渊博的缘故,吴太医便应了下来。但现在,这位王太医却想越俎代庖,代替他师傅到我宫里例行问诊。姑姑熟知宫规,但不知道,这应该是犯了那一项条例?” 管事姑姑尚未答话,那位小王太医脸色立刻变了:“我不……” 江菱略一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道:“早前皇上因我身怀有孕,特特指了三位太医,每日例行问诊,确保孩子安康。但现如今这位王太医,却时常要强行抵掉他师傅的职责,隔两三日便要到我宫里来。例如今日,我正要出宫觐见贵妃,但这位王太医却硬要给我诊脉,将时辰给误了。敢问姑姑,按照宫里的规矩,又该如何责罚才是?” 言罢,江菱似笑非笑地看着管事姑姑,一副“既然你提到宫规,那便照着宫里的规矩来”的表情。 管事姑姑立刻便明白,掉到人家的圈套里了。 刚才她说,云嫔“应当前往贵妃宫中觐见,却无故缺席,当罚二十大板,两个耳光”,但现在云嫔告诉她,自己正要出宫觐见贵妃,但被眼前这位王太医给拖住了脚步,这才误了时辰。如果真要责罚,那么该罚的人,应该是这位王太医才对。起码得是个主犯。 管事姑姑转过身,质问那位王太医道:“是你误了云主子的时辰?” “是……也不是……”那位王太医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江菱笑了笑,悠然言道:“还请姑姑,千万要一视同仁啊。” 一视同仁四字一出,管事姑姑的脸色又变了。 什么“还请姑姑给我一句准话,我认罚”,很显然,江菱压根儿就没想着认罚。只要管事姑姑揪着规矩二字不放,便推说是这位王太医误了自己的时辰,当为主犯;如果管事姑姑不罚他,那便算不上“一视同仁”,当然用不着认罚了。 虽然有点绕,但江菱目的,确实是要将管事姑姑给绕进去。 管事姑姑的脸色连续变了好几回,那位王太医更是叫苦不迭。本来在今年年初的时候,他是奉了王夫人的命令,给云嫔泼点儿脏水的,但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后来云嫔直接请旨,严禁他出入宫闱,将最后一丝可能性都扼杀在了摇篮里。王夫人那边催了好几次,他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直到前几天,贾元春复归贵妃位,王太医才找到一个机会,请贾贵妃帮忙,恢复了自己在宫里行医的权利。没想到进宫的第一天,便被江菱堵在这里,不上不下的。 王太医年轻脸嫩,又不像贾母那样老而成精,被江菱这样一闹,便不知所措起来。 正在僵持着,外面忽然匆匆走进来一个嬷嬷,附在江菱耳旁说了两句话。江菱听罢,便笑吟吟地望了那位王太医一眼,又朝管事姑姑问道:“敢问姑姑,这规矩到底是照办呢,还是不照办呢?” “这——”管事姑姑是真的犯了难。 “这样吧。”江菱指了指那位王太医道,“我也不为难姑姑。既然姑姑是照着规矩办事,那便一切都按照规矩来罢。请姑姑带着这位王太医,回宫去禀告贵主子,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到底是怎么一个缘由。当然,如果贵主子要偏帮着徇私,我亦无话可说。” 说完,江菱稍稍往后靠了靠,好整以暇地望着那位管事姑姑。 现在已经把前后左右的路都给她堵死了,管事姑姑要是不照着她的话去办,那还真的挺难办的。 管事姑姑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青青白白的,连续变了好几遍。那位小贵人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江菱一个眼刀子扫来,淡淡的,凉凉的,让她整个人从心底直嗖嗖地冒着凉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良久之后,管事姑姑才咬牙道:“遵命。”带着那位王太医离去了。 管事姑姑一走,其他人自然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亦三三两两地离开。 江菱这才松了口气,将刚刚那位嬷嬷叫到跟前来,道:“那边是怎么回事儿,你仔细地跟我说说。” 嬷嬷道:“嗻。”随后又续道,“主子知道,荣国府的老太太数日前病逝,他们府里又乱成了一团糟,子不子、孙不孙、媳不媳的,就差没闹将起来了。上回主子让我们打探的事儿,关于荣国府二太太的,也已经打探到了:自从老太太殁后,二太太无人管束,便被放出来了,现在还在老太太跟前哭灵。前两天,二太太派人去找到那位王太医,让他再想点儿办法,可不,今天就进了宫。” 江菱想到王太医刚刚的举动,颔首道:“原来如此。” 嬷嬷续道:“还有更古怪的事儿呢。老太太病逝,三年内严禁嫁娶,他们府里的三姑娘便要熬成老姑娘了。但三姑娘是庶出,二太太又是嫡母,因此便想着趁热孝期,将三姑娘的亲事定下来。免得到了三年之后,再也无人问津了。但三姑娘不肯,三姑娘的庶母亦不肯,现在府里吵吵嚷嚷的。” 江菱笑了一下,道:“果然是没个消停。还有么?” 嬷嬷又道:“跟着便是他们府里的大老爷,还有二爷了。主子知道,他们府里的大老爷和二爷,是正儿八经的长房,本来爵位也是在大老爷身上的,为三等神威将军。但后来阴差阳错的,爵位落在二房,贾贵妃亦是二房出身,渐渐地西风压倒东风,长房退了一席之地了。早前老太太在世,还能压得住他们兄弟两个;现在老太太没了,长房还不得闹翻了天。” 江菱稍稍抬起身子,“哦”了一声:“你说说,他们是怎么闹翻了天?” 嬷嬷道:“还能怎么闹,自然是逮着二房的错处,在那里死命地折腾呗。主子您知道,他们二房的二太太,本来就是个……现在老太太没了,自家的姑娘是宫里的贵妃,儿子又是正儿八经的爵位,虽然自己是白身,但却变得肆无忌惮起来。这眼下,跟大房的那位二爷,闹了好几回了。” 大房的那位二爷,自然是贾琏无疑。按照嬷嬷的说法,王夫人因为自己的一双儿女都飞黄腾达,长久以来的心愿变成了现实,又没有老太太在上面压着,便再没有什么顾忌了。在老太太去世的第二天,还亲自以婶娘的身份,教训了贾琏一顿。贾琏本来因为贾宝玉的事情,心里很不痛快,又被王夫人这么一训,心里积攒已久的怒气,瞬间爆发了出来。 王夫人称贾琏目无尊长,贾琏便讥讽王夫人为老不尊。 王夫人怒斥贾琏游手好闲,贾琏便讥讽贾宝玉,连游手好闲都不如。 王夫人让王熙凤管教贾琏,贾琏便当面指着王夫人骂道,只会趴在闺女身上吸髓的东西,有什么用处。硬是气得王夫人脸色煞白,差点儿在灵堂里闹起来。后来还是贾政出面,将事情平息了下去,但王夫人和贾琏的梁子,从此不但结下了,而且还清清楚楚地挑明了。 第二天,贾琏便让王熙凤去跟王子腾哭诉,是帮着自己的亲闺女,还是帮着自己的亲妹子。本来贾琏的话,王熙凤一贯是听一半留一半的,但这些话,确实戳中了她心里的一根刺,便真的跑去问王子腾、王子胜,到底是帮着嫡亲女儿/侄女,还是帮着自个儿的亲妹妹。 两位王大人都一致地保持了沉默。 王熙凤见此情景,心都凉了,哭哭啼啼地跑回去找贾琏。本来是个性情泼辣的凤姐儿,但却被自己的父亲闹得心灰意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贾琏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虽然是个纨绔和废物点心,但比起贾宝玉,还是有那么一点用处的。因此两位王大人才越过自己,偏帮着贾宝玉,还有宫里那位贵妃娘娘。至于王夫人,那不过是顺带中的顺带。 但阴长阳错的,能让媳妇儿站在自己这边,琏二爷便也阴差阳错地装糊涂。 荣国府那边闹腾了整整五日,连带着过世都不得消停。消息传到宫里,又让贾元春愁眉不展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后来,她实在是没办法,只能让最最信任的抱琴回府,希望能将事情压一压。 不管怎么说,贵妃的面子,还是比平常人要大一些。 抱琴回府之后,荣国府又消停了一段时间。但贾元春因为私自让抱琴回府,数日不归,又被太后罚着禁足了两日,直到今天才放出来。但刚一放出来,宫妃们晨昏定省,又给她闹出了江菱的事情。 江菱听罢嬷嬷们的话,笑道:“如此甚好。那位王太医到了贵妃宫里,也够她折腾的了。” 嬷嬷称是。 江菱想了想,便问道:“他们琏二爷,近日还有什么消息没有?” 嬷嬷想了想,道:“没有了。主子可还有什么要打探的?” 江菱笑了笑,悠然道:“没有什么要打探的了。这些日子嬷嬷们辛苦,还请歇上一两个月,等他们府里自己折腾够了,再行定夺。不过如果时机合适,还要请嬷嬷们去告诉那位琏二爷,我跟他们府里的二太太有旧怨。如果琏二爷愿意,我会让他得偿所愿的。不过,不要告诉他,‘我’是谁,‘我’又在哪儿。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要多说。” 嬷嬷怔了怔,道:“主子和王夫人有旧怨?” 江菱冷冷地笑了片刻,道:“是啊,她不但要往我身上泼脏水,让我身败名裂,还打着我腹中孩子的主意。‘让宗室们联名上奏、称大姑娘不能膝下无子、应当收养一个。又或是让大姑娘假怀孕,到时候用一个死胎替换掉真皇子/皇女。或是找个妥当的稳婆,等宫里那位生产的时候,弄到大出血,母子只能留一个,到时候一个孤零零的小婴儿,即便是要夺子,也算不上是夺子了…’这些话,可都是他们二太太亲口说的,要给他们家大姑娘稳固地位呢。” 嬷嬷惊得冷汗都下来了:“那上回主子让我们去找稳婆……” 江菱微微颔首道:“原因正在于此。” 第132章 现在王夫人正是春风得意时,上边儿没有婆婆压制,自己的一双儿女,又都是荣国府里拔尖儿的人物,还有一个媳妇儿知晓事理,把阖府上下收拾得妥妥当当,连最后一丝后顾之忧都没有了。 再加上王夫人身后站着一个王家,薛宝钗身后站着一个薛家,虽然都已经落败了不少,但从前的底子尚有三四分存留,又加上史家常年置身事外,现在的荣国府,日子过得最轻松惬意的,自然是非王夫人莫属。 虽然王夫人自己是个白身,但架不住一双儿女都争气啊。 唯一一点美中不足的地方,是贾元春十余年来膝下无子,连带着荣国府也脸面无光。要是荣国府能成为皇后的娘家,再有一个小皇子傍身,那又是整整五十年的荣华富贵不可动摇。等到时小皇子登基,王夫人作为外祖母,便是京城里一等一的显贵人了。 当然,如果实在生不出孩子,那么抱养一个,其实也未尝不可。 上述这些话,都是江菱这些天在梦境里,零零碎碎地听王夫人、抱琴、彩云、彩霞、贾宝玉、贾探春、李纨、薛宝钗、还有几个偶然进入到梦境里的丫鬟们说起的。还有一些,是宫女们八卦京里命妇的时候,顺带提到了荣国府二太太,才知道这里面有不少玄机。 江菱将这些话,拣些重要的跟嬷嬷们说了。 嬷嬷们脸上都出现了义愤填膺的表情。“请姑娘放心。”嬷嬷们再一次用了江菱未嫁时的称呼,“姑娘的身子和子嗣,都是我们几个下半辈子,一等一的大事儿。那位荣国府的二太太,要真敢肆意妄为,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情,我们几个即使拼上老命,也要护住姑娘和腹中孩子,断断不会教二太太去母留子,伤了姑娘和孩子一星半点的。” 江菱稍稍低下头,婉言道:“我知道嬷嬷们的心意。在此,先谢过嬷嬷们了。但这事儿,不敢劳烦嬷嬷们以性命相搏,只需嬷嬷们平素多留点儿心,将那些稳婆们的家世来历,还有夫婿子女,品性为人,都逐一地排查清楚,便能减损掉九成九的危险。” 一位嬷嬷犹豫着问道:“这事儿,要不要告诉皇上?” 江菱笑了笑,低头望着自己隆起的小腹,轻声道:“才六个月……等到待产时,还有整整四个月时间。在这期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如果将此事禀明圣上,我担心会出什么变故。这是最后的一招棋,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轻易动用。”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将此事告知康熙,应该用什么手段来保证,康熙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而不是她这个孕妇在被害妄想? 此外,如果提前动用了最后的杀招,让别人有了防范,那就太过被动了。 江菱将这些理由仔细揉碎了,跟嬷嬷们说了一遍。嬷嬷们脸上都出现了些后怕的表情。 “还是姑娘的思虑周全,我们几个都老糊涂了。”嬷嬷们叹息道,“那便按照姑娘方才所言,先歇上一两个月,设法让他们府里的琏二爷搅搅局,二太太自顾不暇,才最合时宜。” 江菱含笑道:“正是如此。” 于是嬷嬷们都退了下去,琢磨着应该怎么给那位琏二爷传话,但是又不会暴露到江菱自己。还有那些皇家御用的稳婆们,都得一个个地盯着,免得她们家里人欠了赌债要还,又或是家里惹了人命官司,急着找人疏通,不小心被王夫人或是两位王大人给笼络了去。 江菱靠在软枕上歇了一会儿,又昏沉沉地有些困顿。 刚刚那位年长的太医,在王太医被管事姑姑带走的时候,便一并跟着离去了。嬷嬷们又在外面替江菱忙活着。现在这宫里,除了外面留着几个贴身大宫女之外,独独剩着江菱一个人。江菱靠在软枕上眯了一会儿,困顿之意愈发地明显,便扶着腰身站起来,想回屋睡一会儿。 外面忽然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还有女官稍显焦急的声音:“云主子。” 江菱脚步一顿,又慢慢地靠回到暖榻上,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地问道:“什么事儿?” 女官匆匆忙忙地走进来,道:“主子,贵主子宫里的管事姑姑又来了,而且还带了两个嬷嬷来。主子,您瞧这……” 江菱垂下目光,喃喃道:“又来了?” 但不知道那位小王太医,是否已经让贾元春满意。 江菱想了想,便吩咐道:“你去让今日当值的宫女、太监、嬷嬷们,都到我屋里来,再在地上铺一层毯子,免得到时又生出什么是非来。还有,刚刚你瞧见,除了那位贵妃宫里的管事姑姑之外,可有别人没有?例如别的宫里的管事姑姑。” 女官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主子明鉴,还有宜妃娘娘宫里的一个姑姑,也跟过来了。” 江菱闭上眼睛,缓声道:“这是要把我当成枪使啊……” 良久之后,江菱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疲惫道:“好了,你下去罢,照我刚才的话去做。其余的,一个字儿都不要多说。” 女官道:“嗻。”便退下去了。 江菱稍微休息了片刻,便扶着腰身回到屋里,将康熙留给她的一封圣旨给找了出来。匣子里的圣旨总共有两封,一封新的,一封旧的,旧的那封江菱没有动,单独拿出了那封较新的圣旨,又锁好匣子,慢慢地走回到前面的软榻上。 她将圣旨搁在身边,等待着那位管事姑姑的到来。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微乱的脚步声。江菱稍稍往后靠了靠,深深地呼吸几下,将表情调整到一种端庄肃穆的样子。又过了片刻,她宫里的宫女、太监、嬷嬷们,带着三四张毯子来到屋里,将毯子整整齐齐地铺好,在江菱身侧、身后、身前各自站着,等待着她们过来。 管事姑姑仍旧是刚才那位,刚一进门,便给江菱行了个大礼道:“给云主子请安。” 江菱略抬了抬手,道:“免礼。” 管事姑姑道了声谢云主子,又起身道:“好教云主子知道,今儿那位王太医,已经被贵主子训过话了,知道是自己误了主子的事儿,不敢前来给主子请安,便托奴婢给主子告一声罪。” 江菱漠然道:“我知道了。从今往后他在我面前消失,自然是最好的。” 管事姑姑笑容僵了一下。这位云嫔,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 但今天她来长春宫,是带着别的目的的,于是便将刚刚的情绪按捺下去,又续道:“我们贵主子说了,晨昏定省是常例,云主子虽然身怀六甲,也应该谨守大礼,跟我们贵主子,还有上边儿的宜主子、惠主子、德主子、荣主子请安,再让下边儿的贵人常在们请安,方才不算是违背了规矩。云主子,暖轿已经在外面备下了,您——请吧?” 说着,管事姑姑稍微侧过身子,让出了一条路来。 江菱目光掠过她的眼睛,漠然问道:“去哪里?” 管事姑姑道:“自然是去给我们贵主子请安呀。” 江菱缓缓地站起身来,旁边的大宫女赶忙上前扶着她。 “这便是你今日来的目的了罢。”江菱指尖轻抚着那封圣旨,眼里隐然带着些冷意,“先用规矩二字压住我,再用一顶暖轿抬我过去,不管是软磨还是硬泡,都要让我走出这座长春宫,才能遂了你真正的主子的心意。”江菱刻意强调了“真正的主子”五个字,果然见到管事姑姑脸色微微一变。 还没等管事姑姑开口,江菱便又续道,“如果你们贵主子,又或是你真正的那位主子,真的讲究什么‘规矩’,为何那位不守规矩的王太医,单单是被你们贵主子训了些话,没有打板子,没有罚俸禄,甚至没有半点儿皮肉之苦。但为何到了我这里,又同王太医的做法大相径庭?真要细说起来,你们的这些规矩,不过是你真正的主子手里的一把刀,哪里需要,便划到哪里去罢了。” 言罢,江菱便将手里的那封圣旨,交到身边的一位女官手里,道:“念。” 女官不明所以,但还是展开了那封圣旨,逐字逐句地念了出来。 圣旨的意思总共有两个:云嫔的身子不好,又兼身怀六甲,特准许她留在长春宫里静养。不管外边出了什么事儿,天塌下来都好,都不用出长春宫,连面圣亦可推辞。 并且,在云嫔的怀孕期间,一概事务皆免除。 女官一字一句地念完,屋里人都显出了些惊讶的表情。让怀孕的嫔妃在宫里静养,古往今来不是没有过先例,但最后那一句“面圣亦可推辞”,却真真儿是破天荒地头一遭。 管事姑姑的脸色接连变了几遍,表情相当精彩。 江菱轻抚着那封圣旨,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字字道:“皇上手谕,允我非无事不出长春宫,你们这是要抗旨么。” ——你们这是要抗旨么? 这个罪名可太大了,不管是屋子里的谁,都承担不起。一时间屋里的宫女嬷嬷们都跪了下来,连带着那位管事姑姑都跪了下来,口里说道:“奴婢不敢。”心里却在暗暗地埋怨宜妃。 要知道云主子手里有这么一封圣旨,那便是捅破了天,她都不会接这一趟差事啊。 是,到贵妃宫里晨昏定省,确实是个常例,但这所谓的常例,能大得过面圣么?圣旨上可是白纸黑字地写了,“面圣亦可推辞”,这不是明摆着让云嫔留在长春宫里,哪儿都不用去么? 再联系到长春宫里水泼不进,严严实实地如同铁桶一般,事情就更加明朗了。 虽然云嫔跟打进冷宫没什么两样,但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呀。 管事姑姑(自以为)想通了事情的真相,便唯唯诺诺地不再多言,带着那些宫女们,还有外面的那顶暖轿,灰溜溜地离去了。据说当天晚上,某几个宫里,又碎了不少花瓶和杯盏,内务府的预算快要超支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江菱过得相当平静。 有康熙的那封圣旨在手里,还有太医们时不时的一封“云嫔动了胎气”又或是“云嫔需要静养”的诊断书,不管外面想什么理由让江菱出宫,都一并推辞得干干净净。随着孩子的月份一日日地大了,江菱的精神也越发地倦怠,偶尔得些闲暇,也不过是在院子里走动两步,再无他事。 贾琏那边回过两次消息,都在问江菱是谁,想要干什么的。 关于自己身份的问题,江菱一概不答,单单是给琏二爷出了几个主意,让他避开几场不大不小的灾祸。如此一来二往的,琏二爷慢慢地服气了,试探着询问江菱,打算如何让他如愿以偿。 江菱仅仅回了一句话:让上官们都知道,宝二爷只能当个闲散富贵公子。 贾琏接到消息的时候,差点儿把那张纸条给撕了。后来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这话没错:贾宝玉能继承爵位,是因为年纪尚轻,没经历过什么世事,身上的腌臜事儿少,官场上的那些人情往来、门门道道的,更是一窍不通。但继承爵位的人,或多或少地都要挂一点官职,处理一些公务。按照贾宝玉的性子,如果去办些需要人情往来的公务,十有八.九都会给弄砸。 在官场上揪人小辫子,可比在府里自己抓瞎,要容易得多了。 想通这一节之后,贾琏这些日子,又开始活络起来。 荣国府的那一场白事,很快便过去了,表面的平静下,仍旧有着暗流汹涌。 在除服的第二日,王夫人便借口自己思念女儿,与薛宝钗一同进宫,探望贾元春。 贾元春虽然除了服,但因为这段时间,事事都有些不顺,王太医不知闯出了什么乱子,接二连三地要她出面收拾,连太后那边都颇有微词。趁着王夫人进宫,贾元春便将这事,跟王夫人提了提。 王夫人虎着脸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我将他从金陵那个小破茅屋里带出来,给他锦袍玉带吃穿不愁,还将他送到太医院,给了他一个锦绣前程,但却偏偏只会坏我的事儿!你刚刚说,她有皇上的手谕,非无事不出长春宫?” 贾元春犹豫片刻,叫来一位管事姑姑,一五一十地复述了。 王夫人听罢之后,站起身来道:“她不出长春宫,难道你们不会去探望她么?云嫔身怀六甲,又动过胎气,你们找个借口去探视,好声好气儿的,难道还能将你们撵出来不成。行了,正好你我此间无事,不妨去瞧瞧云嫔,到底怎么样了。” 第133章 贾元春犹豫道:“这……” 她没做过这种事情,不知道该怎样做才是最合适的。再加上现在宫里,里里外外都是别人的眼睛,如果被别人抓住什么把柄,可又是一桩坏事了。江菱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起码没在别人手底下吃过亏。算起来,其实比贾元春自己还要强些。至少当年的宜嫔就动不了她。 王夫人道:“你在宫里这么些年,难道还看不透么?有些事儿你不去争,那永远都落不到你的头上。现在这宫里是个什么情形,宫外又是个什么情形,你应当心里清楚。要没个孩子傍身,等二十年后,不但是你,连我们荣国府都保不齐……我问你,你现在,到底能不能怀上孩子?” 但凡贾元春说一个能字,王夫人立刻便能买通太医,制造一起假怀孕事件。太医院里的那位王太医,现在正对王夫人言听计从。 贾元春脸色微变了变,摇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王夫人气道:“你……”指着贾元春,嘴唇微微动了动,但同样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抱琴在一旁看了片刻,忙上前打圆场道:“太太、大姑娘,你们看,这不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么。要是云嫔那里肯松口,将孩子抱给我们大姑娘养着,也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儿呀。现在她的孩子才刚刚七个月,时间还早着,将来有个什么事儿,谁都说不准,太太、大姑娘,你们说是么?” 贾元春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咬出一排深深的牙印。 抱琴反过来又劝贾元春:“姑娘,您是宫里的贵妃,这想要什么没有啊。再者,即便云嫔那边不松口,我们也能等她怀上第二个、第三个,再想法子抱个皇子过来,到时云嫔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太皇太后和太后那边,也说得过去。现在老太太没了,宝二爷又是府里的顶梁柱,姑娘的形式一片大好,可莫要妄自菲薄才是啊。” 贾元春的脸色缓了缓。 王夫人闻言却不乐意了,又回过头来指责抱琴道:“你怎么说话的,还指望着她有第二个、第三个?她能怀上一个,已经是天上的佛子赐福,无上的荣耀了。什么第二个第三个,门儿都没有。那是我们姑娘的福分,不是她的。哼。”随后又回过头看向贾元春,语气颇有些疑惑,“上回你说,皇上一早便想要发落荣国府,因此才冷落于你,可是真的?” 贾元春点点头,脸色更加的难看了。 王夫人松了一口气:“其实也是件好事儿。” 眼见贾元春脸色又变,王夫人便道:“你自个儿想想,这半年多以来,我们府里经过了多少风浪,打从金陵到扬州再到苏州,还有户部的那一次清查,再有老太太的逝世,那一件不是在惩治我们府里。现如今你恢复了贵妃之位,长房那边的爵位没了,这该惩治的,也应该都惩治完了。我琢磨着,皇上和太皇太后,也该对我们家改观了。好了,闲话莫要多说,带我一同去瞧瞧她罢。” · 江菱的孕期到这时候,已经整整七个多月了。 七个多月的身子,显得相当的笨重,甚至还有些行动不便。用罢早膳之后,江菱便按照太医们指定的路线,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稍微松松筋骨。外面的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现在是四月间,外面尚有些春寒料峭。江菱不敢拿腹中的孩子开玩笑,因此在外面呆了一会儿,便回到屋里歇着了。按照嬷嬷们的经验,等出了月子,她怎么折腾都没事儿。但现在却是不行。 外面的宫女进来禀报:“贵主子带着一位夫人来了。” 江菱听见贵主子三字,下意识地要皱眉。这些天贾元春偶尔会派些宫女过来,有时是抱琴,有时是其他几位荣国府出身的宫女,但无一例外,都是问问她腹中的孩子如何了,太医可曾说过是男是女,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再加上王夫人有过那样的先例,现在江菱一听见贾元春的名字,便下意识地想要远离,不愿意跟她有什么往来。 但那位宫女又继续道:“贵主子带来的那位夫人,是荣国府的二太太。” 江菱猛然抬起头,心里的警报声瞬间拉响到了最高。前天晚上嬷嬷们刚刚来禀报,说有一位稳婆被王家的人买通,预备在江菱生产的时候动手脚,但却被嬷嬷们设法知会内务府,称“这位稳婆的手脚不干净,怕坏了我们长春宫里的规矩”,让内务府罚了那位稳婆三个月的假。 现在王夫人进宫看贾元春,还特特到长春宫来拜访她,怎么琢磨都有些不对劲。 江菱刚想让人把王夫人拦住,说自己动了胎气,不宜见客,横竖太医的诊断书是常年备着的。但又转念一想,按照王夫人的性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便将身边的几个大宫女,尤其是太皇太后留给她的那位女官叫道跟前,吩咐道: “你们待会在宫门前等着贵妃娘娘,不过要按照下面的话说……” · 王夫人并贾元春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长春宫前。 由于刚刚通报过一次,长春宫门前整整齐齐地站着八个大宫女,口称贵妃娘娘万安,然后一字排开站在门前,将贾元春等人拦在了外面。贾元春的面色不渝,但终究是没有发作,受完了她们的礼。 等行礼完毕,打头的那位女官才道:“贵主子恕罪。敢问这位夫人,可是荣国府的二太太么?” 贾元春道:“正是。”停了停,又问道:“你们该不会想将二太太拒之门外?” 打头的那位女官言道:“不敢。贵主子这样说,可是太过诛心了。好教贵主子知晓,我们主子怀着孩子,平素谨小慎微的,不敢有半点差错。贵主子降临长春宫,二太太前来拜访,自当扫榻相迎,□□国府不久前有了白事,这……”女官笑了一下,垂首道,“还请二太太用柚子叶拍打自身,去了身上的晦气。” 言罢稍稍让开半步,身后有一个大宫女捧着铜盆,又有一个大宫女捧着一摞柚子叶,恭恭敬敬地站在跟前,道:“请二太太净手、净身。”铜盆里是柚子叶煮成的水,而柚子叶则是新鲜的,显然是不久前才摘下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到的。 王夫人面色倏变,连连道:“欺人太甚!” 贾元春的面色亦变,声音也稍稍严厉起来:“照你的说法,岂非连我也要净手净身?” 打头的女官垂首道:“不敢。贵主子是出嫁女,而二太太是当家的媳妇儿,自不可同日而语。我们主子这样做,也是为了腹中的孩子考虑。贵主子您说,要是一不留神,让孩子沾上了晦气,可不是天大的过错么。” 贾元春怒道:“你……” 江菱用的这个办法,本来是要将王夫人拒之门外的。 按照王夫人的性子,要真的将她拦在长春宫前,用柚子叶拍打身子,恐怕非得气得当场拂袖而去不可。但不知为何,今天王夫人却一反常态,虽然脸色差到了极点,还是将贾元春拦住,道:“既然如此,你们便照着她的话做罢。” 打头的女官恭谨地应了声是,又有两个大宫女上前,将王夫人的手按在铜盆里洗了洗。铜盆里是温水,倒是没让王夫人难堪。但站在长春宫前、让两个大宫女用柚子叶拍打身子的举动,实在是相当的难堪,王夫人的脸色已经黑得如同锅底一般,贾元春的脸色亦难看得不行。 但偏偏,江菱找的理由是没有错的。荣国府刚刚有过一场白事,怕孩子遭了晦气。贾元春是出嫁女,不能与当家太太同日而语。因此这一切的举动,都招呼在了王夫人一个人身上。 短短的半刻钟时间,比往常的三天都要难熬。 好不容易等柚子叶拍打干净了,女官这才温柔地笑笑,让宫女们停住手,随后引着贾元春和王夫人等人,一同进到长春宫里。女官和那些宫女们,不管是仪态还是礼节,都没有丝毫的错处。贾元春一股气堵在胸口,偏偏又发不出来,不上不下的,难受得很。 在中途,王夫人忽然问道:“这位姑娘,想必是云嫔跟前服侍多日的人了?” 那位女官停住脚步,回过身望着王夫人,温柔地笑道:“二太太这话从何说起?奴婢是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因着云嫔身怀六甲,才被指派到云主子跟前,照顾一些时日。这长春宫里的人,不是太皇太后指派的,就是皇上和太后指派的,前儿还有个小宫女,使了银子想进长春宫,被我给打发出去了。要说起来,这宫里的谁,都不是‘云嫔跟前服侍多日的’。” 王夫人面色微微一变,但却未曾多说什么,径自跟着走到了里间。 女官的笑容渐渐敛去了。这些事情她看过多少回,但凡打听宫里女官和宫女的,十有八.九都是想塞人进宫,不知存着什么目的的。刚刚云主子说的没错,只要王夫人一开口,心思便会昭然若揭,只消按照平常的法子应对,便能安然无忧。 女官带着贾元春等人走到里面,便躬身退到一旁,与周围的几个大宫女在旁边候着。 在里面的软榻上,江菱扶着腰腹,缓缓地站了起来,又被嬷嬷们扶着行礼:“给贵妃请安。” 在软榻的周围,整整齐齐地隔着一道珠帘。 贾元春见此情形,禁不住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江菱坦然道:“因孕事而身形笨重,不敢在贵妃跟前拿大,以免伤了贵妃的眼睛。” 贾元春的脸色缓了缓,道:“倒是有些道理。”随后走到主位上,坐了下来。抱琴在贾元春的身侧站着,王夫人则坐在贾元春的下首。江菱的软榻,刚好被放置在最里面,跟她们远远地隔了开来,总有二三十米的距离。那位女官和几个大宫女,一半站在贾元春的周围,一半站在珠帘的前面,有意无意地将江菱与她们隔离开来。 贾元春道:“我与母亲担心你的身子,因此便来这里瞧瞧你。” 江菱的笑容僵了僵,但因为隔着珠帘,又隔得远,她们看不清她的表情。 “有劳贵妃和二太太记挂。”江菱温言道,“但近日接二连三地害喜,又苦于身子乏重,难免怠慢了二位贵客。要是有冲撞或是不妥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第134章 王夫人是来干什么的,江菱隐约能猜到一个大概。 前些天自己油盐不进,不管贾元春那边派来多少宫女,又说过多少好话,始终不肯松口,将孩子放在贾元春的名下。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断没有放在别人跟前养的道理。前天晚上,嬷嬷们甚至将一位跟王家有联络的稳婆,直接发落回家里,放了三个月的假,恰恰跟江菱的产期错开。现在,王夫人应该是着急了。 江菱定下心神,在珠帘后面坐着,静待一切可能的到来。 贾元春想起刚刚的事情,禁不住又有些气恼,但因为江菱还怀着身孕,便将火气往下压了压,道:“倒是未曾有什么冲撞之处。不过你这长春宫里的规矩,倒比我一个贵妃宫里还要大。连荣国府二太太来拜访你,都要用柚子水……”她说到这里,忽然气不顺,深深地呼吸几回,才又续道,“难道所有身上带着孝的客人来拜访,你都要用一次柚子水喝柚子叶么?连北静王妃亦是如此?” 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林黛玉与江菱的私交甚好,时不时会来宫里看望她。荣国府的老太太故去,林黛玉心里伤感,服色自然也变得素净起来,但江菱哪里会让林黛玉用柚子水,这林林总总的,不过是针对王夫人一个罢了。 江菱婉言道:“贵妃娘娘此言差矣。北静王妃一是出嫁女,二是荣国府里的表姑娘,与二太太这样的当家太太,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况且刚才使了柚子水的,亦只有荣国府当家太太一个,贵主子与抱琴姑娘半点未沾,何来‘亦是如此’云云?再者,此举亦是为了腹中的孩子着想,荣国府的白事刚过,要是一不留神,过了晦气给孩子,那便是天大的罪过了。我身为其母,亦有罪责。贵妃您说是么?” 一席话将贾元春堵得不上不下,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菱见此情形,便知道贾元春是陪着王夫人过来的,自己没有什么准备。今天的主场,应该是王夫人,而不是贾贵妃。想到这里,江菱便暗中叮嘱身边的大宫女,让她们留心王夫人的动静。有两个大宫女应下了,借着倒茶的良机,站在了王夫人的身侧。 王夫人倒是笑了:“道理一套一套的,真瞧不出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江菱眼里隐然多了些冷意,但表面上却没有动静。 有两个大宫女刚想出声斥责,但一想到江菱刚刚的吩咐,便又忍住了。 王夫人不咸不淡地说道:“今天我与贵妃到这里来,确实是为了瞧瞧你的身子。听闻你三个月前动过胎气,这些天又害喜害得严重,不管有事无事,一概不出长春宫半步,跟个乌龟似的缩在壳子里,连晨昏定省都省了,倒是教人好生怜惜。但现在看来,果真是一脸的病容。” 刚刚那位女官听闻此言,按捺不住想要出声,却被江菱的眼神给阻止了。 虽然隔着一道珠帘,仍旧能感觉到王夫人的慈眉善目下,有一种目空一切的意味。 王夫人续道:“再有,我们府里的情形,你现在也知道。元春是宫里唯一的贵妃,宝玉又是府里的顶梁柱,前途不可限量。因着你与我们府里有旧,便想着提携你一把,省得你现在凄凄冷冷的,与打进冷宫无异。” 江菱慢慢地玩着手指,又慢慢地说道:“不知二太太何出此言?” 王夫人见江菱的态度和软,便将心里的疑虑暂且消除了一丝,劝道:“我是贵妃的娘,我夫君又与你父亲是平辈,那便托大一句,忝为你的半个长辈,告诫你两句话:这世上唯一的道理,便是独木难支,你一个人在宫里,举步维艰,凄凄冷冷,唯有与我们元春联手,才是最好的一步棋。哦,将来你父亲与宝玉同朝为官,这种事情肯定还会更多的。” 全然不顾刚才自己在贾元春宫里,说过些什么话。 江菱笑了。要不是她在梦里听到过王夫人的言辞,恐怕还没有这样气恼。 可现在她怀着孩子,不应该轻易动怒……江菱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笑道:“王夫人这话,却能称得上是诛心了。朝中人人都知道,圣上最厌恶的,便是结党营私。夫人接二连三地提及,‘不能独木难支’,‘要联手’,‘同朝为官’,但不知却是何意?” 王夫人被气着了:“你、你怎么就不开窍儿呢!” 江菱悠然道:“不敢,云菱从来都是一块榆木脑袋,不敢妄言开窍,更不敢与二太太相提并论。刚刚那句话,我两年前便已经答过,现今仍旧要重复一次:万万不可能。” “你——”王夫人被江菱气得胸口一堵。 “如果王夫人觉得胸闷气短。”江菱长长吐了口气,道,“不妨到外面去透透气,这大晴天阳光普照的,总好过独个儿在暗地里思量。近来我害喜越发地严重了,脑子里晕沉沉的,要是有什么冲撞或是不妥之处,还望贵妃娘娘和二太太,海涵。” 王夫人再次被气得胸口一堵,好半天都没有缓过劲儿来。 贾元春朝身后的抱琴使了个眼色,抱琴便匆忙上前,给王夫人顺气。贾元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亦道:“今天我与母亲来到这里,一是为了瞧瞧你的身子,算是全足昔日的情分。其二,则是因为你害喜害得严重,数月不出长春宫,亦迟迟不到我宫中见礼,我心里记挂,想来瞧瞧你。现在看来,你倒真像是害喜太过,连脑子都有些糊涂了。母亲的措辞虽然有些不妥,但意思毕竟是为了你好,你这……”贾元春摇摇头,看江菱的眼神,不知为何有些怜悯。 江菱亦笑,但笑容却有些冷。 “不敢劳烦贵妃娘娘费心。”江菱的语调仍然是柔婉的,与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我父亲远在岭南,而我又久居深宫,实在不敢妄自托大,替我父亲下什么决断。既然王夫人有此心意,为何不让贾大人与我父亲沟通,反倒到这深宫里来,试图从我这里撕开一个口子?是因为岭南路途遥远,两位贾大人不愿意跑这一趟,还是因为我父亲曾经严辞拒绝?” 王夫人的脸色一霎间变色。 一位宫女借着倒茶的功夫,附到江菱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 江菱听罢,微微点头,让那位宫女继续盯着,又续道,“看来是我蒙对了其一,又或是两者都有。二太太,你与贵妃娘娘今日来探望我,我自然是不胜感激;但别的事情,却是要让二位失望了。” 尽管语调柔婉,但言辞却是相当强硬,连一丝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你……”王夫人怒道,“好,你好自为之。” 江菱亦笑着颔首,道:“不敢。” 正在僵持不下,外面忽然匆匆走进来一个宫女,附在贾元春耳旁说了两句话。贾元春大惊失色,压低了声音问道:“可是真的?”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便挥挥手让那位宫女下去,低声对王夫人说了两句话。王夫人亦变了脸色,再也无暇估计江菱这边,匆匆告辞离去。 贾元春不得不留下来替自己亲娘打圆场:“刚刚府里出了些事儿,需得母亲亲自回府处理。这十多年过去,府里的管事媳妇儿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好了,眼下云嫔的身子也瞧过了,我也该离去了。抱琴,我们回宫。” 江菱笑了笑,却没有点破,在嬷嬷们的搀扶下,起身行礼道:“恭送贵妃。” 周围的宫女们亦齐齐福身下去:“恭送贵妃。” 贾元春带着抱琴匆匆离去了,看着还挺急。江菱一面让人撤下珠帘,一面问道,刚刚贾元春与王夫人都说了些什么。原先被江菱安排在王夫人身侧的一位宫女道:“刚刚那位宫女说,他们荣国府的那位宝二爷,被一位上官弹劾,说他办公差出了岔子,现在正交由刑部发落,预备罚他个三五十年的俸禄。那位王夫人一听,便匆匆地离去了。刚刚贵妃离去的时候,她身后的宫女亦道:‘宝二爷生性软和,哪里能犯什么过错?使些银子就出来了。’贵妃却不作答。” 江菱听罢,便挥挥手让她们下去,暗想,该不会是贾琏干的罢。 想到这里,江菱便借口自己乏了,回屋小憩了片刻。在梦境里,她旁敲侧击地问了问贾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贾琏看起来喜气洋洋的,连连拍着案面道: “着啊!爷就说今年走福运,可不就给爷送了个福星过来?这回可叫爷逮着了,不痛不痒地罚他个三五十年的俸禄,即便他们二房的积蓄再多,又有多少个‘三五十年俸禄’可以罚?偏偏宝玉还不用受牢狱之灾,不用吃皮肉之苦,单单是罚些银子,任由二房那位心思再诡谲,都想不出是谁、干、的!亏得爷刚刚机灵,在凤姐儿面前表现出了一副焦急的样子,心急火燎地要去疏通门路,啧,爷才不吃那个亏呢。谁爱疏通门路谁去,别求着爷。” 贾琏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脸的纨绔子弟习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太太刚刚过世,公中的祖产又刚刚收了一批,这二房的心眼子一向是实打实的,要是给她们逮了空儿,在公中的账册上动动手脚,又或是在老太太遗留的财货上动手脚,那可就……我总琢磨着,该跟凤姐儿或是大太太说一声儿,将管家的权力拿回来,起码要拿回来一半,否则这心里总归是不踏实。谁晓得二房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要是来一句‘宝玉是我们府里的独一号儿,宝玉遭了殃,府里人人都不会好过。因此应该动用公中的银子,替宝玉交了罚银’,那便得不偿失了。爷总该琢磨着未雨绸缪的事儿。诶,眼下是什么时辰了,莫要歇午觉歇过了头,误了晌午的事儿。”说着,贾琏挣扎着想要醒来。 江菱走上前去,轻轻唤了一声二爷。 梦境里看不清容貌,江菱又是一身的小厮服色,贾琏便没认出江菱是谁。 眼见江菱端着几个茶盏上来,贾琏便顺手接过一盏,但却没有喝,又自语道:“要是能顺带卡住二房在宫里的门路,让二房从上到下麻烦缠身,那自然是再好不过。诶不行,爷真得走了,万一要是误了事儿可不好。但这这、这该怎么醒过来呀?”贾琏一连拧了自己好几把,痛得龇牙咧嘴,但仍旧置身在梦境里,没有丝毫醒过来的迹象。 江菱垂下头,平静道:“二爷,小的前日听管家说,二太太和大姑娘强行塞了一个人进太医院。二爷要想堵住他们在宫里的门路,不妨从这个地方下手。” 贾琏的动作顿住了:“你说什么?!” 第135章 江菱笑了笑,又续道:“小的听管家说,他们金陵王家,有一个远方侄子,从小是学医的,但是苦于家境贫寒,无以为继。又因为此子生的俊俏,便入了二太太的法眼,将他塞到太医院里,跟一位德高望重的吴太医修习医术,至今已有三四个月。二爷要是想堵住他们在宫里的门路,不妨从这里着手。” 贾琏的动作顿了一下,问道:“怎么着手,你说说?” 江菱垂着头,看不清容貌,但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贾琏的耳朵里:“自然是‘疏通门路有其一而不能有其二’。至于应该如何处置,二爷应该比小的更清楚才是。” 贾琏“噢——”了一声,指着江菱连连点头道:“你小子挺机灵的。没错儿,要是爷先指认一次‘疏通门路,不守规矩’,任由她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再来第二次。宝玉的事情,只能由她们自个儿出血,有一次没有第二次。你挺聪明的。哪个老爷或是奶奶屋里伺候的?” 江菱停顿了一下,慢慢地说道:“是先大夫人屋里伺候的。” 贾琏的表情僵住了。 现在荣国府的大太太,也即邢夫人,是贾赦的继室。从前贾赦有过一位夫人,但后来过世了,才又娶的邢夫人。现在江菱提到先夫人,便让贾琏想起了往昔的许多事儿,连声音都不像刚刚那样吊儿郎当:“你这小子倒是念旧的。既然是先大夫人屋里伺候着的,那,那爷便听你的,好歹是大太太跟前的小厮,总归不会有坏心思。” 江菱又笑了笑,指尖在托盘上轻轻一叩,梦境碎了。 —————————— 贾琏醒了过来。 刚刚的那场梦境,实在是无比深刻,让他想忘都忘不掉。 那小厮说什么来着?……二房的那位太太,还有宫里的那位贵妃,曾经把族里的一位王太医,塞到了太医院里,而且就是这两三个月的事儿。如果这事是真的,那简直是大夫人的在天之灵在帮着自己。 贾琏当机立断,起身去找贾赦,将事情跟他略提了提。 贾赦常年是不管事的,除非事情找到自己头上。即便贾琏是他儿子也一样。 贾琏得到他老子的首肯之后,立刻出门去找自己的狐朋狗友,不,是京城里的哥们儿,请他们悄悄到太医院查一查,里面是否进过一位王太医,时间在三个月之前。狐朋狗友们的门路广,很快便给贾琏带回了肯定的答复。 紧接着,贾琏便将事情捅到了太医正跟前。 这些事情都是悄无声息地进行的,贾琏不会用自己的名字去弹劾贾贵妃,这未免太伤了和气。等完事儿之后,贾琏便回到府里,又派了一个小厮去王夫人屋里,听听王夫人都在说些什么。 等到晚间,小厮才回来复述道:“二太太总共说了两件事儿。” 贾琏好奇道:“是哪两件?” 小厮道:“第一件,是‘长春宫里严严实实的,本来打算换两个宫女进去,现在看来也没处落手’,第二件,是‘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元春直到现在还不回话,你们再去问问。'” 贾琏暗笑。贾元春当然不会回话,她现在正在自顾不暇呢。 第三天中午,贾琏便听到了两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第一个自然是那位王太医,前天刚刚被呈报上去,今天就被革职查办了,速度快得惊人。 第二个则是贾政,不知在朝中犯了什么事儿,被张英张大人接连敲打了两回,连贾政的上官都被弹劾了。回府之后,贾政将一股子怨气都发在了王夫人的身上,差点儿又要闹起来。 但平时,贾政对王夫人还是蛮尊敬的,虽然不大喜欢,却不至于撒火。 再一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三天之前,王夫人进宫看望贾元春,但不知怎么的,到长春宫里坐了一会儿,还在长春宫里胡言乱语。当时皇上刚好路过长春宫,于是站在长春宫外,将那些“‘不能独木难支’,‘要联手’,‘同朝为官’”之类的话,听的一清二楚。 当今皇帝最为痛恨的,便是结党营私。 王夫人虽然被虢夺了诰命,现在还是个白身,但贾政和贾宝玉都是朝中的官员,贾宝玉还刚刚继承了爵位(虽然差事办砸了),身为官家的太太,却在宫里说出这等结党营私的话来,自然是龙颜大怒,降旨追查此事。连宫里的那位贵妃,都因此事受到牵连,直接被禁足了。 至于那位王太医,显然正是因为撞在枪口上,事情才处理得如此之快。 据说王太医临走的时候,还给王夫人留了一封信。王夫人看过之后,将屋里的花瓶瓷瓶杯盏全都给砸了。好在最近一段时间,荣国府入不敷出,屋里用的都是粗瓷,倒是没摔坏多少银子。 至于贾宝玉的那一场祸事,王夫人自然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自个儿掏出私房的银子,咬牙替贾宝玉补足窟窿,还去求了好几个高官的夫人,才没让吏部给贾宝玉记上一笔。 贾琏知道事情始末之后,心中甚慰,摩拳擦掌地,预备再来上几回。 —————————— 江菱万万没有想到,王夫人来长春宫的那一日,康熙居然会站在长春宫的外面。 确实,康熙平时虽然政务繁忙,但隔三差五地,会来长春宫里看江菱一眼。他过来的时候,往往都是直接进宫,不加通报,也不带随扈,顶多只有一个梁大总管跟着。那天不知为何,康熙来的时间比往日要早,王夫人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康熙刚好走进长春宫的门。 于是那些结党营私的话,都被康熙皇帝一字不漏地,听在了耳朵里。 随行的梁大总管自然吓得魂飞魄散,偷偷打量了一下康熙皇帝的表情,仍旧是平平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但眼里却有一抹暗沉之色,迟迟都挥之不去。 等到外面匆匆走进来一位宫女,康熙才道;“回去吧。” 梁大总管唉了一声,什么都不敢问,更不敢出声提醒里面的人。等走远之后,梁大总管才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刚好看见王夫人走出长春宫的那一幕。又过了片刻,才见到贾贵妃走出了长春宫。 康熙回到乾清宫之后,头一件事便是将总领太监叫来,询问今天长春宫里的客人是谁。得知是贾贵妃的母亲、荣国府的二太太之后,原本淡漠的表情上,增添了一丝阴郁。 康熙屏退总领太监,又叫来张英,让他敲打敲打贾政,再暗中彻查此事。 这一查,就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 江菱是直到第四天中午,才从贾琏口中,听到这个令她震惊的消息的。 说来事情也巧,当天王夫人来长春宫的时候,江菱如临大敌,将当天当值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叫到了正殿里候着,以备不时之需;而外面守门的太监,又被梁大总管告诫过,即便是见到康熙,亦是连一个字都不会透露,除非江菱主动去问他们。 但江菱怎么会主动去问…… 于是等到第四天,江菱才在梦境里,偶然听贾琏说起,贾政在官场上遇挫,王夫人因此被贾政训斥,那位王太医也刚好撞在当口上,第二天便卷着铺盖,灰溜溜的离去了,凄凄惨惨戚戚,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后来是一位同僚看不过去,赠了一笔十两银子的路费。而这些事情的缘由,正是因为那天在长春宫里,康熙皇帝听到了王夫人的那一席话。 再将事情前后一联系,江菱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天康熙刚好来长春宫,但不巧进宫的时候,听到了王夫人的那一席话,于是又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宫里的宫女和太监们,基本都没有见到他。 但这事儿,康熙没有主动提,江菱便也没敢问。 临产期已经一天天地临近了,周围的人们,不管是嬷嬷们还是女官,又或是康熙自己,都很照顾江菱的情绪,这些糟心的事情,自然不可能让她知道。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江菱这一段时间,都将自己锁在长春宫里,外面的事情,基本上一概不知。 那天在长春宫里,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江菱恍恍惚惚地记得,自己是说过一些话,但又记不清前后的顺序,不知道到底有哪些话,都被康熙听在了耳朵里。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时间,康熙晚间过来陪她的时候,眼神里都带着一丝微微的怜惜,几乎要令江菱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半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康熙提早了半个多时辰来到长春宫。江菱的身子已经很沉重了,靠在他怀里,甚至有些不方便。康熙一手扶着她的腰,让她背靠在自己的怀里,温言道:“外面的那些事儿,你一概不用理会。要是觉得烦了,直接闭门谢客即可。” 江菱睁大了眼睛望他:闭门谢客? 康熙亦低头望着她,低笑道:“怎么了?不愿意?” 江菱摇摇头,道:“不是……直接闭门谢客,未免太过蛮横了罢?” 康熙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含糊道:“那你便奉旨蛮横罢。” 江菱安静地望了他很久,半晌之后,才侧身靠在康熙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康熙将手覆在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上,续道:“要是碰到比你更加蛮横的,便告诉朕,朕来替你出了这场气。唔。”康熙的动作忽然僵了一下,手掌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按了按。 一个小小的拳头,或者小脚丫子,在江菱腹中踹了一下,刚好弹到他的手掌心。 江菱亦感觉到了腹中的胎动,亦将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良久地沉默不语。 这个孩子……已经这般大了。但不知道等他出世之后,又将会有怎样的一起风浪在等着。 康熙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浅浅吻啄着她的面颊,好一会儿才道:“安歇罢。” 江菱亦微微点头道:“嗯。” 现在孩子的月份大了,康熙怕伤着她们两个,不敢像往常一样将她拦腰抱起,于是便扶着江菱,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天气已经有些炎热,晚间的温度亦慢慢地升高,江菱偶尔要制造一些凉风,才不至于让自己身上起了痱子。不过好在虽然天热,但却不像冬天那样衣着笨重,因此不算是难捱。 江菱忽然想问问康熙,那天到底听到了什么,但又怕自己解释不清楚,因此便找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含糊地问道:“皇上,我……我父亲近日如何了?” 如果那天,康熙真的听到了那些话,那么肯定会派人去查的。 康熙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安慰道:“他很好。你安心罢。” 目光温柔且平和,没有一丝暗沉之色,亦没有一点儿迟疑。 江菱在他的目光里安下心来,显然这事与那位大人无关。至于荣国府那边,到底碰上了多大的麻烦,已经有人在梦里幸灾乐祸过了。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靠在康熙怀里,沉沉地睡过去。 第136章 康熙直等到江菱睡熟了,才起身走到宫外,叫了一声梁九功。 梁大总管在旁边的偏殿里候着,听见康熙传唤,便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康熙吩咐道:“到外面去传话,说云主子月份大了,行动不便,亦不方便招待客人。往常要是有人来拜访——尤其是荣国府里的那几位,不管是宫女还是他们家太太,都一并推辞,就说是朕的命令。” 梁大总管道了声嗻,便到外面去安排了。 康熙这才返回到屋里,在江菱的身侧躺下,刚刚眼里的那一抹暗沉之色,渐渐变得无影无踪。江菱的腰身已经相当粗重,躺在康熙身侧的时候,明显有一种艰难的错觉。康熙侧过身,凝望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阖眼睡去。 此后一连两个月,江菱都过得相当安稳。 自从那位王太医离开之后,例行问诊的那三个太医兢兢业业的,没出过什么大差错。到了后来,康熙甚至额外指了第四个太医,时不时到江菱宫里给她松松筋骨,据说是圣手中的圣手,即便是康熙皇帝本人,亦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此人请到太医院里。 江菱比前面的小半年,还要谨慎行事,连平素最喜欢的事情,都渐渐地不大做了。 上个月,王夫人进宫了一回,但在贾元春宫里坐了一会儿便走了,没来长春宫。 贾元春自从被康熙禁足,便一直拘束着。连那些偶尔会来套话的宫女,都不再来了。 江菱初时不解,后来才知道,康熙又给外面下了死命令,说孩子的月份大了,不能让江菱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因此那些来来往往的应酬,一并都给她提前辞掉,倒是让她的耳旁清静了不少。 同时,江菱还让嬷嬷们到内务府里筛选了一遍,拣定两个身家清白,家庭和睦,平素没有坏心思,亦跟王家没有什么牵连的稳婆,好好地保护起来。虽然不敢肯定,留下来的稳婆里人人都没有坏心眼,但还是要尽量去做到最好的。 · 两个多月之前,贾琏尝到了那件事情的甜头,便一直坚持不懈地给贾宝玉制造小麻烦。 虽然这些小麻烦,不至于让贾宝玉和荣国府伤筋动骨,但是在上司们眼里,贾宝玉渐渐变成了一个“办不了差、不懂事儿、性情虽好但却软弱、喜欢风花雪月的富贵闲散公子哥儿”,慢慢地,上司们不大喜欢给他办差了。 贾宝玉本来就是个富贵闲散的性情,在闲下来之后,非但没有感觉到哀愁,反倒高兴了不少。 现在哀愁的,是王夫人。 王夫人为了给贾宝玉疏通门路、铺平前程,把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 一开始给高官夫人们赠送礼物,让贾政在外面交游,以及请自己的两位兄长,用昔日的门生和同僚来给贾宝玉疏通门路,但基本是无甚用处。反倒是贾宝玉自己,经常是一件事情办不完,又从天而降了一桩小麻烦,心里相当的不痛快。这些麻烦都非常小,但偏偏又让宝二爷觉得烦躁,还能让二房的太太和老爷半夜睡不着觉,同时又追不到贾琏身上。当然,贾琏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替贾宝玉四处奔走,但单单是领着差使不干事罢了。 最后,王夫人无计可施,便唯有动用贾元春这最后一招棋。 但贾元春还在宫里禁足,又因为上回王太医的事情,被看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王夫人试了几回,见不到结果,便索性在外面用贾元春的名头,办成了几件事儿。 问题是,前面几次堵窟窿的时候,王夫人的私房体己,都用得差不多了。 便在这时候,一个极重要的问题,浮到了水面上。 贾母一辈子活了七八十年,屋里的体己不少,积攒的财货甚至比荣国府的几位太太们都要多。老太太的白事一过,便有管家去问询两位太太,这些财货到底应该放在公中,还是应该按照惯例,散给荣国府的几个老爷和小少爷,又或者干脆直接归到族里。第一句话惹怒了所有人,第二句话则激怒了几位太太和奶奶,第三句话,则将隔壁的宁国府,都一起牵连进来了。 赦大老爷以为,自个儿亲娘的东西,当然应该由长房和二房平分,别人想都别想。 贾琏和贾政亦支持贾赦的观点,贾政甚至以为,即便是将老太太的遗产交到公中,亦没有什么大碍,横竖都是自己家里的人。贾宝玉当然是万事不管的,贾兰和贾环年纪太小,忽略不计。 但是大太太和二太太却不乐意了。 邢夫人虽然平时喜欢把干系撇干净,但却希望能给自己,还有自己的娘家留点儿体己。娘家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她便只能帮衬着娘家了。至于王夫人,本来因为自己吃斋念佛,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财欲,但因为这段时间,替贾宝玉上上下下疏通门路,自己的体己都快要用光了,手头有些紧,便想着能否从老太太遗留的东西里下手。 薛宝钗虽然在管家,但因为嫁到府里的时日尚短,贾宝玉又是个撒手掌柜,因此略过。 李纨倒是同先前一样,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亦略过。 王熙凤从前因为管过家,对府里的事情,尤其是老太太遗留的东西,心里门儿清。因为在年前,户部清查过一次账目,府里的铺子关停了不少,有些利钱也收不回来,便想着能不能在这些财货里匀一点儿出来。在这一点上,倒是同邢夫人和王夫人,贴合上了。 至于宁国府…… 还是因为管家当初的那句话,“归到族里”,便也牵扯了进来。要是归到族里,而不是归到荣国府的公账,那宁国府自然也有一份儿。再加上上回宁国府元气大伤,亦需要一些血液来补充,因此… 这一笔账,全都被摆在了台面上,众人纷争不休。 王夫人因为要忙着贾宝玉的事情,又因为老太太遗留下来的这些东西,非但忙得焦头烂额,甚至有些疲于奔命了,江菱在宫里的那些人和事儿,便慢慢地没有心思去管。再加上贾元春在宫里禁足,抱琴和几个荣国府出身丫鬟,被拦在长春宫外,居然让江菱清静了不少时日。 直到江菱接近临盆,王夫人才想起来,居然还有江菱这么一桩事儿。 ·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行事警惕的缘故,江菱非但让人时时盯着那些稳婆,还名正言顺地(她已经接近临盆,需要稳婆在宫里随时待命)让稳婆们住在长春宫里,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弃之不用。不管王夫人费了多大的心思,都没办法把人送进来,生生咬碎了一口银牙。 贾元春那边倒是想动手,但自己人却出不去。 更有甚者,江菱将长春宫里的消息封锁的严严实实,即便插上了翅膀,都飞不出去。 在梦境里,江菱偶尔还会问问荣国府里的人,有时是贾琏,有时是薛宝钗,有时是荣国府的管事媳妇儿或是丫鬟小厮,二太太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可曾打过宫里人的主意。如果听到二太太在为了宝二爷的事情烦心,又或是二太太又跟大太太闹起来了,江菱便能略略安心;要是听到二太太这些天,跟王大人通过信,又或是在外面找了几个老婆子,便立刻想出相应的法子来应对,让王夫人气得不行,又生生摔碎了好几套杯盏。 等到产期将近的时候,江菱非但严密地封锁了宫里的消息,还编造了几个假的预产期,以混淆旁人的视线。在传出来的小道消息里,江菱听过不下七八个版本,但没一个都是对的。 长春宫里封锁得严实,连太皇太后那边,都额外指了两个贴身的宫女,连同苏麻喇姑一起到江菱宫里候着,嬷嬷们照顾不好。江菱试探着问了问苏麻喇姑,苏麻喇姑道:“宫里三年多不曾有皇子皇女降生,云主子这一胎是个吉兆,因此太皇太后便命我到跟前看顾着。” 江菱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不管太皇太后以什么理由,将苏麻喇姑派到自己宫里来,都是给自己加上了一道保险。 这样一来,不管王夫人是想要让她难产,去母留子,还是用个死胎替换了孩子,操作的难度都会被放大十倍;再加上那些稳婆,都处在江菱严密的监视之下(连梦境亦在监视),这些操作的难度,又从十倍放大到了百倍,即便王夫人有通天之能,成功的几率也微乎其微了。 而且荣国府已经上了康熙的黑名单,这段时间严禁出入宫闱,连探视都不允,更别提送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人进宫,又或是在产房里做些什么手脚。 因此,江菱在这段时间里,倒是十分的安全。 从临盆到生产的那几天,江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甚至有了一种度日如年的错觉。 平时她非但不能随意看书写字,而且连每天走动的步数,都是太医们严格制定好的,既能让江菱松松筋骨,不至于将来难产,又不会伤到腹中的孩子。不过,江菱还是平平安安地熬了下来。 等到孩子平安出世,她的身子恢复之后,便不用再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了。 但现在,还是要谨遵医嘱的。 这些天,康熙亦多了一项乐趣,时不时跑到江菱宫里,给腹中的孩子念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孩子偶尔会朝他的手掌心踹上一脚,江菱不疼,但却有一种极其奇妙的滋味,难以用言语来描述。 江菱有一次问康熙,他平素给孩子念的那些,都是什么意思? 康熙笑笑,道:“等他长大了便会知晓。” 江菱无奈至极。 但因为康熙不说,她便也拿他没有办法。 后来苏麻喇姑偶然听到了两句,便跟江菱解释道,这是一些祈福或是期望的话,让孩子平平安安地出世,健康长大,将来矫健且聪颖,是天上赐下来的孩子。至于别的意思…… 江菱听不出来。苏麻喇姑也没有提到过。 时间慢慢地到了七月,天气变得酷热,距离江菱生产的日子,亦只剩下一两日的时间。太医院里唯二的两位女医师,都住到了长春宫里,等待江菱生产。江菱隐隐有一种预感,孩子快要降生了。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相当准确。 第137章 在七月上旬的某一天早晨,江菱忽然感到腹中一阵抽搐,令她微微弓起了身子,连呼吸声都变得急促起来。随时在侧的女医和嬷嬷们立刻扶住她,询问是不是快要生了。这些天,她们人人的精神都紧绷着,生怕出了一点儿乱子。 江菱诚实地答道:“我不曾生过孩子,因此自己也不知道。” 话音未落,便又感觉到腹中一阵悸动,似乎是宫缩快要开始了。 嬷嬷们被她的大实话弄得哭笑不得,忙将江菱扶到帐子里躺着,又匆匆忙忙地出去找稳婆和另一个女医。这些嬷嬷们大都是生过孩子的,一见到江菱的表现,便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一会儿,女医和稳婆们都赶到了,生产所需的沸水剪刀棉布等物,也都一概备在身边。江菱如一条咸鱼一样,摊开在帐子里,等着下一阵宫缩的到来。忽然她侧头强调道:“要在滚水里煮过。” 古代的这些生产条件,江菱实在是不怎么放心。 嬷嬷们答道:“请主子放心,这些都是在沸水里煮过两个时辰的。” 江菱沉闷地唔了一声,暗想皇家御用的稳婆果然要靠谱一点。但还没等她醒过神,腹中又传来一阵抽搐,这一回比刚刚还要剧烈,痛的她整个人都微微缩了起来,冷汗涔涔地落下。 一枚参片被放到了江菱的舌尖下,女医用温柔的声音说道:“再等一等。” 还、还等什么呀…… 江菱微微仰起头,如一条搁浅的鱼,艰难地吞咽着空气。女医温柔的声音还在耳旁继续:“主子且忍耐些,宫道尚未开启。”江菱暗想,等到宫道开到四指,她怕是已经没命了。 但明明,女子生产应该不像她这样艰难的。 应该是有什么地方错过了。 江菱闭上眼睛,回想着女医刚刚说过的话,再等一等,深呼吸,呼……吸……趁着上一轮的宫缩刚刚过去,江菱咬着参片,按照女医指示的频率,浅浅的一呼一吸。淡淡的人参味儿在舌尖化开,隐隐有些血腥气,似乎是刚刚不留神,咬破了舌尖。 深深地呼吸几回之后,疼痛似乎稍稍减缓了一丝。 江菱侧过头望着嬷嬷和稳婆们,看见她们将干净的布巾在铜盆里拧了拧,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这一点简单的消毒措施,到底有没有效果,但毕竟聊胜于无罢。 江菱重新闭上眼睛,按照女医的叮嘱,深深浅浅地呼吸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用温热的毛巾,在替江菱擦拭着额边的汗滴。江菱微微睁眼,看见苏麻喇姑弯腰靠在床前,轻声道:“皇上一听见你要生产,便匆忙赶过来了,现在正在外间候着。我跟他说,女子的头一胎生产,至少要等个一天一夜,但是他却不听。” 江菱苦笑着想,原来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啊。 她低低地道了声谢,又重新闭上眼睛,感觉到了第三次剧烈的阵痛。 这一次比刚才的两次都要严重得多,江菱整个身子都弓成了虾米的形状。稳婆和嬷嬷们忙到跟前来,将她的手脚压住,又给她换了一块参片,还有嬷嬷端着参汤,试图给她一口一口喂下的。江菱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按揉着胯骨,似乎是在预备孩子的出世。 据说,据说最难熬的一关,还没有到来呢。 江菱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去想一些舒服的事儿。 但是身体里的阵痛一抽一抽的,还有稳婆们“已开了一指”或是“已开了两指”的声音。腹中的小生命虽然仍旧安静,但江菱却能隐隐地感觉到,他/她想要出来,而且极其迫切。 不知怎么地,江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前世,那个暗无天日的末世。 已经整整十个月没有回过末世了。因为怀有身孕的缘故,她担心会伤到自己的孩子,便一直都留在这个世界里,不曾回末世看过。但前世的那一幕幕,却无比清晰地倒影在了脑海里。无处不在的腐烂生物,血腥,厮杀,暗无天日的末世焦土…… 她侧过头,嘴角隐约尝到了一丝咸意。 真是被养娇了,本来连断手断脚都不怕的。 江菱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事儿,不知何时,外面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梁大总管的劝慰声。康熙的声音仍旧威严,但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为何她没有半点声音?” 哦,好像,应该,她是该叫两声来着。 但已经痛得没有一点力气了。 不知道时间,亦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江菱的神情有些恍惚,只感到身体里隐隐有些液体流了出来。是羊水破了。女医轻轻掐了一下她的手背,在她耳旁温柔地说道:“主子,再忍一忍。”随后便又是一阵剧痛。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那种剧痛,仿佛整个人要生生撕裂一般。 江菱想喊,但仍旧是没有半点力气,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面颊滚落,耳旁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在问话,又感觉到有人喂了自己几枚参片。女医压住她的脉搏,又试探着唤了两声,江菱有气无力地应了,才听见女医欣喜道:“还醒着。” 难道她们以为,自己刚刚被痛晕过去了么。 不不,这个身子唯一的好处,就是痛到了极点,都不会坏。 江菱咬牙冒着冷汗,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了一抹刺眼的光亮。原来已经过了午后了,阳光才会这样耀眼。一位嬷嬷取来流质的食物,小心翼翼地喂江菱服下,又叮嘱道:“主子再忍忍。” 江菱怏怏地哦了一声,没头没脑地问道:“孩子还好么?” 嬷嬷道:“胎位很正,不过产道过于狭窄,这个……不易出来。” 江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轻抚着自己的小腹道:“继续罢。” 既然不是胎位不正,那便没有难产的道理。虽然可能自己会大出血。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江菱的痛感到达了巅峰,又慢慢地削弱了一阵。 一位稳婆欣喜道:“好了,已看到头了。主子再加把劲儿。” 江菱唔了一声,让人在身后垫了一个软枕,朦朦胧胧地望着四周。说她过分警惕也好,疑心病重也好,总之是不敢完全放心。她得看着自己的孩子出世,然后亲手抱着他/她。 嬷嬷们不明所以,但见到江菱逞强,又不敢多劝。 外面的天光渐渐变得暗了,江菱的意识亦有些模糊。那种剧烈的疼痛感一阵接着一阵,总能在她濒临昏迷的时候,再将让她彻底地清醒过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稳婆们惊喜道:“快了。”那种剧痛感一瞬间变得强烈,然后又慢慢地归于平缓。 仍旧是痛,但比起刚刚,却是少了一些了。 江菱靠在女医的手臂上,看着嬷嬷们亲手清洗干净孩子,又替自己清洗干净下.身,盖了一床薄薄的被子,才沙哑着声音道:“将孩子抱过来,我瞧瞧。” 嬷嬷们将孩子抱到了江菱怀里,欣喜道:“恭喜主子,是个皇子。” 江菱轻轻唔了一声,掀开柔软的布料,果然……是个男孩。孩子的眼睛还没有睁开,皱巴巴的一团,在她的怀里呜呜地哭着,像一只刚刚出世的小猫,不过是只白白胖胖的小猫。江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孩子交到苏麻喇姑怀里,轻声道:“劳烦姑姑了。” 除了苏麻喇姑之外,江菱实在是不敢相信任何人。 苏麻喇姑愣了一下,便明白了,微微点头道:“请云嫔放心。” 江菱彻底地松了口气,靠在软枕上,闭着眼睛,等嬷嬷们一口一口地喂着参汤。 苏麻喇姑将孩子抱出去,便被外面的情形吓了一跳。 正殿里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圈人,梁大总管正在频频擦汗,康熙在殿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眉心深深地拧了起来。如果不是梁大总管拦着,恐怕要自己进去了。苏麻喇姑暗暗叹了口气,走到康熙跟前,道:“恭喜皇上,是个小皇子。” 康熙彻底松了一口气,道:“劳烦姑姑,将孩子抱到皇玛嬷宫里。” 苏麻喇姑又愣了一下,才道:“遵旨。”康熙跟云嫔果然是一模一样的,不相信别人,独独相信自己。太皇太后将自己派到这里来,想必也看中了这一点罢。苏麻喇姑想到这里,便垂首道:“奴婢告退。”将孩子包裹起来,带到太皇太后宫里去了。 康熙这才让人带路,到里面去看望江菱。 屋子里整整齐齐地隔着三道帘子,仍旧残留着沸水煮过的气息,蒸汽氤氲的,闷得人喘不过气来。女医带着药杵在捣药,还有一个女医在跟前写着方子,稳婆和嬷嬷们都在收拾残留的东西。江菱软软地靠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从未有过的虚弱。 不知为何,康熙心里忽然狠狠抽了一下。 他快步走到江菱身边,将她扶到自己怀里,低声问道:“可还好么?” 江菱微微睁开眼睛,见到是他,便沙哑地唤了一声皇上。周围的女医和稳婆们,都齐齐放下了手里的活儿,恭请皇上圣安。康熙挥挥手,道:“你们且下去罢,朕陪云嫔坐一会儿。” 女医们惊讶地望了一眼康熙,又望了望尚未捣好的药,恭声称是,离去了。 嬷嬷和稳婆们亦离去了。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浓郁的沸水煮过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江菱靠在康熙怀里,半阖着眼睛,勉强笑道:“皇上可见到孩子了么?” 康熙微微颔首,道:“已见到了。现在他在皇玛嬷的宫里。” 江菱心中稍安,又往康熙怀里靠了靠。恍然间抬起头,看见窗外昏暗的天色,才知道居然已经入夜了。她这一次生产,整整耗费了七八个时辰。虽然是顺产,但也仍旧称得上是艰难。 康熙握住江菱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地吻着,低声道:“菱儿辛苦了。” 江菱喃喃地说道:“孩子平安生下便好。” 她真是害怕,万一途中出了什么岔子,又或是哪里没有考虑周全,孩子便没有了。 先前事情布置得缜密,身边的人又都是值得信赖的,原本担忧的那些意外,便一件都没有发生。江菱靠在他的怀里,反复回想着这些日子经历过的事情,不知为何,忽然有了一种相当疲倦的感觉,是一种精神长时间紧绷之后又忽然松懈,便不觉想要沉睡的轻松。 康熙明显感觉到了她的疲倦,便将她轻柔地放在被褥里,温和道:“谁罢。” 随后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慢慢地合拢了起来。 第138章 江菱闭上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 康熙犹自坐在江菱身侧,望着她的睡容,不觉又多了些浅淡的笑意。他弯下腰,低低地说了声好梦,便起身走到屋外,将女医们叫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问道:“云嫔的身子如何了?” 女医们答道:“云主子因为是头胎,生产艰难,因此身子有些虚弱。” 康熙不觉皱眉,又问道:“该如何调养?” 女医们道:“方才我们正在写方子,但皇上……”刚刚进来打断了她们。 康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道:“朕知道了。”便将里面的空间留给江菱和那两位女医,自己走了出去。外面的稳婆们刚刚领了赏钱,欢天喜地地离去,还有几个宫女在收拾物件儿。整间宫殿里充斥着洋洋的喜气,还有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儿,要是不仔细去闻,已经闻不出来了。 康熙朝梁九功招了招手,梁大总管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按照常例封赏。”康熙吩咐道,“朕前儿在礼部留了旨意,你让他们照着念。明珠那里出了点岔子,朕得过去瞧瞧,顺带处置了,也好让云嫔……”他朝屋里的江菱望了一眼,才压低了声音道,“不至于失望。你传旨之后,便留在这里罢。” 梁大总管唉了一声,又问道:“那需要告诉云主子么?” 康熙缓缓摇头,道:“朕亲自告诉她。” 梁大总管应了声嗻,匆匆忙忙地出去传旨了。康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又回屋去看江菱。那两位女医已经写完了方子,双手捧着给康熙看。康熙略摆摆手,道:“你们处置便是,朕不懂这个。”要是折腾出什么事儿来,受累的是江菱。 女医应了声,便退下去煎药了。 康熙走到江菱跟前,弯腰执起她的手,却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江菱仍旧在沉睡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陷入了梦乡。康熙看了她很久,才温柔地笑了笑,俯身在她的面颊上轻轻一吻,这才离去。 江菱仍旧一动不动地睡着,未曾醒来。 · 在梦境里,江菱没有丝毫的疲态,挥手创造出一片冰天雪地,寒风凛凛。 王夫人在雪地里兜了好几个圈子,都找不到出去的路。 江菱站在王夫人的身后,静静地望着她,不发一言,亦没有任何动作。等了很久之后,王夫人才偶然转过身,看见江菱站在那里,忍不住吓了一跳:“你、你……”不是在宫里么? 王夫人看看周围的雪景,又看看江菱,恍然大悟:这是一个梦。 既然是被梦魇着了,王夫人便不再害怕,走到江菱跟前,脸色接连变了几遍,似乎是想质问她,但想到这里是梦境,又不知道从何去问,最后干脆抬起手,扇了她一—— 江菱攥住王夫人的手腕,一点点地拿了下来。 王夫人吃痛,对江菱怒目而视,忽然听到喀嚓一声,腕骨被折断了。 这里是江菱创造出来的梦境,自然是一切如她所言。王夫人吃痛,捂着自己的手腕,踉跄地退了两步,看江菱的眼神宛如魔鬼。江菱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手指上的残雪,慢条斯理地问道:“我先前听说,你想将我的孩子归在大姑娘名下,又或是去母留子,让大姑娘养了这个孤儿?” 王夫人脸色一变,刚想质问你怎么知道,但一想到这里是梦境,便释然了。 “没错。”王夫人坦然道,“你受我们府里的恩泽日久,现在理当还恩了。” 江菱被气笑了。 “其一,我未曾受过府里什么恩泽。当日的那一笔账,我已经跟夫人清算干净了。”江菱一字一字地说道,“其二,你们府里的事情,与我已经无甚干系。孩子是我生下来的,断断没有交给你们抚养的道理。二太太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罢。” 王夫人冷笑道:“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江菱亦笑了一下,但笑容比周围的风雪还要冷,“王夫人所谓的情理之中,不过是踩在别人的身上,让自己的一双儿女攀附荣华,再让自己安享百年富贵罢了。这世上的道理那么多,王夫人不拣些正经的来用,偏做了这等夺人子女的事儿,还是‘情理之中’?怕是太太您自个儿的‘理’罢。” 王夫人捂着手腕,咬牙道:“少废话。我听说你这两日便要临盆,应当日子快要到了罢?还是机灵一些好,要是将来这孩子心好,还能称你一声庶母;要是这孩子——你永远都没有机会见到了。” 江菱心中稍宽,果然自己的办法奏效了,王夫人不知道自己的生产日期。但她的口中却道:“永远都没有机会见到?太太是打算去母留子,还是去子留母呢?噢,按照二太太的性子,应该是前一个才合常理。既然如此,那便请二太太动手罢。可千万,千万,不要被府里的事情绊住了手脚才是。” 说完最后一个字,江菱便悄无声息地击碎了梦境,回到现实世界里。 王夫人气得脸色煞白,捂着手腕上前两步,但同样摔到了现实世界里。彩云和彩霞跪在她的榻边,表情唯唯诺诺的,一看就不如当初的金钏儿好使。王夫人看着她们厌烦,便道:“出去出去。” 手腕上还隐隐有些痛,不知道是不是梦里的幻觉,在记忆里有了过于深刻的影响。 彩云和彩霞诺诺地应了声,但却没有出去,反倒连连叩头道:“二太太,琏二奶奶刚刚派人来说,您的事情,请您自个儿处置罢,她是累极了,没办法从琏二爷那边入手。您看——” “废物点心!”王夫人恨恨道,“连凤姐儿的胳膊肘,都往外拐了。” 彩云和彩霞诺诺不敢言,心里却暗想,您的胳膊肘,不也往外拐了么,王大人还是凤姐儿的父亲呢,却紧赶慢赶地向着您了。但这些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于是便保持了沉默。 王夫人揉了揉手腕,又道;“将宝钗叫进来,我有话同她说。” · 江菱睁开了眼睛。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几点稀疏的星子点缀在夜幕上,一弯明月高高地悬着,清辉遍洒。她看了一眼更漏,已经寅时了,康熙不在身边,应该是看孩子去了。江菱想了想,便起身披衣,想到外面去看看,没留神却碰到了打瞌睡的梁大总管。 她暗暗地嘶了一声,没敢惊动梁大总管,又偷偷摸摸地回了屋,在床上躺下。 按照往日的惯例,梁大总管既然在这里,那便意味着康熙已经来过,但是又离开了。只是不知道,康熙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刚刚自己睡得太沉,居然没有留意到他的到来。 江菱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如此便是一夜。 第二天早晨,另一个总领太监带着十几个箱子,来到长春宫,宣读康熙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嫔性淑柔嘉,恪守成礼,进宫数载未有过错,诞……”江菱稍稍抬起头,朝那位总领太监身后望了一眼,全都是陌生的太监和司官,梁大总管不在,不知道康熙是从哪里将他们找来的,又为什么换了一批人来宣旨。 “……册为皇贵妃,执凤印,摄六宫事,位同副后,主承乾宫。钦此。” 江菱倏然抬头,望着那位总领太监,久久说不出话来。 总领太监双手捧着圣旨,交到了江菱手里,道:“皇贵妃接旨罢。” 这、这不…… 江菱心里有无数的疑问,但又找不到人去问。总领太监不如梁大总管有耐心,见到江菱迟疑,又重复了一遍:“请皇贵妃接旨。”语气隐隐有些不耐。江菱没奈何,只得接了圣旨起身,紧接着又有第二位太监到来,手里捧着一个匣子,里面放着一方印章,很显然便是皇后所用的凤印了。圣旨上说她封为皇贵妃,位同副后,执凤印,摄六宫事,说的便是这个。 江菱按捺住心里的疑惑,将凤印接下,又再次称谢。 紧接着又有一位太监,走到江菱跟前,请她换上朝服,搬到承乾宫,再前往觐见皇帝、太皇太后、皇太后,再接受诸妃觐见。末了还道:“皇上体贴皇贵妃刚刚诞下小阿哥,身子正虚着,便特意嘱咐皇贵妃可以乘轿前往,不必拘泥于常例。” 江菱心里更加疑惑了,垂首道了声谢,抱着朝服回到宫里。 宫里的嬷嬷和宫女们比过年还要兴奋,江菱赐封皇贵妃,她们的身价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了。江菱叫住一位女官问道:“梁公公呢?”但转念一想,梁大总管应该不知道那事儿,便作罢了。 女官道:“梁大总管刚刚还在呢,现在应该是如厕去了罢。” 江菱唔了一声,不再继续,又点了两位宫女到自己屋里,服侍自己换上朝服朝珠。这一身的沉重布料压得身上沉坠坠的,又是最为酷热的七月,不多时便出了汗。江菱指尖在朝服上轻点了几下,不时便将温度降了下来,清清爽爽的,恰好不伤身,又不至于太过难受。 等换好朝服之后,江菱才道:“你们先下去罢,我片刻就到。” 宫女们应了声嗻,齐齐地退下去了,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江菱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起身走到一个匣子旁边,用一把小小的钥匙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封陈旧的明黄册宝,在眼前缓缓地展开。 那上面白纸黑字黄帛,写的是,性淑柔嘉:册立为后。 她又将刚刚接到的册书展开,崭新的圣旨,未干的字迹,明明白白地写着:册为皇贵妃,执凤印,摄六宫事,位同副后,主承乾宫。 一旧一新,一前一后,两封册宝都是真的,但两封旨意却前后对不上。江菱记得,当时康熙交给她这封陈旧册书的时候,说的是,这个你收着,等到七月间,礼部的旨意便下来了。 但现在…… 是哪里出了差错么? 江菱刚刚收起那封旧的册书,便听见宫女在外面道:“主子,梁大总管回来了。” 第139章 江菱轻轻地嗯了一声,道:“请他进来。” 梁大总管是康熙身边伺候的太监,知道不少宫中的机密,显然这封陈旧的圣旨,梁大总管亦是心知肚明,否则康熙不会将他留在这里,他也不会在这时候过来。江菱想了想,还是将那封陈旧的册宝收好,封到匣子里,又将刚刚拿到的那封册宝摊开在身前,静待梁大总管的到来。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 江菱静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梁大总管匆匆地走进屋里,给江菱打了个千儿,笑道:“给皇贵妃请安。恭喜皇贵妃诞下皇子,又入主承乾宫,日后的前程定然不可限量。” 江菱亦笑,道:“大总管多礼了。” 梁大总管才起身道:“不敢。好教皇贵妃知晓,昨儿夜里万岁爷驾临长春宫,但不巧皇贵妃正在安睡,万岁爷怕惊扰了主子,便没将主子叫起来。今儿一早,万岁爷便去了养心殿,与太皇太后、皇太后一起,等待着主子的觐见。有些话,万岁爷想亲自跟主子谈。” 江菱微怔了一下。昨晚她因为王夫人的事情,确实睡得比较沉。 梁大总管瞅了瞅江菱的表情,才又续道:“皇上他……他昨儿还说,外边有些事情办不妥,请娘娘在宫里等他,他会亲自来跟娘娘解释的。但昨晚——您睡着了。”万岁爷没机会跟您说。 江菱又怔了一下,正待开口,便看见梁大总管朝她比了个请的手势,又道:“请主子前往养心殿朝觐罢。一切事宜,还是等皇上亲自跟您分说,这才妥当。莫要让万岁爷和太皇太后、皇太后等急了。” 江菱微微点头,道了声有劳,心里的疑惑一下子散去大半。昨天晚上她确实睡得很沉,一觉从黄昏直睡到凌晨,才猛然惊醒过来。但没想到,刚好跟康熙错开了一段时间。 她拿起那封新的册宝,搁在袖子里,跟在梁大总管身后,走出长春宫。 外面的天气晴朗,太监们亦备下了轿子,等候江菱上轿,前往养心殿觐见。至于长春宫里的物件儿,一并都会搬到承乾宫里。江菱想了想,将嬷嬷们叫到跟前,叮嘱了一些话。 有些紧要的东西,她不放心交给别人,还是嬷嬷们亲手处置为好。 叮嘱完之后,江菱才上到轿子里,稍微眯了一会儿。 产后的虚弱状态,在江菱的身上表现得微乎其微。 江菱在轿子里坐了片刻,便有人在外面通报:请皇贵妃下轿。两位女官掀开轿帘,引着江菱走出轿门,前后各有八个大宫女在跟随引路。在那一霎那,她心里忽然变得相当平静,一步步地走到养心殿里。 忽然间,江菱想起了一件事情。 ——养心殿,似乎不是谁都能进的。 康熙让她在这里觐见,到底意味着什么…… 江菱朝里面望了一眼,康熙高高地坐在上首,一身整齐的龙袍,因为隔得远了,相貌有些模糊不清,但仍旧能感觉到那种极浅淡的笑意。在康熙的左右下首,分别坐着太后和太皇太后,同样是一身的朝服,坐姿笔挺,等待着江菱的朝觐。江菱无暇细想,被八位大宫女簇拥到了殿里。 前行,叩首,行了一套完整的大礼。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恭请太皇太后金安,恭请皇太后金安。” 随后江菱垂首看着地面,等待着上面三个人发话。 片刻之后,康熙才缓缓地说了一段话,大抵是让江菱端庄持重,恪守宫规的。紧接着太皇太后也说了一段类似的话,但又额外补充了一点:不要乱用凤印。最后才是皇太后。 皇太后亦重复了一段一模一样的话,才颇有深意地补充道:“哀家听闻,皇贵妃深得圣宠,其位尊贵,无与比拟。因此希望皇贵妃莫要恃宠而骄,还需谨言慎行,恪守成礼,莫辜负圣上、太皇太后与哀家的一番心意。” 三个人都说完之后,江菱又朝他们三人各施一礼,道:“臣妾谨记。” 这才算是全足了礼数。 随后江菱便跟着刚刚那位女官,仍旧是前后各有八位大宫女指引着,朝养心殿的外面走去。等走到一半,江菱忽然想起来,刚刚太后的意思,莫不是在暗示自己,别让康熙从此君王不早朝? 再一联想半年之前,太后给自己安排的那四个女官,江菱觉得自己应该是真相了。 女官在前面不紧不慢地引着路,江菱便只能按照她们的步速,同样不紧不慢地走着。等走到外面时,前边的女官才停住脚步,朝江菱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是要请她回承乾宫去了。 江菱朝女官微微颔首,道:“有劳。”忽然女官的动作顿住了,四周围的十六位大宫女亦齐齐地福身下拜,道:“给皇上请安。”江菱惊讶地回过头去,才发现康熙不知何时,已经跟着她走出了养心殿,于是便也福身下去,道:“给皇上请安。” 康熙亲自将她扶起来,温声道:“不必多礼。”又停顿了片刻,才道:“待会儿朕陪你回去。” 江菱尚有些惊讶,便看见康熙朝旁边招了招手,两位司礼官闻声而至。康熙道:“将皇贵妃的仪仗抬到承乾宫,朕与皇贵妃午后便至。”随后又道,“将朕的仪仗带过来罢。” 江菱吓了一跳,刚要推辞,便又听见康熙道:“陪朕到偏殿坐一会儿。” 他没忘记江菱刚刚生产,身子尚虚着。 江菱道:“我……” 但康熙已经走到她身边,含笑望着她,道:“怎么了?” 江菱摇摇头,将满腹的狐疑都放在肚子里,跟在康熙身侧半步的距离,与他一同朝养心殿走去。走到一半时,康熙忽然攥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当心。”将她稳稳地带上了一级台阶。 江菱稀里糊涂地连上了两三级台阶,才回过神来,轻声道:“皇上……” 康熙唔了一声,仍旧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到养心殿的偏殿里。临进去前,江菱抬头望了一眼,那三个大字明晃晃地立在匾额上,犹为刺眼。她挣扎了一下,低声道:“皇上,这样不妥。” 康熙停住脚步,回头望着她。 江菱微垂下目光,又低声道:“这里,唯有皇后可以进入。” 她终于想起来,刚刚那种古怪的感觉是什么了。打从一开始,养心殿就是一个“唯有皇后才能进入”的地方。康熙让自己到这里来觐见,本来已经有些不妥,现在他还……江菱默默地想,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为她破过很多次规矩了。 康熙慢慢地松开她的手,亦低声道:“朕原本,是想要立你为后的。” 江菱心里突地一跳,禁不住抬头望着他。康熙的一双眼睛幽暗深沉,如同深不可测的暗渊,将一切湮没在其中。江菱从未见过他的这种情绪,一时间愣在了当场。 她想到了那封陈旧的册书:性淑柔嘉,册立为后。 康熙的声音犹自沉郁,带着一点隐隐的儿不甘:“立后之事,需得同朝臣商议。朕原本以为,这事儿大学士们议过了,索额图那边亦无二话,便能顺利地将你册立为皇后。哪里知道——”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眼里一霎间多了一种沉沉的晦暗:“明中堂那里,过不去。” 江菱想了一下,依稀记起了明中堂是谁。明珠,纳兰明珠。 康熙续道:“因此朕唯有将你册立为皇贵妃,执凤印,位同副后。这并非一国之母,无需同朝臣们群议。但是——”他说到这里,忽然朝身边的金龙柱子上,狠狠地砸了一拳。 “朕、不、甘、之、至。”他一字字地说道。 江菱上前半步,抚上了康熙的拳头,又轻唤了一声皇上。康熙侧过头望着她,那种极为沉郁不甘的目光里,忽然多了一种极浅淡的温柔,一丝一丝的,不甚明晰,却令她愣在了当场。 “再给朕一些时日。”康熙道,“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江菱摇了摇头,道:“皇上,我……”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那种浓郁暗色里的浅淡温柔,将整个人一丝一丝地卷在其中,带着一点儿不甘和酸涩,一切的推辞和辩解,全都融化在了那种目光里。江菱低下头,有些难过地说道:“我说过的,不希望皇上为难。”一字字沉甸甸的,一如她的心情。 康熙摇了摇头。 “非是为难,而是朕的一个心愿。”康熙朝她走了过来,轻柔且从容地将她圈抱在怀里,下巴轻轻搁在她的额头上,一字一字地,温沉地说道:“后宫不得干政,但皇后例外。打从一开始,朕便存了立你为后的心思。所幸,你未曾让朕失望。” 他低下头,望着江菱的眼睛,缓缓地说道:“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江菱忽然失了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有许多零碎的记忆片断掠过她的脑海,又一片片地拼接起来,连成了一个完整的记忆。早前的很多事情,她都想不明白,但如果康熙一早便打算立她为后,那么从始到终的一切事情,便全都明朗了起来。 江菱低下头,靠在康熙怀里,沉闷地说了一声好。 不是“谢皇上”,而是“好”。 康熙顿住了一下,忽然低下头,轻柔地吻了吻她的眼睛。 仍旧是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浅浅淡淡,如春日的和风一般温煦。 康熙抬手拢了拢她的碎发,低声道:“不会太久。”他停顿了片刻,又道,“回去罢。” 江菱点点头,又跟在康熙的身侧,与他一同出了养心殿。康熙仍旧攥着她的手,直到下了那几级台阶,才将她的手放了下来。周围的太监和宫女们都在一齐请安,目光很低,没有看到他们的动作。 康熙带着她往仪仗那边走去,忽然道:“你要搬到承乾宫,朕便暂且将孩子留在了皇玛嬷哪儿。等过两日,”他侧头望着她,续道,“你安稳下来了,便将孩子抱回来罢。” 江菱想了想,微微点头道:“好。” 趁着这两天的空闲,刚好可以腾出手,处置一些事情。 一时间两人无话。康熙带着江菱走到仪仗前,又攥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上面。江菱有些心惊胆战地想,要是被司礼官看见了,非得闹上一场不可。 第140章 不过,一直等回到承乾宫,都没看到刚刚那两位司礼官。 江菱的长春宫已经搬空了半座,承乾宫里亦塞得满满当当,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康熙将她送回来之后,便留着两个得力的嬷嬷在此间看着,自己回乾清宫去了。又过了片刻,苏麻喇姑才过来问她,要不要到太皇太后宫里看看孩子。 江菱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江菱便跟着苏麻喇姑一起,前往太皇太后的寝宫。 承乾宫距离太皇太后的寝宫,比长春宫要稍微远一些,但不用经过主宫道,还算得上是方便。江菱乘在比原先宽敞一倍的轿子里,忽然在想,如果这孩子留在太皇太后宫里养着,会不会好一些? 毕竟她刚刚被封为皇贵妃,地位尚未稳固,要是稍有些差错,说不定会招呼到孩子身上。 可转念一想,如果真的留在太皇太后宫里,日后恐怕是要不回来,于是便作罢了。 等到了寝宫,便见到太皇太后靠在榻上,用一个小波浪鼓逗弄着小婴儿。 那个孩子仍旧是小小的,皱成了一团,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奶娘倒是在跟前候着,不过太皇太后兴致正浓,便没有让奶娘插手。江菱跟着苏麻喇姑进屋的时候,刚好看见孩子扁扁嘴,咿咿呀呀地哭了一声。 太皇太后搁下拨浪鼓,笑道:“你来了。” 表情甚是慈和,与刚刚在养心殿里的模样,全然不同。 江菱上前道:“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笑笑,让奶娘把孩子抱到江菱怀里。江菱从未抱过这样小的孩子,一时间有些不习惯。但很快地,便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姿势,让孩子靠在自己怀里,慢慢地哄着。 小婴儿将小小的拳头伸出襁褓,朝她咿呀了两声。 苏麻喇姑笑道:“小阿哥还小呢。” 江菱心中一动,抬头望着太皇太后,试探着问道:“不知皇上可曾给孩子赐名?”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笑道:“孩子还小呢,等再大一些,方能正式起名序齿,上皇家玉牒。不过瞧着孩子极有劲儿,倒不像是养不活的。” 江菱微垂下目光。 这个年代的孩子极易夭折,需得养到一定的年纪,方能序齿,上皇家玉牒。要是中途夭折了,那便当是没有这个孩子……江菱轻轻揉了揉孩子的胎毛,软软的,如细细的绒羽。小婴儿大约是感觉到了母亲的存在,咿咿呀呀地叫唤了两声,两个小小的拳头捏起来,似是在同她打招呼。 江菱被他逗乐了。 “小阿哥果然是极有劲儿的。”苏麻喇姑笑道,“昨儿夜里太皇太后还在担心,这孩子……不过皇贵妃是个有福气的,小阿哥自然也是有福的。” 江菱朝苏麻喇姑道了声谢,又将纤细的食指伸到一个小拳头里,让小婴儿紧紧地攥着。小婴儿尚未睁开眼睛,只是徒劳地咿咿呀呀的叫着,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片刻后,奶娘上前道:“小阿哥怕是饿了,皇贵妃,还是将孩子交给奴婢,到偏殿去喂一喂罢。” 江菱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那个、我能自己喂么?” 太皇太后扑哧一声笑了,点了点江菱道:“你这孩子。”随后才朝奶娘看了一眼。 奶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娘娘尚在月里,怕是,这个,有些不足。” 意思虽然隐晦,但江菱却是听懂了,自己还在坐月子,不方便给孩子哺乳。虽然没有什么依据,但这个年代,却很相信这一套。即便是在民间,也有两个妇人一前一后生了孩子,出了月子的那位,给没出月子的那位喂养孩子的;等后一位出了月子再换回来。于是江菱便不再坚持,让奶娘将孩子抱到偏殿去了。 太皇太后忽然道:“苏茉儿,你们下去,我有话要同皇贵妃说。” 苏麻喇姑应了声,带着周围的宫女们退下去了。 太皇太后这才道:“坐罢。” 江菱称谢,走到太皇太后的下首坐着。 太皇太后刚刚那种慈和的神情,已经尽数收了起来,换上了一种庄重的表情。“云菱。”太皇太后道,“你这一回连升三级,越过诸妃、贵妃,而为皇贵妃,可曾有过心里准备?” 江菱摸不准太皇太后的心思,便轻轻摇了摇头,道:“大出意料之外。” 太皇太后缓缓点头道:“果然如此。”这数十年来,后宫里的女子,都是按部就班晋升上去的,极少有人能越级,更别提江菱连越三级,由嫔晋升为皇贵妃了。这事绝无仅有。 而江菱坦言自己大出意料之外,亦是在常理之中。 太皇太后便又道:“但有一件事情,还是要告诉你:早前皇上将你留在我这里,又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按部就班地将你晋升为嫔,丝毫不引人注目,亦未曾有人察觉过皇上的心思。这三年来,皇上一直都是护着你的。这件事情,你可知晓?” 江菱微垂下头,轻声道:“曾经猜到过。” 太皇太后沉沉地唔了一声,又道:“他将你保护了整整三年,为的就是今天这一日。一朝晋升为皇……贵妃,便无人再敢直面于你,假如有人直言冒犯,亦可轻而易举地摆平之。因此,你不能再像过去一样,被皇上护在羽翼下,遮挡得严严实实了。有些事情,需得你自己去面对。云菱,我问你,假如将来有一日,皇上要将你立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你待要如何自处?” 江菱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本她以为,这不过是康熙一个人的意思。那一封陈旧的册宝,亦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但没想到,太皇太后居然也知道,而且还用这种笃定的语气,说了出来。 太皇太后见到她的表情,便以为江菱是被惊住了,问道:“怎么,你以为我是在打诳语?” 江菱摇了摇头,道:“不敢。”她当然不会以为,太皇太后是在打诳语。 太皇太后端起茶盏,轻轻撇去上面的浮沫儿。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我只告诉你一条,假如你坐不稳皇贵妃的位置,又或是坐不稳皇后的位置,用不着皇上将你降级为妃,前朝和后宫的刀子,都能将你一刀刀地剜去性命,甚至连自己都护不住。哀家不妨告诉你,这一回皇上在前朝与众臣群议,张英、索额图等人均无二话,但纳兰明珠却极力反对,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江菱一怔。 太皇太后见到她的表情,又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太过生嫩了一点儿……”随后又续道,“明珠反对之后,索额图亦变得摇摆不定,几位姓郭络罗的大臣亦有微辞。皇上确实在极力替你挡着了,但要是你自己扶不起来,那么不管皇上再如何喜爱你,不管他到底对你存了什么心思,都没有一点用处。”说到此处,太皇太后顿了一下,似乎是隐去了什么话。 江菱慢慢地平复下来,站起身,屈膝行礼道:“谢太皇太后提点。” 太皇太后轻轻吁了一口气,道:“原本我也不想过于逼迫你。但皇上的心意已决,册立之事被朝臣们搁置,便直接册立你为皇贵妃,执凤印,摄六宫事,与皇后全然无异。这样的心思,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一二来。我扭不过他,便只能寄希望于你。云菱,我唯独希望你能做到一点:不要像先孝献皇后一样,懵懵懂懂,万事一概不知,连累先帝……我亦不希望玄烨重蹈他的覆辙。” 江菱全身一震,深深地望着太皇太后,心里震惊得无以复加。 良久之后,她才重又福身下去,行礼道:“多谢太皇太后。臣妾谨记。” 太皇太后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隔壁偏殿里,奶娘将孩子喂足,便将他抱了出来,交到江菱的怀里。江菱偏头打量着这个小婴儿,小小的,软软的,仍旧是皱成一团,比昨天刚生下来的时候,稍微长开了一些,但仍旧是一副皱皱小小的样子。 太皇太后道:“等过两日,你安定下来,便将这孩子送回承乾宫。” 江菱想了很久,才明白过来,“等你安定下来”,指的是什么意思。她挠了挠孩子软软的胎毛,明显看见孩子咿咿呀呀地冲她挥着拳头,便笑了:果然是个极活泼的孩子。 抱了一会儿孩子之后,江菱便将他交给奶娘,垂首道:“臣妾谨记。” 太皇太后又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 第二天一早,诸妃觐见。 第三天一早,她的东西已全部搬到承乾宫,在宫里常住了下来。 第四天,太皇太后将孩子送回了承乾宫。原先预留在江菱身边的那位女官,还有江菱生产时,留在她身边的几个大宫女,都一并随着女官回去给太皇太后复旨。承乾宫里一下子空了不少,江菱借口自己要坐月子,在外面挂了一道薄薄的珠帘,不管谁来拜访,都要隔着帘子与她见面。 第五天,康熙拟定了一个乳名,送到她宫里来,说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便该序齿了。 江菱笑了一下,但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滋味。她将那张红纸折好,放在小婴儿的襁褓里,轻轻哄拍了一会儿,便将嬷嬷们叫了进来,问她们,这两天宫里宫外,可有什么动静没有。 一位嬷嬷道:“宫里肯定是有的。您莫不是忘了,先前贵主子还想着,将小阿哥抱回宫里去养。现如今主子是皇贵妃,刚刚好压了贵妃一头,这孩子便名正言顺地养在了主子名下,贵主子那边动静可不小。奴婢昨日听说,她们宫里已经闹起来了。” 江菱皱皱眉,问道:“怎么闹起来了?” 嬷嬷道:“这个奴婢便不知道了。”贵妃的宫殿距离这里很远,她不过是经过厨房的时候,偶然听那边的小丫鬟说了两句,但具体的缘由,确实不甚知晓。 江菱便不再问了。等午后小憩时,再设法去问问不迟。 另一位嬷嬷道:“还是主子的心思灵巧,往外面散播了许多个待产日,结果都是错的。宫里晋封的旨意一下来,外面全都懵了,都在猜想主子到底生没生,到底生的是皇子还是皇女。奴婢昨日派人出去打探过,那位二太太如同丧了考妣似的,失魂落魄的,直说消息是错的。” 江菱略一抬手,阻止了嬷嬷的话,问道:“消息已传出宫去了?” 嬷嬷道:“这事儿哪能瞒住别人呢。宫里诞下了小阿哥,主子晋封为皇贵妃,每一件都是要昭告天下的。要不怎么说,主子当初的心思灵巧呢。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消息一出来,可不就让别人乱了套了么。” 正待再问得细致一些,忽然外面又有人来禀报,说林黛玉到了。 第141章 林黛玉是来给江菱道喜的。 今天是七月初十,非初一非十五,不过江菱刚刚晋升为皇贵妃,又诞下皇子,林黛玉便奉了太妃的命令,来宫里给江菱道贺。因为江菱还在坐月子,不方便在前面待客,便让人将林黛玉引到屋里,又命太监们搬了新的座椅过来。 虽然已经是七月,天气炎热得不行,江菱屋里门窗都是紧闭的,但不知为何,林黛玉却觉得比外面还要凉爽,不是冬日那种凉飕飕的冷风,而是最为适宜人的温度。 很显然,又是江菱的异能发挥了作用。 江菱歪靠在榻上,笑道:“坐罢,这两天,她们不让我随意走动。” 话音未落,便有一位嬷嬷道:“皇贵妃此言差矣,不是‘这两天’,而是‘这一个月’。太皇太后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免了,说您在这月子里,千万别受了寒吹了风,免得落下了病根。” 江菱每天都要听三四遍同样的话,几乎能背下来了。 她默默地撇过头,手指轻轻搁在了床边。 虽然没有到外面吹凉风,但却让室内的温度降低了一点。江菱估摸了一下,应该有二十七八度的范围。再低的温度,便成了嬷嬷们口中“受了寒吹了风”的范围,不敢胡来。 林黛玉笑笑,道:“还是屋里要凉爽一些。” 两个人寒暄了片刻,林黛玉便将太妃给江菱准备的小礼物,还有自己给江菱准备的小礼物,一并拿了出来。都是些婴儿用的小东西,虽然简单,但胜在心意很足。江菱笑着谢过,让嬷嬷们收起来,又道:“你今日到这里来,二太太知道么?” 林黛玉听见王夫人之名,忍不住皱皱眉,道:“我没有告诉她。” 江菱见到林黛玉欲言又止,用“她”来指代王夫人,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么,便转过头对嬷嬷们道:“劳烦两位嬷嬷,去瞧瞧我的银耳莲子羹好了没有。” 一碗银耳莲子羹,并不需要两个嬷嬷一起去瞧,这是请她们回避的意思了。 嬷嬷们相互对望一眼,眼里出现了些许不赞同的神情。并非嬷嬷们不认识林黛玉,相反,当初在荣国府的时候,嬷嬷们对这位表小姐印象颇好。但现在江菱才是她们头一等的大事,康熙昨天又叮嘱过,让她们寸步不离地跟着皇贵妃,便有些为难。 林黛玉瞧出了她们的意思,便道:“不用……” 江菱抬了抬手,拦住林黛玉的话头,朝嬷嬷们笑道:“从这里到小厨房,一来一回,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不碍事的。” 嬷嬷们这才犹犹豫豫地应道:“嗻。”一同退下去了。临走前,还轻轻地虚掩着门。 江菱无奈道:“你别介意。” 林黛玉亦笑,道:“无妨,有时候王爷要出远门,也会这样吩咐我的嬷嬷们。” 江菱这才松懈下来,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问道:“刚刚你说,二太太怎么了?” 因为此间无人,林黛玉便不再顾忌,皱眉埋怨道:“二舅母她简直是疯了。阿菱你不知道,我前次回荣国府,居然听见珍珠她们说,二舅母和大舅母,都在动外祖母留下来的物件儿的主意。外祖母当年的嫁妆颇丰,过了这么些年,宫里府里的赏赐、外面庄子里的进项、府里的采买,亦颇丰足。外祖母过世之后,这些物件儿,便都留了下来。起初是预备充入公中的,但后来不知为何,大舅母与二舅母却争执了起来。直到前些日子,她们还在府里争着呢。连琏二嫂子都劝不住。” 江菱微垂下目光,暗想,这便是上回贾琏说过的,她们想要动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了。 林黛玉轻轻吁了一口气,道:“本来这些事儿,是轮不到我来管的。但外祖母过世,我回去陪着哭灵,几乎每一次进府,都能听见两位舅母和嫂子在争执。两位舅舅一个不管事儿,另一个则在外为官,管不到府里,宝玉又不敢违逆二舅母的意思,府里吵吵嚷嚷的,当着外祖母的灵位,还有我这个外嫁的表姑娘,一点都不遮掩。前儿我还听说,她们想让湘云同宁国府做亲,但后来湘云自个儿不愿,便跑了。现在连三姐姐都想学着湘云的样子,给自己挑个夫婿,省得受了二舅母的累。” 说到这里,林黛玉似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二舅母可曾进宫来看过你?” 江菱不明所以,但仍旧答道:“曾有过一次,不过是三四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林黛玉脸上出现了了然的表情:“那难怪了。这两个月,二舅母三天两头派人到我这里,想借着我的名义进宫瞧瞧你。是瞧你,而不是瞧贵妃,简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有时候帖子递不到我这里,甚至还想走太妃的门路。但太妃怎么会给二舅母疏通……于是好几回,二舅母都是怏怏地回府了。前两天我还听说,二舅母如同疯了似的,抓住人就问‘这怎么可能呢,该不会是弄错了罢。’歇斯底里的,教人好生不解。” 两天前,刚好是江菱晋封为皇贵妃的第二日,昭告天下。 想来,消息应该是那个时候,传出宫外去的。 江菱暗想王夫人能不歇斯底里么,事情不但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还拐到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去了。但这些事情,却不便同林黛玉明言,于是便摇头道:“我亦不解。” “嗯。”林黛玉用力点了一下头,道,“所以才教人暗恼呢。二舅母这些天,跟前日那个慈眉善目的模样儿,简直是判若两人。我前次回去的时候,都快要被她给吓着了。哦,对了,阿菱,我听说府里曾想过认你做干亲,连文书都一并准备好了,但不知为何,这事儿却没成。你可知道么?” 江菱缓缓地摇了摇头。 别说这事她一概不知,即便是知道,也会设法让它不成功的。 林黛玉叹息道:“那倒是府里一厢情愿了……这样也好,要是认了干亲,又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呢。现在的荣国府,早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一个了,百态尽出,有时候我回府瞧瞧外祖母,都想着永远都不要回去才好。也难怪三姑娘会存着这样的心思,毕竟二舅母委实做得太过。” 而后又唏嘘了几句。 又过了一会儿,那两位嬷嬷回来了,说江菱的银耳莲子羹还在灶上炖着,得再过两刻钟才能拿。江菱笑着同她们道了谢,又调整了一下姿势,靠在软枕上,道:“刚刚你提到的事儿,根源多半是出在二太太的身上。阿玉,不管往后如何,你还是离她远一些为好。” 如果按照红楼梦里的剧情进展,早在去年年初的时候,荣国府便应该被查抄了。等到年末,薛宝钗嫁给贾宝玉,林黛玉便会……但现在,非但荣国府的剧情被延后了很久,甚至连某些人的命运轨迹都被改变了,例如林黛玉,又例如贾迎春。现在的红楼梦,早已经不是她看过的那一本了。 因此现在,江菱才叮嘱林黛玉,离那位王夫人远一些。 不是因为红楼梦的剧情,而是因为王夫人这些日子,确是让人感到寒碜。 林黛玉听闻江菱之言,不知为何,又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嗯,阿菱你说得没错,前儿王爷也告诫过我,让我离荣国府、宁国府的人远一些,甚至连厨房里的那几个丫鬟,都一并送回大观园去了,说北静王府伺候不起。阿菱,你说,会不会是出事儿了呀。” 江菱的动作微微一顿。 北静王与她不一样,他是在朝堂之上的人。 如果连北静王都有了动作,想跟荣宁二府的人撇清干系,那很可能是因为—— 又出事了。 江菱将这些日子的事情,回想了一遍,又将康熙近日的态度回忆了一遍,未曾发现什么端倪。 但北静王不会无的放矢啊。 江菱揉了揉眉心,隐隐有些头痛,但揉了一会儿,便放下来,劝慰林黛玉道:“不管是不是出了事儿,这段时间是多事之秋,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林黛玉点头道:“嗯,你说得有理。” 她们两人又寒暄了一会儿,林黛玉提起想看看小阿哥,江菱便笑着应了,让人将孩子抱了过来。刚出世的孩子相当小,被乳娘搁在江菱身边,小小软软的一团,林黛玉用手碰了碰,又呀地一声缩回手,盯着自己的手指尖道:“软软的。” 江菱含笑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孩子才出世呢。” 林黛玉嗯了一声,又回过头看着襁褓里的小婴儿。比起前几天刚生下来的时候,小婴儿已经长开了一些,不再是原先那副红红皱皱的样子了,可以看出一点儿江菱的轮廓,但眉眼却像他爹。林黛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江菱又被她逗乐了,抚了抚襁褓的边沿,靠在软枕上望着她们。 好一会儿之后,林黛玉才将注意力从小婴儿身上收回来,道:“好啦,我该告辞了,太妃给我留了午膳,我怕在这里留得太久,便耽搁了。” 江菱听见太妃留膳,也不便再将林黛玉留下来,便道:“我送送你罢。” “唉别。”林黛玉道,“让嬷嬷们送我出去就行,你还在坐月子呢,可吹不得风。”言罢朝一位嬷嬷笑道,“有劳嬷嬷了。” 那位嬷嬷会意,亦往前走了两步,引路道:“王妃请。” 江菱含笑望着林黛玉,亦不强求,让嬷嬷们送她离去了。 林黛玉离开之后,嬷嬷们才又回转到屋里,问江菱道:“主子,咱们要不要再派人出去,盯着二太太和那府里?” 江菱尚未开口,便听见外面响起了一声尖尖细细的“皇上驾到——” 是康熙。 江菱便只能将王夫人之事暂且搁置,到榻上安安静静地躺着,等待着皇帝驾临。 不一会儿,便有一道明黄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仍旧是一身的龙袍,显然是刚刚从乾清宫那边过来。江菱慢腾腾地起身,滑下床榻,行礼道:“皇上万安。” 第142章 话音未落,便被康熙稳稳地扶了起来,温和道:“不必多礼。” 江菱稍稍抬起头望着他,晴朗的阳光里,依稀可见他的眼睛下方,有些淡淡的黑色阴影,显然是这几天忙碌得过头了。不过说起来,自从当了皇帝,康熙一年到头,就没几天闲下来的日子。 不知怎么地,她忽然踮起脚尖,轻轻擦去了他额边的一滴汗。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他,忽然却被他握住,低低笑道:“今天看起来倒是好多了。”然后将她拦腰抱起来,朝床榻那边走去。 江菱没有尖叫,被褥里还躺着一个小宝宝呢。 康熙将她轻柔地放在被褥里,与小宝宝并排躺在一起。现在虽然是七月,但因为江菱在坐月子,因此那上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被子。江菱靠在柔软的褥子里,望着他,禁不住又有些想笑。 嬷嬷们已经退了出去,还顺带掩上了门。 康熙弯下腰来望着她,一动不动地,目光里有着浅淡的笑意。不知道为何,江菱忽然有些心慌,稍微别过头去,轻声问道:“皇上是来瞧孩子的么?” 康熙抬起手,指头轻抚过她的面颊,低声道:“不,朕是来瞧你们的。” 一边的小婴儿咿咿呀呀地,挥舞着两只小拳头,似是在同他打招呼。晴朗的阳光下,明显可以看出他们两人相似的眉眼。小婴儿咯咯地笑着,挥舞着小拳头,懵懂且无知。江菱侧过头,轻轻替他理了理襁褓,忽然却被一个小拳头攥住了食指。 小小的拳头捏着她的指节,用力还蛮大的,江菱轻轻挣了一下,居然挣不开。 康熙见此情形,禁不住莞尔一笑,伸手想弹弹儿子的脑门,但却被另一个小拳头攥住了手指。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又用另一根手指揪了揪他的胎毛,道:“这小子。” 小婴儿仍旧咿咿呀呀地,说着自己才能听懂的话。 比起前几天皱成一团的样子,他现在显然要健康不少,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好奇地望着他爹。 康熙揉了一会儿孩子的胎毛,又将江菱扶了起来。小婴儿拳头里的食指抽掉了,扁扁嘴刚要哭,江菱将他抱在怀里,安抚了一会儿。康熙见此情形,又低低地笑了几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笑闹。 良久之后,康熙才对江菱说道:“朕有件事儿要告诉你。” 江菱动作一顿,抬起头望着康熙。 “朕记得,你跟京城里的一些夫人们,私交颇好。”康熙缓声道,“但前儿金陵又出了一起案子,牵涉甚广,在年底之前,朕会将一切过往的账目、案底、课考、陈情,全都清查一遍。明年就是春闱,在那之前,一切陈积的案底,都要处理干净。今年年底的动静,会比去年还要大。” 江菱隐约听懂了一点:“皇上是让我……” 康熙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朕是担心,会有人进宫向你求情。” 江菱是宫里唯一的皇贵妃,执掌凤印,与皇后几乎没有什么分别。如果真的有人动了什么歪点子,想从后宫里下手,给皇帝吹吹枕头风,江菱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个。而且“据说”,江菱与贾家的关系不错,起码贾府的那位表姑娘,与江菱的私交相当密切,甚至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因此康熙才隐晦地提醒她,到时候不要求情。 江菱听到是金陵的事情,还有清查案底和求情二字,便猜想到,应该是跟荣国府的事情有关。如果有人进宫给荣国府求情,她又给康熙吹了吹枕头风,那事情便有些麻烦了。江菱想到这里,便了然道:“请皇上放心,大不了我……”闭门谢客就是。 忽然江菱想起来,现在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闭门谢客了。 早前是因为自己即将临盆,而且是个无关紧要的嫔,即便是闭门谢客,也没有人多说什么。但现在自己是皇贵妃,而且孩子已经平安生下来的,养在自己身边,便再没有什么闭门谢客的理由。 念及于此,江菱便缓缓点头道:“皇上的意思,我明白了。要是有人上门求情,我只当听不懂便是。碰上有些纠缠的,便推说自己不知道缘由,亦无从跟皇上多说些什么。皇上……唔?!” 康熙竖起一根食指,按在她的嘴唇上,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的这份儿心意,朕已经知道。”康熙望着她的眼睛,温和地说道,“但事情不仅仅在于此。如果有人进宫求情,在恰当的时候,朕还是希望,你能给朕添一点儿助力。” 江菱想起上回太皇太后说过的话,便了然了。 “请皇上放心。” · 康熙与江菱一同用过午膳,便离开了。小阿哥亦被奶娘抱到偏殿去喂奶。江菱靠在床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便索性躺倒在床上,睡了一个午觉。 她将室内的气温,调整到了一个相当宜人的温度,又不至于会受凉,因此很快便睡熟了。 与前面很多次一样,江菱又在午睡的时候,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梦境。梦里仍旧是荣国府,空荡荡、安安静静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江菱坐在一棵大树上,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落在了一座小小的院子里。 院子里摆着一张石桌,各自坐着两个人。 薛宝钗、李纨。 江菱的能力又提高了一点儿,不但能将方圆十多公里内,某个特定的人带到梦境里,而且还能在梦境里重现某个人的记忆。这样一来,等那人醒来之后,便以为自己梦到了白天的经历,完全不会起疑。这一回,她带到梦境里的人是薛宝钗。 薛宝钗轻轻搁下手里的茶盏,笑道:“嫂子说笑了。” 对面的李纨身影有些模糊,但仍旧是薛宝钗记忆里的模样。她端起茶盏,却没有喝,而是轻轻地笑了一下,道:“原来弟妹是这样看我的。但弟妹怕是错看了嫂子,嫂子自从守寡之后,便不再喜欢说笑了。这事儿我没有立场去管,也没有这个能力去管。” 薛宝钗的动作顿了一下,又问道:“难道嫂子便眼睁睁地看着,大老爷与二老爷闹着分家么?” 李纨轻轻地呵了一声,叹息道:“什么大老爷、二老爷,都是府里当家的老爷,我一个寡居的媳妇儿,又能说些什么呢?眼下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老太太留下来的那点儿家底,多少人都在虎视眈眈,足足争了三个月的时间,也没有争出个章程来,反倒闹得琏二爷要分家。这回可好,大老爷与二老爷都同意要分,请了族中的长辈过来,事情怕是板上钉钉的,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薛宝钗道:“可是——” 李纨又长长地叹息一声,道:“这些天二太太和三姑娘的动静,难道你还没看明白么?这个家不过是名义上维系着,但人心早就散了!三姑娘那么犀利的一个人,都被二太太闹得心寒齿冷,现在连家里的帐册都不大接管了,凤姐儿亦不闹腾,安心地当个撒手掌柜,也不知道琏二爷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居然跟二太太甩起了脸子。可二太太呢,前些天还正儿八经的,端着官家太太的架子,厉声斥责我们这些不管事的媳妇儿,这两天却像是变了个人,歇斯底里,怕是跟疯了似的。林姑娘早些时候,还会回来祭拜老太太,但现在,连林姑娘都不愿意来了。” 薛宝钗没有说话。 李纨又续道:“这事儿我大约知道一点。宫里的那位云主子,一朝晋升为皇贵妃,二太太心里堵得慌,连带着我们都没有好气儿受。在我看来啊,还是分了的好,省得这一个个的……”说到这里,李纨忽然笑了,“说起来,如果真的要分家,那将来服侍二太太的,可只有你一个媳妇儿了呀。毕竟你们宝二爷,才是荣国府正儿八经的顶梁柱。”而不是他们家贾兰。 难怪薛宝钗会来找她,让她出面说动两位老爷,不要分家了。 薛宝钗脸色微变了变,但却没有接话。 李纨又摇了摇头,叹息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的处境比起我们,都好不了多少。要不是迎春早已经出嫁,现在指不定会被——罢了,横竖分家的事情已定,只等大老爷和二老爷,还有金陵的族老们商议妥当,将账目一拆,也便是了。我们两个,谁都插不上手。” 薛宝钗亦摇了摇头,脸色比刚刚还要难看:“账目拆不了的。” 李纨怔了一下,惊讶道:“却是为何?” 薛宝钗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当时我管家的时候,曾经粗粗地看过,这几十年来的账目一塌糊涂,不管怎么拆,都是拆不了的。当初链二嫂子的做法,是用几个名目遮掩过去,但那些亏空还有坏账,哪里是几个名目能遮掩得了的。更别说还有老太太的那笔嫁妆,至今没有定论。” 李纨闻言顿住了,良久之后才道:“如此……便听天由命罢。” 紧接着两人便不再说话了,薛宝钗起身告辞,慢慢地走出那间院子。李纨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反倒是薛宝钗身边,多了几个眉清目秀的丫鬟。薛宝钗见到她们,便吩咐道:“你们去告诉二太太,说晚饭我不在屋里用了,宝二爷刚刚从外边儿回来,我亲自下厨,给他做些滋补的。” 那几个丫鬟应了声,纷纷地退下了。 薛宝钗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大老爷和二老爷铁了心要分家,老太太的那笔嫁妆没有着落,而且还疏漏了好多个大件儿,珍珠那里没有记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折腾掉的。昨儿抱琴还回府说,大姐姐在宫里,被宜妃和惠妃拿捏住了短处,请二太太帮忙想办法,眼看着二太太这个样子,怕是没有什么法子可想了。要不然,皇贵妃?……” 第143章 江菱听见薛宝钗提到自己,禁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薛宝钗不同于王夫人,性情八面玲珑,处事的手段又颇为圆滑,在金陵薛家家道中落的同时,还能将荣国府上下处置得妥妥当当,坐稳当家少奶奶的位置,委实不容小觑。 如果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薛宝钗,那还真的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江菱侧耳细听,又听见薛宝钗自语道:“皇贵妃自称‘与二太太有旧怨’,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私怨?要是能尽数化解,那事情便好办了。不过皇贵妃和大姐姐……哎!”薛宝钗跺了跺脚,又自语道,“但这世上,凡能称得上一个怨字儿的,无一不是横眉冷对,又哪里有什么好化解的旧怨了。别的不说,单单是二太太后来做的那些事儿,借福换命去母留子,真真儿是积怨很深的了。” 江菱听到这里,慢慢地坐了回去。 如果薛宝钗不打算从她这里下手,那她只当不知道便是。 片刻后薛宝钗又自语道:“不知道抱琴姑娘醒了没有。要是醒了,我还有些事儿要问问她。”说完便匆匆地离去了。江菱的手指在树丫上轻轻一叩,霎时间将薛宝钗送出梦境之外,又过了片刻,将薛宝钗口中“不知道醒了没有”的抱琴,带到了梦境里。 梦中的场景,从空荡荡的荣国府,变成了空荡荡的长春宫。 仍旧是早春时的景象,春寒料峭,宫外的草木刚刚抽芽,草叶上沾着些晶莹的露珠。抱琴站在曲折的小径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自语道:“我怎么会在这里?”朝周围望了望,才意识到这里是长春宫。 早春的时候,抱琴曾经奉贵妃的命令,来长春宫看过江菱几回。 但后来贵妃被禁足,宫里的女官宫女们亦被拒之门外,整个夏天都没有来了。 抱琴看看周围的景致,依稀有些错乱了。但这里静悄悄的没有别人,抱琴便沿着长春宫的台阶,拾阶而上,走进了宫门。一位宫女笑盈盈地跟她打了个招呼:“你是来瞧我们云主子的么?” 抱琴下意识地应道:“……唔,是奉贵妃之命前来,探望云嫔的。” 云嫔二字一出,抱琴又觉着有些不对。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她却说不上来。 说话间,那位宫女已经将她带到了宫里,又躬身退出去了。殿内垂落着一道整整齐齐的珠帘,帘子后面坐着一位女子,小腹隆起,显然已经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抱琴一个激灵,这才福身行礼道:“给云嫔娘娘请安。” 珠帘后面那位女子动了动,用一种沙哑的声音道:“免礼。” 抱琴刚刚起身,便又听见里面那位女子问道:“我听说,宜妃和你们贵妃娘娘之间,亦有些私怨?” 说话间,一缕浅浅的淡香从屋里散逸出来,如同海棠初绽的香气,一缕一缕的,很是沁人心脾。抱琴一下子变得有些恍惚,神智亦有些涣散,下意识道:“宜妃娘娘与我们大姑娘之前,是旧怨了。这么多年下来,两个人谁都不让着谁,差点儿在皇太后跟前闹将起来,还、还……” “还什么?”里面那位女子温柔地问道。 抱琴的脑子迷迷糊糊的,不知怎么地,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还差点儿闹出了人命。其实,早在十几年前,我们大姑娘初进宫的时候,梁子便已经结下了。那时宜妃同样是刚进宫不久,年轻气盛的,仗着自己家世好,将谁都不看在眼里。但我们大姑娘亦是出身荣国府,不输当时的宜妃,便不软不硬地顶了几句。可巧儿宜妃是个受不得闲气的,我们大姑娘性子再好,在宜妃眼里,都是个祸害,因此便在言语上冲撞了大姑娘好几回。再后来,我们大姑娘得到一个机会,待选凤藻宫,恰好宜妃在那时候,亦得到了一个机会,可以破例晋升,但这名额只有一个,我们大姑娘便使了点儿手段,在太皇太后跟前露了一次脸面。那一次可谓是惊险,大姑娘在一年之内,由嫔晋升为妃,又晋升为贵妃,可谓是步步高升,而宜嫔却被耽搁了。这梁子,便一直结到了现在。” 那一缕香气渐渐变得浓郁了,珠帘后面的女子温柔地问道:“还有呢?” 抱琴喃喃着说道:“还有、还有后来云常在进宫之后,我们贵妃的日子越发地不好过,二太太便想了许多法子,想要巩固我们姑娘的地位。但这些法子,有些应验了,但有些却失败了。” 珠帘后面的女子轻轻噢了一声,又问道:“那这两日,你为何又要回府?” 抱琴感到更加糊涂了。这两日,到底指的是早春,还是初秋?……她迷迷糊糊地想了好一会儿,总算想起来,这两天贵妃打发她回宫,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宜妃。”抱琴轻声道,“宜妃距离贵妃之位,仅有一步之遥,行事更加地放肆了,从来不将我们姑娘放在眼里。前两日我们姑娘染上风寒,宜妃居然又换了药,想让我们姑娘病上加病,这、这简直是不可理喻。” 抱琴用了一个“又”字,显然这事儿已经不是第一次。 珠帘后面的女子微微点头,暗道,原来如此。 抱琴又道:“因此我们姑娘让我回府,求二太太想个法子。要再这样下去,怕是等不到抱养那个孩子,便要在宫闱倾轧中丧命了。其实我们姑娘,还有二太太,全部都失策了,谁都没有想到,云嫔居然连越三级,晋升为皇贵妃,恰恰压了我们姑娘一头。这样一来,不管我们姑娘来软的还是来硬的,都没有将孩子抱过来养的道理。毕竟从来没有将皇贵妃的孩子,抱过去给贵妃养的先例。可是,可是我们姑娘该怎么办呀,原本进宫十余年膝下无子,已经被稳压了一头,现在连最后一条路都被阻断了,姑娘她……我……” 帘子后面的那位女子沉默了很久,才又问道:“那你们二太太怎么说?” 抱琴抹了抹泪,哽咽道:“还能怎么说,自然是将皇贵妃从头骂到尾,说她坏了我们姑娘的事儿,连个最后的念想都没有,今天早上还在哭着呢,可除了哭,却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帘子后面的女子又沉默片刻,才道:“但不是她的孩子呀。” 抱琴下意识道:“但我们姑娘是贵妃,按照宫里的份位,是可以把嫔妃的孩子抱过来养的,要不是她忽然晋升为皇贵妃……”忽然间抱琴愣住了,隐约地想起来,珠帘后面的那位女子,似乎就是刚刚生了孩子的云嫔,唔,皇贵妃。 珠帘后面的女子缓缓站起身来,掀开珠帘,发出珠玉相撞的叮当脆响。 “你们二太太的意思,我大概已经知道了。”那位女子高高地站在上面,腰腹间仍旧是隆起的,显然尚未生产。一时间抱琴又有些迷糊,记不清现在到底是早春,还是初秋;眼前这位到底是未生产的云嫔,还是已经生下小阿哥的皇贵妃了。 那位女子又道,“但是我还想知道,你们二太太到底想出了什么法子没有。还有刚刚你说的,‘差点儿闹出人命’,到底是闹出了什么人命。”说话间,又有一缕淡淡的香气,从她的指尖散逸出,混合在宫殿的熏香里,教人更加昏昏欲睡。 抱琴喃喃道:“二太太因为府里要分家的事儿,弄得焦头烂额,今天早晨还将宝二奶奶叫过去训了一顿。虽然我在催促,但二太太暂时却没想出什么办法。倒是宝二奶奶那里,给我们大姑娘出了主意,让大姑娘的语气和软一些,跟皇贵妃讨个巧儿,让孩子认了她做干娘,日后也好做谋划。不过这事儿怕是有些难办。不过宝二奶奶还说,现在皇贵妃风头正盛,我们姑娘到皇贵妃那里多联络联络,总归是没有坏处的。要不是面容相似的人实在是难寻,二奶奶还想找个与皇贵妃相像的人,送到大姑娘跟前伺候着呢。但这法子到底是为什么,我却不知道了。二太太亦猜想不透。” 珠帘旁边的女子表情一僵,下意识地攥在了自己的袖口。 这个主意确实犀利。而且不但是犀利,简直称得上是捅了自己一刀。 相貌相似的人,唯二的作用,一是移情,二是认错。她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自然是不可能为了移情,那么便只有第二个用处了,让康熙认错,然后顺理成章地…… 这个主意,确实是蛮狠的。 想到这里,那位女子便轻轻地弹了一下手指,霎时间周围的景色又变,从长春宫变成了荣国府。抱琴尚在愣怔之中,便听见那位女子温柔地笑道:“你说得不错,宝二奶奶年纪尚轻,比不上二太太见识广,更比不上你们二太太,一心为着你们姑娘着想。你想想看,宝二奶奶的心思,自然是偏帮着你们宝二爷的。要是真送了一个新鲜人进去,促成第二个皇贵妃,你们姑娘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抱琴一下子愣住了。 那位女子又温柔地笑道:“因此,还是要听你们二太太的好。” 一缕浅浅淡淡的香气弥漫在四周,如四月间桃花的香气,令人心神皆醉。抱琴点了一下头,道:“没错儿,还是二太太见识广。我得跟二太太说去。”说着便要离开。 对面那位女子轻轻摇着团扇,眼里隐然多了一抹淡然笑意:“可千万别把事情弄砸了。要是让你们宝二奶奶听到,开罪的便是你自个儿。对了。刚刚你说的闹出人命,又是怎样的一桩过往?” 那一缕浅淡的香气越发地浓郁了,朦胧如白雾,连那位女子的面容,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抱琴道:“是前两天,宜妃当着太后的面,狠狠削了我们贵妃娘娘的脸面,又恰好碰上荣妃在跟前,将十几年前的旧事全都揭了出来,惹得太后勃然大怒,差点儿便要……唉,不成,我得赶紧跟二太太说去,要真照着宝二奶奶的办法去做,我们姑娘非得雪上加霜不可。” 那位女子微微颔首,亦不留她,两根手指轻轻一弹,梦中的场景霎时间消失,将抱琴送了出去。 第144章 江菱醒过来了。 午后的阳光晴朗,透过窗棂照在身上,别有一番融融的暖意。虽然现在是初秋,天气酷热难耐,但因为江菱将室内温度控制得很好,因此倒算是惬意。现在已经过了未时,荣国府的丫鬟、太太、小姐们大多歇够了午觉,很难再去问她们一些什么。因此要等到晚上,或是明日的午间,再设法问出个结果来了。 不过,刚才抱琴的那一席话,确实让江菱出了一身冷汗。 又过了一会儿,奶娘将小阿哥抱到了江菱屋里,与她并排靠在一起。 小阿哥刚刚睡着,在襁褓里窝成一团,小小的软软的,秀气地扁扁嘴,似乎是在睡梦里饿着了。江菱温柔地笑笑,替他理了理襁褓,不知道为何,心底一点点变得柔软起来。 不管如何,孩子是肯定要放在自己身边教养的,起码要养到六岁,再依循惯例,送到阿哥所。 江菱陪了一会儿孩子,时间便到了申时左右,外面的宫女们都闲了下来。江菱唤过一位女官,借口自己刚刚执掌凤印,有许多事情都不知道,是否需要叫几个管事姑姑到跟前,同她们请教。女官朝江菱施了一礼,答道:“回皇贵妃,您现在还在月子里,一概事务都由管事姑姑和内务府处置。要等到出了月子,才能真正接管宫中事务。”因为小阿哥还在熟睡的缘故,她们的交谈声很低。 江菱点了点头,又问道:“但我还是没有经验……这样罢,你跟我说说,或者叫个有经验的嬷嬷,或者是管事儿的姑姑,跟我说说,这些日子,宫里可出过什么事儿?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不然到时两眼一抹黑,怕是要误了事的。” 江菱暗想,如果宜妃和贵妃之间,真的起了什么冲突,那肯定会传遍大半个后宫。 女官仔细想了想,便答道:“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儿。最大的一件,便是娘娘您诞下子嗣,又晋升为皇贵妃了。要说起来……哦,倒是有一件事情,闹到了太后跟前。” 江菱稍稍直起身子,问道:“是什么事儿?” 闹到皇太后跟前,多半指的是抱琴口中的那一件。 女官道:“这事儿说来话可就长了。要追溯到十几年前。那时奴婢刚刚进宫,什么都不晓得,只偶然听说宜妃和贵妃的关系不大好。前几天,噢,就是主子您晋封的第二天,贵主子和宜主子便吵起来了。贵主子指责宜主子,说她给自己的药里动了手脚,宜主子当然是不认,这事儿一并闹到了太后跟前。后来当着太后的面,宜主子还捅出来几桩旧事,狠狠削了贵主子的脸面,教贵主子下不来台。再后来,太后将她们各自斥责了一顿,让她们回宫闭门思过了。” 江菱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这事儿是平息了?” 女官嗯了一声道:“是平息了。但据宫里的小道消息说,宜主子咽不下这口气,正在暗地里给贵主子使坏,贵主子好几天都没睡过一次安稳觉了。不知道为什么,贵主子将荣主子一并恨上了,现在正派人在冷宫和辛者库里,找过去的老嬷嬷和宫女,说什么‘这宫里原本谁都不干净,既然有人要翻旧账,那便将旧账一并翻出来好了’,闹得人心惶惶的。”女官说到这里,又瞧了瞧江菱的表情,见到江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又道,“主子您可千万别乱想,要是在月里落下了病根,那奴婢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这事儿既然闹到了太后跟前,那便由太后做主便是,主子可千万、千万、千万不要牵扯到那些旧案了,万一沾上了,那可是脱不掉的。” “万一沾上了,那可是脱不掉的”,短短十二个字,让人脊背发寒。 江菱轻抚着小阿哥的襁褓,迟疑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了。这事儿我绝不多问,等太后处置便是。刚刚你说,宜妃和荣妃都搅合进来了,那惠妃呢?”按照惯例,惠妃秉性急躁易怒,应该会直接跟贵妃起冲突才对。更别提贵妃手里还捏着她的把柄了。 女官瞅了瞅江菱的表情,犹豫道:“这个……” 江菱看出了她的迟疑,便道:“到我跟前来说罢。等出了这个门,我们两个,谁都不认你说过的话。我刚才让你进来,不过是瞧着屋子太乱,让你拾掇拾掇。别的什么都没有说过。” 女官闻言,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要是出了这道门,便能咬死了不认,那心里倒是舒坦多了。她上前到江菱跟前,弯下腰,附在江菱耳旁说道:“奴婢听说,明中堂提前得到消息,说娘娘要册封为后,便提前让人进宫,告诉了惠主子。当时娘娘在待产,自然不知道这事儿。再后来的事情,娘娘都知道了。”女官说完,便往后面退了两步,真的按照江菱所说,收拾屋子了。 江菱的动作顿了一下,良久之后,才低低地说了声“原来如此”。 明珠是惠妃的半个娘家,当然是倒向惠妃那一边的。再加上朝堂之上不乏党争,明珠和索额图的冲突接近白热化,在这种时候,纳兰家当然要跟惠妃互通消息。因此,惠妃忙着把自己拉下水,便顾不上贵妃和宜妃了。 再联系到前几次惠妃的举动,不难猜想到,这几天惠妃在宫里都干了些什么。 宜妃在忙着解决她和贵妃的私怨,荣妃跟十几年前的事情牵扯不清,搞不好还出过人命,德妃倒是神隐,而惠妃……惠妃还有她身后的纳兰家,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加上惠妃还有把柄在贵妃手里,不可能会出这个风头。 但不知道,当初她们口里的,“惠妃的把柄在贵妃手里”,指的是哪一件? 江菱用力拧了一下眉头,想得脑仁儿隐隐作痛。 不一会儿,襁褓里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小阿哥醒了。 江菱揉了揉太阳穴,将那些纷繁芜杂的念头暂且抛出脑海,陪着小阿哥玩了一会儿。那位女官收拾完屋子,便退出去了,倒是没有再多谈。江菱便也没有再问下去。 在那天夜里,江菱理所当然地,又将抱琴带到了梦境里。 抱琴比起今天下午的时候,显得要雀跃不少,至少脸上笼罩的那一层愁云,倒有大半都散去了。江菱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问题,得知王夫人推掉了薛宝钗的那个主意,禁不住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王夫人推掉那个主意的理由,却不是有可能给贵妃的地位造成威胁,而是跟江菱长得相似的人,一千个人里都找不出一个来,更别提还要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找到。当时薛宝钗问道:不是说我们府里有一个丫鬟,跟黄贵妃长得相似么?当时王夫人立刻变了脸色,很久之后,才硬邦邦地说道,那丫鬟早在前年,便已经得了痨病死了。 事实上,是王夫人忽然想到,自己能要挟住江菱的最后一张底牌,当初捏在手里的一张底契,已经被江菱当着自己的面,一把火烧掉了。时隔三年有余,王夫人再想起来,不由悔青了肠子。 而且抱琴还说,虽然王夫人推辞了那个主意,却已经给王大人写了封信,再等两天,王大人便能回信了。宫里的事情,王大人虽然说不上话,但主意还是能出的。王大人前两天,刚刚给王夫人出了个主意,教她应该怎样在分家的时候,给自己多谋些利益,据说效果还是蛮不错的。 抱琴的心事解开,便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看起来倒像是真的放下了。 江菱耐心地听抱琴把话说完,又将她送了出去,再转念一想,便将贾琏给叫了进来。 贾琏可没有抱琴那样的好心情,刚一进梦里,便照着面前的桌子椅子,接连踹了好几脚,直将屋里的桌子凳子花瓶都踹了个稀烂,最后才指着那一地的狼籍骂道:“别让爷逮着你的短处,否则爷非得让你玩儿完!”还狠狠地踹了一下门,也不知道指的是谁。 江菱按照从前的样子,给贾琏上了壶茶,又默默地在一旁站着。 贾琏一口气连灌了三壶茶,表情里带着一股子狠劲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所谓的爵位,不过是个花架子,偏生二房还咬死了不松口,又偏生族里还都吃这一套!今年的祭田祭肉,本来已经不如往年,再让你们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连最后一点儿都被搭进去了。这个家必须得分,甭管你们怎么闹,这个家都必须得分!上回三妹妹说什么来着,要是真的分家,他们也要单独分出去,跟环哥儿、赵姨娘算作一户?好,好得很,既然连二房自己都要分,那便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岳泰大人再怎么计谋百变,那也是他们王家的事儿,与我们贾家无关!” 说完啪地一声,摔碎了手里的杯子。 江菱在一旁听了半晌,等贾琏发泄完怒气之后,才问道:“二爷同王家有怨么?” 贾琏恨恨地道:“何止是有怨,怨气大了去了。” 江菱想了想,又提议道:“那何不从官场上的规矩下手,摆王大人一道?” 贾琏动作一顿,疑惑道:“你说什么?” 江菱笑道:“荣国府的长房二房要分家,那是府里的私事儿,但凡是一点沾亲带故的,都有可能偏帮着某个人说话。但在官场上不一样,有些沾亲带故的事情,要是做得过了,那可就要陷入两难境地的。请二爷仔细想想,王大人在官场上这么些年,可曾做过什么‘特殊的’事儿没有?” 贾琏更加疑惑了:“你的意思是……” 江菱垂下头,仍旧是一副小厮的模样:“小的蠢笨,比不上二爷心思机敏。但是小的知道,在官场上的事情,二太太是决计插不上什么手的。毕竟二太太是个白身,现在连宝二爷的差事都被削了,就更加是个白身了。如果在二太太看不到的地方,给王大人一个警告,效果应该不错。而且——” 江菱笑了一下,又道:“还可以各个击破,不是么。” 第145章 贾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是说——” “小的是说,二爷在府里,面对的是二太太,还有二太太背后的娘家,以及宝二奶奶、宝二奶奶背后的薛家,此外还有大太太、族长和宁国府,还有各房各屋的眼线,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难免会受到掣肘。但如果是在官场上,最起码,府里人是插不了手的。”江菱道。 贾琏摸摸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 良久之后,贾琏才道:“你说得有道理。但告诫过王大人之后呢?” 江菱又笑了笑,续道:“那要看二爷的本事了。如果两位王大人都束手束脚,那便等同于,将二太太的手脚折断了一半。二爷原先也曾抱怨过,如果不是两位王大人偏帮着宝二爷,事情定然会更加顺利。再者,等王大人之事终了之后,二爷还可以如法炮制,敲打敲打薛家,宝二奶奶再怎么能耐,也仍旧是个白身,管不到外面的事儿。如此一来,二房的权力,便被削弱了。” 贾琏长长地倒吸一口凉气,良久之后,才道:“不错,正是这理。” 江菱听见这话,便又笑道:“二爷是个明白人。” · 从梦里醒过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晚间仍旧有些闷热,不过因为傍晚下过一场雨,倒是让气候凉爽了不少。江菱睁开眼睛,指尖轻轻一弹,一缕淡淡的雾气在室内弥漫开来,将温度又稍微降低了一点儿,但却不会感觉到寒冷。身侧的人已经睡熟了,眉头却是微微皱起来的,仿佛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江菱静静地看了康熙片刻,才重新躺到他怀里,阖上了眼睛。 浅淡的香气弥漫在四周,不多时便让她沉沉地睡去。 不一会儿,便进到了他的梦境里。 一片无垠的荒漠。 江菱惊讶了一下,在梦境里奔跑起来。这里不是她创造的梦境,因此不能随心所欲。在大漠里跑了很久,才看到了一条蜿蜒的河流,河流边上似乎有绿洲。 一个人负着手站在河边,静静地打量着远方。 江菱放慢了脚步。 那个人似乎留意到了她的到来,回过身,朝她招招手道:“过来罢。” 江菱轻轻哦了一声,走到那一片小沙州上,与康熙并肩站在一起。“那边是准噶尔部。”康熙指着一个方向,声音似乎有点沙哑,“前些年朕便察觉,他们有些蠢蠢欲动,但因为瑷珲和扬州都在生事,便暂且耽搁了下来,仅仅是让人盯着他们。现在,似乎是町不住了。” 江菱侧头望着康熙,不明白他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 康熙续道:“接连两个月,朕都接到了漠西蒙古的密报,说他们有不臣之心,不过却一直维持着表面的恭敬。直到这两日,沙俄的元老院刚刚与朕达成协议,削弱了彼得沙皇的权柄,由索菲亚公主继续摄政,那边便动了歪点子,想要往东面、北面,腾挪出些空隙来。” 江菱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在思考着,康熙指的是历史上那一件事。 “朕原想着,等沙俄的那位小皇帝再长大一些,便派人设法将他废黜,让索菲亚公主一直摄政,再让他们元老院的注意力放到东面,便能让他们自己内耗许久,自然无暇顾及远东。不过现在看来,事情却不如朕料想的那样顺利。”康熙皱了一下眉,才道,“中间杵着一个漠西蒙古。” 江菱转过身,微微抬起头望着他,目光有些犹豫。 康熙亦低下头看着她,笑问道:“怎么了?” 江菱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 本来以为自己这边的事儿够多够乱了,没想到康熙那边的事情更乱。再仔细一推算,今年刚好是增开商埠的第二个年头,什么事情都要从头开始尝试,事情肯定会更加乱的。 皇帝果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江菱靠在他怀里,闷闷地问道:“皇上,累么?” 康熙闷闷地笑了一下,低下头望着她,问道:“你又在动什么歪点子?” 江菱摇摇头,闷声道:“没什么。”便埋首在他怀里,不说话了。康熙拥着她的肩膀,亦静静地站在河流边上,望着远方一望无垠的荒漠和草原,什么话都没有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菱才醒了过来。 这是她头一回醒得比康熙早,外面的天还没有亮,应该是卯时左右了。她生怕惊醒康熙,便窝在他怀里没有动。又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外面才有人轻轻地叩了叩门,将康熙叫了起来。 江菱想了想,还是如往常一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身侧的人起身下床,又弯下腰轻轻吻了她一下,便离开了。外面传来小太监刻意压低的声音:“小阿哥刚刚醒过来,皇上要去瞧瞧么……唉,对对,是这个理儿……唉万岁爷您慢着点儿……” 江菱慢慢地坐起身来,望着外面朦胧的天光,又暗自叹息了一声。 · 今天的天气仍旧晴朗。 江菱已经在屋里闷了好几日,要不是昨天林黛玉来瞧过她,怕是闷得有些发慌了。但现在在坐月子,比怀孕时更加不方便。在哄了一会儿小阿哥之后,江菱便趁着午睡,将京城里跟王家有关联的人家,包括夫人太太、小姐姑爷、丫鬟小厮、婆子奶娘……甚至连打扫街道的杂役们,都带到梦境里问了问话。虽然现在王子腾在金陵为官,即便是王夫人,也需要通过书信,才能与自己的兄长们往来,但架不住王家在京城里有宅子,宅子里有老人啊。 当年王大人做过多少年的京官,就有多少人知道王大人的底细。 江菱在梦里套了套他们的话,便套出了王家不少腌臜事儿。王家既然能在京城站稳脚跟,跻身金陵四大家族之一,必定是有些本事的,府里面的龌龊事儿不比贾家少,族里面的败家子更是一个接着一个,江菱没费多少功夫,便整理出了一本小册子。 当天刚好是中元节,江菱便在梦里,让贾琏看了看那本小册子。 贾琏初时还有些漫不经心,但翻着翻着,脸色就变了,将那本要命的小册子连续翻了四五遍,连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江菱将自己变成了“先大夫人派来的使者”的样子,煞有介事地说道:“这是大夫人的在天之灵,在帮着二爷。” 贾琏几乎要跪地嚎啕大哭,将那本册子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琏二爷从小不喜欢读书,但他这回硬是用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再加一个早上的时间,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背了下来。 第二天,便听到了王大人遭到弹劾的消息。 虽然贾琏身上的事儿不少,但架不住贾琏的心狠,弄出来的事儿都是真的啊。 刚好康熙准备再查一次案底,吏部的人瞧见是金陵王家,便忙不迭地将事情层层上报,一路报到了总领事务的亲王跟前。今年总领户部事务的亲王,不巧还是北静王,于是便将这事儿,当成了一等一的大事来办。 王家的几个官吏被免了职,连带着远在金陵的王子腾王大人,亦不能幸免。 而且更要命的是,王大人生平最喜欢的,便是姻亲二字。去年薛家犯事儿,便是大半是王家帮着斡旋的,现在王家自身难保,拔出萝卜带出泥,便将往年薛家的那些旧案,也翻出来查了好几遍。刚好朝中的几个大学士正盯着这事儿,彻查的力度,又比往年大了不少。 紧接着王家又有几个豪奴下了狱,还有几个连累本家的、整日里坑蒙拐骗的家伙,亦被架到了大狱里,这如同洋葱似的一层一层地剥下来,便剥到了王家的当家大老爷、王子腾大人身上。去年王大人刚刚被贬谪,今年好不容易有了点儿起色,又被查翻旧账,一并削职,一连彻查了二十多个金陵的地头蛇,将金陵的官场摘掉了一小半。 这事儿办得既快且狠,颇有北静王当时清查户部的风范。 事情传到京城的时候,王夫人的整个天都塌了。 要知道现在老太太过世,荣国府式微,王夫人的地位,一半来源于贾宝玉和贾元春,另一半则来源于王家。现在王家被狠狠地打击了一回,元气大伤,连带着王夫人都一蹶不振起来。从前王夫人还对薛宝钗横竖看不顺眼,现在自己的娘家一遭殃,便显出了薛宝钗的好来。 最起码,王夫人自己做不到像薛宝钗一样,在娘家家道中落的时候,还能维持住在贾府的地位。 但是这事儿还没完。王家的事情既然是拔出萝卜带出泥,那薛家和贾家,自然是免不了要折损的。 贾家还好,事情毕竟是贾琏捅出来的,在往上奏报的时候,便已经将自己家里摘了个干净;而薛家就没那么走运了,薛蟠在大狱里关着,薛蝌尚未考取功名,薛宝琴虽然嫁到翰林家里,但因为是家里的少奶奶,消息不灵通,加上夫家又是以清名闻名的翰林,更加不可能帮上什么忙。继王家被牵连之后,薛家的不少旧账,也被翻出来,又狠狠地算了一笔。 而且,薛家是皇商。 但凡沾上了一个商字的,往往都能跟江南、扬州的那一伙儿富商有关。 这事儿便闹得越来越大了。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江菱坐完了她的月子,彻底自由了。 第146章 “此事当真?” 江菱靠在美人榻上,手里翻着一本小册子,询问跟前的嬷嬷。奶娘抱着小阿哥站在她身边,正预备等江菱看完账目,便将小阿哥交到她的怀里。不过,江菱却暂且顾不上了。 跟前的嬷嬷一板一眼道:“回主子,奴婢等刚刚找人问过,荣国府的那位二太太,确实已经十多天没有出府,亦没有传人到屋里问话,没有递消息进宫了。奴婢揣摩着,该不是那位二太太,听到娘家的变故,便将自个儿气病了罢。” 江菱冷笑一声,道:“她要是真将自个儿气病了,倒省了我不少事儿。” 嬷嬷没有接话。 不一会儿,江菱翻完了那本小册子,又将它丢到火里,看着它烧成了灰烬。 “等再过两天,便是中秋节,到时宫里肯定会赐宴。”江菱淡淡地说道,“等到那时,便能知道那位二太太,到底存着什么心思了。即便是个白身,只要有门路,也能借着探望贵妃的名义,到宫里坐一坐,诉诉苦。要是连诉苦的念头都没有——”那太阳就要打西边儿出来了。 嬷嬷称是,又试探着问道:“那现在咱们是……” “等。”江菱道,“等荣国府那边出了结果,看看他们到底是分家,还是拆府,又或是不拆不分,维持着原状,等到事情再一次恶化为止。该做的,我都已经做完了。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等。” 等着贾琏那边闹出一场大动静,长房和二房撕裂,二房自己再撕裂,二太太便躲不过去了。 江菱稍稍往后靠了靠,朝奶娘那边伸出手臂,将小阿哥抱在了怀里。小阿哥已经睡熟了,在她怀里乖乖巧巧的,小脸蛋儿睡得通红。江菱不知不觉地放软了声音,又续道:“如果那位二太太,当真把自己气病了,那便由得她去。但如果……”她隐去了后面几个字,眼神又变得有些冷。 嬷嬷应了声,躬身退下了。 江菱低头望着怀里的孩子,声音不觉变得更加柔软:“但愿这孩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旁边的奶娘笑道:“小阿哥是个有福气的,定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江菱又笑了笑,抱着小阿哥看了一会儿,又将他交给奶娘,自己到前面去,将管事姑姑叫进来,将这段时间宫里的事务汇总。自从拿到凤印之后,宫里的一并事务,便从内务府、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手里,汇聚到了江菱身上,每日处置些宫女偷懒耍滑、太监打碎了花瓶之类的事儿,颇是琐碎。 如此安安静静地呆了两天,转眼间,中秋节便要到了。 按照惯例,中秋节同样是要摆宴的。 小阿哥的满月酒刚好赶在中秋节前,于是太皇太后便同康熙议定,将这两场宫宴合并,在中秋节的那一日,江菱将健健康康的小阿哥抱到朝臣们面前,算是讨个彩头,再接着,等宴席过半的时候,江菱再抱着小阿哥回到后宫,同太后等人一同过完后半场宫宴。 宫宴的名单亦由江菱经手,上面的客人,都被江菱仔仔细细地筛过了一遍。 由于王家刚刚中落的缘故,这一回的宫宴,与王家没有什么关系,名单册子上亦见不到王家的夫人太太们。再加上薛家接连两年出事,今年的宫宴上,亦抹去了薛家的名字。史家的两位侯夫人倒是赫然在列,再有是贾家,除了一个薛宝钗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太太或是少奶奶在名册上。 江菱问过之后才知道,宁国府前几天,刚刚被削了两个子弟的官职,现在正一蹶不振着。 本来荣国府是要好一点的,但因为贾母辞世,王夫人变成白身,李纨寡居,王熙凤同王夫人。邢夫人倒是没什么错处,但上回邢夫人进宫的时候,荣国府当家的人是贾赦;现在的荣国府,当家的人是贾宝玉,因此邢夫人亦被撇开在了一边,独独邀请了一个薛宝钗。 江菱将薛宝钗三字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又一次陷入沉思当中。 薛宝钗不简单,她知道。 但她却不知道,薛宝钗现在,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 江菱慢慢地合上册子,唤了一个嬷嬷进屋,吩咐道:“想法子问问,中秋节的那一日,贵妃宫里可有什么动静?例如,有没有什么人,会赶在宫宴之前,拜会贵妃娘娘?” 嬷嬷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回来禀报道:“主子明鉴。贵妃宫里确实收到过一张帖子,中秋的那一日,荣国府的那位二太太,会在一大早进宫拜见贵妃。但因为二太太不在宫宴的受邀之列,便没有人在意。”随后将王夫人进宫的时间递了上来。 江菱摩挲了片刻,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冷。 将册子拾掇好之后,江菱又让几个管事姑姑上前,询问她们往年的惯例。这是江菱第一次安排宫宴,要是出了差错,那是要吃瓜落的。此后一连忙碌了好几日,才将事情安排得妥当。 江菱只敢保证,在宴会上不出什么岔子;等宴会散去之后,便不关她的事了。 时间很快便到了中秋节的那一日。江菱一大早便被女官们叫起来,梳洗上妆,配了全套的朝服、朝冠和朝珠,等时间一到,便抱着小阿哥前往前朝宫宴之所。奶娘们倒是一早便将小阿哥喂足了,又将小阿哥哄睡,好让他在晚上的时候,显得精神一些。 等梳洗完后,江菱又将管事姑姑们叫过来,仔细问过了一遍流程,确认无误之后,方才作罢。 到了中午,梁大总管匆匆忙忙地跑来了一回,将前朝的流程与江菱核对清楚。不过梁大总管却说,这核对不过是例行公事,万岁爷相信娘娘不会出岔子的。前几次就没出过岔子。 江菱有些迷糊了:“前几次?” 梁大总管意有所指:“一年之前。” 于是江菱默然了。 等到了时间,江菱便亲自抱着小阿哥,乘上肩舆,浩浩荡荡地往前面走去。现在她已经习惯了面瘫,至少在那四个太后派遣的女官面前,全然是一副端庄持重的样子了。小阿哥在她怀里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偶尔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又继续窝回到他的襁褓里呼呼大睡。 江菱低下头,温柔地笑笑,指尖在他的襁褓里按了按,将温度调整到了一个适宜的度数。 等到了前面,江菱才被一位小太监引着,走上长长的汉白玉阶,在一声长长的“宣皇贵妃觐见——”之后,抱着小阿哥的襁褓,一步步地走到里面去。 这样的场景,江菱已经有些熟悉了。 康熙仍旧是一身的龙袍,高高地坐在上面,看不清相貌。在他的左侧坐着太皇太后,右侧则是空的,想来是给江菱留的位置。江菱见到那两个位置,忽然愣了一下,但又无暇细想,跟着小太监走到前面,行礼道:“臣妾恭请皇上圣安,恭请太皇太后金安。” 康熙的声音仍旧是淡淡的,道:“免礼。” 江菱道了声谢皇上,便抱着小阿哥起身,被女官引到上面唯一一个空位前,缓缓坐了下来。 下方的朝臣亦一同叩首,称皇贵妃万安。在那一霎间,江菱忽然明白心里的诡异之感从何而来。她侧过头望着康熙,眼里不掩惊讶之色。这是皇后的…… 康熙的神情仍旧是淡淡的,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没有半点异色。 反倒是另一边的太皇太后,朝江菱望过来一眼,目光之中颇有些深意。 江菱收回目光,落在怀里的孩子身上,保持着缄默。 等下方的人行礼过后,江菱才温婉地说道:“免礼罢。” 朝臣们陆陆续续地起身,大都朝江菱怀里的小阿哥望了一眼。江菱心里突地一跳,在下方的朝臣们当中搜寻,大都是四十岁以上的老臣了,即便有点什么心思,都掩饰得刚刚好。不过,在刚刚梁大总管的提示下,江菱还是认出了其中的几位大学士。 但不知道,这一场中秋宴,到底意味着什么。 江菱沉默地让人布了东西在跟前,又将小阿哥交给苏麻喇姑,没滋没味地用了一些。 等宫宴走到一半的时候,康熙才朝江菱点了点头,道:“去罢。” 江菱称是,便从苏麻喇姑怀里接过小阿哥,又朝康熙和太皇太后各自告了声罪,还给下方的朝臣们告了声罪,抱着小阿哥离去了。朝臣们都知道,在后宫里还有一场宫宴,因此未曾诧异。 江菱抱着孩子坐在肩舆上,越琢磨越不是个滋味儿。 走到半路的时候,她忽然让人停下来,又唤了一个管事姑姑到近前,问道:“宫宴上的夫人太太们,可都来齐了么?别的宫里,可出过什么状况没有?” 江菱是主事的皇贵妃,如此问管事姑姑,也算是例行公事。 管事姑姑道:“回皇贵妃,今儿宫宴上的夫人太太们,几乎都齐了,都在等着拜见皇贵妃和小阿哥,再说些吉祥话儿。不过今天算是家宴,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倒也无伤大雅。” 江菱皱皱眉,让她们退下去了。 家宴…… 江菱揉了揉眉心,又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 在深宫里面,倒是不如前朝那般热闹。江菱来到宴席上的时候,宴席其实已经进行过半了。江菱仍旧按照惯例,将小阿哥抱到太后跟前,让太后和诸位王妃、太妃们一个个地瞧,还有几个世子和年长些的阿哥,也到跟前来瞧了瞧。果然如同管事姑姑所言,里面的宫宴比外面要散漫一些,连氛围也比前面要热闹一点儿。 江菱被女官引到太后的下首,略用了些糕点,又觉得脑仁儿开始隐隐作痛。 这里的情形,可比前面要复杂得多,也比前面要难以处理得多。 正待叫个宫女过来好好问问,忽然外面匆匆走进来一个嬷嬷,附在江菱耳旁,低声道:“果然如主子所料,那位二太太一早便进宫,在贵妃宫里留了大半日,现在还未曾离去。主子,可要继续派人盯着她?” 第147章 江菱挥了挥手,道:“盯着罢。” 嬷嬷应了声,又退出去了。江菱看着面前的精致糕点,忽然没有了食欲。又过了片刻,那位嬷嬷匆匆走进来,附在江菱的耳旁说道:“就在刚刚那一会儿,二太太出了贵妃娘娘的寝宫,往这边过来了。奴婢瞧着,二太太身后,似乎还跟着贵妃娘娘的心腹大宫女。” 江菱朝太后的另一侧扫了一眼,果然,抱琴不在。 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又让嬷嬷退了下去。 宴席上传来了谈笑的声音。小阿哥被女官们抱着,围着宴席走了一圈,最后又送回到太后怀里。太后抱着他哄了一会儿,又让女官抱着他,送还给江菱。江菱刚刚想要接过,却听见另一侧的贾元春笑道:“太后娘娘,皇贵妃,我瞧着小阿哥心生喜欢,能不能——让我抱一抱他?” 女官停在当场,看看太后,又看看江菱,不知道该不该把孩子抱过去。 江菱笑了,用帕子一根根地擦净了手指头,站起身来。 太后笑道:“今儿是中秋节,又是小阿哥的满月宴,既然是贵妃喜欢,那便让她瞧一瞧罢。” 江菱微微颔首,漫不经心地道:“既然是太后开口,那让贵妃瞧一瞧小阿哥,亦未尝不可。”随后走到那位女官跟前,将小阿哥抱到了怀里。 一霎间的静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江菱,不知道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这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江菱眼里含笑,一双眼睛微微弯了起来,温柔且甜美。小阿哥乖乖地躺在襁褓里,朝她挥舞了一下小拳头,咿咿呀呀地笑了。江菱替他理了理襁褓,又漫不经心地说道:“但小阿哥年纪尚小,还是要由我这个当娘的,在身边看顾着为好。贵妃娘娘以为呢?” 贾元春的表情僵住了。 有江菱这个当娘的在身边盯着,她还看个什么劲儿?! 江菱又温柔地笑了笑,抱着小阿哥,走到了贾元春的跟前。贾元春的表情仍旧有些僵硬,但因为江菱来到,便不得不站起身来,朝江菱行礼道谢。江菱含笑,将襁褓轻轻地放在贾元春怀里,又稍稍往旁边让了两步,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这是打定主意在这里不走了。 可她是小阿哥的亲娘。 贾元春的脸色有些差,低头望着怀里的小婴儿。小婴儿仍旧在挥舞着拳头,咿咿呀呀地笑着,天真且懵懂,身子小小的,软软的,相当脆弱。在那一刹那,她朝门口又望了一眼,但是没有人。 没有人进来,抱琴没有进来,彩云也没有进来。 贾元春抱着小阿哥,心不在焉地哄了一会儿,便将他还给了江菱。 江菱再一次温柔地微笑,抱着小阿哥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小阿哥在她怀里笑得很干净,一双眼睛乌黑透亮,几乎能将人心都照了出来。江菱低头看了他片刻,又朝贾元春那边望了一眼。贵妃娘娘的脸色很差,前所未有的差,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由。 又过了片刻,刚刚那位嬷嬷又匆匆走到江菱跟前,道:“刚刚二太太想进来,但被奴婢等派人拦住了。二太太是白身,本没有理由进宫来的,似乎是被那位心腹大宫女带着乱闯。主子您看这……” 江菱微微颔首,道:“我知道了,继续盯着。” 看来刚刚贾元春是掐好了时间,等王夫人硬闯进来的时候,自己抱着孩子,做些别的事情了。虽然不知道她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主意。 江菱低头看着小哥,眼神一点点变得温柔起来,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别怕。 宴会上又响起了高高低低的谈话声。这里毕竟都是女眷,比外面的大臣们,要显得柔婉和含蓄一点儿。下方的宜妃和惠妃,刚刚给江菱敬了两回酒,便被江菱给笑着辞了。江菱特意分辨了一下,宜妃仍旧是笑容满面的,但惠妃的气压一下子就变低了,显然是有了怒气。 看样子,上回太后对惠妃的评价,倒是蛮中肯的,急躁易怒。 江菱又辞了两杯酒,眼看着小阿哥攥着拳头打哈欠,扁扁嘴要哭,便让奶娘将他抱到偏殿,喂奶去了。奶娘都是她详加查探过的,倒是可以信任。趁着小阿哥休息的间隙,江菱又招来一位女官,问她,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这一场宴席,会在戌时三刻结束。二太太再怎么能耐,都等不到那个时候。 女官答道:“酉时三刻了。” 江菱心下了然。虽然今天夜里,宫里落钥的时间比往日要晚,但终究还是会落钥的。王夫人这么急着过来,应该是打定了某个主意,现在时间对不上,着急了。 直到这时,才看到抱琴匆匆忙忙地跑到宫殿里,附在贾元春的耳旁,说了两句话。 贾元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起身告罪道:“臣妾得到偏殿去更衣。” 刚刚贾元春在宫里坐了很久,太后倒也不曾疑心,便允道:“去罢。” 江菱微一皱眉,叫过另外一个女官,给她手里塞了张纸条。女官匆匆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有一位宫女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对江菱说道:“皇、皇贵妃,刚刚小阿哥吐奶了,这、这……” 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可以让江菱和太后听到。 江菱面上显出了些焦急的神情:“这可如何是好?” 太后想了想,便道:“你瞧瞧他去,要是真的不舒服,便传太医过来罢。毕竟才那么丁点儿大,在外面呆得太久,吹了风受了寒,可不好了。” 江菱称是,亦起身告辞,到偏殿瞧小阿哥去了。在她起身的时候,刚好看见宜妃身边的宫女一个趔趄,泼了宜妃一身的酒水。宜妃呵斥了两句,亦被两位宫女扶到偏殿,更衣去了。 江菱见此情形,不免加快了脚步。 偏殿里,小阿哥还在襁褓里呼呼大睡,奶娘攥着那张小纸条,表情紧张得不行。 江菱一进到殿里,奶娘便道:“给皇贵妃请安。”随后将小纸条递到江菱跟前,那上面写着请奶娘声称小阿哥吐奶,让皇贵妃到偏殿来,落款是江菱。江菱笑了笑,道:“多谢奶娘。”又立刻将纸条丢到一旁的火盆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小阿哥面色红润地睡在摇篮里,时不时扁扁嘴,仿佛是在做梦。 江菱笑了笑,抱着小阿哥哄了一会儿,便吩咐奶娘道:“时间差不多了。你带着小阿哥在偏殿里呆一会儿,等两刻钟之后,便带着小阿哥出去,说他刚刚吐了我一身,我得到里面更衣。你们几个,到承乾宫里,将另一套朝服给我带来。”既然是做戏,当然要做得逼真一些。 两位女官称是,匆匆从后门离开,回承乾宫给江菱拿衣服去了。 江菱将襁褓小心翼翼地搁在奶娘怀里,自己端起一碗牛乳,往袖口和衣摆上泼了一点儿,从另一个门走出去,刚好听见了王夫人的声音: “你说她刚刚杵在你跟前,不让你弄出些什么动静来?这、这——这可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到家了。我在宫前被人拦下来了,说这会子贵人们都有些微醺,要是到宫里找你,他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便没有进去。宝钗呢?” 贾元春尚未答话,便听见了另一个凉凉的笑声: “我还道是谁呢,原来是贵妃娘娘同宫外的人杵在这里,等着商量怎么给皇贵妃使坏。你们说,要是我将这事儿捅到皇贵妃跟前,皇贵妃会如何处置你们呢?”宜妃带着两个宫人,刚好从宫里转出来,看着她们凉凉地笑,那种眼神,直教人看了心底打颤。 贾元春脸色一下子就变差了:“怎么是你?” “哟。”宜妃笑道,“怎么,只准你出来见外客,却不准我出来更衣?前儿我可是听说了,你们在府里神神叨叨的,预备将皇贵妃的福气都接走,过到你的身上,可惜啊,却被太后亲自给撞破了。据说皇贵妃亦耳闻了此事,你说,她会怎么处置你们呢?嗯?”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她不可能知道。”王夫人道,“她要是知道,断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这位太太。”宜妃有些不满道,“我同贵主子说话,你在跟前插什么话呀,没学过规矩么?还是说,你们荣国府里一个个的都不懂规矩,中秋宫宴欲私闯,大年初一的宫宴带着太医进宫私会,前次还试图在太后跟前颠倒是非黑白,将宫里的规矩当成脚底下的泥,想踩就踩。要说这荣国府,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一个个儿的,都眼睛长到了头顶上,耳朵听不懂人话呢?” “你——”王夫人一噎。 宜妃凉凉地笑了片刻,道:“怎么,见到宫里的妃嫔不行礼,你们荣国府里就是这个规矩?” 说着,宜妃又朝贾元春那边行了一礼,道:“给贵主子请安。”声音拖得长长的,相当散漫,显然是不将贵妃放在眼里。贾元春被她的声音一堵,脸色又有些煞白。 第148章 贾元春的面色仍旧煞白。 宜妃行礼过后,便站起身来,刚刚的笑容已经消失了,眼梢上亦带着几分冷意。她们三个刚好站在长廊的拐角处,一侧是墙,另一侧则是葱葱郁郁的海棠花,将三个人的身影都遮挡了大半。如果不是刚好出来如厕,是不会看到她们几个的。 江菱则刚好站在她们身后,大约七八步远的地方,那里有个小门。 直到这时,王夫人才收起了刚刚的那种神情,朝宜妃行礼道:“给宜妃娘娘请安。”没有了刚才的尖锐措辞,亦将那种隐隐约约的焦躁之色,很好地掩盖住了。要不是江菱的眼尖,还真发现不了。 宜妃弯了一下嘴角,但目光和表情都是冷的,仿佛刚刚不过是戴了一张精致的面具,而现如今,那张面具却被撕碎,变成了宜妃真正的模样。“贵妃娘娘。”宜妃的声音变得低了一些,但仍旧是冰冰凉凉的,“多余的话,我也不愿多说。今儿当着太后的面,还请您将上回的事情说清楚,到底是我平白无故削了您的脸面,还是您自个儿不受规矩,坏了我的大事儿。哦,还有。”她又笑了一下,不过笑容却很冷,“当着这位太太的面,也请贵主子分说一二,当年在凤藻宫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惠妃有把柄捏在你手里,我可没有。这事儿要是捅到太后跟前,你可就完了。” 最后一句话,宜妃是用气说的,显然是在有意警告贾元春。 江菱在门后听了片刻,刚想跨出去,再转念一想,便又收了回来。 现在的情形,跟她没有什么关系,还是等等再出去为好。 从江菱的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王夫人的脸色变了,贾元春亦狠狠地瞪着宜妃,与刚才在宫宴上的表现大相径庭,显然是被宜妃捏到了痛处。 宜妃笑道:“怎么,贵主子还看不清现在的情势么?上回给贵主子送去的汤药,贵主子用得可痛快?一场风寒整整拖了两个月,也未曾见好,难为皇贵妃心怀仁慈,愿意让你抱一抱小阿哥。要是我,真是连个襁褓的布料都不会让你沾。不过说起来,皇贵妃的性子倒是颇为圆滑,我几番试探挑唆,都让皇贵妃给躲了过去,没同你正面交上手,最后还得我自己来。呵。”宜妃说到此处,忽然又望了贾元春一眼,眼神冰冷。 贾元春高高扬起手,但顿了片刻,又缓缓地放了下来。 “你是在有意激怒我么。”贾元春道,“可惜这一招于我无用。” “哎哟。”宜妃又嗤笑了一声,“想不到贵主子居然变得聪明了。十二年前,先皇后尚在世的时候,贵主子可是直接给了荣妃一巴掌,让荣妃闷声不响地给了您一个软钉子啊。可惜呢,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些全都是虚的。管你甩了我一巴掌,还是甩了荣妃一巴掌,都全然无用。” 贾元春冷冷地说道:“原来你还记得,我是贵妃。” 宜妃笑道:“我自然记得你是贵妃,哪里敢忘啊。这宫里头,谁敢不唯贵妃马首是瞻哪。” 贾元春怒道:“你——” 宜妃伸出一指,道:“唉别,我可是在恭维您哪,您可别动怒。” 虽然口里说是恭维,但字里行间,却是满满的讽刺之意。 江菱估摸着她们还要等好一会儿,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奶娘已经将小阿哥抱到前面去了,那两位宫女亦抱来了新的朝服,给江菱换上。更衣之后,江菱便让宫女将湿了的那套朝服送回宫,既然是要做戏,那当然要做得真真的,才符合常理。 再然后,江菱才重新回到了宴席上,跟太后告了声罪。 宴席已经进行到四分之三了,江菱对面的位置是空的,贵妃尚未归来。在下方,除了嫔妃和阿哥们之外,还有京里的一些宗室和皇亲,还有一些沾亲带故的命妇。江菱找了片刻,不一会儿,便在年轻的少奶奶们中间,找到了薛宝钗。 薛宝钗是以贾宝玉的夫人的身份来的,此时正在一群夫人们中间,交谈得甚是热络。 江菱目光在薛宝钗身上轻轻一掠,便又迅速地掠过去了。这里人多眼杂,要是过分关注这位宝二奶奶,还指不定会出什么变数。 又等了片刻,宫女们给江菱上了一碗粥,说刚刚皇贵妃吃不下东西,让她垫一垫肚子。 江菱接过粥碗时,刚好看见惠妃的动作一顿,但是却没有看她。江菱低头望了望手里的粥碗,心里有些狐疑。按照道理来说,这一碗粥是由宫女们用银针试过,又亲自试用过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惠妃的动作,却又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江菱用一根小勺子慢慢地搅着,等着那碗粥放温,但是却没有用。 片刻之后,宫外忽然传来了一声不甚清晰的“啪”。 声音不大,但江菱的耳力极好,便听到了。 看样子,是宜妃成功地激怒了贾元春。 江菱计算了一下时间,便用勺子在那碗粥里搅了搅,挖起一勺,往自己口边送去。在那一霎间,惠妃的表情松懈下来,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江菱这才留意到,虽然惠妃没有朝这边看,但宫里点了烛火,她的动作都已经随着影子,落在了惠妃的眼里。 再看不出这碗粥可能有问题,江菱便算是白活了。 江菱捏着勺子,在原地等候了一会儿,便看见外面有两个宫女匆匆闯了进来。 宫女们伏地叩首道:“禀太后、禀皇贵妃,贵主子和宜主子在外间动起手来了!” 太后猛然站起身来:“什么?” 江菱适时地放下了那碗粥,道:“太后莫要心急,还是臣妾出去瞧瞧罢。” 太后闻言,便点头道:“去吧,悄悄她们到底为何,在这中秋宫宴上闹起来了。” 江菱垂首应了声,带着几个管事姑姑,还有几个宫女,走到外面去了。在经过惠妃身旁的时候,明显见到惠妃的表情一冷,眼神也有些得逞的笑意,但不知道惠妃在粥里添加了什么。等经过德妃和荣妃的时候,荣妃朝身边的嬷嬷点了点头,那位嬷嬷便一同跟着出去了。 江菱假装不知道,仍旧带着原先的人出去了。 既然宜妃要将这事儿闹大,那她便遂了宜妃的心意罢。 外面是一道长长的走廊,转角处站着三个人,还有不少跪在一旁的宫女,正是贵妃、宜妃和王夫人。宜妃捂着脸,半边脸颊通红,用一种泫然欲泣的目光看着贾元春,透着一股子疯狂的意味儿。贾元春显然是被这一场变故,给弄得懵住了,愣愣地站在那儿。 江菱缓步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由于面无表情的缘故,颇有一些端庄持重的模样。 宜妃见来的人是江菱,先是愣了一下,又暗暗地朝宫里望了一眼。江菱见到她的动作,便猜想应该是在等太后,心里隐隐有些明悟了。正待再问一问,忽然宜妃咬牙道:“给皇贵妃请安。皇贵妃明鉴,刚刚贵妃娘娘不问青红皂白,训斥于臣妾,还声称要在太后面前对峙,求皇贵妃给臣妾一个公正罢。”说着朝江菱跪了下来,伏在地上。 江菱惊了一惊。 她知道宜妃一向心高气傲,平时即便是去承乾宫,也甚少会给自己行礼,现在一反常态地叩首,怕是事情不简单……江菱想了想,又朝贾元春那边望去,果然看见贾元春神色惊疑不定,但却未曾有反驳的迹象。 江菱又想了想,便道:“请贵主子和宜主子到偏殿去,待会儿等宴席散了,再一并定夺。” 周围有人应了声,将前面两位都扶到偏殿去了,独独留下一个王夫人站在那里,样子有些萧索。江菱叫过两个管事姑姑,让她们在偏殿里陪着贵妃和宜妃,要是有什么动静,便到宴席上告诉自己,随后才转身回到了宫里。 直到走了十来步,才听见身后的王夫人道:“给皇贵妃请安。恭送皇贵妃。” 江菱脚步一顿。王夫人的声音有些迟疑,显然不是那么甘愿。她回头望了王夫人一眼,恰恰看到王夫人抬起头来,面色灰败,但眼神却仍旧有些犀利,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位二太太…… 江菱皱起眉,但却没有多说什么,径自回到宴席上,将刚刚的情形,低声跟太后说了一遍。 外面刚刚出了事儿,里面自然是众说纷纭。贵妃和宜妃的位置已经空了,想来是事情不小,否则不会直到现在,仍未归来。在场的夫人命妇们,多半都是心思通透的,因此便不如刚才那样热络,连说话的声音都刻意压低了,生怕触到了江菱的霉头。 倒是薛宝钗,频频朝江菱这边望过来,眼神仍旧有些犹疑。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宫里的明烛快要燃尽了。江菱让人倒掉了那碗冷掉的粥,捧着一盏温水,慢慢地饮着。她不敢再吃任何东西了,便只能稍微用些温水来缓解。又过了片刻,奶娘说小阿哥累了,江菱便请示了太后,将小阿哥抱到承乾宫里,让宫里的嬷嬷们看着。 等到小阿哥平安回宫的消息传来,江菱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宴席,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滋味。底下的人都心不在焉地交谈着,江菱亦捧着那盏温水,没滋没味地饮着,虽然算不上是如坐针毡,但起码还是挺难熬的。好不容易熬到了酉时三刻,宫里宫外都亮起了明灯,宴席散去的时间到了,太后草草地宣布散席,便率先往偏殿走了过去。 贵妃和宜妃都还在偏殿里等着,太后过去处置,倒也平常。 江菱第一个跟在太后的身侧,亦朝那边走去。忽然下边响起了一个轻微的声音:“皇贵妃留步。” 紧接着,一位年轻的妇人朝江菱这边小跑过来,恭谨地给江菱屈膝行礼。是薛宝钗。 江菱停住脚步,不咸不淡地说道:“本宫还要随太后到偏殿,瞧瞧贵主子和宜主子。宝二奶奶要是有话,不妨等明日再进宫言说。”自从上回在梦境里,听到了薛宝钗的那个主意之后,江菱对薛宝钗,便再也和颜悦色不起来了。 薛宝钗上前两步,攥着江菱的衣袖,表情隐隐有些焦急:“求皇贵妃救救我们府里。” 江菱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几下,才道:“你们府里,轮不到本宫来救。” “皇贵妃。”薛宝钗央求道,“我知道您同二太太可能有私怨,但那已经是三四年前的旧事儿了呀。现在我们大姑娘在宫里步履维艰,荣国府摇摇欲坠,薛、王二家满盘皆输,史家亦有牵连,皇贵妃早年同我们府里的姑娘有旧,总不能、总不能眼睁睁地瞧着我们姑娘,都败落了罢。” 江菱转头望着薛宝钗,目光莹莹的,有些低落。 “确实……”江菱低声道,“宝二奶奶每回都能正中要害。但现在荣国府里的姑娘,还剩着几个?你们府里的三姑娘和四姑娘,也快要嫁人了罢,丫鬟和婆子都只剩下寥落的三四个了。再者,你们嫡亲的大姑娘都办不到的事儿,我一个外人,又如何能替你们做到?” 薛宝钗焦急道:“可,可只要皇贵妃稍加指点,就像上回一样,我们府里便能度过难关。” 上回江菱确实告诉过她们,将府里的东西变卖了平帐,这事儿薛宝钗也确实做了,荣国府也确实度过了一次难关。但这一回,康熙要动的不仅仅是户部,还有吏部,官场上的事儿,可不是一本账目就能平息得了的。而且江菱也不打算插手。 “宝二奶奶。”江菱慢慢地说道,“这事儿恕我办不了。” 薛宝钗一愣,便见到江菱加紧脚步,跟在太后身后,到偏殿里去了。 她慢慢地垂下头,轻声道:“真的救不了么?” 第149章 江菱跟着太后,走到了偏殿里。 偏殿里已经多了好些个人,除了刚刚的贾元春、宜妃和管事姑姑们之外,还有抱琴和宜妃跟前的大宫女,刚刚被请来给宜妃瞧上的太医,和几位别的嫔妃跟前的宫女。贾元春的那一巴掌委实太狠,将宜妃的半边脸颊都扇得通红,即便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又经过太医上药,仍旧能看出一些痕迹来。 其实按照宜妃的性子,肯定是要闹起来的。 但现在,宜妃和贾元春各自坐在一旁,被各自的心腹大宫女安慰着,谁都没有闹。江菱跟着太后进殿的时候,宜妃正支着额头,在那里闭目养神,眼梢稍稍泄露出了一丝冷意。几位管事姑姑正在跟前劝说,但那两个人均无和解之意。 很显然,现在这个结果,是宜妃有意造成的。 激怒贾元春是有意的,让她扇自己一耳光是有意的,在偏殿安静等候,等到宴席散去,再由太后来处理她们的事儿,也是有意的。刚刚江菱在小侧门听到的那一席话,还有不久前在外面,宜妃朝宫里看的那一眼,都证实了这一个猜想。 江菱跟在太后的身侧,缓缓地朝四周望了一眼,决定这一回闭口不言。 宜妃和贵妃之间的恩怨,她没有必要参合进去。 “臣妾给太后请安,给皇贵妃请安。” “臣妾给太后请安,给皇贵妃请安。” “奴婢等参见皇太后,参见皇贵妃。” 周围响起了高高低低的请安声,贾元春与宜妃,还有周围的宫女和姑姑们,都一齐地问了安。太医给她们请安过后,便提着药箱离去了;太后走到主位上坐着,江菱站在她的身侧,等行礼完毕,太后才道:“起来罢。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贾元春站起身来,面色有些苍白,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却不说话。 宜妃朝贾元春望了一眼,表情有些晦暗:“回皇太后,这便要问贵主子了。” 贾元春猛然转头望着她:“你——” 宜妃笑了一下,微微侧过脸,问道:“难道这不是贵主子动的手么?” 贾元春气得一噎,刚想反驳,但不知为何,却又沉默了下去。 太后看着她们两个,一个面颊微肿,另外一个则一直保持着沉默,禁不住连连捶着扶手,怒道:“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贾贵妃,你先说说,宜妃脸上这伤,可是你造成的?” 贾元春抬起头,看着太后,面上忽然浮现出一种哀伤的表情:“是。” 太后猛然站起身来:“你……”她深深地呼吸几下,又道,“今天是中秋宫宴,你却在宴席外面跟宜妃动手,你的仪态礼仪都学到哪儿去了!还有宜妃,你们两个一前一后地在外头更衣,怎么却撞在了一起,而且还、还跟上回一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动起了手?你们这……” 江菱朝四周望了一眼,贾元春仍旧在沉默,但眼里却隐隐泄露了些许怨恨和不甘,宜妃仍旧在冷笑,而且是稳操胜券的那种冷笑,显然一切都在她的计算当中。抱琴还有宜妃身边的大宫女,几次试图上前,都被管事姑姑给拉住了:现在太后在这里,断没有她们说话的份儿。 太后怒道:“上回我是怎么告诫你们两个的。贾贵妃需得在宫里闭门思过,宜妃你也切莫得理不饶人,将贵妃得罪的太过。现在好不容易解了禁,又在宫里闹出这样的事儿,你们两个,是要一同被哀家禁足不成?” 禁足二字一出,贾元春猛然抬头,脸色微变。 宜妃倒是低下头去,面带冷笑,道:“但凭太后处置。” 太后狠狠地拍了一下扶手:“你们!……”她挥了挥手,道:“皇贵妃留下来罢。哀家累了,她们两个人该如何处置,你照着规矩去做。”看样子已经被她们弄得烦了。 江菱刚要应下,却忽然看见贾元春松了一口气,宜妃则上前一步道:“回太后,此事不当由皇贵妃处置。皇贵妃年幼,又对宫中的陈年往事一无所知,难免会有失偏颇。” 太后抬起头来看着宜妃,良久之后,才道:“你刚刚说,陈年往事?” 贾元春的面色变得煞白,连带着抱琴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宜妃倒是恭敬地垂下头去,道:“回太后,正是如此。” 太后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同样变得不太好看,半晌之后,才道:“如此,皇贵妃便退下罢。将荣妃和惠妃叫进来。你们几个,将皇贵妃送回承乾宫。既是年幼,就不要参合进这些事儿里了。” 周围早有宫女应下,客客气气地将江菱请了出去。江菱虽然有些好奇,但却也知道,这些所谓的陈年旧事,肯定是牵连甚广,能少一件便少一件,于是便不再多言,跟着宫女们离去。在离去之前,恰好与荣妃擦肩而过,荣妃的眼睛里,有着与宜妃一模一样的冷意。 回到承乾宫之后,江菱褪掉了一身笨重的朝服朝冠,沐浴更衣,抱着小阿哥在怀里轻声哄着。小阿哥刚刚睡饱了,正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地闹着,小手小脚极有劲儿。陪着小阿哥哄了一会儿,江菱便靠在榻上,沉浸到了梦境里。 但过了一会儿,外面便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主子。” 江菱从梦境里醒来,又将刚刚飘散出来的那一缕淡香散去,有些沙哑地说道:“进来罢。”随后将小阿哥抱到跟前,理了理他的襁褓。现在天气已经有些凉了,江菱便将小阿哥裹得严实了一些。 进来的,是江菱跟前的一位亲信嬷嬷,刚刚被江菱留在那宫里的。 “主子。”那位嬷嬷道,“刚刚那宫里闹起来了,宜妃、荣妃和贵妃娘娘,三个人在太后跟前各执一词,都说十余年前宫里的一桩旧事儿,跟她们没有关系。后来贵妃和宜妃被禁足,荣妃被太后斥责了一顿,现在都已经各自散去了。哦,宜妃离开时候,还留了一个人跟着贵妃。” 江菱慢慢抚着小阿哥的襁褓,轻声道:“但我离去时,瞧见贵妃的脸色不大好。” “是。”嬷嬷道,“刚刚奴婢又打探了一下,说是十七年前,还有十二年前和十年前,宫里都死过人,但那时宫里人都闭口不谈。当时的一位贵妃,亦在郁郁当中死去。但那时皇上和太皇太后都不在京城,因此便没了下文。现在她们将那些旧案都翻了出来,隐晦地说起,这些事儿,都同现在的宫里人,脱不了干系。” 江菱惊了一下,喃喃道:“居然是……” 嬷嬷又道:“但更多的事儿,奴婢便打探不出来的,生怕宫里的老人起疑心。主子,这事儿咱们还是不要沾手的好。太后的意思,应该是不想让皇上知道。” 江菱怔了一下,问道:“连皇上也不知道?” 嬷嬷笑了:“主子您这是魔怔了。当时皇上只有十四五岁,又在忙着跟辅政大臣们斗法,哪里会知道后宫里的腌臜事儿。至于太皇太后,奴婢不敢妄议。” 江菱微微地点了点头,道:“没事儿了,你下去吧。” 嬷嬷应了声,又退下了。 江菱轻轻地吁了口气,低头望着襁褓里的小阿哥,又轻轻地点了点他的脑门。 小阿哥以为是母亲在哄他玩儿,咿咿呀呀地笑了,目光天真且无邪。 江菱闭上眼睛,又仔细地推想了一下,那些所谓的腌臜的旧事儿,应该跟宫里的老人都脱不了干系。上回宜妃质问荣妃,“你在宫里吃了十几年的素”,还有贾元春手里的,所谓“惠妃十多年前的把柄”,刚刚贾元春扇宜妃的那一巴掌,宜妃说“皇贵妃年幼”,太后一听见陈年旧事四字,便将荣妃给叫了进来……刚刚嬷嬷提到的那些事情,应该跟她们几个脱不了干系。 否则,难以解释这些举动的缘由。 小阿哥在襁褓里玩了好一会儿,见母亲不理会他,便扁扁嘴,哭了。 江菱被小婴儿抽抽噎噎的哭声惊醒,将刚刚的那些琐碎事儿,暂且抛到了脑后,将小阿哥抱到怀里轻声哄着。小婴儿其实比大人都要随性,被母亲哄了一会儿,便将刚刚的事情抛到脑后,又咯咯地笑了,即便脸蛋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 江菱伸指抚去那些泪珠,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当天夜里,江菱便听说,荣妃在佛堂里,抄写了一夜的佛经。 第二天中午,江菱便又听说,贾贵妃早上不慎吃坏了肚子,叫了两个太医进宫看病。 紧接着第二天下午,江菱又听说,惠妃宫里又摔了几个花瓶,据说还辞退了一个厨娘。 惠妃辞退厨娘,当然是因为江菱没喝那碗粥的缘故。但贾元春吃坏肚子,荣妃抄了一夜的佛经,却显得格外耐人寻味起来。再加上平素与荣妃一同抄写佛经、一同在佛祖跟前诵经的德妃,这两天却意外地安静,整天呆在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更加地耐人寻味了。 江菱身为摄六宫事的皇贵妃,便依照职权,将管事姑姑叫过来问了问。 管事姑姑们含糊其辞,都说皇贵妃是自己吃坏了肚子,加上忧思过甚,这才病倒的。中秋节的那一天,太后、贵妃、宜妃、荣妃在偏殿里的话,没有一个人敢说,应该是被人下了封口令。 江菱试着在梦境里问了一下抱琴,才知道那天晚上,荣妃揭破了从前的一桩事儿,太后便让所有服侍的宫女们都退下去了,后面的事情,其实宫女们谁都没有听到。 尽管如此,太后还是下了封口令,可见这些事情的严重程度。 江菱简单地问了些话,便让管事姑姑们退下去了。当天下午,她便带着自己的亲信嬷嬷,还有两个刚刚被拨到承乾宫里的女官,前往贵妃的宫里,探病。 江菱已经整整两年,不曾进过贾元春的宫殿了。这回再来,居然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贾元春的脸色比原先萎靡了许多,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颓败下去,连模样都苍老了好几岁。抱琴伏在贾元春床前哀哀地哭,但却哭不出什么结果来。贾元春看到江菱,先是脸色变得煞白,然后又用力地拧了一下自己,才深深地弯下腰道:“给皇贵妃请安。请皇贵妃恕臣妾病重,不能行礼。” 这个礼,实在是有点不甘不愿。 江菱没有跟她计较,让宫女们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贾元春跟前,静静地望着她。 贾元春亦望着江菱,面色白得惊人。良久之后,她才按捺不住问道:“但不知皇贵妃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总不能是为了瞧我病得如何罢?”说着,还用力地咳嗽了两声。 抱琴赶忙上前,替贾元春拍着后背。 江菱笑了一下,道: “我今天到这里来,确实有两件事儿。第一件是想要瞧瞧你,要不要给你多派两个太医来。这第二件事儿么,是想要问问你,当日二太太进宫,宝二奶奶求我帮你们府里的忙,是一早便计划好的,还是当时二太太和宝二奶奶,临时起意?” 第150章 这两个问题,其实在江菱心里搁了很久了。 中秋节那天的事情又多又杂,江菱用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理清头绪。再加上当时太后封口,江菱还要远远避开,便将当日的事情,列为了一桩禁忌。等到风波逐渐平息,江菱再次回想起当日的事,才发现有许多细节,其实都很不对劲。 例如,王夫人为什么要在那天进宫,她明明是个白身。 又例如,那天贾元春为什么忽然开口,想抱一抱小阿哥。 再例如,薛宝钗临走之前,为什么要求江菱帮自己的忙,明明当时贾元春尚未失势。 这一件接着一件的,当时还觉得没有什么,但现在事后一想,便觉得古怪起来。刚好江菱想来看看贾元春,便索性将心里的疑问,一并都抛了出来,看看贾元春是如何作答的。 等得到答案之后,江菱自然会在梦境里,向王夫人和薛宝钗求证。 贾元春听见二太太进宫五个字,表情一下子变得不自然了。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回忆那天的事情,那些事儿是禁忌,不管是宜妃有意激怒她,还是后来太后的那些质问,通通都是禁忌。 江菱这一问,算是将那些原本不愿再回忆的事儿,全都揭了出来。 江菱见到贾元春的表情变化,心里其实隐隐猜到了一些,但却仍旧问道:“莫非当日二太太与宝二奶奶,未曾与贵妃娘娘商议,便进宫来求信于我?这可奇了。荣国府内外都知道,我与二太太素有积怨,而大姑娘才是宫里最最得力的人。怎么这当口儿,却反倒求错了人?” 她刻意不提当日宜妃的事情,便是在消除贾元春的戒心。 贾元春的脸色缓了缓,但语气仍旧是不快:“皇贵妃此言差矣。我虽然是荣国府的大姑娘,但二太太是我的生母,宝二奶奶是我的弟媳,她们两个要做些什么,我自然是管不了的,也不应当过多干预。皇贵妃如无要事,便请离去罢。” 江菱笑了。 她站起身来,走到贾元春跟前,笑吟吟道:“看来贵妃娘娘的忘性还挺大。莫不是要我提醒娘娘,五年前的荣国府,还有三年前的二太太和您,都做过些什么事儿?” 有些事情,江菱是断断不会忘记的。 虽然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江菱记仇的性子,却是不会改。 贾元春听见江菱提起旧事,面色不由一变。虽然江菱同过去的事情没有关系,但江菱跟她们荣国府,可是有过一段恩怨的。现在江菱贵为皇贵妃,而他们府里,又刚刚陷入泥淖里拔不出来,王夫人和宝二奶奶想从江菱这边入手,其实已经是无可奈何之际的下策了。如果现在自己的态度不好…… 贾元春想到这里,便将那些异样的情绪压了下去,勉强扯出一个笑来:“皇贵妃言重了。抱琴,奉茶,用刚刚送来的银毫,请皇贵妃尝个新鲜。你们都下去罢。” 抱琴和周围的宫女们都应了声,一齐退下了。 江菱好整以暇地望着贾元春,等待她的下文。 “我们府里的情形,你应该都知道了。”贾元春道,“不管你从前是否与母亲有过私怨,又不管你同我们府里,到底是有恩还是有怨,现在我唯独盼望你不要落井下石,将我们阖府上下,从悬崖上往下推。算是我求你了。”说完朝江菱弯了弯腰。她身上带疾,这便算是行礼了。 江菱笑了一下,道:“我不喜欢迁怒。” 贾元春抬起头来,望着江菱,好一会儿之后才道:“如此,便多谢皇贵妃。” 江菱又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道:“但我更不喜欢被蒙在鼓里,无端端地被人给暗算了。贵妃娘娘,前次二太太与宝二奶奶进宫,又对我说了那样的话,到底是什么缘由?” 贾元春的表情凝重了一些,似是想要解释,但又无从解释得起。 良久之后,贾元春才道:“不错,我们府里这一回,确是碰到了天大的难处。即便是我,也不敢在其中做些什么手脚。你知道,我们府里自打四五年前,便已经有了衰败的迹象,即使是母亲、凤姐儿、又或是当时的祖母,亦没有办法力挽狂澜。宝玉的性情,想必皇贵妃亦有耳闻,性子干净软弱,但当不起支持荣国府的大任,即便是现在,亦不及弟妹的一半。” 江菱静静地看着她,又问道:“所以?” 贾元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道:“所以,什么办法都得试一试。两年前,皇贵妃曾说过,我们府里是孤注一掷,才出了那样的下策。但那时候,我们府里虽然被蛀空,但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在府里是真真儿的,连孤注一掷的能力都没有了。”她抬起头来,望着江菱,忽然苦笑了一下,“假如母亲当初知道,现在的情形落败至此,那她肯定不会……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是无益。” 江菱微点了一下头,暗道,原来如此。 与她从前料想的虽然有出入,但出入却不大。 贾元春长长地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便只能听天由命罢。” 两个人又面对面静坐了片刻,江菱便起身告辞。 出去的时候,江菱刚好跟抱琴打了个照面。抱琴端着一个茶壶,正预备给江菱奉茶,眼见江菱离开,不由愣了一下。江菱侧头望了抱琴一眼,但什么都没有说,径自离去了。 贾元春望着江菱离去的背影,喃喃道:“但愿不要落井下石。” 江菱这回倒是没有落井下石,她正忙着给林黛玉准备小礼物。 刚刚一回到承乾宫,江菱便听说,林黛玉有了身孕,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呆在府里了。而且因为这段时间,荣宁二府接连出事,北静王对荣国府的防范之心很重,早早便将林黛玉送往郊外的庄子,除了王府的寥寥数人之外,没有人知道林黛玉在哪里。 江菱问起林黛玉跟前的嬷嬷,才知道前几天,王夫人又去找了林黛玉一次,不过却被拦住了。 那位嬷嬷道:“我们王妃说了,前天刚刚查出有身孕,便被王爷给送了出去,来不及同皇贵妃告别,便让老奴到宫里来,给皇贵妃说上一声儿。未来十个月,怕是我们王妃都要在京城外面住着,只能与皇贵妃有书信往来了。皇贵妃知道,我们王爷很看重这个孩子,兹事体大。” 江菱微微点头,道:“我明白。” 那位嬷嬷又道:“我们王爷还说,要是皇贵妃有些什么书信之类,只需交到王爷手里,请王爷转交给王妃即可,王爷保证不会偷看,不然王妃要闹腾的。哦,还有,我们王爷说了,这几天宫外的事情又多又杂,还请皇贵妃在宫里,多看着些。” 江菱微一思忖,便猜到北静王指的是贾元春,便道:“我知道了。” 不多时她便写好了一封厚厚的回信,将安胎养胎的事宜,事无巨细地罗列在上面,还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盒子,里面装着各式备下的小礼物,等到黄昏的时候,才收拾妥当,交给那位嬷嬷带回王府。 那位嬷嬷临去的时候,江菱将自己的亲信嬷嬷叫到了跟前,道:“你们让人到外面瞧瞧,荣国府这两日可有什么动静。二太太和宝二奶奶回府之后,可曾见过什么人没有。” 嬷嬷们领命而去。 第二天早上,江菱便听说贾元春又病倒了,而且据说病得很重。 江菱皱皱眉,按照往日的惯例,给贾元春派了几个德高望重的太医过去。贾元春的病情据说很顽固,反反复复了许多次,也查不出病因。江菱问了几回,太医们都是一副“臣等已经尽力”的样子。 第三天,抱琴便设法将贾元春重病的消息,传到了荣国府。 荣国府现在已经有些乱了,王夫人和薛宝钗中秋节进宫,但却没有什么结果,早已经引起贾政等人的不悦,但因为一个是荣国府的当家太太,另一个是当家少奶奶,便没有过分的斥责。贾元春病重的消息传到府里,倒是让荣国府的几个人,都惊讶了很长一段时间。 前几天她们进宫的时候,贾元春明明还是好端端的。 府里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让薛宝钗进宫探望贾元春。 虽然王夫人是贾元春的亲娘,但因为现在王夫人是白身,又刚刚出入过一次宫闱,不方便再进去一趟。而薛宝钗则不同,她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奶奶,又是贾元春的弟媳,于情于理都能进宫探望。再加上薛宝钗的性子圆融,比王夫人做事妥当,便递了帖子进宫去了。 当时已经是八月末,将近九月初的时候。 薛宝钗与贾元春在宫里谈了些什么,江菱已经无从问起。但是在薛宝钗进宫的当天下午,却拿了贵妃宫里行走的令牌,带着抱琴,到江菱宫里来见她。 鉴于薛宝钗先前的那些举动,江菱不得不生出了警惕之心,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薛宝钗刚一进承乾宫,便给江菱行了一个完整的大礼,礼数周全,挑不出半点差错。 越是如此,江菱便越是不敢掉以轻心,平平地吩咐道:“给贾夫人看座。”因为是正式会面的缘故,江菱不再称她为宝二奶奶。 薛宝钗谢过江菱,又谢过替她设座的两位女官,这才在椅子上,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 江菱问道:“不知贾夫人今日来到我这承乾宫,所为何事?” 薛宝钗朝江菱的方向弯了弯腰,以示恭敬,才道:“回皇贵妃,今日臣妇进宫,一是来给皇贵妃请安,以聊表心意,二则是上回的中秋宫宴,臣妇对皇贵妃多有冒犯,此次前来,亦是为了给皇贵妃赔罪。三则,是因为贵妃娘娘病重,有些话想要借臣妇的口,与皇贵妃言说。” 江菱稍稍往后靠了靠,问道:“是什么话?” 第151章 多半不是贾元春自己要说的话,否则不会这样大费周章。 薛宝钗垂首道:“回皇贵妃,前儿贵妃娘娘被太后禁足,至今仍未解禁,但身子却是一日日的败坏下去。纵使有太医在跟前看顾着,亦不能纾解大姐姐,噢,是不能纾解贵主子的忧愁。贵主子希望皇贵妃,可以替她主持公道,将十数年前的事情彻查清楚,免得落了小人的算计。” 随后薛宝钗起身,在殿中跪了下来:“恳请皇贵妃主持公道。” 声音恳恳切切,颇有一番哀求的味儿。 江菱静静地看了薛宝钗片刻,笑了:“你要我主持公道?” 薛宝钗称是。 江菱浅浅地抿了一口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脑海里理了理,大致推断出了一个脉络,才又续道:“但当初在太后跟前,贵主子可从未表现过这样的念头。当日宜妃有言:‘皇贵妃年幼,怕是处置不好这事儿。’太后这才放我离去的。现在宝二奶奶让我来主持公道,是看着我年幼可欺呢,还是宝二奶奶自作主张,说了子虚乌有的话?” 薛宝钗猛然抬起头来,愕然地望着江菱。 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初在宫里,居然还有这样一番际遇。 江菱缓缓地搁下茶盏,又续道:“你们贵主子的事儿,我心里也略有耳闻。但是宝二奶奶,我称你一声二奶奶,便是想提醒你,不单单是荣国府的当家少奶奶,还是贵主子的弟媳,弟媳妇儿到我跟前来转述姐姐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抱琴姑娘呢?” 贾元春要传话,为何不用自己的心腹大宫女抱琴,而要用薛宝钗? 按照道理,这种事情,自己的心腹大宫女,可比弟媳妇儿更好用。 薛宝钗的脸色白了白,像是被江菱说中了心思,闭口不言。 江菱又笑了笑,慢悠悠地说道:“你们贵主子的事儿,自然有太后去处理;如果太后处置不了,自然还有太皇太后来处理。有两位经历过当年之事的长辈在,不管如何,都轮不到我来主持公道。况且,按照宝二奶奶刚才的说法,怕不是要我替你们贵主子主持公道,而是要替她撑腰罢?” 薛宝钗的脸色又变了变,脱口而出道:“但皇贵妃与贵主子并无夙怨。” 江菱笑了,但笑容却有些冷:“果然如此。” 因为自己曾经提到过,自己同王夫人有旧怨,又曾经跟贾元春提到过,自己不会迁怒,因此薛宝钗才拐了这么一个大弯儿,跑过来试探自己。江菱想通事情的缘由,便不愿再跟薛宝钗纠缠下去,草草地推辞了两句后,便道:“贾夫人请回罢。” 薛宝钗的面色有些难看,但还是不敢忤逆江菱的意思,稍稍福了福身,便退下了。 江菱闭上眼睛,细细地思索片刻,才叫了两个宫女进来,问她们,这两天宜妃和惠妃那里可有动静。当年的那件事情,虽然跟她没有关系,但刚刚薛宝钗却给她提了个醒,这事儿还是谨慎些为好。 宫女道:“宜妃娘娘被禁足,惠妃娘娘见了几个娘家的客人,俱没有什么动静。” 另一位宫女道:“不过奴婢却听说,宜主子宫里有许多宫女进进出出,其中不乏贵主子跟前伺候的,想来应该是在收买人心。主子,我们要不要派人去敲打敲打?” 江菱缓缓摇头,道:“不必。” 如此平静了两日,江菱便又听说,贾元春的病情恶化了。 病情恶化的那一天,刚好是宜妃和贾元春两个人双双解禁的时候。江菱照例免除了晨昏定省,但却听说,那天宜妃特意到贵妃宫里,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又将贵妃气得生生呕了血。本来就有些忧思过甚,这回是真的病倒了。 病去如抽丝。 江菱干脆免去了所有人的晨昏定省,每天只让管事姑姑们到自己跟前来禀报事情。宜妃几乎天天都会到贵妃宫里去一趟,荣妃偶尔也会去,但多半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什么话都没有说。据说某一天,贵妃迷迷糊糊的,居然对荣妃喊出了“当初你也是这样,眼睁睁地瞧着别人死”,紧接着被捂住了嘴,但这些话,却在宫女们中间暗暗地流传开了。 江菱让管事姑姑们,还有两个嬷嬷,将那些私下传话的宫女叫到跟前,问了问话。 宫女们说,这事儿本来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机密,但因为被封口了十多年,这才不为人所知的。连太后都知道一些,但不知为何,将这些事儿全都封了口,据说是先圣母皇太后的主意。 江菱听到这里,便知道这事儿多半是隐秘当中的隐秘,便将封口令又下了一道。 还是封得严严实实的比较好,要是真捅出来,怕是连天都捅破了。 又过了半个多月,贵妃的病情越来越重了,于是便请旨回荣国府。 现在荣国府,已经跟当初的那一个,大相径庭。自从去年薛家失势之后,贾家派人到金陵去处置了祖产,元气折损了一次。去年年底户部清查账目,又伤了一回元气。前两个月,吏部那边彻查,将荣国府从前的事儿全都抖搂了出来,削了族中子弟一半的官职,还罚了不少俸禄,荣国府几乎是掏空了最后的家产,才将窟窿给填补干净。再加上王家的两位老爷被罢官免职,金陵的官场动荡,荣国府如同被斩断了最后的根系,摇摇欲坠了。 江菱刚接到请求,便将请求传给了太皇太后。 这种贵妃出宫的事情,还是交由太皇太后来处置为好。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太皇太后回了一个字:准。但跟着太皇太后懿旨一起过来的,还有太皇太后跟前的两个女官。江菱试探着问了一下,才知道是经过太皇太后调·教,准备跟着贵妃一起回府,收集荣宁二府的罪证,当然如果有可能,还要搜集些王家和薛家的罪证,给将来的举措铺路的。 江菱猜不出“将来的举措”是什么,但略一推想,便能想到,应该是跟前朝的某些举措有关系。 当年的九月下旬,贵妃带着太皇太后的懿旨、两个女官和抱琴,再一次回到了荣国府。 彼时,荣国府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 长房和二房自然是在扯皮,为了分家的事情吵吵嚷嚷。老太太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早已经被东腾一点西挪一点,消耗得差不多了,连带着府里百年的积累,也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前不久,贾宝玉刚刚让上司们联手折了一回,现在正赋闲在家,什么正经差事都没有。贾琏倒是揽了几件差事,但后来又一齐地丢了个干净。 至于贾赦和贾政,一个赋闲在家,另一个等同于赋闲在家,但却不想往来。 隔壁的宁国府,比起荣国府还要凄惨一点。上回他们老爷的事情一发,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偶尔出门的时候,还能听见别人窃窃私语,说他们老爷和大奶奶之间的那档子事儿。相比较起来,荣国府被议论的次数,倒还是要少上一些。 贾元春回到府里,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上次她回来,本已经觉着够乱的了,但现在却比上回还要乱。 随行的那两个女官,本身是奉着太皇太后的命令来的,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却将周遭的见闻全都记了下来,预备等回宫之后,再提请太皇太后裁决。 王夫人道:“元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妨在府里多留些时日罢。娘跟太医们说说,让他们开个单子,说‘贵妃病情加重,不宜走动,当在荣国府静养。’你瞧着可好?” 这个提议,居然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 当即王夫人便派人去请太医,开了一张单子,在第二天早晨,请女官送进宫,交给太皇太后。女官对此事心知肚明,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连眉头都没皱,便道:“准。” 贾元春留在荣国府越久,那些女官们留下来的时间,自然也就越久。 懿旨传到荣国府的时候,府里的人们欢天喜地了好一阵子,连重病在身的贾元春都觉得欣慰。府里闹腾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两个管事媳妇来到贾元春跟前,请贵妃娘娘主持府中的事宜。 原来这段时间,荣国府里老的老小的小,谁都不服谁,相互弹压,相互揭短,直将府里弄得乌烟瘴气。现在贾元春一来,府里没有谁能高过她的,老太太又不在,因此贾元春的话,是没人敢不听的。 王夫人让贾元春留下来,一半是思念女儿,另一半也是存着这个心思。 贾元春听管事媳妇说完府里的事儿,刚刚升起的一点欣喜之意,又立刻烟消云散了。她质问王夫人道:“两位舅舅插手我们府里的事儿,可是真的?当初宝玉继承爵位,亦不乏两位舅舅的干系,可是真的?宝玉被上司们问责,将府里的家底掏了个七七八八,这事儿是真的么?宝钗还让人在牢里打点过,想让她哥哥出来?这、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呀!” 还有邢夫人和王夫人在闹着分家,凤姐儿被弄得心灰意冷,从此不管事,贾琏和贾赦两个找族长拆分账目,宁国府欲在此时插上一脚,府里留下来的小厮和丫鬟,懒的懒奸的奸,没一个能用的,简直是整个府里遭了丧了! 第152章 王夫人的脸色有点难看。 贾元春又问了问管事媳妇们,得知府里早在一年半前,便已经入不敷出,现在更是花钱如流水,将本就不宽裕的家底耗了个干干净净,心里越发地不是滋味。但王夫人是她的亲娘,即便心里有些埋怨,也不好将其宣之于口,免得落了别人的笑话。 看过府里的帐册之后,贾元春又将薛宝钗和王熙凤叫到跟前,问了些话。 现在府里管事的人是薛宝钗,王熙凤自然是落了下风。又因为当年王熙凤在月子里落了病根,直到现在仍未曾见好,便越发地不管事儿了。贾元春问十句,倒有八句是薛宝钗答的,王夫人插一句,最后一句才是王熙凤的回音。贾元春见此情形,便越发感到不悦。 这一番问话,便草草地结束了。 “你们出去罢,我想歇一歇。”贾元春疲惫道,“让抱琴在跟前伺候着,其他人不用进来了。宝钗是府里的当家少奶奶,跟着管事媳妇儿们一同过去罢。娘留下来,我有些话要同娘说。” 众人都稀稀拉拉地应了,薛宝钗带着管事媳妇儿们一起出去,王熙凤亦离开了,独独留着王夫人一个。抱琴给她们奉了茶,便安静地站在一边,服侍她们母女。 倒是王夫人先开口了:“你可有些什么对策没有?”指的是府里的困境。 贾元春摇了摇头,脸色越发地难看。 “府里的一应大小事儿,母亲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贾元春道,“现在府里人人自危,连原先的丫鬟们都散去大半,留下的偷奸耍滑,几个主子更是不知轻重,试图将府里拆分了干净!……娘,您别生气,这事儿不是在针对您一个。” 王夫人的脸色变了变,但是却未曾发作。 贾元春缓和了口气,道:“说不定这一回,我要在府里多留些时日了。正好在宫里也住不下去。待会让抱琴去问问宝钗,要真的分家,大观园应该如何处置。那园子里拾掇拾掇,应该还能收拾出不少家底来,总还能维持一段时日。” 王夫人忽然插话道:“那园子,是当初给你建的省亲别墅。” 言下之意是,即便是要分家,也该归作贾元春的一份儿,留在二房才是。 贾元春叹息一声,道:“看着办罢。明儿再让宝玉到我跟前来一趟,我有些话要问他。还有,府里的那些铺子、田庄,到底变卖了多少,总该留个章程出来,让我瞧瞧。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再让宝钗她们过来对账罢。我乏了,母亲也歇息去罢。”随后让抱琴扶着自己起身。 王夫人按住贾元春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老实跟娘说,宫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好端端的,却回府了呢?” 贾元春的表情僵住了,道:“没什么事儿。” 王夫人明显不信,攥着她的手道:“要真的没事儿,你怎么会忽然身染重疾?上回我们进宫瞧你的时候,你还是好端端的。现在隔了一个月,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成了这副形销骨立的样子。你哄谁都好,单单是哄不住你的娘。说吧,怎么回事儿?” 贾元春顿住了,良久之后才道:“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王夫人一惊,慢慢地松开了手。 “年前我便跟娘说过,宫里的事情断断不如你们想的那样简单。”贾元春叹息道,“即便惠妃有把柄在我们手上,也还有宜妃、荣妃和德妃,个个都是人精里的人精儿。当时云嫔是身怀六甲,腾不出手来,现在变成了皇贵妃,便又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娘,这事儿,你别管了。”说着起身要走。 王夫人又将贾元春按了下来:“好歹我是你娘。” 贾元春有点愤怒了:“可这事儿牵扯到天上去了!除了皇贵妃年纪尚幼,与此事不相干之外,宫里的妃嫔们没一个干净的。当年宫里没了两个秀女,又病了一个贵妃,便已经闹得人心惶惶,荣妃赐死了两个宫女,才将这事儿彻底地封住了。凤藻宫里,我对宜妃不假辞色,又一路越过她晋升为贵妃,宜妃心中忌惮,又从荣妃口中知道了昔年的事儿,这才三番五次在太后跟前,削落我的面子。这事儿怎么处置?又能让谁来处置?早十年前,宫里死去的嫔妃一个接着一个,又有谁管这事儿?是,荣妃和我,都跟昔年的事情有牵连,惠妃当年是蠢,这才躲过了一劫。现在谁再敢提起从前的事儿,那便是要闹翻天的!” 王夫人听见这话,禁不住激灵地打了个冷战。 良久之后,王夫人才问道:“这事儿……同你有关?” 贾元春叹息道:“有一些关系,但是关系不大。娘,您别问了,横竖是早十年前的事儿,现在人都快死光了,即便是有些什么,也无从提起。你让我歇一会儿罢。” 王夫人慢慢地松开手,良久之后,才道:“好。” 而后王夫人便出了屋子。贾元春在屋里留了一会儿,觉得烦躁,便睡过去了。 · 第二天晚上,江菱在梦境里,见到了贾琏。 贾琏比起从前,倒是萎靡了不少。 江菱仍旧按照从前的样子,将自己扮成一个小厮,端着茶壶在贾琏跟前奉茶。贾琏这回倒是没在踹桌子,也没再踹石狮子,整个人蔫蔫地坐在石凳上,一气儿灌了七八壶茶,才将杯子递给江菱,恨恨道:“爷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横插一杠子的。” 江菱刚想问问他,但再转念一想,便又停歇下来。 贾琏恨恨地说道:“有贵妃撑腰,二房的身子板儿可算是硬挺起来了。刚好从前的省亲别墅,是二老爷抽了公中的银子,给贵妃娘娘一个人建的。现在姑娘们出嫁的出嫁、回府的回府,园子里凄冷凄冷的,只剩下几个丫鬟,居然想到了变卖整座园子的主意。呵,可大观园就在我们府的边上,又有哪个敢买,有哪个出得起这个价儿呢。” 江菱沉默了片刻,才道:“出不起这个价,拆了不就出得起了么?” 贾琏指了指江菱道:“你说对了。”随后又给自己灌了一壶茶,气喘吁吁道:“二房打的可就是这个主意呢,将大观园一拆,所有的银子都归给他们二房,可又能起死回生一阵子。宝玉虽然是赋闲在家,但他身上的爵位,每年总还能有些银子进项。这是儿连隔壁府里的蓉大爷都知道,天天派人过来问话,想学着宝玉把差事给停了。嘿嘿,想得倒是挺美。” 江菱默默地听了片刻,忽然听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想了想,便问贾琏道:“不是说,贵妃娘娘已经病了么?” “病倒是病了。”贾琏道,“但老太太一去,我们府里便没个主事儿的,刚好贵妃补了这个缺。你想想,我们府里谁敢忤逆那位娘娘,还不是由着她的性子去做。现在二房有个贵妃,还有个心眼儿比谁都要活络的宝二奶奶,哪里还有别人说话的份儿?即便是我爹和二叔,都要在大姑娘跟前战战兢兢的。哦,还有,府里的那位二太太,昨天刚刚给娘家写了封信,让娘家帮着她出主意,嗤。” 说到后来,贾琏又有些愤愤不平:“按道理来说,爷前儿刚刚把宝玉折腾到府里,他们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才对。要是真把事情闹大了,大观园归给二房,长房什么都落不了好,爷的那位继母,还有凤姐儿,不都能闹翻天了?罢了,爷还是任由她们闹去,横竖府里的事儿,已经看不懂的,还是到外面折腾折腾是正形。” 江菱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地说道:“原来,她是要回去坐镇荣国府的。” 贾琏嗤道:“可不是么。早前荣国府因为分家的事儿,闹得人心惶惶的,现在大姑娘一来,得,谁都别争了,都得喊一声大姑奶奶!连探春那样平素牙尖嘴利的,都得在宝二奶奶跟前服服帖帖,省得被贵妃娘娘揪住由头,训上一顿,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得,要是这事儿弄好了,那便让他们折腾去,大观园里到底做过多少亏空和窟窿,爷虽然不管账本,但心里也有个底,那几个账房还是爷请回来的。闹,让他们接着闹。” 最后的“接着闹”三个字,贾琏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江菱想了想,便又问道:“那隔壁东府,没闹?” 贾琏又连连嗤笑两声,道:“他们倒是想闹,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谁不觊觎,可问题是,他们闹得过我们这位贵妃娘娘么?别说是东府,就连隔壁刚刚请过来的那位族长,都得在贵妃面前规规矩矩的,称一声大姑奶奶,照着二房的规矩办事儿。这会子再出来闹,别说是一个宁国府,就是荣宁二府加起来,都抵不过贵妃娘娘的一句话。” 他说到贵妃娘娘四字的时候,不知为何,语气居然有些讽刺。 江菱微微沉吟了片刻,又试探着问道:“那现在的大观园——” “今早便开始动手拆了。”贾琏道,“说是园子里的东西,贵妃娘娘至少能动一半。再者,这回是太皇太后下的懿旨,准许贵妃娘娘在府里养病,谁敢再说娘娘的半句不是?单是贵妃娘娘跟前那两个女官,还有一个心腹的大丫鬟抱琴,就够他们喝上一壶的了。不过说来也奇怪,那两个女官,居然是单独吃住的,连贵妃都客客气气的,使唤不动她们。怪事儿,怪事儿。” 说着连连摇头,似是碰到了什么咂摸不透的事情。 江菱刚想再问些什么,便又听见贾琏道:“爷刚刚打金陵回来,便撞上了这样一等一的大事儿,还算是老天有眼,没让她们背地里把荣国府给拆了。也好,等她们闹腾完了,再瞧一瞧,到底要折腾出个什么结果来。王家,他们王家,这回是别想再插手了。” 第153章 提到王家的时候,贾琏的语气,其实有些阴森。 江菱提着茶壶,又慢慢地给贾琏斟了一壶茶,听着他在梦境里吐槽。 “不过爷在金陵的时候,倒是听过一个说法,我们几个家族祖上当年,虽然过得花团锦簇,但背地里却被告诫了好几回。等到后来,那些事情慢慢地淡了,贾王薛史四家亦在金陵站稳了脚跟,日子便一天天地比原先过得稳当。要不是去年薛家出事儿,我们族里还有人被蒙在鼓里,以为安稳日子可以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可惜——” 贾琏说了一个可惜,又摇摇头,生生扭转了这个话题。 “在这里没有人能听得到,爷便直说了罢,薛家和王家的那几个,爷在金陵也打过两回交道,全都是心眼比算盘还精的主儿。前儿薛家出事,族中子弟便忙不迭的撇清了干系,现在还有几个在金陵颐养天年,日子过得滋润得很。倒是他们王家,个顶个儿的,手伸的比谁都要长,直接动到我们贾家来了。呵,爷倒想瞧瞧,他们还有什么路子可想。” 随后贾琏又说了一些别的,大多是王家在金陵的布置,以及上回薛家的事情闹过之后,薛家在金陵是怎么扑腾、又是怎么转危为安的,最后才道:“上回你给爷的那本儿东西,爷用过了,挺好使的。现在王家正自顾不暇,管他二太太送多少封信回去,自顾不暇就是自顾不暇,等宝玉在府里赋闲个三五年,他们再图谋着怎么借着贵妃的力量回京罢。德行!” 江菱听见那本小册子,忽然又问道:“二爷都记住了多少?” 贾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没记着多少,七七八八倒是有的。这些东西捏在爷手里,不怕王家的那几个不听话。你不知道,前儿在金陵,王家的老太太甚至还想打听,他们家两位姑奶奶,在府里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要不要再送两个通房丫头过来。这事儿倒想得出来!哎,你说,这事儿到底利不利索?” 江菱垂下头,道:“小的不敢妄言。” 贾琏嘁了一声,道:“你小子。” 随后贾琏又在身上翻了翻,一拍脑袋,道:“爷将东西搁在凤姐儿那里了。你回去跟大夫人说,要是事儿能成,儿子保管给她挣一个真正的诰命回来。但宝玉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爵爷,又有贵妃在跟前撑腰,爷还得紧着些儿。等有了主意,再来知会你一声罢。” 梦境零零落落地碎了。 江菱自梦境中醒来,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仍旧暗得深沉。 身侧的男子仍旧在沉睡,但眉头已经舒缓开来,似乎前些时候的那些难题,都有了缓解的迹象。江菱用手肘撑着身子,定定地看了康熙半晌,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 如果康熙的事情解决不了,她便回末世一趟,找些灵感好了。 江菱想着想着,不觉又有些困顿,靠在康熙怀里,闭上眼睛,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这么一动,反倒将身侧的男子给惊醒了。这段时间康熙的睡眠本来就浅,加上他是刚刚歇下,便将江菱往怀里带了带,低低地问道:“怎么,睡不着么?” 江菱埋首在他怀里,嘟哝了两声。 康熙一手揽着她的腰,侧过头,浅吻她的长发。江菱玩了一会儿他的盘扣,便枕在他怀里,指尖泛起一缕浅淡的香气。那一缕香气很浅很浅,即便是江菱自己,亦很难察觉得出来。 “睡罢。”康熙温言道,声音里有着沉沉的疲惫之意。 江菱闭上眼睛,又挥指弹出第二缕香气。柔和的气息散落在空气里,不一会儿,两个人都沉沉地坠入了梦境。江菱知道这些日子,康熙实在是有些劳顿,便又重复了前几次的梦境,在梦里制造了一片安宁且柔软的黑暗,让康熙沉睡在梦境里,缓解疲乏。 果然等到第二日醒来,身侧的人又不见了踪影。 江菱拥着被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便起身更衣,让人进来服侍自己梳妆。 现在的日子比起从前怀孕时,已经平静得多了。每天上午她用完早膳,便处理宫里的一些时日,譬如哪位宫女又剪错了花叶子,哪位太监又不小心喝多了,在花丛里打了一夜的瞌睡。事情虽然很琐碎,但积累起来,也是相当耗神的。等用过午膳之后,便陪着小阿哥玩一会儿,再利用午睡的时间,问问荣国府里的人,二太太今日又打算干些什么,要是将主意打到江菱身上的,那便直接使点儿坏,总能将二太太气到不行,至今仍未出过差错。 等到晚膳后,便理理今日的事儿,偶尔还要处理康熙临时交过来的一些琐碎事情。 梳洗过后,江菱便按照惯例,将管事姑姑们叫到了宫里,问问今天可有什么事儿。 管事姑姑们同样按照惯例,上报了昨天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又有一位管事姑姑道:“禀皇贵妃,昨天宜主子宫里又摔了东西,奴婢听说,是什么‘把柄’?请皇贵妃明察。” 什么“把柄”? 上一回听到把柄这个词,还是从宜妃的手里,听说贵妃捏着惠妃的把柄。 江菱应了声,示意自己知道了,便开始处置今日的事务。等事情处理妥当,便又是两个多时辰的时间过去。江菱趁着午饭的闲暇,将一位宫女叫进来,吩咐道:“你到宜妃宫前转转,替我采些花露回来,要是听到什么传言,也一并告诉我。回宫的时候,再到惠妃那儿去,转一转。” 宫女应了。 等午后江菱醒过来,刚刚那位宫女已经采完花露,在江菱跟前,等待禀报。 江菱朝她点了点头,那位宫女便道:“回主子,今天一早,宜主子便传了一位太医进宫,不知是为了什么缘由。不过奴婢记得,那位太医是贵主子跟前诊治的,给贵主子开过两道方子,宜主子将他叫到跟前,莫不是为了打探贵主子的病情?还有惠主子的宫里,今日一整天都是安安静静的,不过前几天却见了些娘家的客人。主子先前已经知道了。” 江菱微微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既然是宜妃和贵妃之间的恩怨,那她便没有必要插手了。 倒是惠妃那里,还需要再仔细地问问,防止途中忽然出了什么差错。 打定主意之后,江菱便又在梦境里,找到惠妃跟前的宫女,试探了几句。按照惠妃心腹大宫女的说法,惠妃对江菱相当忌惮,已经将注意力从彻底转到了江菱身上。上一回请明珠在朝堂上阻拦,这两天在宫里暗暗收集江菱的事情,似乎是在准备一场大的。 江菱想到惠妃急躁易怒的性子,便暗暗地点了点头。 看样子,每天中午午睡的时候,不但要去问问荣国府出了什么事儿,还得问问惠妃宫里,出了什么事儿。 但不知道惠妃所谓的把柄是什么,居然会在贾元春的手里,捏了那么久。 当天晚上,江菱便在梦境里问了问贾琏,今天可有什么动静。 贾琏比起昨天晚上,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昨天晚上还有些愤愤不平,今天直接将怨气摆到了表面上,朝案桌上狠狠踹了两脚,案桌哗啦啦地翻了个个儿,上面的杯盘茶盏全都碎了。亏得这里是梦境,要是在现实里,非得让王熙凤埋怨一顿不可。不过江菱的角色是小厮,因此还是不声不响地提了一壶茶,给贾琏满上。 “贵妃倒是真能耐了。”贾琏阴气森森道,“今天吏部来人,问了爷几个一些话。本来应该是宝玉在跟前应对的,但哪里料到贵妃在府里,居然直接将吏部的人叫到跟前,三言两语的,便将宝玉保了下来。二房的那位,连天价儿地念佛,直说贵妃娘娘在府里,我们便算是有了一尊神仙,即便是天塌下来都不怕了。听听,这叫什么话儿。” 而且这些话,全都被跟前的那两个女官给听了进去。 女官是忠于太皇太后的,自然要将消息一字不漏地上报。这事儿贾琏自然不知道,贾元春亦不知道,王夫人和抱琴等人,就更加不知道了。 江菱不是太皇太后肚子里的,显然更加不知道这事儿。 此时听见贾琏埋怨,江菱便惊讶道:“贵妃娘娘,直面吏部的来人?” 贾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道:“老太太没了,府里唯有两位夫人,还有两位当过家的少奶奶,能说得上话。但我那位继母,还有二太太,都是眼界不足的,见到吏部的司官,腿都快软了。凤姐儿惯常盛气凌人,自然不能让她到前头见面。宝二奶奶倒是惯常处置这些事儿的,但一个荣国府的二少奶奶,总抵不过贵妃娘娘不是?照他们的说法,贵妃娘娘便成了我们府里的定海神针,比从前老太太还要得力,只差没给建个生祠,日日地拜着了。” 江菱惊讶万分。 她完全没有想到,贾元春这次回府,居然还有这样一个作用:替荣国府挡住吏部的官员。本来荣国府已经摇摇欲坠,只差最后一点儿,便能盖棺论定了。到时不管是贾宝玉还是贾琏,该干什么干什么,虽然不至于送命,但伤筋动骨总是免不了的。可没想到贾元春病重回府,居然给荣国府撑起了腰,将吏部的司官都给顶了回去。 这事儿要是处理不好,那可算是捅了天大的篓子了。 因为贾元春到底是个贵妃,再有天大的理由,都不应该干涉公务。 江菱微微地沉吟片刻,便问道:“你们没觉得这事儿不妥?” 第154章 贾琏嗤笑道:“确实有些不妥,但又有谁敢在贵妃跟前造次?别说是个吏部的郎官,即便是府里的大老爷和二老爷,在贵妃跟前,也不敢说出半个不字。前日贵妃娘娘坐镇,将大观园给拆了一小半儿,里面的林木花鸟,大都变卖了去,又解了一次燃眉之急。但这府里的东西,还有多少可以变卖,又能再变卖多少回?再者,这府里多半的东西,都给他们二房拾掇去了,我和大老爷在这府里,算是个旁支,除非宝玉将爵位倒还给爷,否则这事儿,爷管不了,也没地儿去管。” 说到后来,又似乎有些怨怒。 江菱沉默了半晌,才道:“没想到贵妃回一次府,居然闹出了那么多的事儿。” 贾琏冷笑道:“谁说不是呢。现在阖府上下的,都看着贵妃娘娘一个人。贵妃指东不敢往西,谁要敢忤逆了贵妃的意思,二房那位非得发飙不可。即便是平时唯唯诺诺的,都有可能在这时候被逮着错处,狠狠地训斥上一回。你要在府里,应当看得清楚才是。” 江菱微垂下目光,喃喃地说道:“原来如此。” 当初贾元春执意留在荣国府,除了自己病重之外,荣国府被彻查,应该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正如贾琏方才所言,贾母过世之后,阖府上下弄得一团糟,贾元春刚好在这个时候,替代了贾母的职责,在外给荣国府撑腰,在内则坐镇荣国府,稳住局面。由于贾元春自己是贵妃,不管是荣国府内还是府外,鲜少有当面削她颜面的,因此便造成了今日这种局面。 江菱想了想,又问道:“那大姑娘的病,怎么样了?” 贾琏又嗤笑了一声,道:“我也想知道,贵妃到底病得怎么样了。天家开恩,遣了四五个太医到荣国府,给贵妃娘娘诊治,结果一个说贵妃病入膏肓,另一个说贵妃不过是风寒加重,还有一个说贵妃的药应该加重三分,又有一个说,应该酌情减三分量,简直不知道应该听哪位的好。后来还是宝玉亲自去请了一位民间的老郎中,才将病情给定了下来。” 不知怎么的,江菱忽然想起,此前刚刚听到过的“宜妃叫了个太医进宫问话”。 贾琏又道:“但我们那位姑奶奶,不知是否被二房灌了*汤,今儿一大早便拖着病体,又到大观园去了。二房那位说,要分家是好事儿,刚好趁着贵妃和族长都在,把这家和账目都给分了,省得日后麻烦。爷问过了,她们是要想在家里占个大头,将有用的东西全都拆分过去,前儿还给王家写了信,不过被我爹拦了几日,现在应该发往金陵了。你说,接下来应该是个什么章程?” 现在贾琏反倒一反常态,问江菱是个什么章程了。 江菱低头想了片刻,道:“小的想,二爷还是尽早同她们撇清干系为好。” 不管是贾元春前次妨碍公务,还是贾元春的病,都是一个相当不好的征兆。 不过…… “爷原先也是这么想的。”贾琏道,“但后来爷想过了,现在撇清干系,难免会便宜了她们。说不得,爷还得再合计合计,给宝玉再使个绊子,让他一直赋闲在家里,哪儿都去不了,才是正理。你说,要是宝玉当真赋闲在家,薛宝钗和薛家,还能起什么作用么?” 江菱怔了一下,下意识道:“薛家是皇商。” 贾琏眼睛一下子亮了,拍了一下大腿道:“着啊!薛家是皇商,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都不如王家那样根深蒂固。现在连王家都倒了,薛家哪里还能保得住?你小子,机灵。” 江菱垂下目光,沉默了许久。 贾琏在梦境里嘀嘀咕咕了很久,直到第二天早晨,江菱才送了他出去。 昨天夜里,贾琏其实又透露过不少信息,比如贾宝玉赋闲在家,又频频出错,早已经被贾政请家法打了好几回。但王夫人护犊子,每每贾政要打,都扑到跟前去拦着。虽然现在贾母不在了,但还有一个对王夫人言听计从的贾元春哪。贾政试了几回,都让贾宝玉给躲了过去,当然是七窍生烟,宁可去教贾兰描红,都不愿意再管他们了。 连贾政都不管,荣国府自然更加唯二房太太们马首是瞻。 一开始赵姨娘和邢夫人还会指责两句,等到了后来,赵姨娘缩头缩脑,邢夫人闭口不谈,王夫人大权独揽,再加上一个贾元春作为定海神针,一个薛宝钗从旁帮衬,居然算得上是安稳。 但其他人的日子,便不大好过了。 江菱在宫里等了几日,等到了亲信嬷嬷们带回来的消息。 贾元春回荣国府,确实是给荣国府撑了腰,并且效果还不错。吏部的官员到荣国府问过几回,都被她挡了回去,没问出什么结果。至于没有贵妃撑腰的王家和薛家,还有隔壁的宁国府,算是遭了大难。几位主家的老爷和少爷接连被弹劾,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薛家还好,去年已经元气大伤,今年挨的还少些;王家也还好,因为已经被罢官,现在不过是罚了些从前的俸禄勉强还能熬得过去。唯有宁国府,因为姓贾,府里出的事儿又不比隔壁少,算是遭了大祸。 老太爷真正出家做了道士,府里男的削爵女的虢夺诰命,全都干干净净地变成了白身。 荣国府将这些看在眼里,难免有了些兔死狐悲之感。在府里养病的贾元春,还有赋闲在家的贾政和贾宝玉,都心有戚戚焉。贾元春再一次借着自己的身份,替荣国府挡住了不少事儿。 等到十月,贾元春的病更加严重,连给他们撑腰都有点困难了。 便在这时候,惠妃请旨,出宫探亲。 惠妃有把柄捏在贾元春手里,这是宫里不少人都知道的。先前惠妃频频针对贾贵妃,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贾元春出宫养病,惠妃留在她宫里的那些眼线,全都变成了睁眼的瞎子,难免会心中不快。 因此在这时候,惠妃请旨回府探亲,刚刚好“路过”了荣国府。 紧接着,她借着探病的借口,进到荣国府,看望贾元春。 贾元春已经病得很重,不愿意再见到外客。但惠妃这一次,是为了贾元春出宫的,哪里会善罢甘休,直接将屋里的人全都遣到院子里,单独跟贾元春谈话。薛宝钗想留下来,但留不住。 外面乌泱泱地跪了一院子的人,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片刻后,贾元春厉声呵斥道:“出去!”便又连连地咳了几回血,硬生生又把自己的病加重了两分。 但直到当天中午,惠妃才从贾元春屋里走了出来。没有人知道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当天傍晚,贾元春的病情再次加重,贾宝玉不得不再次跑了一趟太医院,将里面能请的太医都请了回来。太医们诊断过之后,都一齐地下了结论:熬不了多久了,准备后事罢。 彼时阖府上下痛哭失声,将京城里的名医庸医都请了个遍,不知问了多少个妙手回春的郎中,都说已经没救了。不过有一位郎中偷偷告诉他们:“贵主子应该是被减了药,否则病情不会反反复复,直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们查查原先的药方子罢。” 可当初的那些药方子,接连换过三四个,经手的人数不胜数,买药的管事媳妇儿,拿药的店家伙计,熬药的烧火丫鬟,每个人都有可能犯了错儿。贾政在追查,但没有查出什么结果。 贾元春便只能在床上一日日地熬着,数着天儿过日子。 又过了两天,吏部那边终于清理完了案底,请旨查抄荣国府。 这回奉旨抄家的,同样是去年收拾过荣国府的几个官员,驾轻就熟,顺带将阖府上下都抄了个底儿掉。由于前段时间,贾元春在拆分大观园的时候,长房和二房的账目已经分开,现在虽然还住在一起,但明显已经分过家了,抄家的官员便有些为难:到底应该抄哪一家为好。贾元春虽然病重,但还是出来拦了一回,却没拦住。 这一次的圣旨,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严厉,将荣国府二三十年来积累的案底,一件件地写在了圣旨上,白纸黑字,还附带着两大箱子的证据,连贾政和贾宝玉都回天乏术了。 在圣旨的末尾,又添了贾元春的一条罪状:身为贵妃却试图妨碍公务,贬为庶妃;半年前插手太医院之内务,再贬一级,为嫔;又半年前,试图与其母行巫蛊之祸,再贬两级,为常在,杖责四十,打入冷宫;十年前推波助澜,搅风搅雨,罪不容恕,贬为庶人,发往热河,不日即前行。 这封圣旨一出,整个荣国府的人都呆住了。 紧接着内务府又来人,收回贵妃的朝服册宝,当着他们的面,一件件地烧掉了。 王夫人初闻这等晴天霹雳,当场便晕厥了过去,被薛宝钗和李纨扶持到了屋里。内务府烧掉册宝之后,又给贾元春请了两个太医来,并道:“可别没等到热河,便丧命了。” 但彼时人已经病入膏肓,多请两个太医,也不过是吊命而已。 一场巨大的风暴尚未平息,又有一场风暴席卷了荣国府。 荣国府上下一并削爵、罢官、虢夺诰命,与隔壁的宁国府一模一样。 第二天,王夫人慢悠悠地醒了过来,整个人木呆呆的,眼睛无神,在屋里枯坐了一整日。她惯用的那些木鱼和佛经等等,倒是都给她留着,但现在阖府上下都被查抄,连带着爵位都削掉了,即便有木鱼有佛经,又有什么用处? 王夫人枯坐了整整一天,又枯坐了整整一夜,等到第三天早晨,才披头散发地来到贾元春屋里。当时贾元春已经昏睡过去,薛宝钗在跟前伺候着,抱琴跪在床前只是哭,王夫人将抱琴叫起来,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狞声问道:“你还能回宫么?” 抱琴的身份是宫女,贾元春虽然被贬谪,但似乎没有牵连到她。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王夫人又咬咬牙道:“你进宫去跟惠妃娘娘说,宫里的那位皇贵妃,从前是我们府里的丫鬟。” 第155章 ——宫里的那位皇贵妃,从前是我们府里的丫鬟。 薛宝钗愣愣地看着她们,整个人犹如坠入梦中。旁边的抱琴亦呆呆地望着王夫人,好半天之后,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这、这有些不妥罢?” “没什么不妥的。”王夫人道,“既然我们荣国府倒了,那不妨将所有人都拖下水,都一并儿完蛋!要是皇贵妃聪明,现在就应该亲自派人到荣国府,与我们相谈,将‘丫鬟’转为‘养女’,将自己的过去洗干净。要是皇贵妃她不聪明,呵,她要是不聪明,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么?” 抱琴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王夫人已经孤注一掷,但没想到,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孤注一掷。 王夫人的表情隐隐有些狰狞:“要是她聪明,认了我们这个‘养女’之名,便要替我们荣国府在宫中斡旋,即便不能让元春回宫,也能保住我们荣国府的地位。要是她不聪明,那便连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了。一个丫鬟,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 如果不是那张底契被烧掉,现在她们肯定更加胜券在握。 可惜那时候…… 王夫人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眼睛变得更加通红。 抱琴不安地应了声,又望了床上的贾元春一眼,心里有些忐忑。在两年前,初见到江菱的时候,她确实是存了轻视的心思,现在却完全不敢小觑那位皇贵妃了。 可王夫人的话,又不能不听。 正在为难着,忽然见到薛宝钗站起身来,唤了一声太太。 薛宝钗知道府里曾有个丫鬟,模样与皇贵妃颇为相似,但现在已经不在了。王夫人说这些话,应该是要给皇贵妃设个套子,让皇贵妃往里钻。她自己是跟皇贵妃打过交道的,知道皇贵妃的脾气秉性,也知道皇贵妃的手段。王夫人这样使计,多半没有什么用处。 但王夫人是她的婆婆,又不能随意轻言忤逆。 薛宝钗想了想,便劝道:“太太,您莫不是忘了,前几天惠妃娘娘才来过府里,跟大姐姐说了些话,让大姐姐气得病上加病。现在让抱琴去挑拨惠妃与皇贵妃,莫不会弄巧成拙?” 抱琴听见这话,亦回过头望着王夫人,表情显然是赞同的。 王夫人冷笑道:“你们两个小妮子懂什么。惠妃跟元春有嫌隙,是因为她有把柄捏在元春手里,上回来我们荣国府,也是为了这事儿,还将元春生生气得呕了血。这一笔账,我自然会跟她算清楚。但上个月,兄长给我的来信里,提到过‘皇上曾想立皇贵妃为后,却被明相阻挠’。明中堂是惠妃的半个娘家,这事儿恐怕跟惠妃脱不了干系。再加上惠妃的心眼儿小,性子急躁易怒,要捏住了皇贵妃的把柄,非得闹上一场不可。没有证据,没什么大不了的。惠妃娘娘自然会想办法补齐。” 上一回的“云嫔的生辰八字与国运相冲”的谣言,王夫人也是借着惠妃的手去做的。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王夫人对惠嫔急躁易怒的性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回借着惠妃的手给江菱下套,算是利诱;贾元春手里捏着的把柄,算是威逼。威逼利诱之下,不怕惠妃不动心。 王夫人又朝病榻上望了一眼,贾元春的病已经很重,没有多少时日了。 “你快些。”王夫人道,“赶在抄家的消息被皇贵妃知道之前,将这事儿告知惠妃。” 抱琴又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应了声,匆匆带着腰牌进宫去了。 薛宝钗面上露出了些不赞同的神情,但是又无计可施。 当天晚上,贾元春醒过来时候,薛宝钗跟她说了王夫人的主意。贾元春沉默了很久,边咳边道:“便依母亲的话去做罢。我们府里是个什么情形,你也该知道了。母亲的这个主意,再坏,都不能比抄家削爵更坏了。权当死马做活马医罢。” 薛宝钗听见这话,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是皇贵妃,却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呀。 贾元春又咳了几声,眼里隐隐多出了些怨毒之色:“宜妃还有荣妃,我是一个都不会放过的。即便这回要死了,也得让她们褪去一层皮!前儿太医的话,我都听到了,给我换药的事情,多半是宜妃做的,她最擅长使这种手段,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说着,又连连咳嗽了两声。 薛宝钗忙上前给她递水。 片刻之后,贾元春平静了下来,又喘了口气道:“替我研墨,我要上书陈情。” 薛宝钗连着劝了好久,都劝不动贾元春,只得照着贾元春的话,给她研墨。贾元春其实已经病得很重了,连笔都捏不稳当,最后还是贾元春口述,薛宝钗捉笔,给贾元春写了一封陈情书,呈递到宫里。虽然她已经不再是宫里的人,但上书的权利,还是有的。 这封陈情书被女官们带到皇太后跟前,又是一场好大的动.荡。 皇太后将宜妃和荣妃都叫到跟前,问她们这事儿可是真的。宜妃和荣妃没料到,贵妃居然会在临死前反咬一口,俱齐齐地变了脸色。但因为这些事情是宫里的隐秘,皇太后一直想要将它们压下来,即便是太皇太后,都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于是便只能另外找个理由,将宜妃削为嫔,荣妃削为嫔,闭门三年,以示惩戒。 消息传到荣国府的时候,贾元春连连大笑三声,又再一次地咳了血。 这回王夫人、薛宝钗和李纨等人,都伺候在贾元春的跟前,呜呜地哭出了声。王夫人面色惨白,连连让人传唤太医,熬参汤给贾元春吊命。但贾元春终究是没有活过当晚,在半夜病逝了。 第二天凌晨,抱琴才回到荣国府,转述了惠妃的话。 “惠主子说,这事儿有些难办。”抱琴因为贾元春过世,声音里都带了些抽噎,“但好歹是个把柄,如果用得好,定能将皇贵妃拉下马,得感谢王夫人一声。惠妃还说,‘你们夫人空口白牙地造.意味皇贵妃的谣,不是平白给人送把柄么。好了,这事儿让你们太太在宫外散播散播,宫里的事儿,就轮不到她操心了。”随后又补充了些别的话。 王夫人听见此言,要哭不哭地跌坐在贾元春床前,失魂落魄的。 抱琴和彩云上前扶起王夫人,一个劝道:“二太太还需紧着自个儿。”另一个劝道:“如今贵……大姑娘没了,二太太千万要保重身体。要是连二太太都没了,那我们府里,可就是连着三场白事……”后者话还没说完,便被王夫人反手一个耳光,将脸颊都打肿了。 “滚!”王夫人歇斯底里道。 周围的丫鬟们都低下头,不敢再上前。被打的彩云踉跄着站起来,捂着脸颊,眼底有些怨恨之意,暗暗道:“不过是个丧家之犬,还摆什么官家太太的架子,只等荣国府一抄,便什么都没有了,这个空壳子谁爱住谁住罢,呸!” 彩云是王夫人跟前的大丫鬟,她一走,王夫人院子里便零零落落地,不剩什么人了。 王夫人直等到第二天中午,贾琏和贾宝玉带着人来准备白事,才踉踉跄跄地栽倒在贾元春床前,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贾宝玉想劝,但王夫人死活都不松手,拉着贾宝玉道:“你姐姐这么些年,这么些年……”便说不下去了。 贾琏在身边看着,表情有些不太好看,便让王熙凤将王夫人扶出去了。 再然后,贾琏和贾宝玉才按照往年的安排,预备给贾元春准备一场白事。但往年因为财力雄厚,都办得赫赫扬扬的,现在的荣国府,已经大不同往日,连撑场面的法事都准备不了了。几个管事和账房抱着空荡荡的账目,直接跟贾琏和贾宝玉说,自己做不了。 府里面乱成了一团糟,连场面都有些撑不下去了。 便在这时侯,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皇太后到——” 府里登时又是一通的忙乱。 薛宝钗听见皇太后之名,惊得脸色都煞白了,赶忙让自己的娘,也就是薛姨妈,到屋里看着王夫人,千万别让王夫人到外面,冲撞了皇太后。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和贾兰,都赶忙到前头去迎接皇太后。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府里的丫鬟跑的跑,溜的溜,居然连个正经上茶水的都找不出来了,只能由薛宝钗和王熙凤两个媳妇儿到跟前奉茶。 皇太后没有饮茶,她直截了当地说了三件事儿。 第一件,从前宫里的那些事情,包括圣旨的最后一条,都是宫里的隐秘。身为皇太后,她不希望这些事情流传出去,给皇室蒙羞。因此贾元春虽然被贬为庶人,但还是要按照惯例,葬在园子里,至于其他的,便没有了。也算是全足了双方的脸面。 第二件,上回的那封圣旨,是皇帝在气头上写的,经过大臣润色便发了。她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有损皇家颜面,因此还是希望再下一封懿旨,将人接回宫,按照宫里的惯例,处理后事。 第三件,封口。从今往后,谁都不能提及那些事情。 皇太后所谓的“那些事情”,荣国府多半的人,都听得云里雾里的,没弄清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但其他的话,却是听明白了:为了不损害皇家的颜面,太后决定给贾元春留一个最后的体面。 虽然没听懂,但荣国府的众人,都应了下来。 至少皇太后的那些提议,不算是一件坏事。 整个十一月,荣国府、紫禁城,甚至是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了一种极阴郁的氛围里。 第156章 皇家颜面四字,在太后眼里,相当的重要。 因此即便是太皇太后和皇帝勃然大怒,要将荣宁二府一并彻查,将贵妃贬为庶人,发往热河,太后仍旧按照自己的心意,下了两道懿旨,将人接回来,规规矩矩地办了一场白事,然后到太皇太后宫里请罪,道:“臣妾自知行事鲁莽,请太皇太后降罪,但那些旧事,关系到皇家的颜面,还请太皇太后以皇家为重,将事情模糊处置了罢。当然,荣宁二府,是无关紧要的。” 当时太皇太后面色铁青,但顾念到太后确实是一番好意,便作罢了。 于是整个十一月,还有接下来的十二月,不管是紫禁城,还是荣国府,都显得相当阴郁。皇太后将后事办完,算是全足了皇家的颜面。在这其间,惠妃几次想挑起江菱和荣国府的事端,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便暂且按捺了下来。 江菱曾在梦境里,问过抱琴和贾琏一些话。但贾琏对此事一无所知,抱琴又整晚整晚都在哭,江菱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王夫人曾动过“皇贵妃曾是我们府里的丫鬟”的心思。薛宝钗倒是知道这事,但在梦境里,薛宝钗却一直为了府里的琐事焦头烂额,不曾提起过这些。 于是,江菱便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时间慢慢地到了十二月末。荣国府,不,现在应该称之为贾府,风波逐渐地平息了。 贾元春下葬的前一日,京城外面来了一辆马车,两位嬷嬷扶着一位怀了身孕的王妃,来到贾元春的灵前,持香拜了三拜,又乘着马车离开了,没有做任何停留。 有好事者问道:“原来你们府里出过一位王妃?但却为何不见往来?” 贾府的旧仆们道:“那是我们府里的表姑娘。” 贾元春按照宫里的惯例下葬了,贾府里余下的人,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贾兰、还有一贯被忽视的贾环,都到贾家族长面前签了一份文书,从此各家归各家,各路归各路,不相往来,亦不相干。原本最高兴的应该是贾琏,但真正分家之后,最兴奋的,反倒是赵姨娘、贾环和贾探春。 贾探春原本最厌烦的,便是成天想要将自己嫁出去的赵姨娘,但现在分家之后,赵姨娘反倒管不住贾探春了。贾探春学着史湘云的样子,给自己找了一间小宅子,自己住着,预备等出了孝期,再给自己找个夫婿,跟赵姨娘和贾环两个,都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倒是让赵姨娘气到不行。 贾赦和贾政各自带着妻儿子女,分住在了贾府的两个院子里,只等孝期过后,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人找到新的住处,便搬出去住。至于隔壁的大观园,早已经拆得七零八落,住不了人了。 贾兰年纪尚小,体会不到这种分家分灶的影响,是唯一一个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的。 现在的贾府,就像是被剥了皮的老虎,软塌塌的一团,连平时不放在眼里的小官吏,都敢对贾府的太太们大声呵斥了。王夫人、邢夫人、薛宝钗、王熙凤、李纨、贾探春等人,平时都已经不大出门,甚至要数着自己的嫁妆过日子。隔壁东府的几位太太,偶尔会过来串串门子,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各自窝在府里,勤俭持家,免得一季的稻子还没收,府里便先熬不下去了。 王夫人枯坐一天一夜想出来的办法,直到现在,仍未见到什么效果。 经历两次查抄之后,荣国府和宁国府,算得上是彻底地萎靡不振。非但连自身的爵位俸禄都丢了个干净,贾赦和贾珍甚至下过几天大狱,还是贾琏、贾蓉、贾宝玉三个,费了心思去捞,才将人捞了出来。贾琏自己也蹲过两天大狱,刚好就在薛霸王的隔壁,不过贾琏早有准备,让自己的狐朋狗友们疏通了狱卒,又给了担保的银子,没两天就放出来了,倒是没受什么皮肉之苦。 毕竟贾琏犯的错儿,算不上十恶不赦。 贾蓉和贾宝玉两个,算得上是同命相连,最近倒是走的近了一些。 等到年末的时候,贾政已经遣散了所有的幕僚,又将院里的小厮们都放归了一大半,甚至连王夫人的月例银子都停了。王夫人跟贾政闹过两回,被贾政吼了回去,便不敢再闹。现在二房是薛宝钗在当家,大半的银子和账目,都要经过薛宝钗的手,王夫人虽然想漏些银子下来,给贾宝玉贴补些,都找不到机会动手,便唯有暂时作罢。 第二年的新年,是他们这辈子以来,最为难熬的一个年。 从前宫里发下来的俸禄,没有了;宫里留给祖上的祭肉,没有了;宫里每年例行的赏赐,没有了;甚至连每年都要进宫拜见皇太后、太皇太后的惯例,都没有了。阖府上下变成白身之后,日子变得相当难过,连带着几个贴身的丫鬟,都开始抱怨起来。大年初三一过,丫鬟们便又跑了两个。 虽然说是家生子,但跟着一个穷困潦倒的主家,还不如自己跑了谋生路。 等到开春的时候,贾琏和贾赦找到地方,彻底地搬了出去。 邢夫人曾经想再争,贾琏问道:“你还想跟着他们一块儿完蛋么!”便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确实想给自己倒腾些财产,但也得有命来花才行啊。听贾琏的意思,二房那几位,似是还要再遭一回。 贾赦期期艾艾地问儿子,二房那几位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贾琏冷笑道:“你没瞧见么,二房那几位跟宫里的宫女——就是抱琴,还有从前大姑娘跟前伺候的,我们府里送进宫的几位宫女,来来去去的,不知道在传些什么话。前儿宫里刚刚出了这档子事,她们居然还敢跟宫里往来,不是自个儿往枪尖上撞么?还有,前天晚上府里来客人,说是惠主子跟前的,将二房那位好生训斥了一顿,还是宝钗打的圆场。你们看不出来么?” 贾赦迷迷瞪瞪地看着儿子,确实看不出来。 贾琏尚未答话,身边的王熙凤倒是开口了:“宝钗与大姐姐是一路人。” 贾琏瞥了王熙凤一眼。现在的王熙凤,倒是比从前收敛了不少,不再那样颐指气使了。大姐儿和巧姐儿跟在王熙凤身侧,倒是乖乖巧巧的,很有一番贾敏从前的模样。 “正是如此。”贾琏道,“看二房那位的样子,跟大堂姐临终前一模一样,爷心里发怵。” 当下贾赦、贾琏、王熙凤、邢夫人,还有跟着长房一起分出来的几个小厮和丫鬟,一并离开原先的荣国府,搬到新买的宅子里去了。 在晚上的梦境里,贾琏又梦到了上回的小厮,小厮仍旧给他奉茶,然后站在一旁不说话。 贾琏刚刚了却一桩心事,便在梦境里多说了些话。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小厮就是先大夫人派到自己跟前,帮衬着自己的。因此有很多现实世界里不方便说出口的话,都一一地说了。 比如,王夫人这几天正在跟宫里人往来,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又比如,照当前的情形,王夫人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折腾死的。 跟前的这位小厮安安静静的,时不时给他续上一壶茶水,偶尔提点两句,总能让贾琏茅塞顿开。贾琏更加相信,眼前这位是大夫人派过来,帮自己度过眼前难关的了。说了一会儿之后,贾琏忽然感慨道:“半年之前,曾有一个神秘的人物,说能让爷得偿所愿,继承荣国府的爵位。可现在这当口儿,别说继承爵位了,能顺利地避开灾祸便要念佛。你说,那人到底是谁?” 小厮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才道:“小的不知。” 那位神秘的人物,自然是江菱。 而小厮,同样是江菱。 江菱自然不可能做出自揭老底的事儿,她慢慢地给贾琏斟上一壶茶,又问道:“二爷还想要那个爵位么?”如果想要,她倒是可以试着帮他谋划谋划。毕竟这是从前答应过他的事儿。 贾琏想了想,便道:“算了罢,你没瞧见这个爵位,弄残了多少人。爷即便是想要,也得有这个命去拿。等再过两天,那位神秘的人物过来跟爷联络的时候,爷便告诉他,‘爷缺银子,很缺,要是你真有心要帮爷的忙,不妨再给爷送些银子来罢。’唔,爷现在住的宅子,还是那人想方设法给爷递的消息,也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 江菱笑了笑,含糊道:“应当是个不喜欢表明身份的人。” 贾琏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便将这事儿含糊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江菱果然接到了亲信嬷嬷的传话,说二爷缺银子。江菱忍俊不禁,又问道:“可还有别的话?” 亲信嬷嬷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回主子,贾家二爷那边倒是没有了。但奴婢刚刚回宫的时候,听说明珠大人带着几个宗室,在万岁爷跟前进言,称皇贵妃的身份作假,‘皇贵妃并非皇贵妃’,事儿已经在外面传扬开来了。刚刚回宫的时候,奴婢也曾听惠主子宫里的宫女、嬷嬷们,传过这事儿。主子,这事儿可了不得,万一要是追究起来,那是欺君的大罪呀。” 江菱微皱起眉头,道:“这事儿,在宫里宫外一同传开了?” 亲信嬷嬷道:“正是。主子,这事儿从前我们老爷提过,要是主子的身份遭人质疑,便将准备好的文书等等,一并呈递到御前。但现在事情已经过了四五年,怎么忽然会……” 江菱略一抬手,问道:“你回来的时候,可曾见到过什么人?” 亲信嬷嬷愣了一下,道:“没有啊。噢,前天奴婢出宫,给主子带佛香的时候,倒是看见王夫人带着一位夫人进宫,往惠主子宫里去了。那位夫人,主子从前也是见过的,是前荣国府里的表姑娘,现在做了他们贾家的媳妇儿的那一位。” 江菱皱着眉头,喃喃道:“惠妃、王夫人,还有,薛宝钗?” 第157章 薛宝钗跟王夫人是一路的,江菱知道。 薛宝钗的心思比王夫人要灵巧,江菱也知道。 现在的问题在于,荣国府落败之后,不管是王夫人还是薛宝钗,都是不能轻易进宫的。她们两个想要进宫,除非有人将她们带进来。按照眼下的情形,将她们带到宫里来的人,明显是惠妃,别无他想。 可惠妃,为何要将她们带进宫来? 还有外面的那些传言……江菱琢磨了一会儿,慢慢地理出了一条脉络:惠妃有把柄捏在贾元春手里,而所谓的把柄,据说王夫人泄漏出来的,王夫人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如果王夫人用了这个把柄,挑唆惠妃,倒也说得过去。再联系到两年前,王夫人声称“云菱常在的八字与国运相冲”,刚好是从惠妃那边撕开的口子,与现在的情形十分契合。再加上前段时间,康熙想要立后,惠妃让人将消息传递出宫,暗中阻挠,刚好跟现在的情形,明珠带着几个宗室在外面堵着康熙,极为相似。 有没有可能,是王夫人出的主意,让惠妃动的手? 至于薛宝钗,此人心思灵巧,比王夫人要高出一筹,像是个保驾护航的。 江菱细细地思忖片刻,又问道:“外面拦住皇上的,总共有几个人?” 嬷嬷答道:“刚才奴婢不过略扫了一眼,只认出一个明珠大人,还有几个宗室和国公,总共有七八个罢。看他们的样子,倒像是联名递给了折子。” 江菱闭上眼睛,稍稍往后面靠了靠,喃喃道:“七八个?” 明珠带着几个宗室在外面拦着康熙,还联名上折子,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没有两三个月的准备时间,断断不可能做到。两三个月之前,荣国府还在服丧,怎么会…… 江菱猛然抬起头,眼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两三个月前,宜妃和荣妃双双被削落为嫔,时间倒是刚刚好。 但不知道这两件事情之间,是否真的有联系。 江菱琢磨了一会儿,便吩咐道:“你们再到外面去问问,这流言到底是从宫外传进来的,还是从宫里传出去的。又是什么时候兴起的流言。明中堂在外边儿递折子,宫里的惠妃、德妃,还有宜嫔、荣嫔。是否有什么动作。我猜想,荣嫔那儿应该是没有,其他人的宫里,你们再仔细盯着。” 嬷嬷称是,又问道:“那荣国府,哦,是贾府,可需要再派人盯着么?” 江菱微微沉吟了片刻,才道:“盯着罢,但别做得太过明显。让外面的嬷嬷们,每天早晚买菜买米的时候,‘恰好路过’贾府,听听街面儿上的人的说法,再回来告诉我。不过要记住,宁可漏听,都不要错听,更不能让人察觉到自己的动静。去罢。” 嬷嬷又称是,躬身退下去了。 江菱闭上眼睛,又稍稍往后靠了靠,慢慢地按揉着太阳穴。她已经当了半年多的皇贵妃,地位稳固,这些风言风语,倒不至于会让自己伤筋动骨,但还是得花一些心思,去解释这件事情。但不知道这事儿,到底是惠妃的主意,还是王夫人的主意。如果是前者,那倒还罢了;如果是后者…… 江菱的表情顿了一下,缓缓地睁开眼睛,目光里有些阴冷的寒意。 外面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还有小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 江菱朝旁边的更漏望了一眼,巳时三刻,快要到午膳的时辰了。往常这个时候,奶娘会抱着小阿哥到她这里来,让小阿哥陪着她用午膳。江菱深深地呼吸几下,将刚刚的表情收了起来,又将手头上的琐碎事情处理了,片刻后,便听到了奶娘走进殿里的声音:“主子,小阿哥睡醒了。” 江菱从手头那一堆杂事里抬起头来,朝小阿哥伸出手,道:“我抱抱他。” 小阿哥已经七个月大,可以自己坐起来了。江菱刚刚伸出手,便听见小阿哥腿生生地笑了,小手小脚在半空中扑腾,朝江菱这边探过来。奶娘忙上前两步,将小阿哥搁在江菱怀里,于是又是一阵咿咿呀呀的笑声。 江菱的领口边上有一圈儿白毛,小阿哥在她怀里扑腾了一会儿,便趴在她怀里,揪住几根白毛,企图引起母亲的注意。江菱揉了揉他的头顶,便将他揽在怀里,接着处理手头上的事儿。这些事情极为琐碎,即便是平时处理惯了的,也用了好一会儿才处理完。 随后,江菱便让管事的女官收拾了册子,让奶娘到跟前来,吩咐她道: “打今儿起,小阿哥便跟着你,住在偏殿里。平时不管有谁来邀请,都一律推脱掉。除非是太皇太后或是太后有懿旨,让小阿哥到跟前去陪着。你带着小阿哥玩儿的时候,不能出这承乾宫的范围,不管外面出了什么事儿,又听到什么话,都别走出承乾宫半步,知道了么?” 奶娘闻言吓了一跳。 江菱续道:“至于什么时候可以出宫……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现在的情形,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都需要江菱小心翼翼地解释和斡旋,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更不能有半点出格的举动。小阿哥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要是在外面磕着碰着,又或是“不小心”被人带到别的宫里,出了差错,江菱不一定能及时赶到。 不管出主意的,到底是惠妃还是王夫人,都不是善茬。再加上王夫人对这个孩子觊觎已久,执念定然会很深,江菱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 她又琢磨了片刻,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了,才道:“就这些了。这几天你们都盯着些,要是有不相熟的宫女或是太监,在承乾宫外边儿转悠,需得第一时间告知于我,记住了么?” 奶娘和刚刚进殿的宫女们,都齐齐地应了声。 小阿哥在江菱怀里玩了一会儿毛毛,觉得不好玩,便咿咿呀呀地揪住江菱的指头,让她陪着自己玩儿。江菱笑了笑,又揉揉他的头顶,温柔道:“待会儿再陪你。”便略用了些午膳。 午膳过后,江菱又将宫里的女官、嬷嬷、太监、宫女们一并叫到跟前,说了上面的那些话。 宫里人都或多或少地听到了一些传言,对江菱的吩咐,亦是心知肚明。等宫里的人都叮嘱过一轮之后,江菱才抱着小阿哥到窗前,用一支刚刚抽芽的桃花,哄了小阿哥一会儿。小阿哥歪着脑袋,看了看桃花枝,又扁扁嘴,重新钻回到江菱怀里,揪她领口上的毛毛。 江菱低头看他,恰好看见小阿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无辜地望着自己。 但愿这个孩子,能在自己的羽翼下,平平安安地长大罢。 不用要求太多,只要平安长大就好。 江菱揉了揉小阿哥的头顶,便将他交给奶娘,让奶娘抱着小阿哥,在自己的身边玩儿。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位亲信嬷嬷匆匆走进屋里,附在江菱耳旁,压低了声音说道:“主子,那位琏二爷说,他现在不想要爵位了,想要一笔银子度过难关。主子您看,这该怎么处置?” 昨天晚上在梦境里,贾琏确实说过同样的话,想要一笔银子。 现在荣国府没落,长房和二房分家,真要让琏二爷替自己做些什么,估计是办不到的了。江菱琢磨了一会儿,让奶娘带着小阿哥回偏殿歇息,又将自己的存银取出一半,交给另外一位嬷嬷,让她送出宫去,交给贾琏,并且附带一句话:此事到此为止。 他们之间的交易,到此为止。 亲信嬷嬷应了,当天下午便带着银子出宫,将东西交给了贾琏。 等到下午的时候,嬷嬷便将贾琏的回话带给了江菱。贾琏说,自己很感激那位神秘人物的帮忙,但现在的荣国府,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一个了。这段时间,二房的那位太太频频与宫中交涉,荣国府从前放在宫里的丫鬟们,都变成了惠妃和二太太交涉的眼线。贾琏认为二太太是在自寻死路,因此想转告那位神秘人物,如果真的不喜欢王夫人,那么趁着这个机会下手,应该是最合适的时机。 贾琏还说,自从分家之后,王夫人就一直有些神神叨叨的,伺候她的几个丫鬟,早已经跑了,连打小儿便在府里的婆子们都跑了几个。现在他们那个府里,空荡荡、冷清清的,空有一个薛宝钗在撑持着,连贾宝玉和贾政都有点萎靡不振了。王夫人不管去哪里,都得由薛宝钗陪着。 江菱听罢贾琏的话,又琢磨了一会儿,便问道:“她们出宫了么?” 一位跟前的宫女道:“回主子,她们一早便到惠妃宫里去了,现在还在那儿呢。” 江菱思忖片刻,便道:“我们到宫门前去候着她们。” 皇贵妃吩咐下来的话,不一会儿便有人给办利索了。江菱带着两个嬷嬷,还有几个惯常服侍的女官,来到宫道上等着。本来她不想带女官的,但转念一想,这事儿通过女官们,传到太皇太后和太后的耳朵里,倒是还省了自己的一番解释。 江菱在宫道上等了两三刻钟,便见到一位大宫女,将王夫人和薛宝钗送到了宫门前。 王夫人比起半年前,样子显得萎靡多了,整个人如同在水里刷洗过,蔫蔫的,完全没有从前精神十足的样子。薛宝钗比王夫人要好上一些,但也仅仅是好一些,神情同样有些疲惫,像是被这两年的事情给压垮了,连走路的步子都有些乏重。 江菱在宫道前站着,身后跟着嬷嬷们和一顶小轿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来意。 带她们前来的那位大宫女见到江菱,脸色刷的就变白了。王夫人抬起眼皮,瞟了江菱一眼,仿佛是在冷笑。薛宝钗倒是正常多了,扶着王夫人到近旁,给江菱行了礼。 那位大宫女哆哆嗦嗦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江菱目光在那位大宫女身上停留片刻,笑了。 “现在是未时三刻。”江菱道,“距离宫门落钥的时间,还有一两个时辰。但不知本宫可有这个荣幸,请两位太太到承乾宫里坐坐?哦,两位太太没有乘轿,想来行动不便。这样,本宫瞧着前边儿有个亭子,不妨请两位太太,还有这位宫女,随本宫一同去坐坐罢。” 第158章 尽管是在笑着的,但江菱的目光里,却隐隐带着些冷意。 那位大宫女哆哆嗦嗦的,刚要推辞,江菱便又凉凉地笑道:“本宫瞧着这天色好,风和日丽的,是个叙旧的时辰。我与两位太太久未相见,刚好今日两位进宫,又恰逢本宫路过此地,真真是个天赐的良机。但不知两位太太,可否给本宫这个面子?” 王夫人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很显然,皇贵妃是有意来堵她们的,偏偏还要说什么“天赐的良机”,要真有这个天赐的良机,哪还用等到现在,早在三个月前,贾元春和宫里的惠妃,便已经将皇贵妃拉下马了。 刚才在惠妃宫里,王夫人曾问过惠妃,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动手。 当时惠妃冷笑道:“三个月前你派人告诉我,‘皇贵妃曾是我们府里的丫鬟’,空口白牙的连个字据都没有,便妄想要我替你们卖命?别说你们贵妃已经过世了,即便是贵妃尚在人间,也休想用一句话来耍诈。本宫自然要理清楚来龙去脉,才能一举将皇贵妃给废黜掉。本宫已经打听过了,你们府里曾经有一位丫鬟,容貌与皇贵妃颇为相似,但前两年却得痨病死了。本宫猜想,二太太打的应该是这个主意罢。放心,本宫自有主张。” 王夫人当场变色,几乎要当场拂袖而去。 什么“曾有一位丫鬟与皇贵妃容貌相似”,她们原本就是一个人! 但是惠妃不相信,薛宝钗不相信,王夫人徒劳地解释了半天,也不过是让她们认为,自己是得了失心疯了。当时王夫人恨不得回到四年前,将那张被烧掉的底契抢回来,牢牢地锁在匣子里,等到今日再拿出来,让皇贵妃永世不得翻身。 但问题是,这东西即便是拿出来了,江菱也可以不认账啊。 当下王夫人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几乎可以与枝头上的嫩芽媲美。江菱见到她的脸色,便知道自己今天是来对了。江菱笑了一下,但目光和语调都是冰凉凉的:“二太太,请吧?” 薛宝钗上前扶住王夫人,又担忧地叫了一声娘。 这几个月王夫人所谋划的事情,薛宝钗亦略有耳闻。但是一来薛宝钗是媳妇,断没有指责婆婆的道理;二来薛宝钗是当家的少奶奶,这段时间荣国府的白事、长房闹着要分家、王家和薛家的后续事宜、丫鬟小厮们一个个地跑路……这些事情闹得薛宝钗日夜不安宁。即使薛宝钗知道,王夫人正在跟惠妃交涉,也腾不出手来劝服王夫人。直到今天早晨,王夫人让薛宝钗跟着自己进宫,薛宝钗才知道,事情已经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薛宝钗又轻轻地叫了声娘,又道:“娘,我们过去罢。” 江菱重又将目光落在了王夫人身上,等待王夫人的回应。 便在这时,等候在一旁的那位大宫女,终于回过神来,给江菱道了声万安。再然后,那位宫女哆哆嗦嗦地劝道:“皇、皇贵妃娘娘,我们主子刚刚说了,要将两位太太平平安安地送出宫,谁都不许拦着。还请、还请皇贵妃另择一个时间,邀请两位太太,到承乾宫小坐罢。”说完瑟瑟缩缩地站到了一旁,时不时瞅瞅江菱的表情。 江菱笑了。 另择一个时间,邀请两位太太,到承乾宫小坐? 怕是等到那个时候,惠妃已经得偿所愿了。 江菱走到那位宫女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道:“你应该知道,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要经过我的手罢?今天你们惠主子领人进宫,却未曾派人到承乾宫报备,又是何道理?你是惠主子跟前伺候着的,自个儿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位宫女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摄六宫事皇贵妃,这七个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是皇贵妃捏住了这一点做文章,那今天在惠妃跟前伺候的宫女,都休想逃过管事姑姑的戒尺。 “我、我……”那位宫女嗫嚅了半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菱又笑了笑,不再理会那位宫女,回身望着王夫人,道:“太太,请罢?” 王夫人再没有什么推辞的理由,青着一张脸,被薛宝钗扶着,走到了不远处的亭子里。 江菱留了一位嬷嬷在原地,带着另外一位嬷嬷,还有几个女官,也到了亭子里。随后江菱又叫了两个宫女奉茶。现在正是冬末春初的时候,草木刚刚抽芽,茶团都是去年留下来的,带着一点儿微涩的苦意。江菱浅浅地抿了一口,便将茶盏搁下,似笑非笑地望着王夫人。 江菱的目光,无形中给王夫人施加了巨大了压力。 王夫人在江菱的目光里,接连变了好几回脸色,直到江菱轻轻扣住茶盏,发出了叮的一声,才像是一只被撩了毛的猫儿,霍地站起身来,尖叫道:“皇贵妃,你将我们带到这里,到底是为着什么?我告诉你,今天我和宝钗进宫,不过是受到惠妃的邀请,清清白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你要是没有别的话,那我们便告辞了。” 言语间带着很大的怒火,似乎是刚刚受过气,又将这股子气,撒在了江菱的身上。 江菱笑了,慢悠悠地道:“假如真的清清白白,什么事儿都没有,二太太又何必强调‘不过是受到惠妃相邀’,又何必要强调‘清清白白’四字?”而后转过头望着薛宝钗,又笑吟吟地道,“宝二奶奶,您说呢?” 薛宝钗没料到江菱会问自己,愣了好一会儿,才道:“皇贵妃容禀,我们今日进宫,确实是被惠妃娘娘相邀而来。”却没有再强调清清白白四字。 江菱点点头,含笑道:“甚好。” 这个笑容,让薛宝钗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江菱续道:“既然是为惠妃相邀而来,却又何必躲躲闪闪,甚至没有任何宫女上报承乾宫?二太太,你与我许久不曾相见,我竟不知道,二太太会变得像现在这样,歇斯底里,谎话连篇。” “你——”王夫人猛然站起身来,牢牢地盯着江菱,眼睛变得有些通红,“你不怕我将你的底子捅出来么!” 江菱又弯弯嘴角,笑了片刻,才道:“愿闻其详。” 王夫人彻底被激怒了,她颤抖着指着江菱,恨声道:“你等着,我会把你的底子抖搂出来的。我们荣国府百年的家业,到头来变成了一滩烂泥,你却还在宫里安安稳稳的,高居皇贵妃之位,凭什么,凭什么所有的福气都让你一个人沾了?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等到那时,你便该知道,我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了。你、你……”王夫人说到后来,身子微微摇晃了几下,有些口不择言。 薛宝钗惊得魂飞魄散,忙起身道:“娘——” 王夫人的身子晃了几晃,扶着薛宝钗,站稳了身形,又冷笑道:“你的底细,惠主子已经知道了,等再过两天,等待你的不是三尺白绫,便是鹤顶红。我不怕告诉你,这一回你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你是皇贵妃也好,是我们府里的丫鬟也罢,都没有翻盘的机会,一、点、儿、都、没、有。” 薛宝钗吓得要捂着王夫人的嘴,生怕王夫人又胡说八道。 王夫人不耐烦地将薛宝钗推开,又道:“我是不甘心,元春也不甘心。太后要顾及皇家颜面也好,皇上龙颜大怒也好,现在荣国府,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一个了。我们在外面处处遭人白眼,遭到小人奚落,没有你独个儿在宫里享福的道理。你的日子,到了现在,便到头了。” 最后一句话,王夫人是看着江菱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 江菱笑了。 她朝身侧的女官们望了一眼,见到女官们都面色不渝,才回过头来望着王夫人,笑盈盈道:“二太太这样歇斯底里,难不成,是刚刚在惠主子宫里受了气,现在却将这气,都撒到了我的头上?” 王夫人看着江菱的笑容,怎么看都很刺眼。 江菱的笑容不变,又将茶盏搁在手里,慢悠悠地抿了一口。微涩的茶水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儿苦意。时间一点点地慢慢过去,亭子里的三个人,仿佛都被凝固了一般。王夫人眼睛通红地看着江菱,薛宝钗在一旁拉着她,江菱则在好整以暇地抿着茶,笑盈盈的,但目光却有些冷。 直到良久之后,薛宝钗才上前打了个圆场,道:“禀皇贵妃,我们太太自从荣国府没落之后,性情大变,时不时便会冲撞贵人。今天的这一席话,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江菱捧着茶盏,看了薛宝钗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笑了开来。 “宝二奶奶确是不同凡响。”江菱悠然道,“连‘三尺白绫’之类的话,都能被宝二奶奶三言两语,说成二太太性情大变,冲撞了贵人。好。”江菱站起身来,平视薛宝钗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道:“既然是二太太失心疯了,那便请宝二奶奶,将二太太带回府里,好生看管,莫要再冲撞了别人。至于二太太刚刚的那些话,自然都是疯话,宝二奶奶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江菱靠近薛宝钗,在她的耳旁,一字一字地说道:“免得担上一个污蔑皇贵妃的罪名。惠妃有娘家撑腰,可你们没有。” 再然后,江菱又稍稍往后靠了靠,看着薛宝钗,笑盈盈的,不说话。 薛宝钗一时间脸色煞白,看看江菱,又看看身边的王夫人,再想想刚才江菱的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到了头顶上。不管这一回到底顺不顺利,自己对面站着的,都是一位皇贵妃。 惠妃有娘家撑腰,但她们没有。 薛宝钗越是琢磨这句话,便越是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威慑之意。 江菱仍旧笑望着薛宝钗,但目光却冰冰冷冷,直穿透到了薛宝钗的心底深处。薛宝钗一个哆嗦,再看看身边的王夫人,还是像刚才一样,眼睛通红,表情也有些狰狞。 第159章 “太太……”薛宝钗试探着唤了一声。 王夫人如同从梦中惊醒,再一次推开薛宝钗,恨声道:“好,这是你自找的。” 江菱又笑了一下,目光冰凉凉的,但语调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温柔:“二太太的话,简直让人如坠云里雾里的,一点儿都听不懂。不过,既然二太太的性情大变,连平常都这样歇斯底里的,那便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刚刚二太太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么?” 最后的那一句的女官们说的。 不需要她们站在江菱这一边,只要她们完整复述出这些话,便能替江菱扳回半局。 薛宝钗闻言,面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她顾不上一旁的王夫人,匆匆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对江菱道:“皇贵妃娘娘,还请借一步说话。”神情仿佛有些焦急。 江菱笑了,道:“请。” 江菱与薛宝钗离开了亭子,走到旁边的一棵大树下。那棵大树刚刚抽了新芽,有大半都是枯枝,完全遮挡不住她们两个的身影。薛宝钗焦急道:“皇贵妃容禀,我们太太这一回,确实是失心疯了,这才接连几次冲撞了皇贵妃。等回去之后,民妇定然会请夫君和公公,好生告诫我们太太。还请皇贵妃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太太这一回罢。” 江菱又笑了一下,道:“我从未惩罚过你们太太,又何来‘饶过’之说?” 薛宝钗的面色又是一变。的确,从当年云嫔身怀有孕,到现在的皇贵妃摄六宫事,江菱都与她们没有什么交集。现在王夫人闹这一出,颇有些无理取闹。而王夫人之所以会闹这一出,也是因为刚才在惠妃宫里受到刺激,整个人都变得歇斯底里,看谁都不顺眼的缘故。 薛宝钗想了很久,才轻声说道:“不管如何,都要请皇贵妃,饶过我们太太这一回。” 而后朝江菱深深一福,语气颇为谦恭。 江菱听见这话,不由笑了。 她饶过王夫人,又有谁来饶过她呢?假如今天她不给王夫人下这个套,等到明天尘埃落定,事情又会被传成什么样子?如果是在四年前,江菱刚刚进宫的时候,尚有三分转圜的余地。但现在江菱的身上,已经牵连了太多的人,稍有不慎,便要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宝二奶奶。”江菱看着薛宝钗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道,“刚才宝二奶奶也说了,二太太是得失心疯了,这才口不择言的。既然如此,宝二奶奶又何必执拗于这些疯话?” 薛宝钗面色一白。 江菱见到薛宝钗的样子,又笑了一下,缓声道:“现在不是我饶不饶得过二太太,而是二太太肯不肯饶过自己。她的那些疯话,要是传到别人的耳朵里,又是个什么结果?早前明中堂联合几个宗室,给皇上递了折子,称‘皇贵妃并非皇贵妃’,难道连朝中的重臣,都被二太太疯言疯语蒙蔽了不成?刚刚在惠妃宫里,二太太都说过什么疯话,宝二奶奶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刚才当着江菱的面,王夫人都说出了“不是三尺白绫,便是鹤顶红”这样的话。在惠妃面前,王夫人的话只会更加不堪入耳。 薛宝钗的脸色更加白了。 刚才王夫人在惠妃宫里,到底说过些什么话,她自然是一清二楚。 王夫人对惠妃说,这回她要让皇贵妃身败名裂,不容于天家,还要让她凄凄惨惨地死去。不止是皇贵妃,连宜嫔和荣嫔,她都不会放过。当时惠妃的表情很冷淡,看王夫人的目光,半是怜悯,半是嫌恶。 这回不管是王夫人和惠妃做了假证,又或是皇贵妃真的做过她们府里的丫鬟,这件事情,已经传到了皇贵妃的耳朵里。皇贵妃刚才的举动,当然是在为这事儿张目。如果皇贵妃完蛋了,那么毫无疑问,她们这个凄凉的荣国府,会更加完蛋。原因正如皇贵妃刚刚所说,“惠妃有娘家撑腰,可她们没有”。 薛宝钗心里一时间浮现出了十七八个念头,每一个都让她感到无比惊惧。她望着面前的江菱,微微张口,但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江菱仍旧是笑盈盈的,但目光却极为冰冷。 薛宝钗唤道:“皇贵妃……”但却没有了下文。 “宝二奶奶。”江菱微笑道,“这事儿应该到此为止。二太太既然失心疯了,那便请宝二奶奶带她回府,请个郎中来,替二太太好好地瞧瞧病。哦,还有。”江菱的目光朝四周望了一圈,又笑道:“这紫禁城,两位太太还是少来为好。本宫曾听闻,早年在贵妃跟前伺候的几个宫女,抱琴,还有曾经荣国府出身的几个丫鬟,都已经到了出宫的年纪。该放出去了。” 薛宝钗的脸色又是一白。 如果这些宫女都被放出宫,那么她们同宫里的联系,便被彻底斩断了。 但皇贵妃摄六宫事,这些宫女又确实到了出宫的年纪,皇贵妃的说辞,是一点错儿都没有的。 江菱说完,便绕过薛宝钗,准备回到刚刚的亭子里。刚走了没两步,便听见薛宝钗在身后道:“皇贵妃请留步。”然后绕到江菱面前,重复道:“皇贵妃请留步。” 江菱停住脚步,问道:“宝二奶奶可还有事儿么?” 薛宝钗咬咬牙,这才说道:“刚才二太太在惠主子宫里,确实说过‘皇贵妃曾是我们府里的丫鬟’之类的话。我与惠主子也知道,荣国府曾有一位丫鬟,与皇贵妃容貌相似,但后来却得痨病死了,二太太想将这事儿弄假成真,污蔑皇贵妃的身份有假。我……”薛宝钗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声音慢慢地变低了,“娘娘,我们府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江菱皱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弄假成真’?” 薛宝钗道:“是。惠主子也知道这事儿荒谬,但刚好府里有过这么一个人,事情凑巧,便顺理成章地借用了。皇贵妃,这件事情从头到尾,便是我们二太太在说疯话,还请娘娘高抬贵手,饶过我们太太、也绕过我们府里这一回罢。”神情仿佛是在哀求。 江菱看着薛宝钗,半晌都没有说话。 如果薛宝钗是在说谎,那么很显然,她想将“疯话”的罪名落实,让江菱放过她们。 如果薛宝钗没有说谎,那么很显然,连王夫人的盟友,惠妃和薛宝钗,都认为王夫人是在“弄假成真”,这事儿打从一开始,便没有多少赢面。 江菱琢磨了一会儿,便又笑了。 “原来如此。” 江菱简简单单地说了这四个字,没有说饶过二太太,也没有说不绕过二太太,就这么绕过薛宝钗,往亭子那边过去了。薛宝钗无可奈何,只能跟上江菱的脚步。江菱回到亭子里才发现,王夫人仍旧是刚才那副眼睛通红、表情狰狞的样子,一点儿都没有变。 江菱目光缓缓地环顾四周,道:“二太太这是失心疯了,需得留在府里好好地诊治。你们几个,跟着宝二奶奶一起,将二太太送回府,再请几个郎中过来,给二太太好好地诊诊脉,免得二太太的疯病蔓延到外面,那就不可收拾了。”随后指了两个宫女上前。 王夫人一霎间变了脸色,尖叫道:“你说什么?” 江菱又笑了。王夫人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歇斯底里四个字,还真是不用她自己动手。江菱上前两步,在王夫人的耳边,用她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当然是二太太失心疯了,整日里都在说疯话,两个月了都不见好。本宫体恤二太太,便请了几个郎中,到贵府给二太太诊治。”是郎中,而不是太医院里的太医。 说完之后,江菱便又稍稍往后退了两步,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夫人。 王夫人被她那样一笑,刺激得整个人都变成了炸毛的刺猬,尖刺一根根地竖起:“你等着罢,等着,我会让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儿的。都得一并儿完蛋,完蛋!” 全然是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不用江菱特意去强调,都会有人认为,她失心疯了。 江菱笑了,朝身后的女官们点点头,便有一位女官和嬷嬷上前扶起王夫人,预备送她回府。薛宝钗没奈何,只得跟在王夫人的后面,在她们经过江菱身边的时候,江菱忽然望了王夫人一眼,虽然是在笑着的,但眼里却有着冰凉的寒意。 ——我说过的,会让你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 王夫人被女官和嬷嬷们扶着离开了,薛宝钗一步三回头,频频望着江菱,愁容满面。 江菱站在夕阳里,望着王夫人离去的身影,又让一位嬷嬷到跟前来,漠然吩咐道:“给二太太找两个郎中,说她失心疯了,成日里都在说疯话,让郎中好好的诊一诊,往后别让她出来了。” 嬷嬷称是。 等周围人都三三两两地散尽之后,江菱这才回过头,看着惠妃跟前伺候的那位大宫女,又笑了一下。 “走吧。”江菱道,“趁着太阳还没落山,我去见见你们主子。” 那位宫女哆嗦了一会儿,便战战兢兢地引着江菱,往惠妃的宫里走去。 在经过宜嫔寝宫的时候,江菱忽然笑了一下,有意无意地说道:“这件事情可真巧,刚好在宜妃、荣妃被削落为嫔的前后一段时间,而且是前荣国府的人,亲自办的这事儿。你们说,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 两位嬷嬷离宫了,江菱身后跟着的,只有几个女官,还有太监。 女官们面面相觑,不敢接话,唯有诺诺地应了声。 江菱又朝宜嫔宫里望了一眼,又有意无意地说道:“刚才二太太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一个得了失心疯的人,说出来的话,极有可能是不算数的。不过我揣摩着,她的疯话,肯定不止针对我一个。” 江菱带着女官和太监们渐渐远去了。 等他们的身影走远之后,才从花丛里钻出一位小宫女,手里拿着修建花枝的大剪刀,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匆匆回到宜嫔宫里,将刚刚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宜嫔。 第160章 从惠妃宫里出来,已经是酉时了。 江菱看了一眼天边的夕阳,回想起刚才在那宫里,惠妃对她说过的话:“荣国府已经没落,他们的那位二太太,即便是说了什么疯话,都没有人会在意的。倒是皇贵妃,刚刚才送走王夫人,便心急火燎地到我宫里来,又是为着什么呢?总不会是心虚了罢。” 那时江菱笑道:“明中堂的折子上,写的那些字句,可与王夫人的疯话如出一辙啊。” 惠妃面色倏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江菱便又续道:“既然你承认王夫人说的是疯话,那便意味着,明中堂的折子上,也是疯话了。惠妃娘娘,这两条如出一辙的言辞,可没有一个是疯话,另一个却不是疯话的道理。我今天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什么,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你们执意要在刀尖上跳舞,那便休怪我不讲情面的。这事儿顺藤摸瓜,落到谁身上,就算是谁的。” 紧接着江菱便起身告辞,独留着惠妃一个人在宫里,神情惊疑不定。 刚刚的那些女官,都被江菱留在外面等候着,在江菱进宫的时候,惠嫔也屏退了伺候的宫女。因此她们刚刚的那些话,再没有第三个人能听到。 江菱在夕阳里静立了一会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道:“回宫罢。” 在经过宜嫔寝宫的时候,江菱忽然看见两位宫女匆匆忙忙地走出来,便叫住了她们。 那两位宫女都是小厨房里伺候的,平时宜嫔吃腻了宫中膳食,便由她们出宫采买一些小菜,给宜嫔开小灶。江菱看了一眼天色,问她们道:“这个时辰出去采买?”似乎有点太晚了。 那两位宫女不慌不忙,给江菱行了一礼,便道:“回皇贵妃,我们主子病了,嘴里发苦,想吃些宫外的小食,便让我们两个带了腰牌,到外面去买些回来。虽然现在时辰已经不早,但要是掐得准,还是能赶在宫门落钥之前回来的。” 江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你们宜嫔娘娘病了?” 一位宫女面色微变,另一位仍旧不卑不亢地道:“回皇贵妃,都是老毛病了,歇息一晚上便好。主子还说,宫外的郎中们虽然比不得太医,但还是有些小技巧、小方子在的。要是有幸碰上一位好郎中,还能将我们主子的病,稍稍减轻两分。皇贵妃,您看着这天色——” 言下之意是,江菱再拦着她们,宫门真的要落钥了。 江菱微微颔首,道:“去吧。” 两位宫女称是,匆匆忙忙地离去了。江菱望着她们的背景,又将她们的话仔细琢磨了一会儿。郎中?……现在可不是请郎中的时候,除非这郎中,是给别人请的。 江菱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承乾宫,又让人准备了温水沐浴。 在碰上事儿的时候,给自己洗个热水澡,其实有助于疏通思路……江菱将全身都浸泡在热水里,周身白雾缭绕,还有缭绕着些花瓣的香气。江菱闭上眼睛,撩起一捧花瓣和水,给自己兜头浇下,喃喃自语道:“这事儿,到底发酵到了什么地步?” 往常康熙到了这个时辰,都会来她宫里一趟,但今晚却迟了两刻钟。 很显然,要么是康熙被政事绊住了脚,要么,是这件事情在朝中发酵了。 江菱默默地将这四年多以来的事情,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在最开始,那位大人销毁她的户籍、她烧掉那份底契的时候,两个人已经绑在了同一条船上。再后来,跟前伺候的那些嬷嬷、奶娘们,都与她绑在了同一条船上。现在还有一个出生未久的小阿哥,同样绑在了江菱的身上…… 万万不能轻举妄动。万万不能。 江菱皱起眉头,又回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一幕。 当时王夫人带着她,还有贾政,一同到荣禧堂里找贾母商量。荣禧堂里没有别人,这件事情,王夫人、贾政还有贾母三个人,都是知道的。再后来,贾元春和抱琴也知道了这件事情。至于其他人,例如彩云和薛宝钗,要么打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要么干脆不相信这事儿是真的。 哦,对了,林黛玉也知道。但这事儿跟黛玉姑娘没关系。 江菱琢磨了一会儿,忽然两指轻轻一弹,一缕淡淡的香气萦绕在指尖,如同薄雾一般随风散去。现在她的能力范围,已经相当广阔,没用多长时间,便创造了一个新的梦境,同时将贾政拉到了自己的梦境里。 江菱想问问,贾政对这件事情,是个什么看法。 对于贾政其人,江菱其实从来都没有琢磨过。书里说此人清迂,是个正儿八经的古代官员,贾宝玉犯事儿的时候,甚至还会下狠手去打。但纵观这几年,荣国府在外犯了事儿,有贾琏到金陵处理祖产;荣国府内犯了事儿,又有王熙凤和薛宝钗先后掌家。贾政除了当官之外,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现在江菱想问贾政,不过是担心从前有过什么疏漏。 她在梦境里创造了一座佛寺。佛寺坐落着在京城的郊外,里面空荡荡的,唯独余下缭绕的烟火香气,还有终年不灭的长明灯。江菱又将自己变成一位女尼,在佛祖的像前,慢慢地敲着木鱼。 厢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贾政背着手,从厢房里面走了出来。 凉风习习,春日里阳光明媚。 贾政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忽然又慢慢地踱着步子,来到了前面的佛堂里。现在他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在笃笃的木鱼声里,整个人全然放松下来,那些烦恼尽皆消去了。 笃笃的木鱼声停住了。女尼微微抬起头,用一种微沉的声音问道:“来者是谁?” 从贾政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位身披灰色僧衣的年轻女尼,正在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女尼背对着自己,看不清样子,但声音却柔和平缓,看起来年纪不大。贾政双手合十,给面前的佛祖颂了声佛号,又道:“是路过的香客。” 那位女尼诵声佛号,又开始笃笃地敲起了木鱼。 在不紧不慢的木鱼声里,那位女尼道:“施主,似是有许多烦恼。” 贾政听见烦恼二字,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还望佛祖宽宥。”原本有些和缓的心情,又变得低落起来。他走到另一个蒲团上,对着佛祖的金像,拜了三拜。 旁边的女尼笃笃地敲着木鱼,不紧不慢地说道:“性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贾政苦笑道:“我的家道败落,妻儿子女又整日里惹麻烦,已全然不是‘无一物’可以解之。次子顽劣,游手好闲;三子更加顽劣,现已反出家门,再与我无甚干系。这两个月,我独自想了很久,除了教教长孙作诗描红,便如一具行尸走肉般,别无他想。” 女尼笃笃地敲着木鱼,望着佛像,不发一言。 贾政因为是在佛前,便将自己的那些苦水,一股脑儿都给倒了出来:“还有我夫人,这两个月以来,简直跟得了失心疯似的,性情歇斯底里,不管谁劝说都不听。今天一大早嚷嚷着要进宫,到头来却被人送了回来。二媳妇说,她在宫里冲撞了贵人,这段时间最好留在府里,哪里都不要去。我就知道,她这个性子,迟早会给家里惹麻烦的。” 贾政说着,又用力地捶了捶脑袋,续道: “这眼下,她们前脚刚回府,家里后脚便来了几个郎中,说是惠妃娘娘请来的。再一细问,才知道是宜嫔借着惠妃的名义,给她请了郎中。这、这都叫什么事儿!” 不管是惠妃还是宜嫔,他们现在一个都惹不起。 贾政想到此处,心里更烦了,又朝佛祖的金像拜了三拜,点了一炷香。 女尼的动作顿了一下,又重新敲起了木鱼。 原来刚刚宜嫔派人出宫,是要给王夫人找郎中。如此说来,自己在宜嫔宫前抖露的那些话,都已经奏效了。不过,“惠妃娘娘请来的”?……宜嫔倒真是会拉大旗做虎皮。 她稍微思索片刻,便用单手竖在身前,一面诵着佛号,一面慢慢地敲着木鱼。 在木鱼声里,贾政上完了香,又叹了口气,道:“但愿不要再给我们家里,招来什么祸事了。皇贵妃已经是皇贵妃,名正言顺,无可指摘。要真闹个两败俱伤,那便真的,无可收拾了。” 说完,贾政又在佛祖的金像前摆了三拜,诵了声佛号,起身离去了。 江菱睁开眼睛,两指在地面上轻轻一扣,梦境渐渐地消失了。两个人都醒了过来。 周围仍旧是缭绕的白雾,热水里的花瓣被烫得发卷,有点儿残败的迹象了。江菱*地站起身来,等身边的宫女们给自己裹上一大块棉布(充当浴巾),回到了隔壁的寝屋里。 奶娘已经带着小阿哥在歇息了,但小阿哥不肯睡,仍旧咿咿呀呀地要江菱抱。 江菱温柔地笑笑,换了中衣中裤,将小阿哥抱在怀里,低声道:“我来哄一哄他,你歇会儿罢。” 奶娘唉了声,便退到一旁歇息去了。 江菱抱着小阿哥,在屋子里转悠两圈,又将小阿哥放在柔软的褥子里,让他从床头爬到床尾,又从床尾爬到床头。小阿哥爬到一半,便歪着脑袋,坐在被褥里看着她笑,圆溜溜的眼睛里,倒映出了两个小小的人影。 江菱揉揉他的脑袋,温柔地问道:“可是累了么?累了,那便歇着罢。” 小阿哥咿咿呀呀地笑了,在江菱怀里扑腾扑腾,又朝外面伸出了两只小胳膊。江菱一怔,转身望去,才发现康熙不知何时站在门外,正含笑看着他们两个。 第161章 “皇上万安。” 江菱抱着小阿哥,给康熙行礼道。 小阿哥在她怀里扑腾扑腾,咿咿呀呀地朝康熙伸出了手,两只小胳膊软软的,在空气里挥舞。江菱看看怀里的孩子,又看看康熙,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康熙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屋里服侍的两位宫女,还有小阿哥的奶娘,都一齐地退下去了。 康熙走到江菱跟前,将小阿哥高高地举了起来,换来又一阵咿咿呀呀的笑闹。小阿哥在半空中转了好一会儿,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不辨东西南北。等再回到江菱怀里时,整个人一歪,扁扁嘴,揪住江菱的领口,发出细细的呜呜声。 江菱将小阿哥放回到被褥里,又温柔地揉揉他的头顶。 小阿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扁扁嘴,再次扑到江菱怀里,不肯起来了。 江菱一面轻哄着小阿哥,一面试图站直她的腰。但小阿哥始终不肯起来,试了许多次都是未果。不知什么时候,她身后传来了沉闷的笑声,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在怀里,紧接着又有人附在她的耳旁,低低地笑道:“他的性子,与你倒是很像。” 江菱怔住了,辩解道:“我哪有……” “都一样的喜欢胡闹。”康熙将江菱揽在臂弯里,又轻轻弹了弹小阿哥的脑门,轻描淡写道:“赶明儿让张英给他找两个师傅,没事儿在上书房里练练字描描红,压一压他的心性。” 小阿哥坐在软软的被褥里,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看看江菱,又看看康熙,忽然扑腾了两下,在江菱怀里翻了个身,然后揪住康熙袖口的毛毛,戳呀戳呀戳。 康熙低头望了小阿哥一眼,续道:“再找两个骑射师傅。” “皇……” 江菱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康熙这是在提前给小阿哥找西席。等小阿哥长到六岁的时候,便要独个儿住在阿哥所里,每天起早贪黑地习字了。江菱轻揉着小阿哥的头顶,低声道:“皇上,他还小呢。” 小阿哥抬起头,以为母亲在跟他玩闹,又咿咿呀呀地揪住她的手指尖,跟自己玩儿去了。 “朕知道孩子还小。”康熙亦低下头,细细吻啄着江菱的耳垂。江菱稍稍挣扎了一下,却被康熙的一双臂膀环抱着,一动不动地,听着他在自己耳边说道,“但再过两年,便该学着握笔了。太医说过,这孩子打小没病没灾,连冬春交替的时候,都不像别的初生孩子一样,染上些病,倒是罕见的身强体健。朕以为,既然是一块璞玉,便应当从小打磨,方才不辜负了上天的恩赐。” 他的声音低低回荡在江菱耳旁,“上天的恩赐”,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了江菱的心里。 江菱回身望着康熙,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康熙的目光温柔且平和,带着一点儿浅淡的笑意。 “刚好这段时间,朕跟前多了些信得过的翰林。”康熙道,“等再过些时日,天儿晴朗了,便给他挑选几个信得过的师傅和陪读,一同到上书房里。不过——”康熙稍稍侧过头,望着江菱的眼睛,含笑道:“到时候,你可别‘以身代其苦’才好。” 江菱一怔,在康熙的目光里败下阵来,稍稍别过头,道:“这个应该、不会罢。” 康熙看着江菱的模样,忽然又闷笑了两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江菱刚想要尖叫,但再一想到小阿哥在身边,便在康熙怀里挣扎了片刻,轻声道:“皇上。” 她侧头望过去,小阿哥正坐在软软的被褥里,歪着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扁扁嘴,揪住康熙腰上垂下来的玉佩,呀呀地想要站起来。 但他现在才七八个月大,刚刚会坐会爬,哪里能站得起来呢。 江菱挣扎了片刻,又听见康熙温和道:“夜已经深了,让奶娘带着孩子歇下罢。朕还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 江菱侧过头,恰好撞进康熙的目光里,幽深暗沉,仿佛深不见底的暗渊。 她的心底咯噔一声,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说了声好。 当下康熙便传唤奶娘进屋,哄小阿哥歇息。江菱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康熙提议,再在屋里留一会儿,等小阿哥睡着了再离去。康熙欣然应允。 于是江菱便与奶娘一起,哄了小阿哥入睡,但心里却在琢磨着,康熙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在那封所谓的折子上,肯定写过“皇贵妃并非皇贵妃”,惠妃和嬷嬷们的话,都从侧面印证了这一点。但在四年之前,江菱便已经将一切底契都抹去,连户籍都核销得干干净净。而且在当时,那位大人是准备了一些文书,以待他用的。 但不知道,康熙到底对这件事情,相信几成。 江菱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对这件事秦,实在是没底。她可以设计让宜嫔搅局,也可以设计让惠妃自乱阵脚,甚至可以让薛宝钗和贾政看住王夫人,刻意让女官听到某些话,再原原本本地复述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但是,在面对康熙的时候,她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 小阿哥揉揉眼睛,在江菱怀里扑腾两下,嘟嘟哝哝地睡过去了。 江菱将小阿哥交给了奶娘,又走到康熙跟前,低低地唤了一声皇上。 康熙笑了笑,道:“走吧。”声音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江菱没有办法,只得跟了上去。等走出房门,康熙忽然回头望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些浅淡的温柔之意。但江菱的目光恰恰与他的盘扣平视,没有看到康熙的目光。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走进寝屋,里面已经有宫女铺好了被褥,又齐齐给他们请了安。 康熙开口道:“下去吧。今儿夜里,不用在外间守着了。” 宫女们面面相觑,但康熙既然发话,那自然是要听的。当晚值夜的宫女们索性换了班,在隔壁偏殿里小眯一会儿,预备等第二天早上再过来。离开的时候,还顺带掩住了房门。 江菱攥住自己的手心,强自镇定地问道:“不知皇上有什么话,想要单独对我说?” 康熙走到江菱近旁,将她整个儿都揽在怀里,低低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方响起:“今儿朕见到了一封折子,言称,‘皇贵妃并非皇贵妃’。”一字一字的,极为沉缓。 江菱心里咯噔一声,暗想,果然来了。 康熙低下头,望着江菱的眼睛,又笑道:“你以为这话如何?” 江菱攥住自己的衣襟,眼神里泄露了些许担忧之意。 如果是在四年前,她至少有七八种说辞可以用;但现在,自己身上牵连了太多的人,每往前走一步,都要多想三四十步,免得伤到了不相干的无辜之人。康熙同她坦言这封折子的内容,便是存了开诚布公的心思。有那么一瞬间,江菱想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同他坦白了。 但是她不能说。一旦说了,后续的连锁反应,不堪设想。 江菱抬起头来,声音安宁且柔婉:“‘皇贵妃并非皇贵妃',单单只有这一句么?” 康熙将她的双手合拢在手心里,缓缓摇头道:“自然不止这一句。但这一句最是突兀。还有‘皇贵妃犯下欺君之罪,其心可诛’云云,再有便是弹劾你父亲,当初送你进宫的举动。皇玛嬷说,倒像是请人捉刀的。不过事关朕的皇贵妃,朕应当让你也知道这件事儿。” 一字字沉坠坠地压在江菱心口上,有点儿难受。 江菱深深地呼吸几下,低声道:“原来如此。既然在明珠大人眼里,我并非皇贵妃,那又是谁?今天早晨,我亦在宫中听到过相似的传言,称‘皇贵妃并非皇贵妃’,又称‘皇贵妃曾是我们府里的丫鬟’。说这话的人,是荣国府的一位夫人。但不知道这二者之间,可有什么联系。” 康熙沉闷地笑出了声。 “朕派人查过。”康熙缓声道,“他们府里确实有过这么一位丫鬟,但两年前已经不在人世。你要真是他们府里的家生子,这一身的学识气度,又是从何而来?这谣言,恐怕连街上的闲汉都不会相信的。更别提朕曾经——”康熙说到这里,忽然刹住话音,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曾经康熙派人调查过江菱,在进宫之前。 如果那事儿是真的,康熙自认不会查不出来。 更何况“皇贵妃曾做过他们府里的丫鬟”这话,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连明珠自己都不相信。在折子里,也仅仅是含糊地提了一句“皇贵妃并非皇贵妃”,没有提到荣国府半个字。 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康熙几乎与她朝夕相处,对江菱实在是了如指掌。 江菱表情顿住了,抬头望着康熙,重复道:“这谣言?……” 在康熙眼里,这是“谣言”?! 中间到底错过了什么? 江菱心里疯狂地涌出了几十个念头:王夫人提起当年的事情,其实薛宝钗等人都不太相信,但依然用了这个借口,试图将江菱拉下马;还有贾政,贾政是知道这件事儿的,但却不赞同王夫人搅合进来;明珠受到惠妃指点,连同几个宗室联名上折子,称“皇贵妃并非皇贵妃”…… 这中间,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才让康熙认定后半句是谣言? 事情的脉络一条条地牵连起来,纵横交错,织成了一张大网。 但这张网的中间,却独独漏了一个窟窿,怎么都填补不起来。 江菱定了定神,将所有的事情,又反推了一遍。 第162章 许是江菱的表情太过困惑,康熙又闷闷地笑了数声,将她揽在怀里,问道:“在担心这谣言?”语调比往日要显得轻松一些,仿佛不甚在意的样子。 江菱低垂下头,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康熙又笑了片刻,才道:“这事儿,朕一早便知道。” 江菱骇然抬起头来,看着康熙,眼里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她微微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因为太过惊骇,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事儿康熙一早便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江菱震惊的模样落在康熙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康熙失笑片刻,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怎么,不信朕?早前在扬州的时候,你阿玛便对朕坦言,你是旁系所出的养女,而非亲女,归养的文书之类亦是一应俱全。不过当初选秀,却被当地弄错了牌子,将你作为亲女送进宫闱,这才到了朕的跟前。朕琢磨着,将错就错罢。” 江菱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皇、皇上……” 刚才遗漏掉的那些信息,被康熙一点点地补全了。原来早在扬州的时候,那些事情便已经呈递到康熙的御案前,康熙一清二楚。那些事情,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但因为经过裁剪,另外一些真相,便被如实地掩盖过去。 难怪康熙这般意态闲适。 朝堂之上群臣倾轧,要是没人找出这个错处,反倒是怪事了。 江菱随即又想到,按照自己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先让王夫人自乱阵脚,将“失心疯”的事实传遍半个京城,再将那些文书递交到太皇太后,又或是皇太后的跟前,通过皇太后和太皇太后的眼睛,将前几年的事情遮掩过去。但没想到,早在扬州的时候,康熙便已经知道了这事儿。 如此一来,先前的那些计划,便是针对皇太后和太皇太后两个人的了,威力顿时减半。 江菱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有些迷蒙。 康熙又笑了笑,将江菱揽过来,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才又续道:“他们还说,既然皇贵妃并非原来的那一个,那便应该详查此事,将你阿玛与你一起,发落到宁古塔,算一个欺君之罪。现在那封折子,还在朕的御案前,扣着未发,你要瞧瞧么?” 江菱怔了怔,微垂下目光:“我……” 但是却没有了下文。 康熙弯下腰,平视江菱的眼睛,温和地说道:“今天下午,这件事情已经闹到了宗人府。朕问过几个亲王,基本都是要严查此事。你阿玛远在岭南未归,这京里也没有你的本家亲族,唯一与你交好的贾府,又反过来散播谣言,将你与他人混为一谈。”他停顿了一下,才又续道,“在你看来,这件事情应该算在谁身上,才不是冤枉?” 江菱彻底愣住了。 良久之后,她才微垂着头,轻声道:“但凭皇上处置罢。” 虽然不知道康熙到底是何意,但既然事情闹到了宗人府,那便不是普通的冲突了。这件事情一旦处理不好,便又是一件皇家颜面受损的事儿。按照皇太后的脾气秉性,应该不会让自己太难过。 况且,如果康熙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却还将她留在身边整整两年,即便是现在,亦未曾稍假辞色,那多半便意味着,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不管这件事情,到底应该算在谁的身上,江菱都是安全的。 康熙低低地叹息一声,将江菱整个儿都揽在怀里,在她耳旁低声道:“不能是朕一个说了算。现在这件事情,已经将朝中的大学士和封疆大吏,宫里的嫔妃,京城里的国公府——虽然是个没落的国公府,还有宗人府和几位宗室,都牵连在了其中。朕想听听你的主意。” 言罢,他便将江菱轻柔地按在一把椅子里,自己弯下腰,平视着她的眼睛。 江菱有些呆呆的,下意识道:“我……” 她忽然间想到,如果这件事情牵连甚广,康熙会不会投鼠忌器? 康熙俯身凝望着她的眼睛,声音仍旧温和且沉缓:“朕想过了,宫里有人与朝臣暗通款曲,朝中又有人屡次阻挠朕立后,再一推想,根源同样是在宫里。你是朕的皇贵妃,这宫里的事情,还是该由你来处置。这是其一。其二,前两个月,朕借着清查户部、吏部,处置了一批勋贵,但后续的麻烦不小。朕在想,能不能借着这件事儿,杀鸡儆猴,能让某些人歇了心思。” 江菱听到这里,便彻底地明白了。果然是投鼠忌器。 康熙提到宗人府,又提到几个亲王,显然是不愿意伤了和气。但这件事情,又跟江菱有关联,还跟朝中的几位大臣都有关联,需得将事情处置得干净利落。江菱身为皇贵妃,摄六宫事,还能时不时地传召夫人命妇们进宫。如果由江菱来处理这件事情,风险会小一些。 再加上,康熙刚刚处置了一批勋贵,亟需有人替他善后。 江菱前前后后这么一想,便猜测得差不多了。她心里安定下来,低声道:“要是皇上想处置这件事儿,倒也未尝不可。头一件,便是给我发一道圣旨,称……” 她的声音柔和且温婉,一字一句地娓娓道来,偏偏又正中要害。康熙静静地望着她,目光里隐有些鼓励之意,再到后来,便全然都是欣喜。 自己的这位皇贵妃,确实是难得的聪慧,而且临危不惧。 康熙含笑听了一会儿,便沉沉地笑道:“一切依皇贵妃所言。”随后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江菱的眼睛上。江菱话音一顿,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皇上,又换来了一个愈发缠绵的吻。 “得卿如此。”康熙低声叹息道,“实为生平一大幸事。” 江菱有点儿迷糊,下意识地攥住康熙的前襟,目光有些迷蒙。一个又一个细碎的吻,落在了她的身上,连周遭的氛围亦有些朦胧。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衣襟都散开了,一枚淡蓝色珠子颤巍巍地垂在江菱耳旁,泛着浅淡的色泽。 一缕又一缕细致的花纹缠绕其上,显然是经过工匠巧手镂雕出来的,世间罕有。 江菱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有些被动地承受着。不消片刻的时间,便有人附在她的耳旁,一字字沉缓地问道:“今日可还好么?”是在问她的身体。 江菱无力地蜷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一室的疾风骤雨。 停歇下来的时候,室内的烛火已经快要燃尽了。江菱伏在康熙怀里,微微地喘着气,目光仍旧有些迷蒙。倒是康熙还在沉闷地低笑,又是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睫毛上。 江菱闭上眼睛,动了动手指头,再一次无力地垂落。 偶尔抬起头来时,才发现康熙一直在看着自己,目光温柔且怜惜。 “赶明儿该给你补补身子。”康熙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撑着自己,笑道。 江菱实在是没有力气,便含含糊糊地应了声。眨眼之间,康熙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朝床榻那边走去。室内散落了一地的衣物,江菱早已没有力气去理会。 但愿明天早晨,宫女们的眼神不要太过揶揄。 初春的天气尚有些寒凉,褥子也铺了厚厚的一层。康熙将江菱放了下来,自己亦躺在她的身侧,仍旧用那种温柔且带着些怜惜的目光看着她,不一会儿,又是一个缠绵至极的吻。 江菱无奈,唯有随他去了。 室内的红烛啪嗒一声燃尽,周遭暗了下来,唯有窗子外面照进来的朦胧月光。 迷迷糊糊间,江菱忽然想起来,早在当初南巡的时候,康熙便已经有了现在这种征兆,让她单独处置一些事务。不过在那个时候,事态尚未明朗,但是现在,一切都渐渐地清晰起来了。 当天晚上,理所当然地,又是一夜好眠。 第二天早晨,江菱醒过来的时候,身侧的人已经离开了。宫女们倒是没有揶揄,不过隐隐地有些羡慕。在用过早膳之后,江菱破天荒地没有处理宫中杂务,反倒先将小阿哥抱了过来,哄了一会儿。 小阿哥昨晚睡得早了,今天起得也早,早膳的时候,依然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 江菱照例问了问奶娘,这两天小阿哥吃睡可好,有没有什么不相干的人要来承乾宫。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江菱便又传了一位太医进宫,让他看看小阿哥的身体状况。 正如康熙昨天提到的一样,小阿哥的身体状况很好。 江菱稍稍安心,屏退了太医,又让奶娘带着小阿哥,到偏殿去玩儿。 等到辰时三刻左右,一位嬷嬷匆匆忙忙走进殿,跟江菱说了几件事情。 第一件自然是昨天下午,薛宝钗将王夫人带回前荣国府之后,直到今天早晨都没有出来,应该是被家里人看住了。第二件则是今天早上,贾家的那位老爷(指贾政)亲自带着小孙子出门,拜访了几位昔日的同僚,不知是什么原因。第三件事是贾家那边,不知怎么的,忽然有几个郎中,给王夫人开了一道方子,言称,二太太是失心疯了。 “主子。”嬷嬷道,“咱们昨晚可没派人过去。这、这可有些不合情理。”昨天王夫人临走的时候,虽然有点歇斯底里的,但还没有到失心疯的地步。怎么刚刚过了一个晚上,便被确诊了呢? 江菱合上手里的册子,冷笑了一下。 第163章 “当然不合情理。”江菱冷然道,“这件事情要合情理,当初二太太,便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了。你们先回来罢,那些郎中与我们没有关系,暂且不用盯着。不过,等他们写完方子抓完药,你们要将方子抄回来一份。记住,宁可抄不到方子,都别泄露了自个儿的身份。” 嬷嬷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了声。 江菱把身前的册子往前一推,道:“好了,你们退下罢。让两个人进来服侍我更衣。”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多说已是无益。江菱换了一身合适的装束,带着两个女官,到太皇太后宫里去了。刚才嬷嬷们一提,江菱便想到,明天刚好是二月初一,是个出宫礼佛的日子。 江菱想亲自到外面看看,事情发酵到了什么地步。 在梦境里听别人转述,终究还是隔了一层。有些事情,比不上自己的亲眼所见。 江菱来到太皇太后宫里,按照惯例行礼问安,便听太皇太后笑道:“坐罢。昨儿皇上刚刚来找过我,同我说了明珠的事儿,今天一早你便过来了。怎么,是想听听我的意思?” 江菱垂首道:“不敢劳烦太皇太后费心。” 太皇太后笑了笑,道:“算不上是费心。皇上在我跟前儿,提到过三两回,让我平时照看你,莫要让人欺你年轻。那封折子我看过了,是明珠看你阿玛不顺眼,想找个机会挑挑刺儿。皇太后来也找过我,说:‘理当以皇家颜面为重,早年的事情到此为止。皇贵妃之事,亦当如此。’昨天晚上,我们都派人去瞧过,贾家太太受到刺激过度,得了失心疯了,以讹传讹。” 江菱细细地琢磨了一会儿,猜想应该是昨天的举动起了作用。 昨天下午,江菱让自己宫里的那些女官,都听到了王夫人的那一些话。如果那些话原原本本地传到太皇太后,还有皇太后的耳朵里,事情便简单了。照现在的情形看,应该一切都如江菱所料。 一旦王夫人“受到刺激,疯言疯语”的说辞传开,那便会无限地放大,直到此事烟消云散为止。 江菱想到这里,便放柔了声音,道:“多谢太皇太后体恤。” 太皇太后摆摆手,笑道:“先别谢我,皇上那边还在头疼呢。明珠和那几个宗室,都不是好拿捏的性子。这次他们联名上折子,将你和你阿玛,还有当日经手那事的州县官员,都逐一地点了名,还要闹到宗人府去。如果处置不好,皇上那边也有些难办。你若是得闲,便找个借口,见见那几个王妃和夫人,寻个机会敲打敲打。不过,动静不要太大。” 江菱略略安心,又续道:“谢太皇太后提点。” 昨天夜里,康熙也跟她说过同样的话。看样子,倒真像是有些投鼠忌器。 太皇太后又笑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这些年谨慎行事,从未出过什么差错,皇贵妃的位置,亦坐得稳稳当当的,从来不用旁人多虑。不过,你别太谨慎了,免得束缚了自己的手脚。这件事情,你心里可有底儿没有?” 江菱垂首道:“正要告知太皇太后,明儿是初一,臣妾想出宫礼佛。” 太皇太后笑了:“出宫礼佛?”出宫礼佛不过是一个借口。用出宫礼佛的名义,其实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刚才太皇太后提到的,跟那些亲王宗室们的夫人们谈谈,敲打敲打。 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到外面去看看,倒是不错。 太皇太后思忖片刻,便应允了江菱的要求。 江菱起身谢过太皇太后,又与太皇太后寒暄了片刻,这才离开了太皇太后的寝宫。 在回承乾宫的路上,江菱刚好碰到宜嫔,与她打了个照面。 江菱已经有日子没见到宜嫔了。自从宜妃被削落为嫔之后,便消停了不少,这两三个月,除了腊月、过年和上元节之外,从来不曾踏出过寝宫半步。偶尔有事,也多半是交给身边的女官处理。 宜嫔见到江菱,便福身行礼道:“给皇贵妃请安。” 江菱不咸不淡地应了声,从宜嫔身侧走了过去。在经过宜嫔的那一刹间,忽然听见宜嫔轻声道:“皇贵妃娘娘,昨日进宫的那位太太,听说已经失心疯了,可是真的?” 宜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仿佛不是在跟江菱说话。 江菱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又侧过头望着宜嫔,微笑道:“我亦不知。” 宜嫔的表情顿了顿,但是却什么都没有说,与江菱擦肩而过了。 江菱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慢回到承乾宫。 案几上的册子刚刚翻了一半,还有些重要的文书丢在角落里,等待处置。几个管事姑姑等候在一旁,准备给江菱禀报宫中事务。江菱略抬了抬手,示意她们稍安勿躁,然后取过一本册子,将上面的几个名字,一个一个地勾掉了。 抱琴,彩芜,玉珠…… 全部都是出身荣国府的宫女,曾经在宫里呆过一段时间,年纪又到了的。江菱将这几个名字一一勾去,将册子交给一位管事姑姑,道:“将这几个人遣散出宫罢。” 那位管事姑姑捧着册子,有些为难道:“好教皇贵妃知晓,这里面有几个人,是不愿意出宫,想在宫里终老的。”按照宫里的规矩,如果有不愿意出宫的宫女,那么便会慢慢地熬成嬷嬷。 江菱笑了笑,道:“但她们当初进宫的时候,是作为贵妃的陪嫁,一并送进宫来的。贵妃娘娘过世,她们理当被放出宫去。如果不愿意出宫,那便要到园子里去守灵。你们去翻翻宫规的册子,是不是这个理儿?” 管事姑姑为难道:“这个……” 虽然是有这么一条规矩,但是这么多年以来,极少有人会照做。 江菱又取过一本册子,轻轻勾了几个名字,又道:“既然是宫里的规矩,那便应该照做,断没有法外开恩的道理。不管她们给你们使了多少银子,又动用过多少关系,一概都退还。让她们打哪儿来的,便回到哪儿去罢。放归的银子给双倍,不足的,便从我的月例里面扣除。” 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管事姑姑没有办法,唯有应允了。 江菱又处理了一会儿杂务,将管事姑姑们禀报的事情,逐一地处置妥帖,便让宫女们取来几张帖子,一笔一划地写拜帖。明天出宫,除了要借着礼佛的借口,见见贾府的人之外,还要去拜访几位王妃,如太皇太后所言,敲打敲打她们。 江菱是皇贵妃,做起这些事儿来,是理直气壮的。 写完了六七封帖子,江菱便将女官们叫进来,让她们将帖子送出宫,送往各自的王府。至于帖子是否会被中途拦截,倒是不用担心。没有人胆敢这么做。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江菱才找了个间隙,靠在榻上眯了一会儿。 第二天上午,江菱便持了太皇太后的谕令,带着几个女官,出宫礼佛。 在宫门口的时候,江菱莫名撞见了宜嫔。宜嫔跟江菱一样,也换了一身装束,手里持着佛经和佛珠,也像是要出宫礼佛的。见到江菱时,宜嫔愣了一下,便上前行礼道:“给皇贵妃请安。” 江菱又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欲与宜嫔擦肩而过。 在经过宜嫔身边的时候,宜嫔忽然笑道:“皇贵妃也是要出宫礼佛?这可赶巧儿了,我今儿也想到寺里上香还愿,不知可有这个荣幸,与皇贵妃同行?” 宜嫔的话音未落,远方的宫道上又隆隆地驶过来一辆马车。 等马车行驶到宫门前,车里的人给江菱请安行礼,才发现是荣嫔。 荣嫔同样带着佛香和佛珠,还有整整一大摞的佛经,也像是要出宫礼佛的。见到荣嫔的一霎间,宜嫔的面色微变,但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江菱轻轻笑了。 “今天倒真是巧。”江菱道,“一个个的,都要出宫礼佛还愿。但不知道宜嫔何时改信了佛祖?还有荣嫔,这些日子一直在宫里闭门思过,前不久才解了禁,这眼下,也是要出宫还愿么?” 荣嫔抬了抬眼皮,一粒粒地捻着手里的佛珠,垂目道:“正是如此。” 江菱笑吟吟道:“那是真的巧了。” 当下江菱便跟着宜嫔、荣嫔一起,出宫去了。 走到分岔口的时候,江菱的马车拐到了岳亲王府,宜嫔和荣嫔的马车则一路向南。江菱瞧了瞧她们前行的方向,倒像是冲着贾府去的。再联系到昨天晚上,贾府里忽然到来的那一批郎中,江菱心里便明悟了。 她们两个,十有八.九是冲着王夫人去的。 看样子,昨天下午在宜嫔宫前的那些话,戳中了她们的心事。 念及于此,江菱便不再理会她们,自个儿到岳亲王府里,同岳亲王妃谈了谈。岳王妃客客气气地接待了江菱,与她商谈片刻,又客客气气地将她送了出去,只道:“以讹传讹,自不可信。” 自岳亲王府里出来,江菱又拐到了安亲王府,同样跟王妃谈了谈。 安亲王妃的意思同样是,以讹传讹,自不可信。 再然后是豫亲王府、南安郡王府……江菱一个个地前往拜访,甚至连明珠大人的岳家,都去拜访了一回。再接着是几个宗室家里,还有一个国公府。一路这么走下来,半个北京城都被江菱转了一遍。等到午间的时候,江菱想着自己既然借口出宫礼佛,那便应该做足样子,于是去了一趟佛寺。 回程的时候,江菱顺便还去了一趟贾府,看了看王夫人。 昨天晚上,王夫人又在府里闹了一回,被贾政给关起来了。江菱去到贾府的时候,王夫人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一点儿精神都没有,薛宝钗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正在王夫人的床前喂她,贾宝玉则在床前劝着。至于李纨,她在在屋子的另一边纳针线,不言不语的。 荣国府败落之后,府里的丫鬟走的走,散的散,唯有她们两个媳妇儿在伺候着。 刚一走进王夫人的屋子,江菱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儿。 薛宝钗是认得江菱的,刚见到江菱的一霎间,差点打翻了药碗。刚要起身行礼,江菱便抬起手,阻止了她的动作,看着王夫人,道:“我今天是来瞧瞧二太太,病好些了没有。” 王夫人的眼睛仍旧是通红的,表情有些狰狞。 “你跟她们是一块儿来的罢。”王夫人狞笑道,“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元春临终前,已经将什么事情都说了,你们没有转圜的余地。没有!”最后两个字,是声嘶力竭吼出来的。 贾宝玉唤了声母亲,又急急地跟江菱解释道:“这位夫人,母亲她生了病,这两天一直口不择言的。她的话,还请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江菱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向了薛宝钗。 贾宝玉认不出江菱的身份,但薛宝钗却知道,见到江菱看她,薛宝钗便唯有搁下手里的药碗,解释道:“皇……夫人,郎中说,我们太太是得了失心疯了,说出来的话半真半假的,还请夫人莫要放在心上。”随后朝江菱深深地福身行礼。 江菱的笑容不变:“当真是失心疯了么?” 薛宝钗坚持道:“是失心疯了。” 第164章 江菱朝王夫人那边望去,笑容仍旧未变。 “既然如此。”江菱淡淡地说道,“那便请两位看顾好二太太,千万别让她在外面胡言乱语,坏了你们家里的声名。”说完之后,目光又在薛宝钗的身上,稍微停顿了一下。 薛宝钗抿了抿唇,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道:“是。” 江菱又朝王夫人那边望了一眼,见王夫人的表情仍旧狰狞,便笑道:“好了,我今天过来,不过是为了瞧瞧二太太的病。既然你们太太是病了,那便请二位好好看顾她罢。告辞。” 随后江菱便带着她的宫女和嬷嬷们,离去了。薛宝钗和贾宝玉、李纨两人出门相送,在外面又碰到了刚刚回府的贾政,又是一场擦肩而过。江菱远去之后,贾政才冷着一张脸,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皇贵妃怎么会到我们府里来?” 贾宝玉将白天的事情,拣些重要的,跟贾政提了提。 贾政听见宜嫔、荣嫔两人到府里来过,还跟王夫人起了两场小冲突,连连地捶胸顿足,差点儿便要立时回屋,给王夫人好一顿教训。再听说今天下午,皇贵妃到府里来“瞧瞧二太太病得如何了”,顿时又是一惊,连连问道:“皇贵妃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家里,实在经不起第二场大风浪了。 贾宝玉和薛宝钗两个,将江菱的话,一字不漏地跟贾政复述了。贾政听罢之后,本来有些煞白的脸色,倒是和缓了一些,道:“皇贵妃倒是没有咄咄逼人。”随后又吩咐道,“往后你与李纨两个,轮流在屋里看着你们婆婆,休得让她在胡言乱语。” 薛宝钗、李纨称是。 贾政又感慨道:“刚才我带着兰哥儿出去,才知道那事儿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知道她得了失心疯,整日价儿的胡言乱语。罢了,往后就让她在屋里吃斋念佛罢,哪里都别去了。宝玉,你没事儿的时候,也得多看着你娘,别让她又折腾出什么事儿来。” 贾宝玉亦称是。 当下几个人回到屋里,又商议了一番。王夫人在屋里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人。等再要出来时,薛宝钗和李纨已经商量好,两个人白天夜里轮流看着王夫人,别说是出门了,连一日三餐都是在屋里吃的,除了抄写佛经之外,再也不能干其他的事儿。 薛宝钗曾经想过,假如王夫人和惠妃成功了,又是怎样一个结果。 但等到后来,抱琴等人都被遣散回贾府,他们家里七八口人,居然没有人知道,宫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儿,简直完全跟宫里断了联系,这才慢慢打消了这个念头。 慢慢地,他们都不大做梦了。 · 江菱回到宫里之后,又将自己浸泡在热水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片刻后,一封明黄的圣旨被送到承乾宫,上面是些不痛不痒的斥责之言,称江菱当初年幼不知事、视宫里的规矩于无物,云云。江菱看过圣旨,便将它搁在了一边,不再理会。 这封圣旨,是昨天夜里,江菱跟康熙约定好的。 各打五十大板,将此事轻轻揭过。 江菱闭上眼睛,撩起一捧热水,*地兜头浇下。 花瓣的香气萦绕在鼻端,室内渐渐地有些朦胧了。江菱习惯性地散出一缕香气,忽然又失笑,将异能一缕缕地收了回来。现在她已经不需要这个了,虽然在某些时候,还是会习惯成自然。 沐浴更衣之后,江菱又来到小阿哥的偏殿里,陪他玩闹了一会儿。 小阿哥似乎已经忘记了昨晚的事情,在江菱怀里扑腾扑腾,玩儿得很开心。正在笑闹着,外面忽然有一位宫女匆匆走进来,压低了声音道:“主子,梁公公来了。” 江菱将小阿哥抱到自己膝盖上,又让人在跟前垂了一道珠帘,才道:“请梁公公进来罢。” 宫女称是,不一会儿便将梁大总管带了进来,然后退到一旁。小阿哥踩在江菱的膝盖上,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珠帘,不时伸出一根小手指,轻轻戳一戳那些珠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梁大总管给江菱打了个千儿,才道:“禀皇贵妃,皇上有一道旨意,要请皇贵妃盖上凤印。”随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圣旨,交给宫女,又由宫女交到了江菱手里。 江菱将小阿哥交到宫女手里,接过那封圣旨,展开细看。那上面写着,惠妃屡次支使朝臣,干涉事务,又听信谣言,连累明珠,云云,着削为庶妃,位同常在,不再晋升。后边儿还有些别的话,但都零零散散的,无关紧要了。 上回宜妃和荣妃被削为嫔,皇太后也让江菱盖过一次凤印。 江菱将圣旨卷起来,道声稍候,便到正殿取来凤印,在圣旨的最后面加盖了,又将圣旨还给了梁大总管。梁大总管这才笑道:“好教皇贵妃知晓,今天皇上一口气降下十三道圣旨,将朝中牵连此事的大臣们,都逐个儿地责备了一顿,还有一封同样的圣旨,发往岭南。” 一道无关痛痒的圣旨,确实不会伤筋动骨。 江菱想到康熙昨晚的那些话,又暗暗地点了点头。 梁大总管接过圣旨,便同江菱告辞离去了。江菱陪着小阿哥玩闹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今天上午的时候,自己出宫去拜见几位王妃,宜嫔和荣嫔同样出了一次宫。按照她们的性格,是断断不会善罢甘休的。因此惠妃的事情……会不会也有这两位的一份儿? 但事情已经过去,江菱亦不愿再去追究了。 · 又过了数日,那一场风波,逐渐地平息下来。 江菱依然按部就班地过着她的日子,每日处理些零零碎碎的琐事,给管事姑姑们撑撑腰,给康熙出出主意,又或是到太皇太后宫里,陪着说些闲话儿。至于宫外的那些人,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而江菱自己,则更是不愿再去理会。 小阿哥学会了走路,还学会了坐在她怀里,冲着那些看不懂的字词,脆脆地笑。 在四月初的时候,江菱接到了林黛玉的一封信。林黛玉已经有了八.九个月的身孕,快要待产了。这封信,还是林黛玉软磨硬泡了好久,才让北静王代笔,给江菱写来的。江菱看完这封长达十页的碎碎念,又忍俊不禁地铺开信纸,郑重地给她回了十页的字。 宫女们替她送信的时候,简直是在咋舌。 又过了些时候,外面的桃花逐渐谢了,结了些青青的小桃子。江菱牵着小阿哥的手,在御花园里练习走路,忽然接到了一封圣旨。传旨的太监还是梁大总管,但这一回,梁大总管身后却跟了两个总领太监,每一个都神情肃穆,仿佛是在捧着一件极珍贵的玉器。 “奉天承运……” 有皇贵妃乌苏里氏云菱,其性娴雅,淑慎其身,不骄不躁,辅佐皇帝于左右,亦不违初时之本,摄六宫事半年以来,行未有错,事未有差,当为天下之表率。今册封其为皇后,位主六宫,执凤印,临凤阙,母仪天下,是为一国之母。 江菱一字不漏地听完了那封圣旨,心里居然相当平静。 她垂首道:“叩谢圣恩。”便将圣旨接到了手里, 梁大总管上前两步,道:“请皇后移步翊坤宫,预备朝服仪仗,并册封大典。” · 又是一个黄道吉日。 江菱一大早便被宫女们叫了起来,换朝服,上妆,如同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任由着她们施为。小阿哥站在门口,歪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哒哒哒的跑过来,揪住她的衣角,眼睛湿漉漉的,似是不愿意放她离去。 江菱弯下腰,将小阿哥抱了起来,温柔地笑笑,道:“等再过一日,额娘便能回来陪你了。” 小阿哥扁扁嘴,将自己埋在江菱怀里,一抽一抽的,似是有些不甘愿。 四周围忽然没有了声息,宫女们一并跪了下去。江菱下意识地转过头,看见康熙一身的龙袍,安静地站在阳光里,看着他们两个。江菱怔了怔,抱着小阿哥朝康熙走去。 只差两步的距离时,康熙忽然笑了,道:“这个时辰,似乎是不该见面的。” 江菱怔了一下,却看见康熙一步跨了进来,将他们两个一并揽在怀里,在江菱耳旁低低地说道:“等册封大典过后,朕便要预备小阿哥的抓周礼了。等到时,再给他一并序齿。” 他的拇指轻抚过小阿哥的眉眼,良久之后,才道:“行七。” 江菱望着康熙,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康熙笑着松开她,又替她理了理朝珠,才温言道:“待会儿跟着典仪官,莫要走丢了。” 江菱一顿,随即又听到了康熙低低的笑声,握住她的手,在指尖上轻轻一吻,便离去了。 小阿哥靠在江菱的另外一边胳膊上,抱着江菱的脖子,又细细地呜咽了两声。 江菱终于低下头,轻轻揉了揉小阿哥的头顶,温柔地说道:“那是你阿玛。” 小阿哥歪着脑袋,眨巴眨巴眼睛,又埋首在江菱怀里,不动弹了。 江菱抱着他哄了一会儿,便将他交给女官,自己跟着两个嬷嬷,朝肩舆那边走去。晴朗的阳光下,那两枚淡蓝色的南珠,随着江菱行走的步伐,泛着浅淡的色泽。 细微的纹路在珠面上缠绕,一如枝头繁盛的花。 一位新来的女官看见那些花纹,不禁愣了一下,又立刻垂下头去。 江菱乘着肩舆,来到另一座宫殿前,又在典仪官们高高低低的唱词里,走上汉白玉的台阶。康熙站在台阶的最上方,等着她,眼里有着浅淡的温柔笑意。 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心中格外地宁静。 走到最后一步时,康熙朝她伸出了手。她微微抬起头,将手搁在康熙的手心里,缓缓地,踏上了最后一级。再回头时,下方已响起了群臣的朝贺声,绵长悠远。 此处,便是终始。 第165章 江菱安静地望着下首,心里格外地安宁。 康熙朝她笑了笑,攥着她的手,一步步地走到大殿里。这座大殿是江菱第一次来,里面金雕玉塑,连地面都泛着淡淡的金色,极是恢弘。江菱有些惊讶,想问问康熙,但此情此景,又容不得她去发问。 转眼间,康熙已经带着她走到上面,缓缓落座。 江菱亦在康熙的右下首落座,望着下首的大殿,心中又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座大殿,应该是当年太皇太后主政过的,因此群臣们见到她,才不会感到奇怪。她想起康熙上回说过的话,“皇后例外”……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她侧过头,望着康熙的侧脸,想开口唤一声皇上,但仍旧是不合时宜。 康熙平静地注视着下方,神情依旧淡漠,唯有偶尔侧头打量她时,才会溢出一丝温柔的情绪。江菱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垂下目光,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这样便很好。 她望着下方的群臣,眼里的最后一丝惊讶之意,也慢慢地淡去了。 转眼间,已经到了正午。 康熙带着江菱,一同到另外一处大殿里,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问安。今天早上,她是先坐着肩舆到门外,再乘着轿子,从另一扇大门里进来的,宫里的情形,倒有大半不知道。此时见到那些大红绸缎,还有全数换上新衣的宫女们,江菱才恍然意识到,这一日,真的是一场大典。 康熙放慢了脚步,低声问道:“可是累了么?” 江菱回过神,垂首道:“不曾。” 康熙莞尔一笑,倒是没有说什么,但眼神里却多了些微的爱怜之意。 江菱在他的目光里别开头,重新打量着这座紫禁城,忽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但康熙没有留给她太多的时间。拜见过太皇太后和太后之后,又有了一长串的事儿在前面等着。典仪官在前面已经叫哑了嗓子,额头上渗出了汗。现在已经是五月,天气有些炎热了。江菱想了想,便用空出来的那边手,轻轻一弹,散出了一缕凉风。 周围的炎热淡去了一丝,但仍旧是初夏时的温度。 江菱弹了一次便收回手,乖乖跟在康熙身边,被他攥着手,走过下一场的仪式。康熙未曾察觉到她的动作,不过是以为微风拂过,吹散了身边的一丝燥.热而已。 再然后,便回到坤宁宫,预备今夜的大殿。 坤宁宫往常不住人,但皇后大婚的时候,却是要留在这里的。江菱同样是第一次踏进坤宁宫,不免有些好奇。但因为现在立后大典,便将那一丝好奇给压抑住了。嬷嬷们引着江菱来到殿里,又有十六位宫女服侍在侧,齐齐地福身行礼,口称皇后万安。江菱含笑应了,偷偷展开手掌,上面是一份小抄,写着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刚才康熙离开的时候,特意留给她的小抄。 江菱匆匆扫了一眼,便又将小抄收起,朝周围的女官们点点头,道:“起罢。” 女官和宫女们一应起身,簇拥着江菱来到最里面的那个房间,又簇拥着江菱坐下。江菱又瞄了一眼小抄,射轿门和带她下轿都过了,紧接着便是撒帐,还有什么零零碎碎的……唔,还得多亏了康熙的这份儿小抄,不然江菱非得错乱不可。 女官们服侍江菱坐在帐子前,便有一个个匆忙地鱼贯而出,鱼贯而入,捧着花生桂圆杯盏碟箸,在一旁等候着。嬷嬷们偷个空闲,到江菱身边,跟她细细地说了接下来的流程。江菱听了片刻,便笑道:“有劳嬷嬷们了。”而后攥紧了手里的小抄。 等待的时间漫长又难熬。江菱看着墙角的更漏,一点点漫过酉时的刻线,紧接着是一刻、两刻、三刻……外面的夕阳慢慢地落下去了,她今天没吃过什么东西,便有些昏沉。 正在等待着,忽然有个宫女匆匆忙忙地进来,在江菱耳旁说了两句话。 说的是……“小阿哥已经哄睡了。主子想见见他么?” 江菱摆摆手,让女官们接着哄小阿哥睡着,自己依旧在宫里等待着。 虽然不知道康熙在干什么,但想想,应该不会比江菱更好受。 江菱在屋里迷迷糊糊地等了一会儿,眼前忽然暗了一下。她睁开眼睛,抬起头,才发现康熙缓缓走了进来,身影刚好挡住了一支红烛。周围的女官们都齐齐行礼,口称皇上万安。 江菱捏了一下小抄,那上面写着:等朕走过来。 于是江菱便独个儿坐在原地,等着康熙一步步地走到跟前,执起了她的手。那张小抄被康熙按在手里,轻轻一滑,便滑落到了龙袍的袖口里。江菱低垂着头,轻声道:“恭请皇上万安。” 康熙按住她的肩膀,动作仍旧轻缓:“不必多礼。” 江菱一时间顿住了。周围的女官们走上前来,铺天盖地地开始撒帐。 花生莲子桂圆一捧接着一捧地洒下来,铺天盖地的,如同落了雨。喜娘将他们的衣摆束在一起,打成一个结,暗示永结同心之意。江菱刚一挪动,身边的莲子雨便密密麻麻地泼洒下来,在身前身后铺开了一大片,教她避无可避。 康熙附在她的耳旁,低声道:“这是要早生贵子之意。” 他凑得近近的,一字一字地在她耳旁出声,不觉便让江菱耳根泛了红。江菱垂下目光,讷讷道:“皇……”康熙好像靠的太近了。 喜娘捧着两杯酒来到他们面前,又说了些吉祥话儿。 康熙执了一杯酒在手里,又望了江菱一眼,眼里有着浅淡的笑意。江菱愣了愣,慢慢地伸出手,亦取了一杯酒在手里。红烛的微光里,杯中酒泛着澄冽的色泽,隐约有些微醺的香气。 康熙将胳膊绕过她的臂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江菱仿佛被他感染了,亦学着他的样子,浅浅地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酒香辛辣,一丝丝地蔓延在唇舌之间,又慢慢地滑入喉,整个人都变得暖融融的。再加上这一身厚重的喜服,连里衣都被汗水浸得微湿。 江菱是可以制造一些凉风的,但不知怎么的,她却忘记了。 金杯轻轻地搁回到盘子里,喜娘又说了些吉祥话儿,便退回去了。 花生莲子雨仍旧在密密麻麻地下着,好一会儿之后才停歇。康熙略抬了抬手,宫女们便知趣地退下了,独留着他们两个人在宫里。江菱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康熙的眼睛,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的目光绵绵的,一如周围的幢幢烛影。 江菱轻唤了声皇上,便被他按住肩膀,紧接着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面颊上。她稍稍地挣扎片刻,轻声道:“皇上。”便被他按住手背,沉缓地说道:“唤朕的名字。” 江菱怔了怔,康熙的两根手指已经移到她的跟前,将肩上的那一层坚硬布料解下。紧接着是头上厚重的冠,还有坠在鬓边的一些珠翠。随着这些东西一件件地落地,江菱心里忽然忐忑起来。她按住康熙的手,提议道:“还是、还是我来罢。” 康熙停住手,笑望着她,道:“好。” 江菱稍稍往侧边挪了挪,自己拆卸起满头的珠翠来。早晨宫女们替她绾发的时候,为了拆解方便,倒是没用多少奇怪的东西。江菱在自己脑袋上折腾了一会儿,又往旁边挪了挪,挪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一件件地拆落珠花。 铜镜里倒映出了康熙的影子,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钗环玉饰一件件地拆解了下来,墨色的长发倾泻而下。江菱用一枚玉簪绾了发,又将隔壁架子上的琉璃丝巾取在手里,就着铜盆里的温水,一点点地卸妆。她的肤色莹白如玉,倒是没上多少铅粉,只淡淡地抹了一层胭脂。用温水擦拭干净之后,方才露出了原本的容貌。 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的腰,紧接着,又有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后颈。 江菱一霎间惊住,下意识地唤了声皇上。 身后那人含糊地嗯了一声,将她手里的琉璃丝巾抽走,丢到架子上,然后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朝床榻那边走去。今晚的帐子用了金红两色,在红烛的倒影里格外奢.靡。她被轻柔地放在了薄被里,侧头看时,才发现刚刚的那些莲子花生桂圆们,都骨碌碌地滚到了角落里。 康熙侧身在她的旁边躺下,用手肘撑着头,含笑望着她。 “皇……” 江菱刚刚说了一个字,便被康熙用拇指按住了唇,低声道:“唤朕的名字。” 他一寸寸地抚过她的面容,眼里有着温柔的笑意,又渐渐地俯下.身,轻轻地一吻。 “唤朕的名字。”康熙在她的耳旁,一字一字地,沉缓地说道。 江菱躺在薄薄的大红锦缎里,乌发全数散落开来,目光亦有些空蒙。一个温柔的吻再次落在了她的耳根,耳旁是低沉的叹息:“唤朕的名字,嗯?” “玄……烨。” “嗯。”康熙应了声,侧过身子,一粒粒地解开她的盘扣。皇后的喜服沉重,一层一层地,几乎叠了有四五层。江菱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动作,缓慢且轻柔,整个人几乎要腾地烧起来。 康熙见此情形,禁不住又低低地笑出声:“怎么,仿佛不认得朕了?” 江菱别过头去,低声道:“皇上又来了。”又在揶揄。 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了她的唇上,有些微烫。“是玄烨。”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的,慢慢地说道。细碎的吻落在她的颈侧,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江菱呜了一声,仰起头,微微地喘着气,重复道:“玄……烨。” 厚重的喜服被层层剥落,雪白的中衣在大红绸缎上铺展开来,如同倾泻的牛乳。 康熙沉沉地笑了声,道:“从今往后,便如此罢。”又将江菱的手按在自己的领口上,捏住她的两根手指,轻轻解开了一颗扣子。龙袍上繁复的花纹倒影在烛光里,隐隐有些龙涎香的气息。她有点魔怔了,顺着康熙的手,一颗颗地解开他的盘扣,褪去那件明黄的龙袍,紧接着两件厚重的喜服都被他丢到地上,又是一室纷繁的影子。 江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跟前,轻轻吻了吻他的手背。 一个细微的动作,令得身侧男子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金红的大帐悠然垂落,一室的朦胧烛影,恍惚间可以听见烛火的噼啪声。江菱闭上眼睛,将思绪全然放开,轻轻唤了一声玄烨。 回应她的,前所未有的狂风骤雨。 红烛在空气里静静地燃烧着,更漏淅淅沥沥地漫过了又一道刻线。 “别……”江菱埋首在薄被里,低低呜咽道,“真的不成。” 刚刚已经被他连续折腾过三次,再来,明天一早便要散架了。 江菱总算知道了正当盛年的含义,尤其是自己身边的这位,简直是不知餍足。即便她的身子要经得起折腾一些,也架不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更可气的是,她的恢复能力其实不错。 她用力地捶了一下被褥,呜咽道:“真的不成了。” 身后传来康熙沉闷的笑声。“明儿不用上朝。”他伏在江菱的耳旁,低声道,“你三日三夜都要住在坤宁宫,比起朕来,倒还要清闲一些,难得有个纵情的机会,皇后便允了朕罢。” 简直是一如既往地歪理,且一如既往地理直气壮。 江菱埋首在被褥里,呜呜了两声,可惜无效。 等到停歇下来时,室内的红烛已经燃烧泰半了。新婚夜的红烛不能熄,江菱便唯有干看着,整个人都没有了力气。康熙侧过身子,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又含笑望着她,有些揶揄地问道:“可还好么?” 江菱呜咽了一下。 她真不该跟个擅骑射、敢亲征的皇帝计较。 康熙俯身吻了吻她的长发,温言道:“等明日一早,朕便让人来给你瞧瞧,可好?” 江菱无力地蜷缩在他的臂弯里,倦倦地嘟哝道:“瞧些什么?” 康熙闷闷地低笑出声:“自然是给你瞧瞧身子,再好好地养一养。” 江菱抬头瞪了康熙一眼,可惜目光仍旧是绵绵软软,全然没有半点力气。康熙侧过头,吻了吻她的眼睛,续道:“等再过些时日,南边儿的贡品送到京城,便送到翊坤宫去罢。朕琢磨着,总归是有些效用的。”语气仍有些揶揄,又引得江菱瞪了他一眼,但仍旧是无用。 江菱埋首在他的颈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康熙又笑了片刻,才拉过一床薄被,轻轻盖在江菱身上,温言道:“睡罢。” 许是看出江菱真的累了,他没有再折腾她。 江菱在康熙怀里嘟哝片刻,又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目光里如同蒙了一层水雾。摇曳的烛影里,康熙仍旧在笑望着她,目光里有着些温柔的怜意。江菱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康熙的眼睛,又被他攥着手,反反复复地摩挲着,揶揄道:“顽皮。” 江菱重新埋首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顽皮,那便顽皮罢。 康熙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边手轻抚着她的肩背,动作极是轻柔。江菱在他的安抚下,居然真的有了一点儿困倦之意。无意之中,她的眼角余光瞥到了一张纸条,从薄被里伸出胳膊,将它攥在了手心里。是康熙刚刚留给她的小抄。 她将小抄在康熙的胸口上铺展开来,低声问道:“皇上怎么会想到,给我这个?” 康熙将她的手捂在手心里,拇指摩挲着那张纸条,笑着解释道:“瞧你白天有些恍神,便抽空给你写了张条.子,免得让典仪官们不悦,又要再来一回。” 江菱怔了怔。没想到,他居然连自己偶然间的恍神,都留意到了。 她将小抄在他的胸口逐一抚平,目光落在那些整齐的小字上,一字字地念出声来。 康熙又低低地说了声“顽皮”,却任由她在自己身上胡闹。江菱念了一会儿,便将那张纸条仔细折好,放到了枕头底下,又重新埋首在康熙怀里,阖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刷过他的肩膀,又是一阵细微的颤栗。 康熙低下头,看着他的皇后,不觉又多了些笑意。 不知不觉地,江菱在他怀里沉沉地睡过去了,呼吸清浅且平缓。康熙看了一眼外面的红烛,计算了一下时间,预计能烧到明天上午,便又将金红的帐子扯落了一些,亦沉沉地睡了过去。 红烛在室内灼灼地燃烧着,一点点地,慢慢地变短。 长夜将尽,天光微明。 江菱稍稍动了一下,在康熙怀里醒了过来。微蒙的天光透过窗棱,在金红的帐子里投下一些淡淡的影子。康熙仍未醒来,墙角的更漏已经漫过了卯时二科的线。 哦,对了,昨晚他说过,今天不用上朝。 还说了什么来着…… 三日的大婚?! 江菱想到“三日”二字,目光微闪了闪,耳根隐隐有些泛红。她悄悄地自康熙怀里起身,将地上的一件外衣拾起来,裹在身上,走过铺了一层毯子的正屋,到了偏殿里。 在她的身后,康熙缓缓睁开眼睛,在金红的帐子里半坐起来,枕着自己的胳膊,闲闲地看着她。虽然现在什么都看不到。 偏殿里响起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康熙莞尔一笑,亦挥开帐子起身,自己披了一件外衣,亦走到偏殿里。里面空荡荡的,唯有一个浴桶安放在正中。江菱正在里面,乌发松松挽起,露出雪白的脖颈,还有些蒸腾的雾气。 看样子,是她自个儿害臊,屏退了服侍的宫人。 康熙脚步停顿了一下,又低低地笑了声,朝江菱那边走去。 身后乍然而起的脚步声,吓了江菱一跳。她回身望去,才发现康熙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了,正朝着这边走过来。江菱匆匆忙忙擦干净身子,裹着一块长长地棉布,给康熙问安,耳根儿又有些微红。 康熙抬起手,拭去她鼻尖上的一滴水珠。 江菱的表情僵住了,隐隐又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康熙将她整个儿都揽在怀里,靠在她的肩头,亲昵地问道:“皇后一早便起了,不知昨夜歇息得可好?” 江菱唤了一声皇上,却被他拦腰抱了起来,又朝隔壁的正屋走去。 “皇……”江菱抬起头,蒙住他的眼睛,有些不安道:“这个、这个有些不好。” 康熙的眼睛被她蒙住,眼前顿时便看不见了,唯有指缝间漏下来的一些光亮。他停住脚步,侧头看着江菱,眼前的那只手无声无息地滑落,攀附在他的肩头。直到这时,康熙才留意到,她的手臂上,全然是自己昨晚留下来的痕迹。 江菱埋首在他的怀里,讷讷道:“这不是、不是白昼、宣yin么?” 康熙倒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居然认同道:“所言不错。” 江菱见到有希望,在他怀里轻轻挣扎了一下,道:“这个、怕是不妥罢?” 康熙居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有理。”便将江菱放了下来,攥着她的手,到正屋去更衣。江菱暗暗松了一口气,将宫女们刚刚送来两套新衣抖开,替他们两个都换上了。从头到尾,康熙都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笑看着她的动作。 江菱本以为,这事儿到此应该结束了的。 但当天晚上,康熙才真真切切地让她知道了,什么才叫“所言不错”。 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第166章 三日的大婚过后,江菱便搬到了翊坤宫里住。 册封之后的日子,其实与皇贵妃没有什么差别。江菱每日还是在处理些零零碎碎的琐事儿,偶尔给康熙出出主意。唯一的变化是,康熙时不时会将她传到养心殿,让她呆在屏风后面,听听侍臣们的话,完后再议议近日发生的大事儿。 五月中旬的时候,康熙照例将江菱传到养……唔,这回是乾清宫东暖阁。梁大总管亲自将江菱引到阁楼里,说了声“皇上在里边儿等着娘娘”,便躬身退了出去。江菱好奇地望望四周,大多是摆放整齐的案几,还有案几上面连篇的累牍,有些案几上还残留着尚未干涸的墨汁,显然在不久之前,这里是有别人在的。 江菱走到最里面,看到了伏案奋笔疾书的康熙。 与往日龙袍加身的样子不同,今日康熙换了一身常服,连平时佩戴在身上的物件儿,都缺省了不少。江菱默默推算了一下,发现今天是休沐日,便释然了。 康熙察觉到江菱的到来,便抬起头道:“到朕跟前来坐。” 江菱垂首道:“遵旨。”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案几,来到康熙的身边坐下。康熙手头上堆着一摞未批阅的奏章,匣子里还搁着一些。他在奏章里面找了找,拣出一本来,递给江菱,道:“这是你阿玛刚刚送抵京城的折子。” 江菱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封折子,展开来细看。 奏章上倒是那位大人的笔迹,先是因为四年前的事情,跟康熙告了罪,言辞颇为恳切,还隐晦地提到了一些“当日南巡时说过的话”。江菱从右到左慢慢地翻阅过去,才发现这位大人,确实是老谋深算得很,非但简略提了提江菱的身份,而且还隐晦地提起,莫要让他们在朝堂之上的争斗,牵连到了宫里的娘娘。 在那封折子的末尾,那位大人还提了提岭南的事儿,但这些事儿,都与江菱无关了。 她看完那封折子,便将它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康熙的跟前。康熙停下笔,倒转笔头,用笔杆点了点那封折子的封皮,道:“这是一个半月之前,从岭南发往京城的。” 二月初的时候,宫里出了那件事儿。 三月中旬,康熙一封斥责的圣旨,发往岭南。 三月末的时候,那位大人便回了一封折子,今日才到京城。 江菱在心里推算了一下时间,暗想,康熙让自己看这封折子的意思,莫非是…… “册封皇后的旨意,要等到月余之后,才能送抵岭南。”康熙调转笔杆,在砚台里蘸了蘸朱墨,在那封折子的末尾批了两个字,又将它垒在了面前的一摞折子上面。 江菱道了声“多谢皇上”,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今儿皇上宣我过来,是因为阿玛么?” 康熙将面前阅了一半的奏章往前一推,道:“这是其中之一。朕想着你二人多日未曾见面,如今有了消息,应当让你瞧一瞧。你……”康熙似是沉思了片刻,才续道,“要是有话想跟你阿玛说,亦可写了书信,夹杂在这封奏章里,与朕的信使一道,送往岭南。” 江菱愕然。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多谢皇上恩典。” 阁楼里的氛围有些静谧。江菱稍稍往后挪了一点,准备给那位大人写一封信,隐晦地感谢他的老谋深算。正在琢磨着,康熙忽然又递过来一封折子,道:“瞧瞧这个。” 江菱下意识地接过那封折子,上面写着大大的江南两字。 她又看了看康熙,康熙的眼睛里隐有鼓励之意。 江菱将折子从右往左地细看。那上面写着,从江南到岭南,一共开了七个商埠,广州、泉州、杭州、扬州、苏州、金陵、金门,一切均如广州。诸外国使臣可在广州驻扎,遣本国商人,持手令,前往七埠,各行通商。无手令或不经本国使臣通禀者,押送至广州,遣回。 江菱抬起头望着康熙,有些不明所以。 康熙言道:“你先前说过,国外的使臣们龙蛇混杂,朕便让他们拟了这个条陈。如果事情顺利,等今年年末,国外的物件儿便能送抵京城了。还有这个。”他又递了另一封折子过来。 江菱接过了那第二封折子,仔细看去。 那上面写着,扬州城和隔壁的几个小镇子,已经变成商人们南来北往的通商之所,偶尔还能见到几个西洋人。南洋和西洋的商人们,除了广州之外,所居最多的地方,便是苏州与扬州了。 那上面还说,国外的客商们,去苏州是为了丝绸,到扬州,是为了茶叶。 江菱想了想,慢慢说道:“还得防着他们,将烧制瓷器与烤制茶叶的法子,给学了去。” 康熙唔了一声,道:“还是女子心细。”便将守制艺之秘五个字,批复在了折子的后面。江菱在一旁看着,忽然想到,南洋的客商们可不止来自南洋,还有一家臭名昭著的东印度公司。 她犹豫了片刻,便试探着问道:“皇上,那些客商们,都是独个儿乘船过来的么?” 康熙停下笔,亦问道:“怎么了?” 江菱又犹豫了一会儿,决定撒个小谎,解释道:“上回在南边儿,他们提起过一个什么‘东印度公司’。据说,是大不列颠国曾经在从前的天竺国,留下了一批贵族,给天竺国的居民建国,又给他们定了新的规矩,现在是那边的头领。那头领,便是东印度公司了。但是,大不列颠国远在万里之外,但却能在天竺国建国。皇上,他们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 她刻意留了一条小尾巴,又朝康熙御案前面的万国堪舆图,望了一眼。 这份万国堪舆图,是西洋的传教士带来的,虽然有点变形,但基本的国家都画出来了。康熙的目光亦落在那上面,找到了大不列颠国,还有刚刚建国不久的印度,面色一下子就变黑了。 作为一个皇帝,其实康熙比任何人都要敏.感。 如果大不列颠国,将目标转移到了这里呢? 康熙的目光落在那张万国堪舆图上,看了一会儿,又从旁边的那一摞折子里,抽出两本陈旧的,放到江菱手里:“你说的,可是这个?” 那两本折子看起来相当陈旧,而且显然是经过同一个人抄写的。江菱猜想,应该是原件已经发往岭南,他们又手抄了一份,留在康熙皇帝身边。她翻了翻手里的折子,第一句话便是,兹东印度公司董事……惊得差点儿把手里的东西摔了出去。 江菱定了定神,一路往下看去。 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会联名,给广州的领事进言,希望将云南和广西一带也作为商埠,理由是,他们走陆路,比走水路更加容易。这封折子应该是广西那儿的领事写的,经过幕僚的润色,虽然字词看起来非常英式,但基本的修辞和礼仪还是完备的。在最后的落款上,签着几个人的大名。 江菱自然不可能现在去查,这几个人是否与东印度公司,或者英国王室有关。 她思考了一会儿,又打开第二封折子,从右往左细看。第二封折子,是广州都督给康熙皇帝进言,东印度公司的船一靠岸,他们便按照惯例,上船检查,在上面找到了不少火器,请皇上示下,这些火器如何处置。后面的康熙批复是,严令详查。 江菱合上那两本折子,低声道:“云南那地方,要是种了罂.粟,是鞭长莫及的。” 康熙搁下笔,问道:“这是你阿玛告诉你的么?他曾在蜀中主政过一段时日。” 江菱手一颤,差点儿将那两本折子摔下去。 她稳住心神,垂首称是,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一张地图。云贵川那一带,在清末的时候,的确种过罂.粟,而且隔壁就是臭名昭著的金.三角。江菱谨慎地组织了一下措辞,解释道:“上回南巡时,无意中听到过一些。” 康熙微微点了一下头,似乎是不欲追究。 他搁下笔,注视着正前方的架子,有些出神地说道:“上回在南巡时,亦有人提醒过朕,要小心这个东印度公司。如此说来,他们倒是狼子野心,不可不防了。”说到这里,康熙转过头,望了江菱一眼,问道:“还看出了些什么?” 江菱缓缓地抚过那两封折子,闭上眼睛,喃喃道:“他们非但是狼子野心,而且还是一早便计划好的。”她将折子翻到最后面,在那封所谓东印度公司董事的落款边上,印着一个繁复且古怪的花纹,看起来像是家徽。康熙的目光亦落在了那上面,不解道:“这个?” 江菱轻声道:“皇上日理万机,怕是忘记了,上回在广州,看西洋钟的时候……” 他们见过这个家徽。在广州十三行。 康熙立刻便想起来,那时江菱提醒他,去查查上面的两个西洋人,说他们的衣服上的花纹,像是家族的家徽。当时康熙查过,是大不列颠的一个什么贵族。但因为是正儿八经的商人,便略过去了。 现在江菱一提醒,康熙才记起来,这两个族徽,明显是一样的。 他牢牢地捏住笔杆,目光渐渐变得暗沉起来。良久之后,才低声道:“朕听闻你过目不忘,倒并非是诳语。”随后,康熙便将那两封折子叠好,用朱笔将族徽牢牢地圈住,写了一些话,将等候在外的梁大总管叫进来,让他把这两封存底的折子,送到理藩院去。 梁大总管为难道:“皇上,今儿是休沐日。” 康熙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道:“那便明天早晨送过去。搁这儿。” 梁大总管唉了声,又将两封折子小心翼翼地搁在御案前,躬身退下去了。 康熙站起身来,背着手,在阁楼里一圈圈地踱步。江菱看了他好一会儿,又低下头去,研究起那份万国堪舆图来。老实说,这幅图比起后世的地图,堪称小儿涂鸦,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不错的了。那上面描绘了东亚到西欧的很大一部分国家,还有北美的一小片,但剩下的部分,要么是厚厚的冰川,要么是覆盖着海洋,唯独留着一块大陆在那儿,没有标注任何国家。 东亚到西欧的路线,被压缩了一部分,看起来距离更近了。 江菱琢磨了一会儿,又将目光投向有右上角,看见了一片标注着“尼布楚”的地方。那片儿地方有点泛黑,显然是被反复绘制过多次。稍稍往下一点的地方,是瑷珲,同样有点泛黑。 从蒙古大草原直往西面的一大片,被康熙用朱笔勾了三条线。 准噶尔部。 江菱一眼便认出了那三条线的范围,原因无他,这半年多以来,康熙为了漠西蒙古的事儿,时不时带两个传教士进宫,让江菱帮着他试探。江菱虽然记得一些事情,但因为年代久远,没办法精确到人,再加上自己不通俄语,同样头疼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往南,便又是一片大洋了。 江菱留意到,在近海的地方,似乎还多画了几个小圆点。 这个、该不会是、海防图、罢……江菱倏然收回了目光,低垂着头,不敢再看。 康熙慢慢地踱完了步,又走回到御案前,从存底的手抄本里取出整整一大摞,一页页地翻看。江菱没有打扰他,又稍稍往侧边移了移,看着案角的砚台发愣。 康熙出声道:“过来替朕研墨。” 江菱回过神来,取了一块墨锭,在康熙的右侧弯下腰来,一点点地慢慢研磨。赤红.色的墨汁在清水里晕开,一丝一丝的,如同秋日里里的残阳余晖。 那份万国堪舆图被康熙压在最底下,又有四五封作为留底的手抄本,被康熙摆在了跟前。江菱稍稍掠过一眼,见上面大多写了广州、岭南、海禁几个字,应该是这三四个月,从岭南发往京城,又被康熙批复过的奏章。不过都是些留底的手抄本。 康熙将第一份奏章上的家徽,还有第二份奏章上的火.器圈了起来,横着叠放在一起,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167章 江菱不敢惊扰他,安静地站在一旁。 康熙看着眼前的几封折子,笔尖蘸了朱墨,却迟迟地没有落下。那上面的家徽,还有上面的火.器两字,反复地交替出现在他的眼前。严查,怕打草惊蛇;不严查,又担心养虎为患,将来落入不可收拾的境地。 江菱候了片刻,上前两步,端起康熙面前的茶盏,预备给他换一杯茶。 康熙按住她的手,低声道:“等一等。” 江菱停住动作,又安静地等候在一旁。康熙按着她的手,目光在茶盏和万国堪舆图之间停留了一会儿,忽然间明悟了,道:“原来如此。”便将茶盏搁在万国堪舆图的一角,恰恰挡住了左上角的一个位置。江菱瞥了一眼,那个位置,大致是未来亚洲和欧洲的分界线。 康熙的目光,落在了茶盏的下方,不知道是里海还是黑海的地方。 江菱被这个举动弄得有些糊涂,但知道康熙在琢磨着事儿,便没有再打扰他。康熙的目光在万国堪舆图上一路逡巡,从左上角的大不列颠掠过,沿着一条细细的、几乎看不清的航海线,落在了古天竺国,即是印度的范围内。片刻之后,康熙的目光又沿着印度的港口,穿过南洋,一路往东,直落在广州和厦门两个港口上。 因为侍立在侧的缘故,江菱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相当凝重。 作为一个帝国的主宰者,康熙所考虑的问题,肯定比江菱要周全得多。 康熙的目光在广州和厦门停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朕记得你说过,西洋的皇帝们,多半都要受到教廷、元老院、国.会、议会、或是别的大领主掣肘,在处理国事上,时常会扯皮?” 江菱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除非碰到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比方说,现在的某一位沙皇。 康熙微微点了点头,道:“如此,便说得通了。” 江菱不明白康熙想到了什么,但作为一个皇帝,他肯定跟英法德俄奥的王室们更加有共鸣。以皇帝的心思来揣测另一个皇帝,应该会有事半功倍之效。等了一会儿,康熙忽然微微点头,道:“正是如此。”便将茶盏搁在江菱手里,自己执笔蘸了朱墨,在一封全部空白的折子上面写字。 江菱知道自己不该多看,便端着茶盏,走到门外,问梁大总管要了一壶茶。 梁大总管很快便将茶壶取了来,忽然又听见里面唤道:“梁九功。” 梁大总管唉了声,看看茶壶又看看江菱,左右为难。江菱忍俊不禁,将他的茶壶拿到手里,道:“去罢。”然后走到侧边的小阁楼里,一样地回避。 梁大总管道了声谢,便匆匆地走了进去。 江菱在旁边,隐约听见康熙道:“传……进宫觐见。今儿是休沐日,让他们随意一些。” 梁大总管应了声,便退下去了。江菱重新倒了茶,将茶壶给梁大总管,让他顺带着拿走,又回到康熙身边,将茶盏轻轻地搁下来,又安静地退到一旁。 康熙仍旧在批阅奏章,但刚刚那两封,却已经被他横叠着放在一边,还压着几张空白的纸,外带一个空白的折子。等了约莫三刻钟左右,外面有人传话,说某某大人来了,康熙便道:“宣。” 江菱便要告辞离去。 “等一等。”康熙道,“你留在屏风后面,听听他们是如何说的。” 江菱愣了一下,刚想推脱这不合时宜,却已经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她没办法,唯有走到唯一一扇大屏风的后面。此时她才发现,屏风将这里隔成了一大一小的两半,康熙在大的那边,而屏风后面,摆放着一桌一椅一榻,榻上铺陈着明黄的薄被,显然他平素歇息的地方。 屏风的另一侧,传来了谈话的声音。 “回皇上,据臣所知,往来南粤、淮扬一带的西洋客商里,有大不列颠国的,亦有法兰西国的,此外还有奥匈、荷兰、威尼斯诸国(威尼斯不是国)。臣等曾派人前往打探,那些客商大都安分,除了与本国茶商、绸缎商等交易之外,未曾有任何逾越。皇上此举,怕是多虑了。” 江菱在屏风后面皱起眉,想到前面去问问,但又不合时宜。 唯有等到康熙问完话之后,再到前面去问他了。 外面又有一位大臣道:“启禀皇上,方才皇上所言,‘东印度公司’云云,臣等亦有耳闻。但那所谓的公司地处南洋,与我国相距甚远,即便有几艘海船,也不成气候。两年前广州都督搜没到的火.器,还有前日查抄到的火.器,确是来自东印度公司无疑。可据他们的船员说,是因为在航海的途中,经常会遇到些凶猛的海兽,因此需要用火.器来防范,别无他意。” 外面静默了片刻,便听见康熙沉沉地问道:“他们说了,你们便相信么?” “这……” “这……” 江菱听见了沉缓的脚步声,似是康熙站起身来,在屋子里缓缓地踱着步。良久之后,才听见康熙沉声道:“这事儿还是得详查,但动静要小一些,免得打草惊蛇,让他们心生警惕。这样罢,你们从各旗里挑几个信得过的,身家清白的,与皇亲王公全无干连,非是皇商,同时又赋闲在家的人,带到朕的跟前来。年纪不要太小,四五十岁足矣。让他们去探探西洋客商的口风。” 外面又静默了片刻,有大臣问道:“皇上为何不用宗亲?不如从理藩院找一个通西洋语的……” “正是要找几个‘干干净净的客商’,不通西洋语,方能成事。”要稍微与王公大臣沾边,怕是西洋诸国的那些贵族们,能从中看出点儿什么来。康熙停顿了片刻,才又道,“尤其是所谓的‘东印度公司’,要一并彻查清楚,他们头上都有谁,是皇帝在背后支持,还是别个什么领主贵族,元老院议.院的手笔,一概都要彻查清楚。那所谓的印度国不足为惧,但他们的宗主国,理当详查。” 江菱曾在梦境里,给康熙灌输过许多次“西洋很危险”的信号,因此康熙在潜意识里,便觉得西洋的诸国都很危险。 那几个侍臣面面相觑,但应声退下去了。 良久之后,外面才又传来了康熙的声音:“出来罢。” 江菱绕过屏风,走到康熙皇帝身侧,轻轻叫了一声皇上。 康熙面前的御案已经空了一小半,刚才的那些东西被带走了,应该是带下去处置了。江菱侧坐在康熙的身边,听见他问道:“方才朕的话,你都听到了。这事儿可还有什么疏漏没有?” 在这些问题上,康熙一直都很信任她。 江菱目光落在那张万国堪舆图上,又沿着一道细细的航海线,一路往左,直到最左侧的位置上,才停了下来。“我曾经听闻,在西洋诸国里,有几个已经没落了。例如荷兰、西班牙、葡萄牙诸国,曾是海上的霸主,但这二三十年,却被大不列颠国逐渐超越。大不列颠国与法兰西国,刚刚结束了一场百年的战争,国力如日中天,在那边被称为‘日不落帝国’,比千年前的罗马帝国,亦不逞多让。我想——”她侧过头望着康熙,轻声道,“可以去找找那些没落帝国的商人。” 康熙微微点头,道:“说下去。” 江菱便又道:“他们虽然没落,但航海的技术却一直还在。加上这些国家与大不列颠距离很近,肯定有相通之处。如果能将他们拉到我们这一边,应该能触类旁通……” “触类旁通!” 康熙猛然一惊,转头望着江菱,眼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喜意,“正是‘触类旁通’。朕一直在苦恼,若是直接与大不列颠国交涉,会让他们的国王心生警惕,进而抵触。但如果从别的地方下手,例如你方才所言,这些‘没落的帝国’,必定心有不甘,还能……”趁机,挑拨离间。 这种事情,康熙身为一个皇帝,做得太顺手了。 他挥开面前连篇的累牍,又让江菱给他研墨。江菱称是,又取过一块墨锭,在砚台里慢慢地研磨着。康熙应该是被她提醒了,下笔如疾风,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大篇。即便江菱在这里呆了五六年,也认不出康熙到底写了什么。想想那些朝臣,其实还是蛮辛苦的。 江菱不禁轻笑了一声,又立刻收敛起神情,乖乖地给他研墨。 康熙的情绪彻底沉浸在笔下字句里,连江菱的失态都不曾察觉,自右往左,三页纸、四页纸、五页纸……越写越多,连江菱都忍不住在想,康熙这到底,是在写手谕,还是在写国书?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康熙才停了笔,将那一摞潦草的纸张折好,放到一旁的匣子里,又用钥匙将匣子锁住。今天是休沐日,明天大朝会,他准备等到明日中午,散朝之后,再同几个大学士群议。 江菱亦停止了研墨,走向一旁的铜盆,在清水里净了手。 不觉间,康熙从身后环抱住她的腰,又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沉沉地叹息出声。 早两年的时候,他对江菱的那些话,还有点将信将疑。现在数年的时间过去,当初她的那些话,十之八.九都是对的。剩下的那些错漏,也都能被逐一地补齐。直到这时,康熙才猛然惊觉,自己到底找了一位怎样的皇后。 “皇、皇上……”江菱有些窘。 手里的残墨在清水里化开,不一会儿便干净了。江菱拿起架子上的巾子,忽然被康熙攥住了手,又被他抽出那一方巾子,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仔细地擦拭干净了。 江菱有点儿愣怔,侧过头看着康熙,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他的表情很、很专注。 江菱低着头,又轻轻唤了一声皇上,低声道:“皇上,这、这不妥。” 康熙仔仔细细地擦净了水珠,又将巾子放回到架子上,低声问道:“朕替皇后做事,哪里有不妥之处?”随后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了她的唇上,他纠正道:“是玄烨。” “皇……我……” 一个温柔的吻落了下来,带着融融的暖意。 江菱稍稍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迷迷糊糊间,她记起这里是乾清宫,又呜呜地挣扎了片刻,道:“这里、这里……”是皇帝与群臣朝议国事的地方。 康熙摩挲着她的耳根,笑问道:“这里如何?” 江菱伏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地喘着气,目光亦有一丝迷蒙。正待组织措辞,便被康熙拦腰横抱起来,走到屏风后面。她惊得整个人都要跳了起来,攥着康熙的衣领,轻声道:“皇上,这里不妥。” 要真在这里跟他干了什么,等明日一早,她肯定会被弹劾到死的。 康熙将她轻柔地放在榻上,耐心纠正道:“是玄烨。”随后又有一个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了江菱的颈侧。江菱埋首在他的怀里,呜呜地央求道:“皇上……”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耳旁,康熙低沉地问道:“有何不妥?” 江菱呜呜地说道:“皇上、皇上是明君不是么?” 在白天,还是在这里,好像不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江菱抬起头望着康熙,目光又有些迷蒙。康熙抚上她的眼睛,忽然笑了声,俯下.身细细地吻啄着,含糊道:“朕是明君?嗯?”语调里透着一些难得的愉悦。 有时候真想做个肆意妄为的昏君。 康熙沉沉地叹息一声,埋首在她的颈侧,低低地说道:“好罢。” 江菱闭上眼睛,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紧紧地攥着。 这个动作显然让康熙感到惊讶,目光又暗沉了一些。他低头笑望着江菱,又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柔地一吻,低声道:“那便陪朕歇一会儿。” 第168章 “歇、歇一会儿……” 江菱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有些迷糊了。 康熙捏了捏她的鼻尖,笑道:“想什么呢。刚才在外面闹了一上午,朕有些倦了,在这里歇息片刻。等到午后,再处理余下的事情不迟。”见到江菱的表情,不由又笑出声来。 江菱被他闹得有些窘,稍稍侧过头去,小声道:“皇上。” 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落在她的颊上,康熙在她的耳旁纠正道:“是玄烨。” 江菱攥着他的手,闭上眼睛,轻轻唤了一声玄烨。果不其然,又招致了一个温柔绵软的吻。细碎的阳光自窗前洒落,疏疏地照在身上,不似盛夏那样酷热,反倒有些融融的暖意。 康熙侧身躺倒在榻上,如往常一样,将她圈在自己怀里,阖眼睡去。 江菱同样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颤了颤,在阳光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没有睡意,但此时的情景安宁且美好,让她忍不住想多停驻一会儿。身侧的帝王已渐渐睡去,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声绵长,仿佛已经入了梦境。 江菱微抬起指尖,散出一缕浅淡的香气,忽然又在一霎间消散。 还是让他安静地睡一会儿罢。江菱暗想,枕在康熙的臂弯里,重新闭上了眼睛。 时间一点点地慢慢过去,身侧的男子早已经熟睡了。 江菱的眼睛闭上又睁开,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不知不觉,掩饰了所有的情绪。 太阳一点点地挪动位置,从树梢的一头挪到另外一头,连阳光都开始变得刺眼起来。她再一次抬起指尖,轻轻一弹,一缕凉风飘散在室内,驱散了周围的炎热。江菱接连弹了好几回,一缕又一缕的凉风飘散出来,不似冬日那样严寒,却很好地驱散了午后的热浪。 她自康熙怀里抬起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慢慢地伸出手,替他挡住眼前的阳光。 阳光自窗前洒落下来,照在江菱的手背上,投出了一片阴影。她的手掌不大,影子刚好可以盖住他的眼睛,再往下,便盖不住了。前些时候,江菱在康熙的眼睛下方,发现过一些淡淡的青黑色,但现在却消失了。她琢磨着,应该是这段时间,他休息得很好的缘故。 可、可是。 为什么接连三日三夜的大婚,他还能休息得很好? 这不公平,t_t 江菱暗自懊恼了一会儿,便又想到,自己好像没什么理由苦恼的。这三四年间,除了怀孕时有些嗜睡,其余的时间里,她的精力其实比康熙还要旺盛。即使是累到极点,稍微睡上一会儿,便能缓过来了。 太阳一点点地往西边挪动,阳光越发地强烈了。 江菱又换了一只手,伏在康熙的胸前想到,其实就这样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她想了一会儿,又重新躺在他的臂弯里,听着耳旁一起一伏的心跳声,不觉又渐渐阖上了眼睛。 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自她的心底蔓延开来。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江菱总共换了三四次手,才觉得阳光似乎不那么猛烈了。忽然间,有人轻轻攥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啄了一下,拇指摩挲着她的手心,有点痒痒的。 她自康熙怀里抬起头来,望着他,笑问道:“皇上是歇息够了么?” “是玄烨。”康熙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他攥着她的手,一根根地亲吻着她的手指头,含糊地道:“是歇息够了,但一醒来,却瞧见朕的皇后未曾歇息,应该是累了。”说着侧身坐起来,将她轻轻按在榻上,指尖轻拂过她的面颊:“歇一会儿罢,朕到前面去瞧瞧。” 江菱被他按在一床薄被里,轻轻地挣扎几下,便不动了。 康熙又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才起身到外面去批阅奏章。江菱阖上眼睛,忽又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便起身理了理发髻和衣襟。康熙虽然让她歇息,却没让她躺在这儿歇息,她还是坐会儿罢。 不多时,外面传来了梁大总管的声音,似是有人要面圣。 康熙微微沉吟了一会儿,便道:“让他们进来罢。” 外面的梁大总管唉了一声,躬身退出去,将人叫了进来。江菱起身走到屏风后,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两年前被送往西洋的几个官员,前日刚刚抵达京城,预备在明天的大朝会上奏事。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得先见见皇帝,将明日要奏的事情,先跟皇帝说一声。 那几个官员提到了一点在英国的事情,还提到了几个邻国。不过因为他们在欧洲的时日尚短,又有点语言不通,所知不详。不过在他们奏事的时候,康熙对西洋诸国的了解,尤其是所谓大不列颠国的了解,却让使臣们咋舌不已,再不敢糊弄康熙。 江菱在屏风后面笑了笑。 这几年,她一直在见缝插针地,给康熙灌输西洋的知识。到今天,总算是见到了成果。 与朝臣们商议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一位官员提议,在福建等地,开一所学堂,专门修习航海之术。那位官员言之凿凿地说道,虽然这次到西洋诸国,见到的好东西不少,但是最让他们震惊的,却是欧洲诸国的大航海时代。欣羡之余,便想要学着他们造船航海,免得日后在西洋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江菱琢磨了一会儿,这位官员应该听开明的,但愿康熙…… 片刻之后,江菱便在屏风后面,听见了康熙传召领侍卫内大臣的声音。此外还有理藩院,以及各个道府在京城派驻的官员。江菱猜想,到这里,自己实在是不应该再听下去了,但不知道康熙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果然,不一会儿,外面的谈话声停止了。 康熙取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寥寥地写了几笔。 那张纸被官员们传阅了一圈,又回到了康熙的手里。康熙淡淡地说道:“去罢,照着那上面的意思做。”然后将那张纸团成一团,丢到了一旁的火盆里。火盆里的炭火本已经快要熄灭了,接触到这一张纸,便窜起了一股小火苗,将它烧了个干净。 那上面写着:准。江南、福建两道,择二开之。 官员们应下,又躬身退了出去。 康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目光有些微沉,又在刚刚的空白纸页上写道:着令兵部,给云贵总督增兵,再密令云贵、广州总督详查东印度公司,切不可嬉笑玩闹,等闲以视之。 写完之后,便又将这一页纸锁在匣子里,等明日再行定夺。 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江菱自然是听不到的。她回到刚刚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便又朝外面望了一眼。太阳已经歪斜到树梢的另一边,应该是午后未时二三刻左右。 外面重新响起了康熙的声音:“你下去罢,待会儿朕唤你,再进来。” 梁大总管应了声,亦退了出去,屏风外面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一时间江菱有些不知所措,如果留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妥;可如果走出到屏风外面,康熙似乎不想旁人打扰……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出到屏风外,在距离康熙十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康熙察觉到江菱的动静,便抬起头来,莞尔一笑,道:“可歇息够了?” 江菱轻轻嗯了一声,道:“是、是歇息够了。” “到朕这里来。”康熙指了指案前的一个大箱子,道,“他们将沉积两年的折子,都给朕押在这儿了。里头有许多话,朕亦不甚明晰。你既然通晓西洋诸事,不妨给朕解释解释罢。” 江菱轻轻唔了一声,又慢慢地挪到康熙身边,仍旧保持了三步左右的距离。往常在这个距离,是看不到奏章上的小字的。不管怎样,她还是应该谨慎一些。 那些所谓沉积了两年的奏章,是官员们前往西洋诸国的时候,每旬便会写一封奏章,但因为自己远在西洋,不能及时送抵京城,便耽搁了下来。至于奏章里的那些事,不外乎是官员们在海外的一些见闻,以及给康熙提的一些建议。 后面的那些,江菱自然是不该看的。 前面的那些,倒是让她好好地解释了。 康熙每取过一封奏章,便会在前后略扫一眼,跳出自己不明白的,问江菱或者自个儿琢磨。大多数的时候,江菱都能用“曾经见到过”给搪塞过去。再到后来,康熙索性将那些奏章全都掠过一遍,但凡有陈述西洋诸事,而自己又不甚清楚的,便挑拣出来问了问江菱。 江菱曾问道,这样的举动,当真合适么? 康熙笑道,自然是合适的。他不会单单听江菱一个人的话,过后还得再去问问那些官员们。但江菱的话,通常可以作为测谎之用,尤其是在大不列颠国及其邻国的事情上。 于是江菱便不再多虑,将自己所知道的,都跟康熙略提了提。有些超出时代所限制的东西,江菱也含糊地以“曾经听过、虽然荒诞、但应该可信、请皇上明查”以代之。 两个人在里面呆了整整一个下午,将跟前的大箱子大略筛选了一遍。 等到晚间,康熙便起身道:“随朕去给皇玛嬷请安罢。这里头有些事情,得告诉皇玛嬷一声。” 江菱称是。 当下两人便一同前往太皇太后的寝宫,将刚刚的那些事儿,跟太皇太后略提了提。太皇太后对于西洋诸事,倒是没有什么研究,只让康熙自个儿决断即可。 事情便到此为止了。 而当天夜里,江菱理所当然地,又被他狠狠地折腾了一回,整个身子骨儿都快要散架了。 第二天是大朝会,江菱彻底地躺倒在床上起不来了。康熙一早便离开了,她直到卯时二刻左右,才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照往日的常例梳洗用膳,又处理了一些琐碎的宫事。 上午的时候,嬷嬷们进来给她禀报,说林姑娘那边来了消息,再过两日便要生产了。 江菱又给她写了一封信,上面唯有寥寥的三个字:盼安好。 古代女子生产都是鬼门关,林黛玉的身子虽然被她调理过,但临到生产的时候,仍旧会有风险。这些风险,江菱亦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给林黛玉写这封信,亦是江菱的一个期盼。 等到午间,嬷嬷们回来禀报,说信已经送出去了。刚刚康熙身边的小太监到翊坤宫来,说,皇上今日政事繁多,夜里会回得晚些,让江菱不用等他了。江菱想到昨天的那一箱子奏折,在心里暗暗地替他祈祷了三秒钟。 嬷嬷又道:“听说是打北边儿回来了几个重臣,皇上正忙着见他们呢。” 江菱一琢磨,似乎有点不对,便问道:“不是打东边儿回来的么?”前往西洋诸国的官员,应该是从东面或者南面坐船离开的,自然也是从东面或者南面回来的,这北面二字,可有些不对劲啊。 嬷嬷道:“这奴婢就不晓得了,不过是偶然听到了两句。” 于是江菱便不再追究了。她照惯例处理完宫里的事儿,又让人将小阿哥抱到跟前,哄了一会儿。小阿哥奶声奶气地喊了声额娘,又习惯性地往她怀里一扑,扑腾扑腾,乖乖地窝着不动了。 江菱低下头看他,小阿哥正有一下没一下的,用小手指戳着江菱的袖口。 似乎是察觉到了母亲的注视,小阿哥又抬起头,软软地唤了一声额娘。 江菱拿他没辙,便抱着他站在自己的膝盖上,与他的眼睛平视。 小阿哥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眨巴眨巴两下,又扑腾到江菱怀里,揪着她的袖子玩儿。玩了片刻,便在她怀里倦倦地打了个哈欠,睡着了。奶娘将小阿哥抱到了偏殿里,才又回来跟江菱禀报道:“小阿哥这两日有些嗜睡。奴婢已问过太医了,太医说没事儿。” 江菱微微点头,道:“劳你费心。” 江菱趁着这个空隙,又回到末世里看了看。 不过这一回,江菱的运气不太好,进出末世好几次,都没有降落到有图书馆、或者是藏书室的地方。她知道这事儿不能着急,得看运气,也不能教外面的宫女们看出端倪来。试了几次无果之后,江菱便让人准备了热水,沐浴更衣,早早地躺在床上,歇息。 江菱的睡眠有些浅,又不大需要多少睡眠,只睡了片刻就醒过来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屋里屋外都没有点灯,唯有一片淡淡的月色,将室内照得一片朦胧。 康熙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月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菱掀开帐子,刚要起身,康熙便已经听到了动静回头,见到她醒来,便道:“可是朕吵醒你了么?”但一想到刚才自己悄无声息地,在这里站了小半个时辰,又问道,“可是要起夜?” 江菱摇了摇头,仅着中衣起身,走到康熙身边,亦轻声问道:“皇上怎么还没有歇息?” 康熙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道:“睡不着。”见江菱走到自己跟前,便将她带到怀里,手臂环抱着她的腰,与她一同在窗前看着月色。江菱靠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的手合拢在手心里,安静地站着。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康熙才低声道:“他们从尼布楚回来了。” 江菱一惊。 她知道在尼布楚条约签订之前,康熙会派两三拨人前往考察,还会跟沙俄那边的使臣反复扯皮,直到最终敲定下来为止。但是在两年前,她曾经隐晦地提醒过康熙,不当以尼布楚那边的山川河流为界,怎么现在……他们还在扯皮? 康熙低下头来看着她,露出一抹不知是无奈还是苦恼的笑。 “朕曾经与俄国的元老院议定,扶持他们的索菲亚公主,元老院一家独大,限制沙皇,最好让他们永远都是两位沙皇并立,又或是派人刺杀其中一位,免得捅出什么漏子来。”他叹息道,“现在事儿成了一般,两位沙皇都是病怏怏的,索菲亚公主摄政,几位大公都在密谋□□,那地儿乱得一团糟。在爱辉、尼布楚一带,更是无暇顾及。” 江菱靠在他怀里,静静地听着。 “朕派人过去勘探了几次,又连续不断地派了好几波儿人,但每一回的结果都不同。有人说,应当以瑷珲、黑河为界,又有人说,应当以石勒喀河一带为界,还有人说,应当再往北,以尼布楚全境以北二百里为界。几次僵持不下。朕问过索额图,他说,当极力平止干戈。” 江菱自他怀里抬起头来,有些不明所以。 康熙亦低下头来望着她,苦笑道:“三个月前,他们在议定条约时,准噶尔部再次进犯。” 江菱想起昨天下午,康熙御案前的那份儿地图,心里渐渐明了了。她轻声问道:“为何不再议定一次?”如果沙俄那边已经被康熙打通,即便中间隔着一个准噶尔部,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康熙沉沉地叹息一声,道:“朕正是在苦恼这件事儿。如果时机把握得当,确实可以再往北,以尼布楚全境以北二百里为界。不过前提是要撤换他们的使臣。朕已经派遣侍卫,前往沙俄元老院,从中作梗,但现在他们仍未归来。朕亦不知,是应该继续谈,还是继续打。” 派遣侍卫到沙俄的事情是秘密的,别说是那些大臣,即便是与康熙朝夕相处,时不时还能进出禁宫的江菱,都不知道这件事儿。 “因此现在,只能等。”康熙道,“他们今天刚刚回京,朕便给了他们半个月的假,让他们在京里等。什么时候沙俄那边换了使臣,他们再从瑷珲北上,过黑龙江、石勒喀河,将这事儿处理干净。不过,还得多亏了你上回的提醒。”康熙低下头看着江菱,笑道:“否则朕还没有把握,让他们裁换戈洛文。” 戈洛文,应该是对方和谈的使臣。 但是江菱却记得,这一份条约,并非是在今年签订的。康熙至少提前了整整两年。 难道说,当初她给康熙皇帝提的醒,让康熙将这事儿的进程给加快了么?……也好,省得到时候那位沙皇长大成.人,变得更加难对付。 两个人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月色,直等到康熙掩不住困意,才又回去歇息了。江菱替他创造了一个安宁的梦境,让他在梦里沉沉地睡着,不再为这些事情烦恼。 但这些事儿,即便是康熙不烦恼,它也是存在着的。 大约十天之后,康熙派到沙俄的侍卫们终于回来了,还带了一个极好的消息:由于戈洛文和他的属臣们触犯了禁忌,被索菲亚公主和元老院撤回国,又派了一个新的贵族前往和谈。但这位贵族,他出生在上一代沙皇的末期,经历过不少困境,生平唯独喜爱金币。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康熙再次派遣索额图、佟国纲两人前往尼布楚,铺天盖地的金钱攻势下,让那位贵族还有他的属官们,欢欢喜喜地签订了一份新的合约,将界碑再往北三百里,同时在他国境内的一切囚.犯,均归他国处置。至于他们沙俄的军队么,暂时,打不到远东。 紧接着康熙即刻下令,瑷珲和盛京再增兵两万驻扎,以备不时之需。 与此同时,远赴西洋的第一批官员们,将他们重金贿赂回来的一批火器图给整理出来了。全都是最新的,童叟无欺,与南边儿搜.查出来的那些火.器,已经不相上下。 同样的火.器迅速被配备到各营,西、南、北面一应俱全。 而南边的两个学堂,亦在一同筹备着。 这些事情整整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初见到了成效。 条约一签订完,索额图与佟国纲两个便立刻回京,向康熙复旨。 康熙的又一道旨意是,竭尽全力将东北面安抚下来,然后再抽调一支骑兵,前往漠西蒙古的喀尔喀诸部,准备跟那边的准噶尔部好好地“谈一谈”。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林黛玉诞下了北静王长子,坐完了月子,回到京城。 第169章 林黛玉回京的时候,刚好是盛夏时节。 三天之前,江菱便已经接到了林黛玉要回京的消息,早早准备了两箱子的贺礼,让嬷嬷们带到北静王府里,替她给林黛玉道贺。自从林黛玉怀孕的那一日起,便被北静王看得严严实实的,直到现在才回京。江菱送她的这两大箱子礼物,除了道贺之外,也有给林黛玉解闷的意思。 嬷嬷们带着江菱的礼物,提前两个时辰到了北静王府。 林黛玉回府的那一日,北静王府上上下下张灯结彩,迎接他们的王妃和小世子。北静王亲自给林黛玉执辔,从京郊三十里外的地方,一路送到北静王府,不知羡煞了多少路过的姑娘。 林黛玉扶着嬷嬷,奶娘抱着小世子,随着北静王一同下马车,回到了府里。 见到那两大箱子贺礼的一瞬间,林黛玉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吃吃地笑。 零零碎碎的,都是林黛玉最喜欢的小零食小玩意儿,还有些满目琳琅的小玉饰,显然是在京城里搜罗了好几个月,专程堆积在一起,送来哄林黛玉开心的。奶娘抱着小世子,在一旁笑道:“皇后娘娘倒是懂得我们王妃的脾性。” 林黛玉捂着嘴笑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咳了两声,正色道:“嗯,她一贯是知道的。” 一面说着,林黛玉一面又铺展开信纸,预备给江菱写信。这几个月她在一处隐藏很好的庄子里养胎,被北静王捂得严严实实的,别说是荣国府里的那几个,连当时身为皇贵妃的江菱,都不知道林黛玉的所在。直到林黛玉顺利地诞下长子,才被北静王接了回来。 北静王刚刚安置了车马,回屋见到那两箱子的小礼物,亦是目瞪口呆。 “皇后这是……” “这是在哄着我开心呢。”林黛玉笑吟吟地,在一张花笺上写了两首小诗,预备夹杂在信纸里,一同带进宫给江菱。江菱身边的那两个嬷嬷,已经被好好地安置在客房里,只等下午的时候,便带着林黛玉的信回宫。 北静王惊讶道:“这些,都是?” 林黛玉又捂嘴笑了片刻,一件件地数过去:“这个,是我十二三岁时,最爱吃的;这个,是我当初害喜的时候,跟阿菱……皇后抱怨过,皇后当时便送了我两大盒子,现在又送了一盒子过来;这个是当初我跟皇后提过,想买的一小件儿玉珏,可惜走遍了半座北京城,都没有买到,皇后替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还有这个,这个,都是贺喜之意,贺我平安产子。还有这个,是贺我与王爷永结同心的。另外还有这两个,是当初我在宫里,称赞过的一些小点心,没想到皇后却记着了,还让人给我带了过来。整整的一大箱子。” 另一个箱子里,则装着给小世子的一些小礼物。 林黛玉一件一件地数完,又捂嘴吃吃地笑了片刻,给江菱接连写了三首小诗,又在后边儿描了两朵小花,笔墨寥寥,但是却极为传神。她想了一会儿,又列了一张单子,让贴身的嬷嬷到京城里搜罗一些小玩意儿,再到库房和厨房里各自搜罗一些,作为回礼,让嬷嬷们给江菱送过去。 北静王见到她的模样,不由又摇了摇头,笑了片刻。 林黛玉将书信和信纸都折好,放进一个信封里,又指了一位婢女,让她们到客房里,将那两位嬷嬷请来,想问两位嬷嬷一些话。北静王知道是两个小姑娘的私房话,便没有久留,径自离去了。 两位嬷嬷很快便被婢女请来,到林黛玉跟前问了安。 林黛玉将一封整整齐齐的信放在她们面前,笑问道:“皇后近来可好?” 一位嬷嬷道:“回王妃,我们主子尚可。” 林黛玉又吃吃地笑了:“尚可,什么叫‘尚可’呀?我可听说这段时日,外面又出了大乱子了,连我们王爷都日日在忙着呢。阿菱她身为皇后,应当也是忙碌的罢?” 嬷嬷道:“确是有些忙碌。” 林黛玉了然道:“果然呢……” 正在跟嬷嬷们说着话儿,旁边的小世子又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林黛玉忙到跟前去哄。奶娘不知所措地抱着小世子,有点呆呆的。林黛玉上前哄了一会儿,小世子便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小小的脸蛋上犹自沾着泪珠。 奶娘笑道:“小世子这是黏着王妃呢。” 林黛玉将小世子抱到了怀里,道:“还是我来哄罢。”便让奶娘退下去了。她从那箱子小玩意儿里拣出一枚小玉饰,放在小世子跟前逗了逗,小世子又咯咯地笑起来了。林黛玉抱着小世子坐在主位上,又同嬷嬷们笑道:“等阿菱她忙完这一段,我便到宫里去瞧瞧她罢。” 那两位嬷嬷是江菱的亲信,林黛玉在她们跟前,亦是毫不避讳地称了江菱之名。 嬷嬷称是。 林黛玉思忖了片刻,自觉没什么落下的了,便道:“待会儿还要劳烦两位,将书信和回礼一同带给阿菱。再对她说,等日子空闲下来,便与我出去踏青罢。我们有日子没有一同出去玩了。还有昔日的一些玩伴。不过阿菱她近日……似乎很忙罢?” 她记得北静王提到过,从去年三月到今年四月,皇帝忙得焦头烂额,五月的时候,才略略空闲了一点。但是前不久,索额图等人前往尼布楚,便又开始忙碌了起来。皇帝一忙,江菱这个皇后,自然也会跟着忙起来的。 林黛玉想了想,便又犹犹豫豫地道:“要是实在抽不出空闲来,便算了罢。” 她还听北静王说,半年前南边又开了几处商埠,而且皇帝严令,这回民间不许插手,但是不知道为何,却又动用了两回官兵,说是从船上搜.查出了违.禁之物。这些事儿,林黛玉一般是不理会的,但北静王偶尔提起,她便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一点。 嬷嬷笑道:“禀王妃,我们主子确实有些事务繁忙,不过等忙过了这一段,还会再闲一阵子。老奴定会将王妃的意思如实转告,请王妃放心。”随后便将书信等物接过,又恭敬地退到一旁。 林黛玉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道:“那便这样罢。请两位嬷嬷在隔壁客房里稍候片刻,等我将东西收拾利索之后,再请两位嬷嬷带回宫里。有劳了。” 嬷嬷们连称不敢。 当天下午,林黛玉列的那张清单,便被采买齐全了。嬷嬷们带着清单和书信,回到了宫里。没等两天,便又等到了江菱的一封回信。信里说,让林黛玉定个时间,她陪着她们去踏青。 随着信件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两个大大的笑脸(画在纸上的,对应那两朵小花)。 林黛玉对江菱的这些古怪想法,早已经习以为常,但依然被逗乐了,她又问了嬷嬷,得知江菱这几天都有些忙碌,大约四五天后会有两日闲暇,便将时间定在了那一日。现在是盛夏时节,林黛玉想了想,便提议将踏青改为赏荷,又列了几个人的名字,让嬷嬷们一同送进宫给江菱。 又过了一日,江菱的回信便到了,那上面写着,一切如颦颦所言。 踏青的那日正好是个大晴天,江菱与林黛玉,还有几个熟识的姑娘一起,好好地叙了叙旧。 回城的时候,北静王刚好从官邸回来,便顺便到城外,将林黛玉接回府。林黛玉似是相当高兴,即在车里,亦掩不住面上的笑容:“这么些日子没见到她,还是同往常一样,教人哭笑不得。”刚刚还把她逗笑了好多次,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忙用帕子扑着江菱要打。 北静王问道:“皇后可曾提到过,你从前的那些亲戚们?” 他知道在林黛玉出嫁之前,皇后曾帮助过林黛玉良多;即便是在出嫁之后,也时时在帮着林黛玉,才免去了林黛玉的许多苦恼。当初在南巡时,还有后来林黛玉怀孕期间,皇后也通过其他门路,帮着林黛玉挡了不少麻烦。北静王对此印象极为深刻。 尤其是在林黛玉怀孕时,皇后那一封长长的事无巨细的信,震惊了半府的人。 林黛玉摇摇头,道:“没有了。” 她又想了想,掰着指头数道:“这回出来赏荷,我邀了宝钗、探春和李纨嫂子三个,还有琏二嫂子。不过除了探春之外,其他的三个,都没有来。还有史大姑娘,自从把自个儿嫁出去之后,便再没有来了。惜春现在不在京城,我亦无从去找寻。那些亲戚们的事儿,我和阿菱,都不甚知晓。” 刚刚在赏荷的时候,林黛玉倒是问过贾探春,过去的那些姑娘们如何了。 贾探春冷笑道:“还能如何!这个家散的散乱的乱,自打去年年末分家之后,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倒是高兴着呢,虽然我娘和我弟弟都有点儿不明事理,但好歹摆脱了二太太的钳制,用不着被他们送出去,嫁个五六十岁的乡绅,做填房继室了。现在我跟娘他们两个,过得好好儿的,没有人敢支使我做什么,嚼用也足够,比当初在大观园里好多了。” 林黛玉听闻“比当初在大观园里好多了”,不免又有些唏嘘。 当时贾探春还道:“现在我们这几个姐妹当中,过得最好的,便是你了。高床暖枕,华服美食,还有北静王殷殷相待。不像我们几个,散的散,乱的乱,唯一一个嫁得最好的二姐姐,也跟着夫婿在外,三五年都不能回京。要是照着往日,真是谁都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分家的时候,刚好你身怀有孕,被北静王带到了外边儿,没经历过那起子糟心事儿。那半个月,府里哀嚎的,使坏的,下作的,什么腌臜事情都做了一遍,最终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呵。” 贾探春说到后来,又有些失落。 林黛玉当时除了安慰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北静王听林黛玉转述完这些话,沉默了良久,才道:“这样看来,当日将你送到外面去养胎,倒真是做对了。”如果在林黛玉怀孕期间,前荣国府的那些姑嫂婆婆们,又将府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拿到林黛玉跟前,耗了她的心神,才是大大的不该。 林黛玉又怔了怔,低下头去,又感到有些唏嘘。 等到第二天,林黛玉还是回贾府看了一次。现在的贾府,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荣国府了。大门破败不堪,连个看门的小厮都没有。头顶上方的匾额已经被摘除,光秃秃的,看着很丑。原本这条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的,极是热闹,还有些走亲戚的、递拜帖的、想要结交的,络绎不绝。现在的这条街,清清冷冷,干干净净的,偶尔有风吹起两片树叶,连更夫都不常过来。 还有不远处的大观园,早已经被拆了个干净。 更远一些地方,是同样破败的宁国府,空荡荡、光秃秃的,偶尔有两个婆子提着菜篮子,经过宁国府,指指点点一番,但却同样不会停留。 北静王府的马车在前荣国府前停了下来,却听见里面吩咐道:“先去大观园罢。” 林黛玉心里最念着的,其实还是大观园。 车夫应了声,又载着林黛玉,往大观园那边过去。大观园比起半年前,简直是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里。林黛玉扶着嬷嬷们的手,走下马车,站在大观园的前面,看了很久很久。 园子已经破败,自然是没有守门的小厮了。 一位侍女推开园子的门,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仿佛年久失修的木门。林黛玉愣了愣。她知道这座大门,其实用的是很好的木头,即便是破败了半年多,也不会造成这样年久失修的效果。正在疑惑着,侍女退了两步,道:“王妃,这门应该是被砸过许多次,连门边儿上都有了裂缝。还请王妃留意一些。要不,咱们还是别进去了罢。” 林黛玉摇了摇头,道:“扶我进去罢。” 侍女拗不过她,便称是,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林黛玉,走进了园子里。里面的假山、池水、亭台楼阁,倒是一如往昔,但假山的石块已经倾倒了大半,当初费尽心思从南边运来的石头,现在全都沾满了泥土,全然没有了昔日的样子。还有院子里的花木,当初都是费了大价钱移栽过来的,现在倒的倒,死的死,一副破败的景象;没有破败的,多半都被连根拔起,卖给别的富商家里了。 再往里面走,才发现一座座的院子,几乎都被拆了门,丫鬟小厮们走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值钱的纱窗,都被拆下来了,应该是偷拿去换了铜钱。还有屋子里的桌椅玉器,要么碎了,要么被摔得稀烂。大块一些的碎玉,也基本都被拿走了,地面上只剩下一些拾不起来的玉屑。 还有曾经住过的潇*湘馆…… 满目的破败,满目的狼籍。 林黛玉实在是想不透,自己从出京城安胎到生产,满打满算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大观园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她还记得自己出嫁的时候,大观园里一派繁盛景象,姑娘们吟诗作画行花令,一件件一桩桩地犹在眼前。但现在,却似乎都没有了。 她又想起昨天在赏荷的时候,贾探春说过的话: “我们现在的日子,倒是比从前的丫鬟,过得还要差些。你可记得么,在一年多前,荣国府曾经遭过两次灾,两次遣散了大批丫鬟出府。那个时候,丫鬟们都还有些傍身的银子,也都各自找到了出路。当时还传言,有一位好心的神秘人,在收留我们府里被赶出去的丫鬟,帮着她们找到活命的门路,想要嫁人的,也都让她们嫁了个好人家。我还听说,那个人同雪雁有些关系。你知道是谁么?” 当时林黛玉推说不知,现在仔细一想,此人定是江菱无疑。 因为除了江菱之外,在这经历,应该没有谁有这样大的胆子,还有这样的实力,将荣国府撵出去的丫鬟,一个个地收留起来,还给安排了一些好去处。 不过这事儿,她没敢多问。生怕一旦问了,又触景伤情。 林黛玉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日头渐渐地升起来了,才有嬷嬷劝道:“王妃,这里日头大,咱们还是进屋去罢。要是将身子给折腾坏了,那可怎生是好。” 林黛玉回过神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不必了,随我前往荣国府去罢。” 说完,林黛玉便同其他人一道,走出了大观园,直往隔壁的荣国府而去。这两个地方相距不远,林黛玉也用不着乘车,走了一会儿便到了。嬷嬷们上前叩门,叩了很久之后,才听见里面有个年轻人的声音:“唉,等等,来了。”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里面是贾宝玉。 林黛玉愣住了。 贾宝玉也愣住了。 他们两个在原地站了很久,贾宝玉才先行出声,打破了沉默,笑道:“原来是妹妹来了。先前听闻妹妹身怀有孕,被王爷送出京城静养,竟不知道这一眨眼间,妹妹已经回到了京城。”一面寒暄,一面给林黛玉让出了路来。 林黛玉轻声问道:“我前日递了帖子给宝钗姐姐,还有珠大嫂子,你们都没瞧见么?” 贾宝玉啊了一声,搔搔头,道:“我这两日被娘弄得焦头烂额的,宝钗也是。什么帖子的事情,她们都没跟我说过呀。进来罢。”随后照着往日的样子,又给林黛玉一揖。 林黛玉听贾宝玉说起他娘,又愣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进去。 嬷嬷和侍女们紧跟在林黛玉的身后,又跟贾宝玉见了礼,也一同进去了。 贾宝玉引着林黛玉,一面往里面走,一面问道:“倒是有日子没见着妹妹了,妹妹近日过得可好?” 林黛玉想想这位表兄和舅母,再想想自己,有些不确定道:“还……好罢。” 贾宝玉笑道:“妹妹一身的灵透气儿,自然是极好的了。”说到后面,忽然又有些落寞。 林黛玉又怔了怔,便低下头来不说话了。到府里之后,她先是见过了贾政和贾兰,又见到了李纨和薛宝钗,还有抱琴等几个丫鬟。李纨和薛宝钗都没有提当初帖子的事儿,林黛玉也没有问。等坐了一会儿,两个大丫鬟便上了一壶茶,看看当家的少奶奶薛宝钗,有点为难。 林黛玉轻轻嗅了嗅那碗茶,是极为粗糙的。 但再一想到荣国府当前的现状,便有些明白了。 林黛玉想了想,便轻声道:“但不知道舅母在哪里?我来府里拜见,总该是要见见舅母的。” 薛宝钗与李纨相互对望一眼,才道:“娘已经歇下了。” 林黛玉轻轻唔了一声,道:“那我便在屋外拜见罢。” 李纨和薛宝钗两个没奈何,便只得带着林黛玉,又去拜见了王夫人。 王夫人刚刚已经服药睡下,李纨和薛宝钗便没有叫醒她,林黛玉亦来到屋里看了看她。 日头慢慢地穿过树梢,时间快要到正午了。薛宝钗等人看了看时辰,琢磨着应该留饭,便唤了一位丫鬟过来,让她们出去采买。丫鬟为难道:“奶奶,我们府里实在没有多少存银了。今年的银子,还没收起来呢。表姑娘是王妃,要是按照从前府里的惯例,是要摆大宴的。” 薛宝钗皱眉道:“现在我们府里的情形,她应该也看到了。大宴是摆不出来的,就照着我们往日的惯例,添上三倍,来款待她们罢。王妃带过来的侍女们,同你们一桌,也就是了。” 丫鬟为难道:“这……” 李纨走上跟前来道:“照着宝二奶奶的话去做罢。余下的,我去跟王妃解释。” 丫鬟应了声,便带着银子离去了。 处理完了午饭的事情,薛宝钗和李纨两个,便又回去陪着林黛玉,聊了会儿天。林黛玉问她们:“我瞧着这府里,倒是比往常萧条得多了。你们这时日,可过得还好么?” 贾宝玉带着贾兰出去玩儿了,薛宝钗叹息了一声,道:“妹妹不知道,当初我们分家的时候,也是分了些银子的。还有一些祖上留下来的田地,也能收租子。但是我们太太,时不时便要吃药,先是得了失心疯,后来又染了风寒,三两日地咳嗽,熬了两个多月才好。郎中们都说,要是这风寒再不好,就要变成肺痨了。这药钱便耗去了大半。现在太太还在吃药呢,这失心疯时好时坏的,平素都是我同嫂子在伺候着,跟前连个人儿都没有。” 林黛玉愣了愣,道:“那你们……” 薛宝钗叹息道:“还能如何,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当初我们过得有多好,现在便有多拮据。妹妹是见惯了富贵的,自然不知道,这银子要是拮据起来,会让一家子烂成什么样儿。我现在已经不敢奢望二太太能好起来,只盼望着病情别再恶化下去。这银子流水价儿似的花用,要是再恶化下去,便没个尽头了。” 林黛玉低着头,想了片刻,便将自己的嬷嬷叫过来,吩咐了两句。 嬷嬷大惊,咬着林黛玉的耳朵道:“王妃不可……” 林黛玉摆摆手,道:“没什么,去做罢。” 嬷嬷左右为难,但现在北静王在公干,北静王太妃又在郊外的园子里,林黛玉吩咐得又急,她没奈何,便只得照着去做了。等嬷嬷离开之后,林黛玉才道:“我竟不知,原来家里到了这样的地步。我手头上还有些体己,留着一些给两位嫂子,以作家用罢。还有兰哥儿,眼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该花用的,还是得花用一些。” 但王夫人,林黛玉却连一个字都没有提。 薛宝钗谢过了林黛玉,李纨亦谢过。几个人又寒暄了一会儿,嬷嬷便带着林黛玉的私房体己回来了。林黛玉将银票分成两叠,分开交到薛宝钗和李纨的手里,道:“这也是我的一份儿心意,外祖母过世的时候,也曾经让我照拂着你们。这个,是我的体己,不碍事儿的。” 薛宝钗和李纨又谢过,但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儿。 林黛玉又轻声道:“今天我到这里来,主要是想瞧瞧你们,还有舅舅和舅母。我刚回到京城,有许多事儿都不知道,要是有做得不对的,还请两位嫂子指出。哦,对了,前儿我听说,宝玉和兰哥儿都报了今年的春闱,可是真的?”这可不像是贾宝玉的性子啊。 薛宝钗有些犹豫道:“倒是报了。但今年的春闱,不过是让他们试一试,等三年后再真正去考的。毕竟兰哥儿还小,宝玉也刚刚才拾起了一些书,即便是要考,也得再等几年。” 林黛玉轻轻噢了一声,便不再提起了。 薛宝钗道:“不管如何,还是要多谢妹妹。要不是妹妹今日过来,我们几个,怕是要用了西北风了。现如今我们几个的情形,妹妹也瞧见了,怕是招待不周,还请妹妹海涵。等再过些时日,我们太太的病好一些来了,再去同妹妹赔个罪,请妹妹到府里来做客。” 林黛玉又笑了笑,称不敢。 她们几个寒暄了片刻,便有丫鬟采买了食材来,准备了午饭。林黛玉的胃口小,略微用了一些,便停住了筷子,又饮了一些茶水。一直等到午后一个多时辰,林黛玉用了两三杯茶,见王夫人依然没有睡醒的迹象,便叹息一声,带着嬷嬷和侍女们离去了。 来的时候高高兴兴,但在离开的时候,却有些萧索。 经过前宁国府的时候,林黛玉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宁国府跟荣国府一样的落败,大门朱漆剥落,同样有被人砸过的痕迹,守门的小厮们一个都找不到了,负责采买的婆子刚刚回府,脸上的表情也是哀戚的。林黛玉在车里看了一会儿,顿觉唏嘘,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嬷嬷们给林黛玉端了盏茶,林黛玉摇了摇头道:“搁在那儿罢。” 嬷嬷劝道:“王妃还是得先顾着自个儿。要是自个儿累坏了身子,莫说是我们王爷,连小世子都要哭闹的。这过去的事情,当过去的,便让她们过去罢。要是王妃心里不舒坦,时不时来看望她们,也就是了。到底是自己的身子,需得自己看顾着才好。” 林黛玉勉强笑了笑,道:“嬷嬷放心,我知道的。” 她又掀开车帘子,朝外面望去。宁国府已经渐渐看不到了,荣国府和大观园,都模糊在视线里,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些浪人天涯。林黛玉想起刚刚薛宝钗的话,又有些唏嘘。她问道:“在这京城里,可有什么有名的医者么?” 嬷嬷吓了一跳:“王妃这是……” 林黛玉笑笑,道:“不是我,是刚刚府里的太太。她们说,太太的病一直都没好,我想着既然是舅母,不管如何,都得让人过来瞧瞧。这会子还有些时间,你们给我指个路,我亲自请两个郎中,给了资费,到荣国、到贾府瞧瞧太太的病。不碍事的。” 嬷嬷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将京城里有名的郎中,给林黛玉指了几个。 林黛玉记住了郎中的名字,又让外面的车夫拐弯,亲自到郎中坐堂的地方,请他们到贾府,给王夫人瞧了瞧病。两位郎中回来之后,对林黛玉说道:“这位夫人,您刚刚让我们瞧的病人,前次已经瞧过了,是得了失心疯,现在还在吃药的。这药不断,是万万好不了的。” 林黛玉闻言有些唏嘘,又叹息道:“多谢两位。”便给了药钱,回北静王府去了。 回到王府之后,林黛玉抱着小世子哄了哄,轻轻地叹息出声。 她想起自己七八岁时,刚刚来荣国府的时候,荣国府还是一片的热闹喧哗。那时外祖母还健在,两位舅母虽然对自己有些微词,但表面上还是过得去的。等到后来,不知为什么,事情一件接一件,弄得她不知所措。等嫁到北静王府之后,荣国府便彻底地败落下来,但那时候,他们还时不时会派人来找自己,希望自己在北静王跟前,能替她们说说话。再后来,连北静王都动了真怒,将她送往园子里,陪伴北静王太妃,与昔日的亲戚们暂时断了联系。 再后来,她有了身孕,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养胎。 贾元春过世的时候,林黛玉其实回来过一次,不过很快便离开了。 也是在那时候,林黛玉才知道,当初荣国府居然做过那么多的事儿。东西两府被查抄,薛、王、贾三家无一幸免,连史家的两位侯爷,都被暂且迁到外任,三年内暂不回京。当时她无意中听说,王夫人与几个亲信婆子,还有丫鬟们在商议,该怎样才能让宫里那个小皇子,认在贾元春的名下,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些黑暗的事物,从来没有人展示给她看。 即便是身处其中的江菱,也从未将此事告知过她。 林黛玉甚至在想,这些事情是否一直都存在着,比如荣国府那些被查抄的账目,薛王贾三家一件件被翻出来的旧帐,还有宫里宫外的那些事儿,其实一直都有,但却因为自己看不到,才当作是不存在的。 不过在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荣国府分崩离析,王夫人如丧考妣,整日里歇斯底里的。丫鬟婆子们都说,王夫人说的是疯话,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事情”,也从来没有打过“姑娘的主意”。林黛玉懵懵懂懂地信了,又被北静王亲自护送出京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养胎,与外界隔绝。 直到接到了江菱的信,知道一切安好,林黛玉才安心下来。 再然后,林黛玉直到生产,直到坐完月子,听到的都是一些开心的事儿,江菱不会将这些事情告诉她,北静王更加不会让她知道这些事情,不管在京城里发生过什么,都很少会传到林黛玉耳朵里。 直到林黛玉的身子养好,被北静王接回京城,才略微知道了一些莫负当年。 林黛玉回过神来,又看着怀里的小世子,叹息了一声。 刚刚见到贾宝玉、薛宝钗和李纨的时候,她差点儿认不出来的。等再见到贾政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震惊的。自从林黛玉去到荣国府,所见到的景象,无一不是富丽堂皇;但是刚刚的情景,还有大观园,却显得格外的破败。她甚至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等梦醒了,便会一切恢复如常。 但直到太阳下山,这个梦都没有醒来。 嬷嬷们告知林黛玉,今天下午派去贾家长房探视的人,已经回府了。早晨林黛玉出门的时候,本想着要到两个舅舅家里去看望的,但在王夫人那里耽搁了很久,回来时又给王夫人找了郎中,便没有去贾赦那边,而是派了两个亲信侍女,带着些东西过去,说改日再登门拜访。 林黛玉便道:“让他们进来罢。” 那两个小厮来到林黛玉跟前,给她打了个千儿,各自禀报道: “回王妃话,小的方才去探望了贾家大老爷,大老爷早晨去遛了弯儿,直到晚间才会回来。家里当家的二奶奶说,要是王妃要来家里做客,还请提早三日,派人告知他们一声,他们好准备宴席,款待王妃。哦,对了,他们太太倒是问过小的一些话,大抵是‘王妃过得可好’云云,小的便照实说了。他们二爷不在,两个姐儿都挺伶俐。” “小的也是如此,被他们太太叫着问了些话。不过在临走的时候,他们二奶奶倒是说,上回王妃的帖子,二奶奶其实是收到了的。但因为当时生了急病,怕过了病气给王妃,于是便没有去。他们二奶奶还说,要是王妃得闲,不妨找个清静的时候,带着两个姐儿,与王妃叙叙旧。回来的时候,小的又问了问,贾大老爷和二爷,要等到晚间才能回来。” 林黛玉闻言,便道:“有劳两位。”各自给了赏银,让他们离去了。 两位小厮带着银子,欢天喜地地离去了。 林黛玉叹了口气,将贴身的嬷嬷找过来,吩咐道:“再备两张帖子,等过半个月,事情都安稳下来了,我再去拜见两位舅父。哦,对了,问问王爷,半个月后再去拜见他们,是否妥当。” 当初北静王对荣国府的一行人,除了贾宝玉之外,都有点微词。 不过后来,荣国府彻底败落,林黛玉又不在京城,这些事儿,便听得少了。 嬷嬷们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写好了帖子,又回来禀报道,北静王说,如果是以表姑娘的名义回去拜见舅父,倒是没什么事儿。 林黛玉轻轻舒了口气,道:“也好。” 又哄了一会儿小世子,林黛玉便要重新提笔,给江菱写信。但是写了几回,又撕了好几张纸,都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才好。她想,还是等到时拜见完两位舅父,问问他们现在的情形,再给江菱写信好了。白天在大观园里见到的那一幕,直到现在,还让她感到难过。 等到晚间,北静王回来,又问了问林黛玉,白天的事情如何。 林黛玉的心情有些失落,将白天的事情,拣了些重要的跟北静王说了。北静王听罢,倒是没有再多说什么,不过却将嬷嬷们叫到跟前,又叮嘱了几句。大抵是让嬷嬷们照顾好林黛玉,云云。 第170章 “咳、咳咳……” 屋子里传出了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像是破漏了的风箱,在风雪里呼呼作响。院子里的粗使丫鬟皱皱眉,抱怨道:“又开始怨天怨地了。”然后拿着手里的扫帚,到隔壁院子去找当家媳妇儿。 这座府第里一共住了十二个人,当家的老爷贾政,据说得了疯病的太太,当家的二媳妇,还有寡居大媳妇,此外还有整日里不知在干什么的二爷,一个年纪不大的小爷,再加上宫里刚刚放出来的四个宫女,还有一个婆子,一个刚刚被采买回来的粗使丫鬟,再没有别人了。 据说,这座府第曾经富丽堂皇,连丫鬟们都是穿金戴银的。 又据说,这座府第的前面曾经有一块匾额,但现在却被摘下来了。 粗使丫鬟进到隔壁院子里,唤了一声二奶奶,没听到应答声,便又嘀咕道:“应该是出去给二太太买药了,真真儿是糟心。听说我们老爷曾经有个姨娘,还有一个庶出的三爷,一个庶出的三姑娘,现在已经搬到城北去了,颇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范儿。”一面嘀咕着,一面提着扫帚,走到另一边的院子里,唤道:“大奶奶。” 李纨正在葡萄架下教导贾兰习字,听见外面有人喊她,便问道:“怎么了?” 贾兰搁了笔,道:“似乎是刚刚买回府的那位小丫鬟。母亲不妨去看看罢。” 自从抱琴等四个宫女,从宫里放归之后,便打定了主意跟着二太太,说是要替大姑娘在老爷夫人跟前尽孝。当家的老爷倒是没说什么,二太太则是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天天都在尖叫道:“我要进宫,进宫里去!惠妃,德妃,要不是德妃当初坏了元春的事儿,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每回二太太这么一闹,抱琴等四个宫女,不,现在是府里的四个大丫鬟,便要齐心协力才能按住二太太。她们四个在进宫之前,都是府里的一等大丫鬟,即便是在宫里,也未曾做过什么粗活儿。现在府里的丫鬟们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零星几个媳妇儿,她们便都干了二三等丫鬟的活儿。至于外面那位洒扫丫鬟,是因为人手实在不够,便又从外面买了一个,没有签死契,来去自由。 原本贾政跟前还留着两个小厮的,但因为用不着,便全都打发了干净。 李纨听见有人叫自己,又听出是那位粗使丫鬟,便猜想,应该是二太太那边又出了事儿。她安抚好贾兰,走到院子外头,问道:“怎么了?可是二太太被惊着了?” 粗使丫鬟撇撇嘴,将手里的扫帚一丢,道:“我今儿是伺候不了了。” 李纨登时哭笑不得。 她朝院子里面看了看,见贾兰仍然在读书习字,放下心来,道:“我随你去瞧瞧罢。二太太有心疾,你平素也该多照看着些,莫要冲撞了二太太。”一面说,一面跟着粗使丫鬟往隔壁走。 粗使丫鬟道:“奴婢被卖进来之前,便已经听说过,府里的太太有失心疯,需得找个力气大的丫鬟来照顾她。可谁都没说过,这二太太每日怨天怨地的,将一件事儿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每天恨不得念叨上三百回,这是个人都受不了啊。二奶奶不在院里,奴婢又是个洒扫院子的,比不得抱琴等几位姑娘。除了请大奶奶到跟前瞧瞧,哪儿还有什么法子?” 一面说,一面引着李纨去到王夫人院里,推开了院门。 院里飘散着一种浓重的腐烂味儿,似是什么木头被雨水浸润,又生生腐烂了的味道。李纨捂着口鼻,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推开王夫人的房门,唤道:“娘?” 迎接李纨的,是一块被迎面丢过来的腐烂木头。 王夫人恨恨地,用力地将手里的佛经一页页地撕碎,将它们往头顶上一丢,大片大片的碎纸宛如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她回过头看着李纨,冷声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李纨拂去肩膀上的一片碎纸屑,又有点不安地唤了一声娘。 “我都知道了。”王夫人的表情有点狰狞,指着李纨,又指着那位粗使丫鬟,厉声道,“你们谁都不告诉我,但我都知道了。她现在是皇后,高高在上的皇后,对么?你们一个都不告诉我!要不是昨天晚上,我听见隔壁的宝玉和宝钗谈话,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你们一个都不告诉我。” 李纨又为难地叫了声娘,暗想,您这样的情形,谁敢告诉您呀。 “你们、你们。”王夫人仿佛被噎到了,喘着气,恨恨地说道,“你们非但一个都不告诉我,而且还好端端地在府里,什么事儿都不做,啊?宝钗呢?让宝钗来见我,这当口儿,总该再给她一个教训,让她好好地长长记性。皇后?皇后又如何,即便是做了皇后,也该守守我们家的规矩” 李纨惊得魂飞魄散:“娘!” 她上前两步,待要劝说王夫人,又听见王夫人道:“宝钗是个得力的,有她来想办法,总不会错到哪儿去。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宝钗呢?让宝钗来这里见我,去呀!” 李纨看看那位粗使丫鬟,又看看王夫人,道:“娘,宝钗出去了。” 粗使丫鬟撇撇嘴,道:“得,又犯了疯病了。” 王夫人厉声道:“你闭嘴!” 粗使丫鬟叉着腰,凶狠地瞪着王夫人:“太太,您这是又犯病了?” 当初薛宝钗将她买回来的时候,正是看中了她力气大。 王夫人一步步走到粗使丫鬟面前,厉声喝问道:“还有没有规矩了!我和你们大奶奶说话,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你莫不是忘记了,我们荣国府里的一等丫鬟,二等丫鬟,三等丫鬟,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是有规矩的。你一个洒扫庭院的,连进我房门的资格都没有,还想在这儿大呼小叫的,啊?管事媳妇儿呢?到哪儿去了,让她到这里来见我。” 李纨劝道:“娘,您歇一歇罢。管事媳妇儿……” 王夫人恨声道:“我还连个丫鬟都使唤不了了?管事媳妇儿不在,那就让宝钗来见我。这个丫鬟,我今天非得教训教训她不可。” 粗使丫鬟将扫帚往地上一放,呛声道:“你们当初将我买回府里,可从未提过府里的什么规矩。还有什么一等丫鬟、二等丫鬟,我从来都没有听过。太太,你瞧好了,我不是你们府里的家生子,你们府里也没有什么家生子。想拿管事媳妇儿压我,还早着呢。” 王夫人高高扬起手欲打。 “唉,娘。”李纨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将王夫人给拦了下来,又给那位粗使丫鬟使了个眼色。粗使丫鬟忿忿地捡起扫帚,到院子外面扫地去了。等那位丫鬟走远之后,李纨才给王夫人拍拍胸口,顺了顺气,劝道:“娘,您别生气。现在我们府里没落至此,再没有什么一等、二等、三等的丫鬟了。家生子们遣的遣,逃的逃,除了抱琴几个之外,再没有旁人了。” 王夫人听见这话,又抬起手欲打。 李纨吓得连连退了两步,避开王夫人的巴掌,又有些心有余悸地道:“娘,这还是、还是等宝钗回来,再劝劝您罢。您需得记住,现在我们府里,再没有什么管家媳妇儿,也没有什么一等二等三等的丫鬟了。您还是好好地养病罢。”李纨实在是有些怕了。 李纨一边劝着王夫人,一边接连不断地往后面退,直到脚跟撞到了门槛,才贴着门槛站定,又将一只脚跨出门外,才又续道:“我到厨房去替娘瞧瞧,您的药熬好了没有。”然后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留王夫人一个人在屋里,匆匆忙忙去到厨房里,给王夫人看药。 屋里又传出了咣咣咣咣的声音,似乎是王夫人在发泄怨气。 李纨匆匆来到厨房,见今天轮值熬药的人是抱琴。 府里的丫鬟人手不够,即便是打从宫里回来的抱琴,也担当起了熬药的职责。刚刚李纨说,府里再没有什么一等二等丫鬟,倒有大半都是真的。现在这府里,基本什么人都不剩下,连袭人都告假,回老家去了,宝玉和宝钗也不拦着在日本当学神的日子。至于晴雯和麝月等几个,亦都陆陆续续地生病,想要使唤,都使唤不了。现在唯有一个抱琴,还是勉强能用的。 抱琴捂着鼻子,连连咳嗽了两声,应道:“二太太的药快熬好了。” 这副药是前些日子,林黛玉去给王夫人找郎中,又开的一副新药。跟前些日子的药比起来,倒是没有什么新意,不过药性却加重了几分,而且里面放了许多古怪的药材,味道也不怎么好闻。 每每轮到熬药的那一天,抱琴都要将自己的衣裳搓洗五六回,才能去了那股子药味儿。 李纨跟着扇了会儿火,叹道:“二太太又在胡言乱语了。这疯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其实如果有可能,李纨真想带着贾兰,两个人离开这里,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但现在荣国府刚刚分家,上上下下的都不成体统,要是她现在走了,非但薛宝钗和贾政要拦着,恐怕连贾兰都不大愿意。李纨想到这里,又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抱琴又扇了扇风,问道:“二太太又在撒气了么?” 李纨轻轻嗯了一声,道:“眼下正拿一个丫鬟撒气呢。”虽然她们都知道,二太太身上的大病一个接着一个,前儿刚确诊了失心疯,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咳嗽、高烧,整个都不太好。要不是前几天,林黛玉念着这里,还请了两个郎中过来,她们还以为自己与世隔绝了。 现在王夫人神神叨叨的,除了怨天怨地之外,逮着一个人便能开骂,骂够了还能拉着对方的手,让对方听自己唠叨,每天翻来覆去地就是那么几句,连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抱琴不敢在李纨面前多言,便用两手握着蒲扇,用力扇了扇,厨房里弥漫着一股子油烟、腥臭、苦涩交加的味儿。一碗药整整熬了两个时辰,才勉强能端到王夫人的屋里。 她们两个一同熄了火,端着药,来到王夫人的院子里。 她们进到院子里的时候,薛宝钗已经回来了。今天薛宝钗出门,是为了给家里拾掇铺子的。早前荣国府在京城里,总共有二三十间铺子,买卖什么的都有。但后来家道中落,这些铺子便一个个地关停了,现在只剩着一间米铺,一间杂货铺。 薛宝钗不放心米铺的帐房,便趁着天儿晴朗,到铺子里查了查账,直到晌午后才回来。 抱琴跟着李纨进了屋,将那碗药递给薛宝钗,由薛宝钗服侍着王夫人吃药。 薛宝钗接过药碗,用小勺子挖了一勺汤药,递到王夫人跟前,劝道:“娘,吃药罢。” 王夫人将药给吃了,但目光却像是要吃人:“宫里是不是又出事儿了。” 薛宝钗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轻声劝道:“娘。” 李纨亦劝道:“娘,您还是别……” 王夫人推开面前的药碗,走到抱琴面前,忽然扬起手,啪地一声,甩了一个耳光。 “没用的东西!”王夫人声嘶力竭地尖叫道,“我让你们留在宫里,是要你们跟惠妃疏通消息,将宫里的事情禀报于我的。现在呢,现在呢!不但消息没有疏通,反是你们自个儿卷铺盖出了宫!惠妃削封号,皇贵妃册封为后,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我要你们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吼到后来,连嗓子都嘶哑了。 抱琴捂着面颊,定定地看着王夫人,眼里泛起了泪光。 “那些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的,安排好了的!”王夫人尖叫道,“元春临终前,亲自将十余年前的事儿捅到宗人府,宜妃、荣妃双双削落为嫔,事情已经做了一半。接着再联系惠妃,将皇贵妃拉下马,反咬惠妃一口,事情便能做得干净利落,半点痕迹都不留。可现在呢,现在呢!” 王夫人说到后来,简直是嘶吼出声的。 外面的粗使丫鬟听见吼声,又皱皱眉头,往院子的另一边挪了挪,抱怨道:“又在怨天怨地了。皇宫又不是府里的院子,容得一个妇人揉圆搓扁么?”可惜没有人听到她的话。 王夫人声嘶力竭地尖叫道:“这些已经全都算计好了,全都算计好了!她们一个个的都要完蛋!现在呢,现在你们又在做什么,你又在这府里做什么!”忽然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向薛宝钗,问道,“我送往金陵的书信呢?我给两位兄长带去的书信呢?怎么连一件都没有?上个月妹妹(薛姨妈)才回了金陵,现在同样是杳无音信。信呢,信呢!” 李纨和薛宝钗面面相觑,良久之后,薛宝钗才唤了声娘。 “娘。”薛宝钗解释道,“我娘刚刚启程未久,至少也得三四个月的时间,才能从京城到金陵走个来回。两位舅父的书信,也要等到我娘从金陵归来,才能带回来。您不是说过,谁都不肯信,单单只信我娘么?娘,这当口儿,您还是歇歇罢。”说着又端起那碗药,预备要喂王夫人。 李纨亦在旁边道:“娘,您还是听一听劝罢。” 王夫人看看李纨,又看看薛宝钗,忽然又摔了桌子。 “你们,你们两个,都是一样的。”王夫人指着她们,恨恨地说道,“我说的话,你们哪一个都不听。明里是我的媳妇儿,暗地里,都只当没有我这个婆婆的存在。抱琴,你说,这两个媳妇儿,到底要来有什么用处?” 抱琴刚刚挨了一耳光,正在捂着面颊,咝咝地喘着气,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薛宝钗听见这话,目光冷了下来,李纨亦有些不悦。 王夫人又恨恨地道:“瞧瞧,瞧瞧,你们几个。”她指着她们三个,一个一个地数过去,“现在家也分了,大观园也空了,隔壁的宁国府,也跟我们荣国府一样,数着银锞子过日子。媳妇儿当成丫鬟用,丫鬟当成小厮来用,主子不像主子,奴婢不像奴婢,连规矩都没有了。现在要喂我吃药,在这心里,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呢,呵。” 李纨和薛宝钗对望一眼,薛宝钗皱眉道:“还是换个人来服侍娘罢。”于是便端着药碗,到隔壁院子里,去找贾宝玉。李纨亦稍稍退后了两步,脚跟抵住门槛,随时都准备要离开。 薛宝钗在隔壁院子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贾宝玉,这才忽然想起来,今天贾宝玉进学去了,刚好不在家。薛宝钗没有办法,只得到院子外面,找到那位粗使丫鬟,道:“你的力气大,还是你到里头去按着太太,喂给她服药罢。我这胳膊腿儿的,实在是受不住了。” 粗使丫鬟是薛宝钗带进府的,对薛宝钗的印象倒是极好。 她见到是薛宝钗,便丢下扫帚,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端着那碗药,走到王夫人屋里恶毒二小姐。王夫人屋里已经乱成一团,李纨和抱琴两个一左一右地拉着王夫人,免得她跑到外面去。王夫人一面喊着“你们几个放我出去”,一面挣扎着要往外面冲。 粗使丫鬟走到里面,把药碗在桌子上重重一搁,道:“够了!” 一时间三个人都愣在那里。 粗使丫鬟叉着腰,对王夫人说道:“我是个干粗活儿的,比不得奶奶们从小娇养长大,待太太您和风细雨的,连句重话儿都不说。现在就一句话,药搁在这儿,你、喝、不、喝。要喝自己喝,不喝拉倒,等病倒了用草席一卷,丢到城外乱葬岗里,再端你这二太太的架子罢!” 随后又小声嘀咕道:“自个儿惹了事,还拿二奶奶撒气,算个什么呀。” 再然后,端起那碗黑漆漆的药,塞到王夫人手里,道:“诺!” 刚刚她们那么一折腾,好不容易放温的药,已经变凉了,黑漆漆、黏糊糊的,让人闻之欲呕。王夫人又高高扬起手,想扇那丫鬟一耳光,但却被那位丫鬟拿住了手。 那位粗使丫鬟道:“我可不是两位奶奶,细胳膊细腿儿的,压不住太太您。当年我在田里犁地的时候,能举起一整头牛。太太,这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再这么怨天怨地的,别怪我到外边请郎中来,照你的脑袋上扎两针,让你清醒清醒了。” 这泼辣的性子,倒是与王熙凤如出一辙,甚至还更甚几分。 王夫人被那位丫鬟唬住了,红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粗使丫鬟用力一拍桌子,问道:“喝不喝?”颇有几分女匪气。 抱琴在旁边看不下去,想要过来劝劝,却被那丫鬟瞪了一眼:“这位姐姐,您就别添乱了。” 李纨刚刚也想过来劝,但听到粗使丫鬟的话,却止住了脚步。 确实,现在只有这个办法,能让王夫人乖乖喝药了。 王夫人红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那位粗使丫鬟,又看着抱琴,渐渐地,便将那丫鬟的身影,与别人重叠了起来。她扬起手又想要打,却被那丫鬟硬塞了一个勺子,道:“想打,也得把药喝了。” 抱琴又在一旁劝道:“太太,不喝药,病是好不了的。” 王夫人不知是听进了抱琴的话,还是听懂了那位粗使丫鬟的话,忽然将那碗药一气儿倒进口中,喝了个干干净净。那位丫鬟这才道:“这才对。”塞了张粗布帕子在王夫人手里,道:“擦擦罢。” 王夫人刚拿住帕子,那位丫鬟便已经走出到门外,拿起了扫帚,在院子里继续扫地。 不一会儿,李纨、薛宝钗、抱琴三个,都从王夫人屋里出来了。李纨回院子里陪贾兰读书,薛宝钗回去预备今天的晚饭,抱琴则呆呆地站在树底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位丫鬟在院子里扫了一会儿地,又听到里面传来咣咣咣咣的声音,似是在摔东西,嘁了一声,一边扫地一边道:“又在怨天怨地了,这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扫着扫着,见到抱琴捂着面颊,怔怔地望着远方出神,便走到抱琴跟前,问道:“这位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第171章 抱琴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了些从前的事儿。” 粗使丫鬟哦了一声,一面扫地,一面问道:“我听太太说,你们从前,跟宫里有些恩怨?” 抱琴苦笑了一下,道:“是有过不少恩怨。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当初要不是德妃发难,我们姑娘已经成事了。要是当初我们姑娘能成事,现在这荣国府,也不会落败至此。但现在,正如二太太所说,什么都没有了。” 粗使丫鬟停了一下,有点奇怪地看着抱琴。 “你们府里的事儿,虽然我不知道,但偶尔也能听到一些。”粗使丫鬟道,“但你们府里的事,跟宫里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们家里的那些豪奴佃户,犯了错儿,还能让娘娘去顶罪不成?” 抱琴的表情僵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粗使丫鬟有点奇怪地看着她,问道:“难道我说错了么?你们府里,跟宫里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们府里人犯了错儿,还能让宫里的娘娘去顶罪不成?” 抱琴想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但这眼下,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那位粗使丫鬟又道:“再说了,即便是宫里的娘娘,能给你们府里顶罪,也不能就这么害了人家娘娘呀,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可大姑娘,确确实实是能给府里撑腰的呀。 抱琴想辩解两句,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想起当年,贾元春刚刚进宫的时候,也是像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但后来在宫里住得久了,便什么都知道了。下药的,使坏的,杀人不见血的,一件一件地往别个身上招呼。再等到后来,连贾元春都变得同她们一样了。 当初皇贵妃刚刚进宫的时候,抱琴和贾元春都以为,她也会同她们一样的。 因此那个时候,老太太和王夫人都说,“让云菱小主在宫里帮衬着元春”,她们也都默许了这种做法。王夫人唱白脸,大姑娘唱.红脸,变着法儿地想让云菱小主就范,但后来,却没成。 那时的云菱小主小主软硬不吃,将从前的那些事情,一件件地撕开,撕碎,让人不寒而栗。 当时抱琴没想明白,为什么云菱小主独独对林姑娘一个人好,却对大姑娘和太太那样坏。 但后来她想明白了,云菱小主与别个不同,谁待她好,她便待谁好;王夫人三番五次让她陷入困境,便同二太太结了怨,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抱琴自己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自然是一心向着荣国府的,但云菱小主可不是啊。 那时云菱小主说,“你们要拿我当垫脚石”,眼神冰凉凉的,抱琴直到现在都记得。当时抱琴想,那不是理所应当的么?可现在,却有些摇摆不定了。 有时候抱琴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连真假都看不清了。 在当时,王夫人确实说过,要让云菱小主替贵妃挡枪,在贵妃前面冲锋陷阵之类的话。那时抱琴还看不明白,但现在琢磨起来,却有些不适滋味儿。等到后来,云菱小主在宫里站稳脚跟,将底契撕碎,又跟王夫人呛了好几回,王夫人才逐渐地消停了一点。 等云菱小主晋升为云嫔,身怀有孕,王夫人却又打起了那个孩子的主意。 那个孩子可以让荣国府地位永固,也可以让大姑娘的地位稳固,连老太太都动心了。但那时候,王夫人说的却是,“将她的孩子抱过来养”,再不提“让她住到贵妃宫里”之类的话。还有一位婆子身子提起过,要是云嫔诞下的是皇子,那便索性去母留子,一劳永逸。那时抱琴还是贾元春跟前的心腹宫女,事事都替贾元春考量着,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现在再琢磨起来,越发地觉得碜人。 那时候,贾元春也默许了王夫人的话。 后来云菱小主行事谨慎,长春宫如同铁桶一般,连王太医都着了她的道,事情才又消停了一点。等到过了年,查.抄的风声越来越紧,王夫人甚至找到一个巫女,想要做场法事,将云嫔的福气借到大姑娘身上,虽然因为皇太后的到来,这事儿没成,但事情终究是做出来了。 后来又因为皇太后顾惜着皇家的颜面,将这件事情给压下去了。 抱琴总觉得,皇贵妃知道这件事情。 因为在两个月前,皇贵妃将她们遣散出宫的时候,曾经跟管事姑姑说道:不管她们给过管事姑姑什么好处,又动用过什么关系,但凡是荣国府出身的,一并都遣散出宫,一个不留;遣散不了的,便从自己的月例银子里抽调一半,将她们的遣散费用翻倍,或是三倍,或是四倍,总之必须要让她们出宫。 如果当时,皇贵妃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会下此命令? 皇贵妃同王夫人的怨,同她们的怨,是结大了。 其实在老太太临终之前,是希望能将皇贵妃作为养女,帮衬着荣国府一把的。 可在那时候,荣国府上上下下乱得一团糟,王夫人亦亲自否决了此事,早前准备好的那些文书,一个都没有用上。等到后来,老太太过世,事情便彻底地不了了之。抱琴曾经回府看望过一次,那时王夫人便有了点歇斯底里的征兆。再加上后来的那些事儿,设法散播谣言,在宫里塞了人,盯着皇贵妃,想找出她的错处,想让惠妃与皇贵妃斗得两败俱伤,最后挑拨惠妃与德妃的关系,“让她们一并儿完蛋!”,更让人觉得,王夫人是真的有点失心疯了。 抱琴想着想着,居然有点魔怔了。 那位粗使丫鬟一面扫地,一面又道:“我瞧着你们太太,从前肯定也是穿金戴银,享受荣华富贵的。现在家道中落,便得了失心疯,也是人之常情。但这位姐姐,颠倒是非黑白可要不得。虽然我们都知道,太太得了失心疯,却不能将这些疯话,奉做真理呀。” 抱琴下意识地要反驳:“可太太她……” 那位粗使丫鬟又瞥了抱琴一眼,才道:“这位姐姐,虽然我是个干粗活儿的,比不上姐姐从前在宫里,享受过一场荣华富贵。可这道理,不是你在宫里,还是在宫外,便能颠倒过来的。如果太太没疯,那倒是还能听听她的话;可现在二太太明显是疯了,一个疯子的话,哪能当成真的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抱琴还想再辩解,但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粗使丫鬟一面哗啦啦地扫地,一面又道:“虽然我瞧着这偌大的府邸,这荣禧堂,富丽堂皇的,确实像是曾经住过不少人。还有那样大的马厩,至少能放下十五六匹骏马。此外还有一排排的耳房、下人房,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你们府里曾经富贵过。但现在,你们府里这个样子,再去找宫里娘娘们的麻烦,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那位粗使丫鬟,不是荣国府出身的,因此说的是“你们府里”,而不是“我们府里”。 抱琴还想再辩解两句,但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眼前的这位丫鬟,似乎没有说错…… “唉,这位姐姐。”粗使丫鬟握着扫帚,又奇怪地看了抱琴一眼,“我瞧着你在这里,发了好一会儿呆了。要是我刚刚说得不对,你也能反驳我呀,别杵在这儿,把自己想得魔怔了,对自己不好。“ 抱琴哑口无言。 粗使丫鬟轻轻吁了口气,道:“算了,我还得倒叶子去呢。今天的活儿干不完,二奶奶又得数落我了。烦请姐姐让一让。”说完,便将落叶归拢到一处,用筐子装了,抱着要离开。 抱琴下意识地让开两步,让那位丫鬟抱着一筐子落叶,到后门去了。 不一会儿之后,她忽然听见粗使丫鬟问道:“你们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抱琴朝粗使丫鬟那边望去,看见粗使丫鬟站在后门的角门前,抱着一筐子落叶,刚刚用脚把门给勾开,却一下子愣在那里魔种。门外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姑娘,正预备敲开后门;见到一位陌生的粗使丫鬟,也愣了一下。 抱琴认出那位妇人是王熙凤,便上前道:“琏二奶奶。”说着便要将她迎进来。 王熙凤牵着手里的小姑娘,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今天来,是想问问婶娘的病,到底怎么样了。二爷和大老爷都不在,刚好让我偷了这个空闲。既然你在这里,”王熙凤看看抱琴,又看看那位粗使丫鬟,问道,“你们府里又新添了人?” 抱琴心里咯噔一下。 连王熙凤的措辞,都是“你们府里”。 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抱琴让那位粗使丫鬟出去倒了落叶,才又跟王熙凤解释道:“琏二奶奶有所不知,我们几个刚从宫里回来,原先府里的丫鬟散的散,撵的撵,连小厮都撵了个干净,宝二奶奶便又买了一个小丫鬟,平素扫扫庭院,看着二太太吃药的。二奶奶请进来罢。” 王熙凤犹豫了片刻,便带着那位小姑娘,从后门走了进来。 抱琴将王熙凤迎进府里,又到隔壁院子里去找薛宝钗。薛宝钗刚刚回屋歇了片刻,听说王熙凤到了,便匆忙搁下手里的事情,让轮值的丫鬟泡了壶茶,还让人到隔壁的隔壁院子里,将李纨和贾兰都请了过来。今天贾政和贾宝玉不在,便只能让薛宝钗和李纨招待客人了。 三个人寒暄了片刻,王熙凤便道:“今天我过来,一是想瞧瞧二太太的病,毕竟是我的姑母,这么些天了,总该念着一些。第二件事,是想问问你们,黛玉要来的事儿,你们听说了么?” 薛宝钗僵了片刻,才低声道:“是说过要来。” 王熙凤道:“我们家里也接到了帖子,说北静王妃要来拜见舅父。我琢磨着,既然帖子送到了我们家里,那二房这边,总不会漏掉。你们——你们可有什么主意没有?” 李纨笑道:“哪儿有什么主意。王妃想来瞧瞧,那我们好生招待着,也就是了。荣国府还没分家的时候,表姑娘也是同我们住过一段时间的,没有那样生分。” 王熙凤看向薛宝钗,问道:“你的意思呢?” 薛宝钗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嫂子说得没错,当初我们在园子里,没有那样生分。黛玉要来拜见舅父,我们照着往日的样子,招待着她,也便是了。前儿黛玉来瞧我们,也没有那样生分。况且我们府里的情形,她也知道。” 王熙凤听见“我们府里的情形”几个字,又有些唏嘘。 薛宝钗又同王熙凤商议了一会儿,便道:“二嫂子是来瞧太太的罢。这个点儿,太太也该起了。不如这样罢,二嫂子先跟我去瞧瞧太太,等瞧过了,咱们再拟个章程出来。” 王熙凤应允道:“这样也好。” 当下薛宝钗便带着王熙凤,还有李纨、抱琴两个人一起,到了王夫人的屋里。刚刚那位粗使丫鬟倒了叶子回来,跟薛宝钗知会了一声,便要去轮班。薛宝钗刚想叫住她,转念一想,自己这边有三四个人,不管二太太到时撒什么气,都能制住二太太,便作罢了。 王夫人刚才闹腾了一个上午,用了午饭才歇下。 王熙凤等人进屋的时候,王夫人刚刚睡醒,正在佛像面前抄写佛经,口里念念有词的,也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邪尊懒凰。薛宝钗上前唤了声娘,又道:“娘,琏二嫂子来看您了。” 王夫人回过头,冷冷道:“她来干什么?” 王熙凤从未见过这样的王夫人,不由吓了一跳。薛宝钗上前打了个圆场,道:“娘,琏二嫂子是担心您的病情,特意来看您的……”话没说完,王夫人便又朝她们丢了一大摞佛经,尖声叫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三四十张佛经纷纷扬扬地洒下,加上刚才那一地的碎纸,状若疯狂。 薛宝钗的面色又变青了,刚刚想劝,王夫人便又尖叫道:“出去!都给我出去!”声音又凄又厉。薛宝钗还想再劝,王熙凤、李纨两个,已经双双拉了薛宝钗,从门口退出去了。 等她们退到门外,又替王夫人关上了门,王熙凤才心有余悸道:“当初听说二太太失心疯了,我还当是谣传,现在看来,怕是真的有些不清醒。”想到王夫人的这一生,王熙凤暗暗地叹息了一声,又有点儿唏嘘。 但不管再怎么唏嘘,王熙凤都不会想再回来了。 当初贾琏和贾赦要分家,王熙凤是闹过几回的。可等到后来,贾琏跟她分析了几回,王熙凤也慢慢地心灰意冷,打算跟着贾琏、贾赦一块儿出去,不想跟二房一块儿过了。王夫人虽然是她的姑母,也是她的婶娘,但当初的那些事儿,实在是让人心寒。 王熙凤想起当初的事儿,又想起贾宝玉,想起自己的父亲,又叹了口气。 薛宝钗和李纨陪着王熙凤到前面去,又无奈道:“二太太她,时不时便会这样。” 王熙凤想了想,又问道:“二太太病得很严重么?” 薛宝钗道:“病了已经有小半年了。当初惠妃请了几位郎中一同过来,说二太太得了失心疯,我们都还有些不相信。再后来惠妃娘娘失势,我们便想等风头过去,再请个郎中,给太太仔细瞧瞧。但这两个月,太太天天都歇斯底里的,有时候连宝玉都不待见,真个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病了。” 李纨接口道:“后来二老爷,还有宝玉,都给太太请过几个郎中,诊断是一模一样的。前几天黛玉来过一回,又找了两个郎中给太太瞧病,诊断还是一样的,又另外开了好些药,但直到现在都不见好。我们都想着,太太应该是真的病了。” 王熙凤听到这里,又有些唏嘘。 薛宝钗叹息道:“现在我们家里的情形,你也都见着了。即便是黛玉过来,我们也都没有什么法子,再像从前一样招待她。再者,太太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做媳妇儿的,除了陪她熬着,还有什么法子?等熬到哪一日,便算哪一日罢。等熬过去了,便好了。” 王熙凤想到她们,又想到自己,目光微闪了闪。 薛宝钗又苦笑道:“现在所有的期盼,都落在宝玉和兰哥儿的身上了。但凡他们有一人能考上科举,这日子都熬到头了。现在宝玉被老爷押着上进,我亦时不时在旁边劝着,总算是比先前好些。袭人和麝月两个,一个告了假回老家,另一个跟晴雯在隔壁屋子里病着呢。宝玉要是想跟从前一样,怕是没办法了。”说到袭人,忽然又有点苦恼。 李纨看出了薛宝钗的苦恼,便上前来打圆场道:“正是呢。现在二老爷亲自当了他们的西席,不允许二叔在外面玩闹,连兰哥儿都要天天读书习字的官家太太。我常想着,如果不是有兰哥儿,怕是这日子,都有些熬不下去。”李纨说到这里,自己也苦笑了一下,道:“罢了,都是些过去的事儿。难得你今天过来,不妨留着用了晚膳再走。” 王熙凤推辞道:“别,我还是先回去罢。省得到时候,二爷又同我闹。” 李纨听见王熙凤提起贾琏,也不强留,便作罢了。 三个人又寒暄了一会儿,王熙凤带着刚刚的小姑娘,同她们道了别,从后门离去了。 薛宝钗和李纨两个,一同到后门送了她们离去。等王熙凤走远,薛宝钗才叹息了一声,道:“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李纨亦叹息道:“慢慢熬着罢,总有到头的一日。” 当下两个人便一同回屋了。王夫人虽然还是神神叨叨的,在自己屋里自说自话,但因为没有再拿人撒气,薛宝钗和李纨便随她去了。 第二天早晨,林黛玉带着几个嬷嬷和侍女,先去拜见了贾赦,再到荣国府拜见了贾政。 在贾赦那边,林黛玉见过了舅舅、舅母和表兄、表嫂,还坐了好一会儿。贾赦和贾琏两个,跟林黛玉说不上什么话,便让王熙凤和邢夫人两个陪着。王熙凤昨天刚刚才见过薛宝钗等人,心里有些烦恼,便让女儿到林黛玉跟前,陪着玩闹了一会儿。倒是邢夫人,一改从前的模样,变得十分热络,还拉着林黛玉的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等坐了片刻,林黛玉便告辞,前往贾政所在的前荣国府。 在贾政这边,林黛玉照例拜见了舅舅、表兄和表嫂。但因为王夫人刚刚服了药睡下,便没有拜见。林黛玉跟李纨、薛宝钗两人寒暄了一会儿,便照例要拜见舅母。贾政有些为难道:“你舅母的病,这两天越发地严重了。要是见着,难免会冲撞了你。” 林黛玉想了想,又轻声道:“但我今日过来,就是为了拜见舅舅、舅母,再跟嫂子们叙叙旧的。若是因为舅母病重,却不拜见,却是说不过去的。” 贾政听闻此言,想了想,便又道:“那需得让你的两个嫂子陪着。” 林黛玉称是,又同李纨、薛宝钗道:“有劳两位嫂子了。” 当下李纨、薛宝钗两个,还有抱琴麝月等两个大丫鬟,陪着林黛玉一同到了后院,去见王夫人。林黛玉身旁的侍女们,亦有两个跟到了王夫人的院子里,护着林黛玉。在出门之前,北静王已经叮嘱过侍女们,要让王妃平平安安地回来。她们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刚一走进王夫人的院子,林黛玉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儿。 即便林黛玉小时候是个药罐子,常年都是在苦药底下熬过来的,这样腥臭的药味,还是刷新了她的认知。林黛玉看了看身边的侍女,侍女们已纷纷地捂住口鼻,整个人都有些不大好了。 薛宝钗率先推开门,轻轻叫了一声娘。 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的,是一大摞纷纷扬扬的佛经。 微黄的纸张铺天盖地洒下,还有几张飘落到了林黛玉的身上。林黛玉拾起佛经,发觉是从一本册子上拆解下来的,连线头都被绞断了。她有点呆楞,忍不住朝屋里望去。 第172章 王夫人刚刚服了药睡下,但不知道为何,却没有睡着。 林黛玉等人一进院子,王夫人便听到了声音起身。薛宝钗一开门,王夫人便看到了林黛玉。林黛玉比起从前,又变得出挑儿了一些,整个人出落得水灵灵的,因为刚刚诞下长子的缘故,她比从前圆润了一点儿,不像从前那样弱不禁风了。但越是如此,王夫人越觉得刺眼。 薛宝钗轻声道:“娘,黛玉到府里瞧您来了。” 王夫人嗤嗤地笑了两声,目光如同钉子似的,尖尖的硬硬的,仿佛已经不认识林黛玉了。 林黛玉瞧见王夫人的样子,又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有点儿发怵。但最终,她还是鼓足勇气,上前两步,轻声唤道:“舅母。” 王夫人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凄厉,到最后,忽然嗬嗬地笑了出来。 “黛玉。北静王妃。”王夫人的声音尖尖的,让人听了心里害怕,“原来王妃还记得荣国府。我还以为,王妃贵人多忘事,把我们全都忘了。怎么着,现在来府里,是瞧我们的笑话的?” 林黛玉心里有些难过,有些不知所措地唤了王夫人一声。 薛宝钗愣了一下,道:“娘,您这……”又犯病了么。 但这个时候,薛宝钗是不敢刺激王夫人的,便轻轻拉了拉林黛玉的衣袖。 林黛玉不明所以,跟着薛宝钗往后退了两步,便听见王夫人厉声叫道:“当初你为什么不帮着我们,为什么不帮着我们!你是王妃,你去跟他们说,不要再查了,他们肯定会听的。你为什么不帮着我们,为什么!”说到最后,声音变得嘶哑起来。 薛宝钗唤了声娘,劝道:“连大姐姐都做不到的事情,黛玉如何能做?”更别提当初林黛玉身怀有孕,人已经不在京城了。薛宝钗说到一半,看看林黛玉,又看看王夫人,心里头一次生出了荒谬的感觉。也是生平头一次,薛宝钗真正地感觉到,王夫人已经不清醒了。 王夫人厉声尖叫道:“胡说!” 那两位侍女齐齐挡在林黛玉跟前,防备地看着王夫人。 王夫人又指着那两位侍女道:“你们、你们……” 薛宝钗见此情形,便知道王夫人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进她们的话了,她又拉了拉林黛玉,轻声道:“我们还是出去罢。”要是林黛玉在这里出了状况,她们是开罪不起北静王的。 那两位侍女也劝林黛玉道:“王妃还是出去罢。” 林黛玉犹豫了片刻,点点头,轻声道:“既然如此,便请舅母好好歇息罢。”当下便跟着薛宝钗、李纨,还有两个侍女,一同走出了院子。薛宝钗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替王夫人关上门,又转过身来,看着林黛玉。 “颦颦。”薛宝钗唤了林黛玉的小字,“你可有什么想法?” 林黛玉摇了摇头,回想起刚刚见到的那一幕。王夫人的目光又凄又厉,声音也是又凄又厉的,那模样仿佛是要吃了她。即便她曾经在荣国府住过一段时日,对王夫人已经不算陌生,刚刚王夫人的那个样子,也让林黛玉恍然以为,自己已经不认识她了。 “前日便听你们提起过,二舅母病得很严重。”林黛玉叹息道,“当时我还在想,不管有多重的病,让郎中来瞧过,再吃些药,总该是能见好的。但现在这样子,二舅母的心疾,当真是很重了。刚才她还说……”还说,“你是王妃,你去跟他们说,不要再查了,他们肯定会听的。” 虽然不知道王夫人口中的“他们”是谁,但林黛玉猜想,应该跟荣国府的败落,脱不了干系。 可林黛玉想,她一个普通的王妃,平时除了吟吟诗作作画,连闺阁都很少出,王夫人让自己去找“他们”,又能去找谁?荣国府那么多的人,大舅舅、二舅舅,两位表兄,几位表姐,还有素来被众人所称赞的薛宝钗,甚至是王夫人自己,都没有用了,一个王妃,又能做什么? 除非是去央求北静王,请北静王出面。 但这是不能的呀。 林黛玉难过了好一会儿,便听见薛宝钗低声道:“好了,莫要再为难了。这日子不是一日两日,便能过去的。慢慢地熬罢,总有一日能熬过去。现在只盼望着,那一日不要来得太久。颦颦。”薛宝钗忽然看着林黛玉,提议道,“横竖这府里,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我们到大观园去可好?” 这府里没有什么好玩的,这几个字,已是恍如隔世。 林黛玉下意识便道:“好。” 薛宝钗见林黛玉应允,又让人去跟贾政和贾宝玉说了一声,便同李纨一起,与林黛玉一同到隔壁的大观园去了。抱琴、麝月,还有林黛玉从北静王府带来的几个侍女,都远远地在后面跟着,不敢上前打扰她们。 前两天林黛玉来拜访他们的时候,已来过一次大观园。这一回再来,又有一些唏嘘。 薛宝钗在园子里呆了一会儿,又叹息道:“我已经许久不曾来过这里了。” 这一段时间,荣国府几乎天天都出事儿,王夫人天天在府里闹腾,贾政贾宝玉还有贾兰,除了读书上进之外,平时是不理事的。虽然李纨偶尔也会管事,但家里的重担,基本都压到了薛宝钗一个人身上。即便薛宝钗有些能力,这日子过得久了,也有些力不从心。 林黛玉低下头,看着眼前的小石子,还有些残败的小花,又想起了王夫人刚刚的话。 薛宝钗她们一同走在园子里,看着周围残败的景象,不知不觉间,又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想起从前在大观园,姑娘们笑笑闹闹的,吟诗、作词、烫酒、作画、行诗令……但现在姑娘们嫁人的嫁人,故去的故去,眼前的两个,也都已经与从前全然不一养了。 物非,人亦非。 薛宝钗静立了片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个念头变得越来越浓:想跟从前做姑娘时一样,与林黛玉、探春、惜春等人,在大观园吟诗作画,结诗社,在大观园里笑闹。即便是一天也好。 她看着冷凄凄、空荡荡的大观园,又看看林黛玉和李纨,忽然试探着提议道:“不如我们跟从前一样,在大观园里闹一闹,可好?颦颦接近一年不曾回京,我们家里又没有什么大宴可以摆,在大观园里闹一闹,便算是给颦颦洗尘了。” 李纨听见这个主意,点头称好,又与薛宝钗一同望着林黛玉。 林黛玉刚刚沉浸在王夫人的话里,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听见薛宝钗的提议,先是愣了一下,又问道:“在这儿?”她看看周围的景致,又有些犹豫道,“这儿,怕是不成罢?” 薛宝钗叹息道:“不过是想留个念想罢了。” 念想二字,触动了林黛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同样想起当初在大观园里,姑娘们一同笑闹的事儿了。当时她们都没有嫁人,也都没心没肺的,每日除了吟诗作画之外,再没有什么哀愁。但现在……林黛玉想起大观园的诗社,又想起自己的花锄和诗稿,禁不住又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不一会儿,又听见薛宝钗道;“现在还在京城里的姑娘,也不过是五五之数。刚好颦颦回京,今日又得闲,不妨趁着这个机会,将从前的玩伴们,都叫到大观园里,好好地聚一聚。颦颦。”薛宝钗望向林黛玉,目光怔怔的,轻声道,“颦颦,可好?” 林黛玉怔了一下。 李纨在一旁笑道:“这个主意其实很好。前儿府里的姑娘们,其实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借着这个机会见一见面,也是极好的。刚好黛玉在这里,不妨便借着黛玉的名义,写了这个帖子,请她们到园子里来罢。我们再拾掇出一个院子来。黛玉。”她亦看向林黛玉,目光有些期盼。 两人的目光注视下,林黛玉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 良久之后,林黛玉才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当下她们三个便找到一处完好的院子,将后面的丫鬟和侍女们都叫了过来,把院子里的积灰打扫干净,又将那些桌椅摆设之类,都扶正了,拾掇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地儿。趁着这个闲暇,林黛玉和薛宝钗、李纨三人捉笔,按照当年的称呼和习惯,写了几张帖子。 现在贾迎春已经出嫁,史湘云亦出嫁,贾惜春前日回金陵老家去了,林黛玉琢磨了半晌,也只写了一个探春、一个王熙凤,让人给送了出去。写到后面时,林黛玉问道:“晴雯和袭人呢?” 晴雯和袭人,要不要请过来瞧瞧? 还有紫鹃和雪雁,当日在跟前服侍的丫鬟们,要不要请过来? 薛宝钗与李纨对望一眼,薛宝钗才道:“袭人半月前才跟我告了假,说是要回老家,现在仍未回来。晴雯病了小半个月,现在还在隔壁养病呢。我让人将她叫过来罢。”说着,薛宝钗便让人到隔壁的荣国府,将晴雯和麝月叫到园子里来。 晴雯的病到现在,已经断断续续地,有两三年了。 雪雁给她找过几回郎中,吃了些药,但一直都没有好全。 林黛玉又琢磨了一会儿,在帖子上写下几个名字,又撕掉了两张。刚刚李纨说过,帖子上的这些人,要么是不在京城,要么,人已经没了。林黛玉想了想,搁下笔,让人回府,将紫鹃和雪雁给叫了过来。这两年紫鹃和雪雁的年纪渐长,一个出嫁了,一个正在待嫁,都不在林黛玉跟前伺候。 等到午后,晴雯、麝月、紫鹃、雪雁等人,才一齐到了大观园来。 林黛玉瞧见晴雯的模样,病恹恹的,又有些难过。她问了问晴雯,知道这些年,大抵是雪雁在帮衬着她们,心里便有些了悟了。雪雁虽然是北静王府的丫鬟,但月例银子却是不够的。应该是宫里的江菱,也帮衬了不少。当初林黛玉亦曾帮衬过一些,但怀孕之后,便将事儿一并交给了雪雁了。 麝月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紫鹃已经准备出嫁了,正在家里准备嫁衣,雪雁年纪渐长,却未曾找好人家。林黛玉刚回来的那几日,她们便前往拜见过林黛玉。不过现在,却是她们两年多以来,头一次拜见薛宝钗和李纨,还有过去的一些玩伴。几个人见面,难免又有许多话儿要说。 丫鬟们刚刚才将院子收拾齐整,又临时搬了许多东西过来,搭起了一个干净的地方。虽然看起来还是很简陋,但已经有了点儿昔日的模样。林黛玉写完帖子,又与薛宝钗、李纨一起,跟往昔的丫鬟们说了些闲话儿。说到一半,隔壁的贾宝玉也坐不住了,跟贾政告了假,也跑到大观园里来,兴致勃勃地帮她们煮茶烫酒,倒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 林黛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知为何,居然有了点儿回到从前的感觉。 但不管如何,这人,终究是凑不齐的。又过了些时候,王熙凤和贾探春一同来到大观园,薛宝钗亲自到前面去迎接了。在大观园门口,王熙凤与贾探春见面的时候,两个人都轻轻咳了一声。当初王熙凤与贾探春,还有薛宝钗三个,也是闹过一阵子的。现在见面,难免都有些尴尬。 但薛宝钗却神色如常,将王熙凤和贾探春两个,都迎了进来。 王熙凤和贾探春已经半年多不曾进园子了洛辰欢。半年前她们离开的时候,园子就是一副残败的景象。现在的这座园子,比起半年前,又显得残破了不少。她们一路无话地跟着薛宝钗,进到刚刚收拾好的那座院子里,才有了一点眼前一亮的感觉。 刚才在贾赦那边,林黛玉是见过王熙凤的。现在再见到,不免又有些唏嘘。 趁着林黛玉与王熙凤寒暄的时候,贾探春悄悄挪到李纨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嫂子,今天怎么想起来,将我们都叫到园子里来了?是黛玉的主意么?” 方才的帖子上,写着林黛玉的落款,因此贾探春便这样认为。 李纨犹豫了片刻,想提到薛宝钗的名字,但不知道为何,又沉默地点了点头。 院子里已经搭了两个小火炉,慢慢地煮着茶,又煮了一壶酒。现在的荣国府,是没有什么好酒好茶的,不过是最最普通的十年女儿红,还有最最普通的普洱。薛宝钗自告奋勇到前面去煮茶,李纨便带着贾兰,与贾探春等人在案前写诗。王熙凤和麝月两个在院子里对弈,晴雯则在树下看着她们,表情仿佛有些出神,似是陷入了回忆里,又似是有些淡淡的哀愁。 雪雁与紫鹃两个,倒是没有那么多哀愁,结伴到大观园里转了转。 林黛玉铺开信笺,用狼毫沾了沾墨汁,但却怎么都写不出一首诗来。早年的许多事情,一齐地涌上心头,又如同潮水一般褪去,将过往的那些回忆,都冲刷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下了。 笔尖微微地颤了两颤,在白纸上落下一滴墨,又渐渐地化了开来。 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却又无话可说。 贾宝玉在一旁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林黛玉作诗,便挽起袖子道:“还是我先来罢。” 生平头一次,林黛玉没有跟贾宝玉争执,反倒将地方让了出来,自己靠在一棵大树下,同晴雯一起,愣愣地出神。贾宝玉倒是没留意到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将袖子挽折好之后,便提起笔,琢磨了一会儿,在白纸上写了一首诗。 当初贾政曾经指责过他,诗词文字的脂粉气太重,让他好好地改改。 现在落笔,贾宝玉再想找回当初的心性,却发现怎么都找不回来了。大约是这两年多以来,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又或许是王夫人的病,同样让他感到心里沉重。再落笔的时候,从前的那种脂粉气变得淡去了,反倒添了一点沉重的意味。贾宝玉写了又写,改了又改,始终改不出自己想要的,便懊恼地丢开笔,准备到旁边,酝酿一下诗意。 刚好薛宝钗煮了一壶茶过来,见到贾宝玉写了一半的诗,顺手给他补全了。 贾宝玉看着薛宝钗干瞪眼,薛宝钗慢悠悠地给他斟了一杯茶,又慢悠悠地应和了一首新诗,最后慢悠悠地捧着一杯茶,到旁边看王熙凤下棋去了。 王熙凤的棋艺,其实不太好。麝月也不好。 她们两个在这里对弈,不过是省却些尴尬罢了。 薛宝钗看了一会儿她们对弈,倒是很好地保持了观棋不语的作风,连半句话都没有说。王熙凤下到最后,轻轻吁了一口气道:“我去找些酒来。”便起身让了位置。薛宝钗怔了一下,才又轻轻地唤了一声琏二嫂子。 王熙凤停住脚步,看着薛宝钗,又回了一声弟妹。 上回王熙凤回府,单单有薛宝钗和李纨两个,倒是不那么尴尬;现在贾探春和贾宝玉等人都在,便不知不觉地有些尴尬起来。正在踌躇着,忽然听见那边的李纨笑道:“宝玉、宝钗你们过来,瞧瞧三姑娘的新诗作。”三姑娘三字,仿佛极为流畅一般,脱口而出。 一霎间,似乎有什么坚硬冰凉的东西,砰地一声碎了。 贾宝玉和薛宝钗两个应了声,到贾探春和李纨跟前,看了贾探春的诗。贾探春稍稍后退了两步,落落大方地任由他们看,刚刚还有些尴尬的表情,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林黛玉在树下琢磨了好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又回到刚刚的案前,挥笔写下了一首小诗,倒是与从前一般灵透。王熙凤索性推推林黛玉,让她和贾探春两个,用同一个题材再做一首,惹得又是一场笑闹。 李纨笑看了她们很久,忽然有些唏嘘道:“已经许久不曾这么热闹过了。” 周围人仿佛都在赞同她的话,又跟从前一样,热热闹闹地烫了酒,煮了茶,取了花签击鼓行令,错了的要罚酒,中了的要吟诗,还要一个个地押韵。她们几个推让了好久,到头来,反倒是贾宝玉所用的酒最多,被灌了一杯又一杯,到后面,居然有些醉了。 林黛玉因为要回府,不过是浅浅地沾了唇,没有多用。 王熙凤和贾探春两个,亦是因为相似的原因,没敢太过放肆。李纨亦然。但薛宝钗却仿佛变得放肆了不少,一杯接一杯地,像是要将这两年的难过,都在这一天发泄干净了。还有那几个丫鬟,亦是比往日放肆了不少,非但接二连三地推搡,还相互打趣起来了。 原本残破落败的大观园,终于有了一点点的生机。 她们在园子里闹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最后太阳下山,渐渐地收起最后一抹余晖,才各自地回了府。王熙凤和贾探春两个,被林黛玉分别派人送回去了。薛宝钗、李纨、贾宝玉等人亦各自回府。林黛玉亦跟着他们回去,拜别了贾政,又在屋外拜别了王夫人,才告辞离去。 离开的时候,薛宝钗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却什么都没有说。 抱琴亦远远地看着林黛玉,想要上前,但是走了两步,又停住了。 林黛玉带着紫鹃、雪雁两个,上了北静王府的马车。在临走之前,林黛玉还留下了一些药材,让她们看着用。薛宝钗、李纨两个谢过了。 马车朝北静王府驶去。 太阳慢慢地落山了,昏红的余晖照在地面上,有一些无尽的凄凉之感。 林黛玉掀起车帘,最后看了贾府一眼,还是同往日一样的清静,薛宝钗、贾宝玉和李纨都站在原地看着她,有一些凄凉之感。刚刚还热闹过的大观园,一下子变得沉寂下来了,恢复了往日的残败景象。渐渐地,连她们的最后一丝身影都看不到了。 林黛玉看着看着,忽然低下头,有些难过。 紫鹃和雪雁两个在一旁劝道:“姑娘日后要是想来,也可以常来。” 林黛玉被她们劝了一会儿,慢慢的平复下来了。她再一次掀开车帘,往外面望去。贾府和大观园都已经看不到了,夕阳收束了最后一丝余晖,缓缓沉落。 第173章 时间转眼到了七月,盛夏接近尾声,但酷暑却仍未消去。 这些天康熙忙得焦头烂额,连带着江菱也不好过,时不时便会被一些难缠的事情绊住手脚,连喘口气儿的时间都没有。江菱曾问过康熙,他这么干,真的不会被朝臣弹劾么?康熙笑道,不让他们知道就是了。况且这朝野上下,能在西洋南洋诸事上比得过江菱的,一个都没有。 居然是一、个、都、没、有。 江菱仍然记得,她听康熙说出这话时,那种震惊不已的心情。 但康熙皇帝自己,却比江菱要从容得多了,最起码把她叫到乾清宫或是养心殿的时候,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偶尔碰到些匆忙路过的近臣,也没有让江菱回避的意思。一来二往地,江菱便习惯了康熙的这种做法。横竖他是皇帝,他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吧。 那份边境条约签完之后,康熙闲下来了一段时间,刚好南边的奏报还没有到,西洋使官们的那一箱子条陈都处理干净了,还刚刚好碰上小阿哥周岁,康熙便琢磨着,该给小阿哥办个周岁礼。 唔,现在应该称之为,七阿哥。 但因为整座紫禁城里,七阿哥年纪是最小的,因此旁人私底下,还是以小阿哥称之。 七阿哥今年刚满一岁,还在奶声奶气地学说话,跌跌撞撞地拽着江菱的衣摆走,偶尔会乖乖地坐在江菱怀里,看她处理那些琐碎又杂乱的事儿。对于七阿哥来说,再没有比母亲怀里更舒服的地方了,即便是天气最酷热的盛夏,母亲怀里也是凉凉的,o( ̄v ̄)o 江菱偶尔无奈地揉揉他的头,让奶娘将他抱走,但大多数的时候,还是随他去了。 这天,江菱刚刚处理完手头上的一堆琐事,七阿哥乖乖地坐在江菱怀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梁大总管,维持着⊙o⊙的表情。梁大总管站在大殿的正中央,给江菱禀报着康熙的计划: “万岁爷的意思是,自打过年之后,宫里已有半年多不曾热闹过了。正好沙俄那边的事儿妥了,南边儿又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秋闱,怕是过两月又要繁忙起来,因此便想着趁七阿哥周岁,将宗亲们都召到宫里来,好好地聚一聚。太皇太后亦有此意,称‘宫中已有五六年,不曾有过这样的盛景’,要大操大办一次。” 江菱是皇后。这所谓的大操大办,自然是要让她来负责的。 梁大总管说完,江菱便大致明白了康熙的意思。她细细思量了一会儿,便问道:“是要在七阿哥生辰的那一日么?还是往前或是往后推延几日,赶上一旬休沐?” 七阿哥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因为是母亲发问,便又歪过头,圆圆的眼睛看着江菱。 江菱下意识地揉揉他的头顶,继续问道:“再有,七阿哥的周岁礼,应当是要‘抓周’的罢?但不知皇上对此,可有什么章程没有?”要是一不留神,在抓周礼上放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让小阿哥抓在了手里,怕是又要生出一场乱子来了。 梁大总管琢磨了一会儿,便道:“请娘娘稍候片刻。”匆匆忙忙地告辞离去。江菱猜想,他应该是去问康熙去了。 七阿哥等他走远了,才蹬开两只小小的虎头鞋,光脚踩在江菱的膝盖上,哒哒两下,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江菱扶住他的小胳膊,轻笑道:“今儿怎么格外地兴奋?” 七阿哥还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额娘,又脆脆地笑出声来。 江菱抱着他揉了揉,又陪着他玩儿了一阵子,梁大总管便又匆匆地回来了,对江菱说道:“回娘娘,皇上他说了,不用等到休沐日,就定在七阿哥的生辰那天。还说,这些天事情少,索性便放他们一天假。”——这是平白多出了一个休息日嘛。 七阿哥仍旧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倒映出了两个小小的人影。 江菱低头看着七阿哥,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一些:“既然如此,那便定在七阿哥生辰那日罢。” 梁大总管躬身应道:“遵皇后懿旨。” 说完,梁大总管便匆匆离开了。他要回去给康熙复旨。 江菱细细思量了一会儿,又唤了两个女官进来,让她们分别去禀报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她们示下。虽然现在宫里的事儿,都是由江菱一并操办的,但这个流程,还是要走一走。 七阿哥又坐到江菱怀里,玩着她微凉的手指。 江菱揉揉他的头顶,又侯了片刻,那两位女官便回来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意思,都是由着江菱去做,毕竟江菱是皇后。江菱琢磨了一会儿,便让她们退下去了。 “额娘。”七阿哥窝在她怀里,奶声奶气地叫。 江菱轻柔地嗯了一声,将七阿哥抱到卧房里,琢磨了一会儿。现在距离七阿哥的生辰,只剩下寥寥数日的时间,听他的意思,也不像是要简简单单地抓个周便算完事。但七阿哥的抓周礼上,要是摆错了物件儿,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七阿哥在她怀里扑腾了两下,奶声奶气地叫道:“额娘。”一双圆圆的眼睛望着她。 自从学会说话之后,他便很喜欢翻来覆去地叫额娘。因为他发现,只要一叫额娘,江菱便会安抚地抱抱他,偶尔还会陪他玩一会儿,不像前几个月那样忙到没空闲,>_< 江菱又安抚地揉揉他,道:“乖” 七阿哥轻轻呀了一声,又在江菱怀里扑腾了两下,窝在她怀里不动了。小小的指头揪住她的领口,可是没有毛毛,t^t,不开心。 没有毛毛可以揪,那就只能在其他地方扑腾了。 七阿哥在她怀里扑腾扑腾,忽然发现了一枚圆圆的、淡蓝色的漂亮珠子。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那枚珠子,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半圈,又转回来了。他仿佛是发现了新大陆,小小的手指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于是在铜镜里,江菱只能看到七阿哥窝在她怀里,戳着她的珍珠耳坠玩儿。 铜镜朦朦胧胧的,只能照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江菱温柔地望着七阿哥,笑道:“找到了新玩具么?” 七阿哥仍旧在戳着那枚圆圆的珠子,戳呀戳,戳呀戳,可是戳不下来,>_< “额娘。”七阿哥在江菱怀里,软软地撒娇。 江菱低声道:“这是你阿玛赠予我的,别被你玩儿坏了。”一面说着,一面取下了一边耳坠,放在手心里,让七阿哥戳着玩儿,但是却用另一只手护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孩子给摔了。 七阿哥小小的手指在她的手心里,戳着那枚淡蓝色的南珠,看着它骨碌碌地滚来滚去。 那枚南珠虽比别的珍珠要大,但在江菱手心里,还是显得很小,不一会儿便滚了个来回。江菱留意到,那上面有一些细细的纹路,仿佛刺绣用的花纹,蔓延在珠面上。起初江菱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确实是那上面有些细细的纹路,不仔细看,还真是看不出来。 康熙将此物赠予她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江菱自然看不清这些细微的纹路。 往常梳妆的时候,面对着一面影影绰绰的铜镜,自然也看不出什么来。 直到现在,七阿哥戳着这枚南珠玩儿,将整颗珠子都在她的手心里滚了一周,她才留意到了那上面的一小圈儿纹路,细细小小的,仿佛蔷薇花开在枝头的形状。 这是…… 江菱哄了哄七阿哥,将那枚南珠对准阳光细看,果然看到了一些极细小的纹路。 “皇后。” 一位亲信嬷嬷匆匆走进屋里,禀报江菱道:“太皇太后遣了人过来,从旁协助皇后。” 江菱听见是太皇太后宫里来人,便不得不将耳坠戴了回去,将七阿哥交到嬷嬷手里,到前边儿去见人了。七阿哥扁扁嘴刚要哭,便被嬷嬷抱着,跟在江菱身后,一同到外面去了。 来的人是苏麻喇姑,据说,是太皇太后仍不放心,还是将她派过来。 江菱笑道:“有劳姑姑了。”将苏麻喇姑迎到了殿里。苏麻喇姑将太皇太后的叮嘱,跟江菱说了一遍,又叫了两个管事姑姑进来,与江菱一同筹备着数日后的抓周礼,不觉间,江菱便将刚刚的事儿,抛到脑后去了。 七阿哥被嬷嬷抱着,在一旁看着她们,又脆脆地笑了出来。 江菱与苏麻喇姑等人商议了一会儿,便将当日的计划给定下来了,然后又以皇后的名义写帖子,邀请诸位王妃等人进宫。写完了宫外的,再接着写宫里的,一张张地写下来,江菱的手指都有些僵硬,指测有些微红了。 送出帖子之后,江菱又让人到内务府,告诉他们应该准备某某物件儿。 在预备抓周的物品清单上,江菱还是问了问苏麻喇姑的意见,力保不会出错,也不会犯什么奇怪的忌讳。苏麻喇姑因为是太皇太后派过来的,于此事极为上心,又给了江菱不少好建议。 等到下午,江菱已经将刚刚的事儿,忘得差不多了。 又过了几天,便到了七阿哥的生辰,也即是七阿哥的周岁礼。 那一天宫里热闹非凡,半座紫禁城里的宗亲和夫人们都到了。或许是因为康熙特许了一日假的缘故,连宫外都比往日要热闹一些。江菱因为是皇后,又是七阿哥的母亲,一早便带着七阿哥,前往拜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又让七阿哥陪着她们呆了一会儿。 等到下午的时候,宾客们差不多来齐,内务府的人布置好了地方。七阿哥被太皇太后跟前的女官抱着,到前头来见了见宾客。江菱亦是头一次办这种事儿,多亏了苏麻喇姑在旁边时时提点,才算是没有出什么大错。等见过面之后,便有总领太监带着内务府的一干人等,开始准备小阿哥的抓周礼。 江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这些天她一直在担心,在等待小阿哥抓周的东西里,会不会出现什么不合时宜的,譬如犯了忌讳的针扎小人之类。直到今天早晨,江菱都还让嬷嬷们仔细翻找过一遍,直到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为止。 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要是犯了什么忌讳,那不是一封圣旨便能压下去的。 她的目光环顾四周,在前来的宾客上一一掠过,又在宫里的人身上一一掠过。但凡有一丝异状,便要下令将小阿哥抱回来。等七阿哥跌跌撞撞地走到那些物件儿中间,江菱更是心头一紧。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江菱从未感觉时间这样漫长,几乎是度秒如年的感觉。 小阿哥跌跌撞撞地在里面拣了拣,见不到母亲,扁扁嘴又要哭。忽然小手指触摸到了一件冰凉的东西,在这酷暑未退的七月初,显得格外的凉爽。他下意识地便将那件东西抓了起来,又开始在场中搜寻,直到看见江菱高高坐在上面,才有跌跌撞撞地过去,扑到她的衣摆前,蹭了又蹭。 一旁的总领太监忙将那件东西拿出来,交给江菱瞧了瞧,又交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瞧了瞧。 是康熙贴身的私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江菱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将小阿哥抱到怀里,揉了揉他的头顶。 七阿哥以为母亲要交代事情啦,便乖乖地坐在江菱怀里,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前面的那一溜人。可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平时到翊坤宫禀报事情的管事姑姑们,干脆在江菱怀里发起了呆。 太皇太后见到那方小印,倒是笑了:“这孩子倒是灵巧。” 一句灵巧,为刚刚的抓周礼拉上了帷幕。宾客们纷纷应和,称赞小阿哥的灵巧。江菱朝嬷嬷们点了点头,嬷嬷们会意,便让总领太监和几位女官,将刚刚那些准备抓周的物件儿,给带下去了让爱入局。不管怎样,这么多杂乱的东西放在眼前,总让人有些不放心。 江菱低下头,望着七阿哥,又将他的小手放在手心里,隐隐地松了口气。 一场抓周礼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日后的日子,还是要照常过。 但是,七阿哥自从那天之后,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一旦到了江菱怀里,便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去戳那枚圆圆的、漂亮的珠子。 第二天,江菱照常见了那些管事姑姑,将昨日余下的事宜,做了一些收尾的交代。管事姑姑们离开之后,小阿哥又哒哒哒地跑过来,踢掉两只小小的虎头鞋,爬到江菱怀里,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又开始戳戳江菱的耳坠,小小的,圆圆的,凉凉的,漂亮的珠子,o(*≧▽≦*)σ 江菱无奈地揉揉他,任由他在自己怀里闹腾,又靠在软榻上,捧着一个册子,慢慢地翻着。 等翻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又低头望着七阿哥,他仍旧窝在母亲怀里,戳啊戳,戳啊戳,圆滚滚的珠子被他戳来戳去,阳光一照,便在地面上投出摇曳的影子。江菱温柔地笑笑,又如同上次一样,将一边耳坠拆解下来,放在手心里,让七阿哥戳着玩儿。 金色的阳光投射在珠面上,泛着细微的光泽。 江菱忽然想起来,上回在屋里,她似乎看到珠面上有些花纹,细细的,仿佛蔷薇花开的形状。 她将那枚珠子举起来,对准阳光,仔仔细细地看。上回看得匆忙,又被嬷嬷们打断了,只匆忙认出了这是花开的形状,又仿佛是卷云的形状,但却认不出,这到底是什么。 江菱想了想,便取过一张白纸,将那个形状,慢慢地描在了纸上。 七阿哥看着有趣,也不戳着珠子玩儿了,窝在江菱怀里,半个小身子趴在案面上,看着江菱将珠面上的形状勾勒出来。江菱不是学画的,又用不惯毛笔,画了好一会儿都不像,便索性将自己描眉的炭笔取来,当作铅笔,一笔一划地照着临摹。 临摹出来的纹路,却又不及其万一。 江菱琢磨了一会儿,又将另外一枚耳坠取下,与第一枚并排放在一起,让两道花纹相互靠近。这是她第一回取下两枚耳坠,亦是第一回将它们并排放在一起,对着阳光,看那上面的纹路。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一缕一缕缠绕着的花纹,在阳光里,居然显出了细小的文字。左边的那枚珠子上,错薪……言刈……之子于归……江菱立刻便推测出了全句,是“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但那些花纹太过古怪了,弯弯绕绕的,像是有一道背景墙,将那十六个字,隐藏在了其中。 而且,还得要两枚珠子靠在一起,才能隐约分辨出那些字句。 江菱又仔细看去,右边的那枚珠子,上面刻的是……镳镳……翟茀……夙退无使…… 应该是“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江菱一时不知该惊讶还是该欣喜,一是未曾想到,康熙居然会让人在这里做微雕,二是这些字句,如果她高中时代没背错的话,应该是暗含着欣慕和求思之意。 这两枚南珠,戴在她身上一年之久,居然从来不曾发现过异状。江菱看了它们好一会儿,才悠悠地叹息一声,试着用炭笔,将那些古怪的花纹,一笔一划地,慢慢地描绘在了纸面上。 七阿哥看到其中一个,忽然咿咿呀呀地叫出声来,小手指戳着它,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江菱低头望着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七阿哥在江菱怀里扑腾两下,圆圆的眼睛望着那个花纹,又兴奋地咿咿呀呀地叫出声来。江菱揉了揉他的头顶,将那些纹路简略描了一些,有些累了,便将小阿哥放在软榻上,自己到旁边净了手,将那一对儿耳坠戴回到身上。 再回想起康熙当日的眼神,揶揄且温柔,禁不住又暗暗捏了一下南珠。 他怎么会在让人两枚珠子上,刻了那么多东西? 转眼间,小阿哥已经从软榻的这一边走到另一边,快要摔下来了。江菱上前去扶,又轻轻地哄了好一会儿。刚刚让七阿哥安静下来,苏麻喇姑带着昨日见过的两位女官,来到江菱屋里,说是有些事儿,要让江菱处理。 见到案面上那些缠缠绕绕的花纹,苏麻喇姑怔了一下。 “这是……”她喃喃地说道,“倾慕与思服之意……” 话音未落,江菱便眼疾手快地将那张纸收起来,揉了揉,丢到火盆里烧了个干净。苏麻喇姑静静地看着江菱,目光落在那一对儿耳坠上,又淡淡地笑了开来:“看来皇后已经知道了。” 江菱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上回苏麻喇姑看到它们时,那种既古怪又震惊的神情。 原来苏麻喇姑早就知道了。 苏麻喇姑笑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去了。 小阿哥呀呀地唤了两声,又揪着江菱的衣领,用软软的声音,在她耳旁说道:“额、额娘,阿玛,见过,书,很多很多的书。”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断断续续地比划着。 江菱琢磨了一会儿,很多很多的书,他是指书房么? 这小捣蛋时不时会仗着年纪小,溜到他爹的书房里,再被小太监们哆哆嗦嗦地抱出来。 “你在阿玛的书房里见过么?”江菱回忆起刚才,小阿哥指着其中的一个花纹,咿咿呀呀地,忽然想起来,在康熙的书房里,各种各样的东西东西都有,满汉蒙藏几种文字,通常是一块儿上的。 小阿哥年纪还小,说不定是曾经看过其中一个,才有了点儿印象。 当初在荣国府的时候,嬷嬷们曾经教导过她一些,但是却没有继续。 江菱琢磨了一会儿,又将刚刚的那些花纹,照着记忆临摹了一遍,将一位亲信嬷嬷叫进来,问了问她。嬷嬷道:“奴婢识字不多,但还是能看出来,这是满汉蒙藏四种文字写在一起,才做成了这种古怪的样子。”江菱怔了怔,默默地将那张纸卷起来,又丢到火里烧干净了。 她准备今晚亲自问问康熙。 第174章 嬷嬷又道:“当初奴婢等几个,跟着先夫人的时候,也曾学过一些。但几十年过去,都忘得差不多了。只不知道,这是打哪儿抄写来的文书?主子身为皇后,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如果让皇上知道,皇后宫里有这些东西,难免要费一番心思去解释。 嬷嬷隐匿了后面的半句话,但江菱却能从她不赞同的表情里,看出这些意思来。 江菱笑了笑,道:“无妨的,这是皇上赠与我的礼物。” 嬷嬷这才放下心来。 江菱随后又将另一位嬷嬷叫进屋里,问道:“当初在我进宫之前,嬷嬷们曾教导过我一些规矩,还有一些常用的文字。但时间久远,我已忘却得差不多了。不知两位嬷嬷,能否再教导我一回?” 这两位嬷嬷当中,只有一位是五年便教导过江菱的。 另外一位,则是江菱进宫之前,从江南过来的,负责在宫里照顾她。 两位嬷嬷很快便答应了。她们都是从前跟随先夫人的陪嫁,打小儿识文断字的,虽然仅仅是粗通文字,但比起江菱这个真正的半吊子,却是渊博得多了。因此教导江菱这件事情,对于她们来说,道不是很难。第一位嬷嬷悄声问另一个:“主子不是大人的养女么?怎么会不识得蒙文藏文?”第二位嬷嬷则解释道:“我们曾教导过一些,但后来又耽搁了。” 第一位嬷嬷道:“既然如此,那便应该早些教导,免得将来误了事儿。” 江菱抱着七阿哥,在一旁听见她们的话,又笑了笑,道:“如此,便有劳两位嬷嬷了。” 七阿哥听不懂她们的话,只能感觉到母亲有些惊讶,便乖乖趴在母亲的肩膀上,戳着珍珠玩儿。 于是,江菱便将询问康熙的心思,暂且按捺了下去。 既然决定要学,那还是等到学会之后,再去问问他罢。 自那一日起,江菱每天要做的事情又多了一件:跟着两位嬷嬷继续学习。当初进宫之前,江菱的确跟着嬷嬷们学过一段时间,但因为那个时候,江菱要学的东西太多,例如宫规是要背熟的,因此便没有在语言和文字上耗费太多时间。现在算是补全了。 由于七阿哥正在牙牙学语,别人都以为,是江菱在亲自教导七阿哥说话写字,完全想不到,真正需要学习的,是江菱自己。 好在江菱的身体与常人不同,记忆力和理解能力都远远超出了常人。 第一个月,七阿哥还在模模糊糊的发音,江菱便已经稍微理解一些字句了。 第二个月,七阿哥还是在模模糊糊地发音,江菱已经能跟着嬷嬷们,歪歪扭扭地学写字了。 有时候康熙见到她们两个,也以为是江菱在教导七阿哥读书写字。不过,江菱的笔法实在是生疏得很,康熙索性自己上阵,教导七阿哥满文、蒙文和藏文,顺带让江菱也在一旁观摩。江菱在旁边学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自己犹自不足。 如此过了三四个月,江菱总算能磕磕绊绊地看懂一些文字,那两颗南珠上的细微纹路,也能隐约看懂一些大意了。果然如嬷嬷们所言,是满汉蒙藏四种文字缠绕在了一起,大抵都是思慕之意。上回江菱将它们当成了背景的花纹,不过是因为,自己认不出来罢了。 能干出这种事儿来的,除了康熙之外,再无第二个。 闲暇时候,江菱曾问过康熙,为何会将私印放在小阿哥的抓周礼上。 当时康熙笑道:“朕不过顺手为之。” 上回康熙交给她的那件东西,亦是“顺手为之”…… 江菱默然。 又过了两三个月,江菱已经能粗略读通那些文字了,虽然还是不及康熙精通,但至少,不会将那些细微的纹路,当成是蔷薇花开的微雕。偶尔有时候,江菱会坐在窗前,将那两枚珠子靠在一起,对准阳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猜测着它们的意思。 七阿哥偶尔会在她的探头探脑,然后哒哒哒的跑过来,拽着她的衣角,要额娘抱。 江菱便将他搁在自己怀里,继续琢磨着那两枚珠子上的意思。冷不防便会有一根小手指戳过来,珍珠滴溜溜一滚,滚落到她的手心里,七阿哥在她怀里脆脆地笑。 江菱点点他的额头:“小捣蛋。” 七阿哥便在她怀里扑腾扑腾,奶声奶气地叫:“额娘——”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蹭呀蹭呀蹭,小手指在她的手心里戳来戳去,看着那两枚珍珠在她手里滚来滚去,o(* ̄▽ ̄*)o 江菱索性绞了自己一串珍珠项链(进贡的),让七阿哥戳着玩儿去了。 七阿哥有了自己的新宠,便渐渐对江菱的那两枚南珠,失去了兴趣。 又过了些时日,在一个休沐日,江菱被康熙叫了过去。 第二批远赴重洋的官员即将起航,江菱作为皇后,应当陪着康熙一块儿去送他们。除此之外,南边儿刚刚带过来几个“客商”,预备在边境一带大规模种植罂.粟的,被云贵总督逮住,送到京城。康熙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他们,于是便将江菱叫来,问问她的意见。 江菱提议道:“皇上不妨让他们,自己尝尝罂.粟的滋味。” 康熙来了兴致,道:“怎么说?” 江菱解释道:“他们不是喜欢种烟土和罂.粟么,让他们自己吃,照着三倍的量来吃,再让朝臣们时不时去拜访一次,亲眼见着那几个人形销骨立,人不人鬼不鬼,自然便知道,那是怎样一件害人的东西了。此举,也是为了防着有人重金贿.赂,将他们给带出去。” 康熙自己对这些洋玩意儿,也是一知半解的。听见江菱的这个提议,便允诺了。 事情敲定之后,康熙又将一封奏章,递到了江菱的手里,道:“看看罢” 江菱接过了折子。 这是一封从沙俄边境送过来的折子。自从条约签订完之后,陆陆续续地有流人往北面迁徙,在北面耕作,从此定居下来。前几年那些“无意中路过瑷珲沙俄囚.犯”,亦被交到了瑷珲,当着全城人的面,一并斩杀之。在最末尾,那边的官员们奏请康熙,在新的边境上,建一座城。 江菱朝康熙案上的那副万国堪舆图望了一眼,边境线已经划到了石勒喀河。 康熙站起身来,将江菱轻轻拥在怀里,低声道:“朕已经决定准奏了。但沙俄那边的事儿,他们迟迟拿不出一个章程来。上回你说,他们的重心都在西面,于东面鞭长莫及?” 江菱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康熙轻按着那封折子,又低声道:“那这几座城,便该建。” 江菱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所知不多。这段时间,她时不时便会回末世一趟,但不知是运气太差,还是上回将好运气都耗光了,一直都找不到图书馆或是藏书室。偶尔有时候,江菱甚至有些气馁,但再过了一段时间,还是会回到末世,碰一碰运气。 康熙低头望着她,问道:“可有什么话,要叮嘱朕的么?” 江菱回忆了片刻,将沙俄时期的一些弊端,陆陆续续地说了。康熙听罢,微微沉吟了片刻,目光又有些暗沉,眼里透出一股子狠意来。但再看江菱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柔缓平和。 “很好。”康熙低低地说道,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江菱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外面又匆匆进来一位太监,双手捧着一个匣子,呈递到康熙面前。康熙见到那个匣子,脸色微变了变,上前打开,取出一份白纸来。 片刻之后,康熙将那张白纸投到火里烧了,表情变得极是阴霾。 “让索额图过来见朕。”康熙一字字道。 直到很久之后,江菱才知道,那天上午,康熙是接到了喀尔喀部的奏报。喀尔喀部一直为准噶尔部所扰,再加上准噶尔部两国和谈的时机,率部反出,直接触到了康熙的逆鳞。 但是在那一天,康熙的面色却一直都是阴霾的,什么都没有说。 如此又平静了数日,江菱陪着康熙,将第二批远赴重洋的官员给送出去了,又陪着康熙,去见了那几位从古天竺国过来的商人。说他们是古天竺国的客商,不过是一个身份上的演示,那副阴枭的模样,高高的鹰钩鼻,浓重的英国口音和骷髅旗,明显地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但江菱现在的身份是皇后,又不好当面拆穿他们。 这些天,康熙按照江菱的意思,让他们日日吸食自己种植的烟土,起初他们还有一些反抗,但越是如此,便越是让看守他们的官员起疑,不吸便直接按着他们吸。短短地十余日过去,他们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憔悴起来,最后形如枯骨。 受到冲击最大,便是监视他们的官员,简直是硬惨惨的噩梦。 康熙受到的冲击,同样不比他们小多少。在见到他们的时候,面色同样难看。 江菱上前两步,轻轻地叫了一声皇上。 康熙没有说话。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场面的冲击性实在是太强,强烈到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那些随行的官员们,本想着跟康熙来瞧瞧热闹的,但见此情形,都说不出话来了。烟土,罂.粟,居然能让几个好端端的人,在短短的小半个月之内,变得形销骨立,认不认鬼不鬼的,如非亲眼所见,实在是难以置信。 有几个官员甚至在怀疑,他们那几个,是被别人掉了包。 但那尖尖的鹰钩鼻,还有浓重的口音,实在不是掉了包,能解释得了的。 最终,有一位官员走上前来,向康熙禀报道:“此物需得严令禁止。但凡出现者,一并焚毁。古天竺国与本国相距不远,现今此物未曾进入本国,但焉知将来之事?这等毁人之物,一旦在本国蔓延开来,必定是积毁销骨,国将不国。” 康熙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两个字:“毁掉。” 自此,东印度公司五字,便让他们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从今往后,不管过去了多少年,都时不时有人提起当日的惨状,对那五个字戒备极深。 江菱的这个举动,无疑造福了后世的许多人。 又过了些时日,天气渐渐地开始回温,冰雪消融,枝头上亦抽开了嫩芽。 西面要打仗的消息,终于还是遮掩不住了,逐渐地在京城里流传。康熙一夜之间变得忙碌起来,往往要到亥时或是子时,才能回宫,可寅时二三刻又要出去了。江菱无法,唯有在康熙休息的时候,替他创造几个安宁的梦境,让他睡得沉一些,仅此而已。 嬷嬷们给江菱的教导,也已经接近了尾声。 江菱已经完全认出了那两枚南珠上,到底写的是什么,又到底画的是什么。思念和祝福,求思和欣慕,一个又一个微小的字体,在珠面上缠缠绕绕,开成了一支蔷薇花。汉文是诗经,藏文是仓央嘉措的诗,蒙文是一支古老的曲子,满文则是男子对女子的告白。江菱第一次将它们全都认出来时,直接吓了一跳,暗想,幸亏当日没有莽撞。 又是一个融融春日。江菱刚刚处理完了手头的事儿,便又褪下那一双耳坠,并排放在阳光下,一字字地细看那些纹路。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为何,今天没有听到七阿哥哒哒哒的脚步声。 江菱低低地叹息一声,将两枚珠子都合拢在手心里,闭上了眼睛。 浅淡的阳光自窗前洒落,在屋里投出了两个淡淡的影子。江菱恰好是正对着窗子的,又闭着眼睛,没有看到这反常的一幕。而且,自从康熙忙碌起来之后,白天便很少会过来了。 康熙已经站在屋子里,好一会儿了。 今天他过来,原本是有些话想要对江菱说,但没想到一进屋,便见到她举着两枚南珠,对着阳光细看,又低低地叹息了片刻。康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显然是江菱已经察觉到,那上面刻着什么了。 江菱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康熙便也站在她的身后,一动不动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菱才睁开眼睛,将那两枚珍珠耳坠,一左一右地戴上了。还没戴好,便听见屋里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她回头望去,见到康熙站在自己的身后,不由呆了一下。 康熙一步步朝她走来,弯下腰,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仍旧是温柔轻缓的吻,如同融融日光一般的暖意。 江菱的动作僵住了。 康熙攥住她的手,细细摩挲着她的手心。 “你已经知道了。”康熙低声道。 江菱呆呆地点了点头,又有点呆呆地看着他。 康熙笑了笑,握住她的手,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手心里。 “本来朕是想告诉你,过些日子,要出趟远门的。但现在看来,却有些不合时宜。”康熙摩挲着她的手心,声音有些沉重,又有些微微的感慨。江菱仍旧呆呆地望着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康熙低下头望着她,目光温柔且平静。 “朕要亲征。” 亲征二字,说起来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却是一件险之又险的事情。江菱听见那两个字,惊得几乎要跳了起来,一时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亲征?亲征! 没错,康熙确实是要亲征的,江菱很清楚。一共三次。 但现在,今年,并不是康熙亲征的时间。 江菱记得,上次回末世的时候,自己曾经见到过,康熙第一次亲征的时间,应该是在数年之后,噶尔丹部再一次作乱的时间。不是现在。真的不是现在。 她又想起刚刚签订的那一份条约,按照原本的记载,也不应该是去年。 一切事情都提前了。条约的签订提前了,康熙亲征的日期也提前了,连……江菱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正在被康熙攥在手心里,细细地摩挲着。她恍惚间想到,如果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那自己所熟知的一切,是否也会发生变化? 所以,她在前世所知的一切,都需要修改了。 江菱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听见一声自嘲的笑,随后又是一个轻柔的吻。 “朕从未见到过,你这般苦恼且担忧的神情。”康熙沉沉地叹息着,将江菱的手攥在手心里,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道,“朕允你,平安归来。” 不是一个皇帝在对他的皇后说,而是一个男子在说,会平安归来。 江菱一下子便呆住了,怔怔地看着康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想起今天是大朝会,应该是群臣商议未果,康熙便决定要亲征。但是,但是这太突然了,她一点儿心里准备都没有。 康熙看见她的表情,目光微微地有些怜意,又有些不知名的滋味。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面颊,低声道:”朕还要到皇玛嬷那里,同她商议此事重生之小老板。等今晚,朕再好好地同你说说,嗯?” 江菱呆呆地应了一声,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难过。 康熙又安抚了她片刻,便起身离开,准备去说服自己的祖母了。亲征的事情实在是很突然,即便是知道后世之事的江菱,也有些不知所措。康熙刚走了没一会儿,七阿哥便哒哒哒地跑进来,如往常一样,踢掉两只小小的虎头鞋,拽着江菱的衣角爬到榻上,软软地叫道:“额娘。” 江菱回过神来,揉揉他的头,轻声道:“你阿玛要亲征了。” 七阿哥年纪还小,不知道亲征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额娘有点失落。 照顾七阿哥的奶娘亦匆匆地进屋,同江菱告罪道,并非是有意要打扰皇后和皇上。刚刚见到皇上出去,才放七阿哥进来的。江菱低下头,看着七阿哥有些委屈的表情,才知道刚刚他没有进来,是因为康熙在这屋子里。 “额娘。”七阿哥软软地问道,“阿玛要去哪儿?很远的地方么?” 江菱将他抱到自己的膝头上,轻声道:“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刚才康熙提到亲征二字时,江菱甚至有种冲动,想跟着康熙一块儿去。但后来一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康熙注定了能赢,那便不该去分他的心。 七阿哥窝在江菱怀里,又软软地叫了声额娘。 江菱轻轻应了一声,如往日一般陪着他玩闹,但总觉得不是个滋味儿。她望了一眼墙角的更漏,淅淅沥沥的,已经漫过了午时的刻线,便挥手弹出一缕浅淡的香气,渐渐弥漫在了京城里。 她的这个能力,范围已经很广了,能将整座京城囊括在其中。 即便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江菱依然顺利地在乾清宫里,找到了主持军.政要务的大臣。今天既然是大朝会,那么散朝之后,肯定会有大臣在乾清宫,给康熙禀报军.政要务的。况且康熙刚刚决定要亲征,兵部尚书或是侍郎,或是亲王,或是大学士,肯定有人在乾清宫等候。 不过,江菱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正在打瞌睡的大臣,便将一位小太监带到了梦境里。 乾清宫里伺候的小太监,平时虽然守口如瓶,但在梦境里,却喋喋不休地透露了很多事儿。江菱甚至没有出现,单单是坐在梦境里的乾清宫的屋顶上,便听那位小太监,将上午的事情给复述了一个遍。 沙俄那边出事了。 小沙皇遇刺,一位贵族决定要推翻他们,自立为沙皇,同时迎娶索菲亚公主。 虽然现在俄国的小沙皇有两个,而且已经长成了少年,但康熙从三四年前,便一直在往沙俄那边塞钉子。塞到今天,沙俄那边的钉子们,终于变成了一堵厚厚的钉子墙,将沙皇逼到了墙角。 刚好在这时候,噶尔丹那边又犯事,康熙便索性御驾亲征,一是给准噶尔部一个有力的教训,另一个原因是,喀尔喀和准噶尔两部,与沙俄的边境极为接近,现在正是与元老院疏通关节的时候,如果康熙皇帝人在喀尔喀,那么定然会有事半功倍之效。 提前两年签订条约,是因为沙俄。 提前亲征,也是因为沙俄。 第175章 小太监喋喋不休,将现实世界里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江菱独个儿坐在乾清宫上,听着下方的小太监嘀嘀咕咕,心里多半明白了。虽然现在只有一个刚刚换完班的小太监在打瞌睡,但这一个小太监,却已经抵得上许多大臣。毕竟小太监是乾清宫里当值的,每天都会见到许多人,又听到许多话。自然会比一人要强些。 现在在梦境里,不需要什么顾忌,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小太监说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后来大约是累了,又想起现在不是自己当值,便慢悠悠地回到自己屋里补眠。等小太监走远之后,江菱才轻轻击碎了这个梦境,回到现实世界里。 更漏淅淅沥沥地漫过了一个刻度,外面的阳光正好。 七阿哥乖乖地窝在江菱怀里,戳着她的衣袖玩儿。 江菱低下头,揉揉他的头顶,又将奶娘叫了进来,将七阿哥带回屋去。 通常在下午的时候,嬷嬷们都会来给江菱教学。不过,因为她们自己识字不多,江菱又不敢让别人来教,断断续续地学了半年多之后,便再无可教了。现在江菱的造诣,据嬷嬷们的说法,应该跟康熙七岁的时候差不多。 江菱曾经有些沮丧,但后来一想,便又释然了。 自己才刚刚学了大半年,要是真的能跟康熙一样,恐怕要被当成妖孽了罢。 说到底,她不过是记忆力和理解能力比常人稍强一些,算不上什么天才。 七阿哥离开之后,江菱便又回到主殿里,整理今天上午刚刚处置完的事情。刚才在梦境里听到的那些话,如电影般一幕幕回放在眼前。两位少年沙皇遭到刺杀,贵族试图迎娶索菲亚公主,发动政.变,这些事情听起来,完全像是康熙的手笔。在她的前世,从未有过这一场刺杀,亦从未有过这一场政.变。 可如果沙俄的情势变了,那么准噶尔…… 江菱想起康熙册立她为皇贵妃的那一日,在养心殿前说过的话;还有第一次进乾清宫时,自己的讶和康熙的泰然处之。康熙将她册立为后,还手把手地教了她许多东西,有可能……有可能是因为,如果某一天,天塌下来了,自己这个皇后,不至于撑不起局面。 虽然这个想法有些荒诞,但越想,便越是觉得疑惑。 整整一个下午,江菱都是在胡思乱想当中度过的。 等到晚上,康熙从太皇太后宫里回来,已经是深夜了。今天刚好皇太后也在宫里,康熙便索性将亲征的事儿,跟太皇太后、皇太后都提了提。太皇太后虽然没说什么,但眼里的担忧之意,却是真真切切的。皇太后一开始虽然反对,康熙将道理一摆,皇太后便不再提了。 等回到江菱宫里,明烛还没有熄,但已经燃烧到了尽头。 七阿哥已经被江菱哄睡,整座宫殿几乎都睡下了,唯有几个守夜的宫女留在外间。康熙回到屋里时,江菱正坐在案几后面,望着将要燃尽的明烛出神。他一进来,江菱便抬起头,眼里丝毫不掩担忧之意,还有些隐隐的落寞。 康熙大步走到案几前,俯下.身子,望着江菱的眼睛,低声问道:“怎么还不歇息?” 隔着跳跃的烛火,依稀可以看到他眼里的情绪,温柔,有些微微的怜意。 江菱下意识地说了一个“我”字,却什么都说不下去了。她知道,康熙从太皇太后宫里回来,必定已经说服了自己的长辈。亲征之事势在必行,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不会打消康熙的念头。 但愿自己在前世的记忆还有用,但愿康熙提前亲征,也能提前结束亲征。 她微垂下目光,轻声道:“你允诺过我,会平安归来。” 一时间康熙愣在那里,没想到他的皇后,居然会无条件支持自己的决定。他抬起手,按在江菱的肩膀上,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朕允诺你,一定会平安归来。” 江菱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面颊上。 烛火噼啪一声燃尽了,房门不知何时被扣了起来。康熙绕过案几,将江菱打横抱了起来,朝床榻边上走去。江菱靠在他的肩头,睫毛微微地轻颤,让他的心底也是微微一颤。但很快地,便被席卷而来的狂风骤雨给淹没了。 江菱伏在康熙怀里,闭上眼睛,轻声道:“不能言而无信。” 康熙揽着她的腰,一手轻抚着她的长发,哑声道:“君无戏言。” 一霎间又是一阵疾风骤雨席卷而来,比往日都要浓烈。江菱微睁着眼睛,望着他,目光隐约有些迷蒙。他禁不住俯下.身,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在她的耳旁,一字一字地说道:“别怕。” 江菱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侧过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她当然不怕,不过是因为事情都提前了,自己有点儿担心而已。按照康熙的本事,能平安归来的概率,是要远远大于不能的。 那天晚上康熙把她折腾得有点狠。第二天,江菱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又过了些时日,康熙带着一批人,御驾亲征了。 等待的日子有些无聊。刚好这几天是放归宫女的日子,江菱便索性将事情都揽了过来,亲自处理宫女放归的事宜,还顺带将今年的小选给做完了。等宫里又换了一批宫女,皇帝却仍在外面打仗,未曾过来,江菱便索性请太皇太后,给七阿哥找了几个师傅,教习满文藏文和蒙文。 其理由么,当然是“自己的水平太糟糕,生怕教歪了七阿哥”。 太皇太后试了试江菱的蒙文水平,果然是个半吊子,同意了江菱的请求。 没过多久,翊坤宫里便新来了两个女官,都是精通满汉蒙藏四种文字的。七阿哥年纪尚小,没有到上学的年龄,便由女官暂且担当教导之责。女官们一来,嬷嬷们便彻底教不了江菱了,江菱每日都会抽出半天的时间,跟着七阿哥一起,将那些文字和语言给练熟了。 虽然还是不大会写,但是好歹,比康熙离开之前,进步了一点点。 江菱偶尔会试一试,将康熙带到自己的梦境里。但现在她的能力,未能覆盖到千里之外的范围,试了几次都是无果,于是便不再试了。 不过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侍卫来往于喀尔喀草原和京城之间,将大臣们的奏章装匣,带到康熙那里,又将康熙的批复还有当前的消息带回来。江菱偶尔也能听到些只言片语,例如康熙已经走到了哪里,又例如康熙碰到了怎样的险情,又例如沙俄那边的事情,到底处理得怎么样了。 约莫在五月的时候,喀尔喀一带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战事陷入僵持状态,短时间内无法结束。 好消息是,沙俄的一位贵族篡夺了皇位,将两位少年沙皇都养在宫中,当永久的贵族。其中一位前沙皇遇刺昏迷,每天只能偶尔到院子里走两步;另外一位前沙皇,则因为本身比常人要孱弱一些,连生活都不大能自理,更别说拿回自己的皇位了。 据说,前一位沙皇叫彼得,后一位沙皇叫伊凡。 江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百分之百笃定,肯定是康熙的手笔。 除了康熙之外,再没有谁会干出这样的事儿了。 喀尔喀一带的战事,整整僵持到了六月,才有了打破僵局的征兆。 但是不巧,喀尔喀战事打破僵局的时候,沙俄的元老院与沙皇反目,陷入无休止的内斗之中;远东一带建起了三座边境城市,将原先的囚.犯都驱逐到了更远的地方;喀尔喀和石勒喀河虽然相距甚远,但很巧的是,它们都是两国的边境,康熙现在的位置,刚刚好就在两国的边境上。 沙俄在内耗,准噶尔部在撤退,西线一路推进。 江菱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六月末了。七阿哥将将两岁,正在女官们的调·教下学着说话写字。江菱自己这个半吊子,除了教他描描红之外,也没敢教导他太多。平时的时间,有大半都在教习和处理宫事上度过了。 偶尔太皇太后会让江菱到宫里,陪她说说话。 但大半的时候,江菱都独自一个人在宫里,日复一日地住着。 林黛玉偶尔会进宫看看江菱,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江菱一个人呆着。 时间慢慢地到了七月,七阿哥的两岁生辰礼开始筹备,江菱才又忙碌了一些。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西面传来消息说,战事已经打破了僵局,准噶尔部节节败退,只差一点,便要退到沙俄那边去了。 但准噶尔部不可能退到沙俄的国境线内,毕竟沙俄也不是吃素的。 江菱听见这个消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不管事情再怎么提前,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 七阿哥的两岁生辰很快便过去了,宫里依旧该干什么干什么,京城里也依旧一片祥和。除了时不时有人会问起,西面那场战事如何了之外,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如同一汪湖水,平静无波澜。 江菱一直等到八月,才等来了康熙回朝的消息。 那个时候,康熙亲征已经整整五个月,从春天直到秋天。 江菱以为,回程的消息已经传来,那日子便该快了。 但是没想到,从喀尔喀直到京城,一路上磕磕绊绊地,又经过了许多事儿。例如沙俄的新沙皇和元老院的争端,几次波及到这边,但因为康熙人在喀尔喀,便将事情一概平息了下来。再有就是,远东那边大笔大笔地撒银子,才将局面暂且安稳了下来,国库有点捉襟见肘了。 不过江菱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插手,便依然安静地等他回来。 等到十月间,天空中飘起了小雪的时候,康熙才启程回到了京师。江菱带着七阿哥在城外迎接,表情仍旧平静,但唯有她自己才知道,到底起过多少波澜。 典仪官在前面唱词,大臣们都在陪着康熙回城。 远远地,江菱似乎看到他望过来了一眼,目光仍旧温柔。 七阿哥窝在江菱的胳膊里,两只小胳膊搂着江菱的脖子,贴在她耳旁唤道:“额娘。” 江菱轻轻嗯了一声,抱着七阿哥在原地等她。 七阿哥在她的颈窝里蹭蹭,小声道:“额娘,我不记得阿玛的模样了。” 康熙离开的时候,这孩子才一岁半,又离开了这样久,自然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江菱揉揉他的头,说了声乖,朝康熙那边望了一眼。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越过群臣,朝她这边望来,带着温柔浅淡的笑意。但不一会儿,便又重新开始接受朝臣们的迎接和入城。 江菱笑了笑,抱着七阿哥,同样回城了。 回城之后,自然又是一场朝宴。 江菱身为皇后,自然是要跟康熙站在一处的。她将七阿哥交给奶娘牵着,又像从前很多次一样,被梁大总管牵引着,走进大殿里,这才又见到了康熙。 刚才隔得远了,江菱没有看清。 现在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康熙的精神倒是极好,全无疲惫之态。 再一联系到这次的胜仗,再联想到沙俄那边的变故,不难想到,康熙为何会这般神采奕奕。 朝宴之后,康熙又去拜见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江菱亦全程陪同。 直等到第二天,江菱才知道,康熙为什么又拖延了两个月。当初在喀尔喀,他确实是打赢了准噶尔部,预备回程的。但是在回程的时候,新沙皇跟元老院不对付,不知哪一边派了军队过来,想探探这边的底。当时刚好康熙人在喀尔喀,便顺势将人打了回去。 顺便,还利用自己留在沙俄的钉子,将沙俄皇室搅得一团糟。 新任沙皇毕竟不是彼得大帝,手下的骑兵虽然厉害,但却仍显得未足。 前线吃了一个暗亏,自己的身后又被搅得一团糟,本来还想着趁势而入的新沙皇,便彻底地蔫了下来,乖乖与康熙皇帝交换国书。虽然双方都没有明说,但双方都知道,前任两位沙皇,应该永远地让他们留在皇宫里养病。至于其他的,再继续谈。 鉴于国库已经捉襟见肘,需要开源,康熙便留了两个心腹重臣在那里接着磨。 后面的那些事儿,是江菱陆陆续续地听他们说起的。接连打了半年多的仗,今年国库捉襟见肘,确实可以料想得到。不过这开源二字,户部的官员们却有些犯了难。 刚好在这时候,康熙派到江南去探底的那些客商们,回来了。 当初康熙将他们派到南边去,是为了试试西洋和南洋客商的底,甚至连皇商都没有动用,拣了几个赋闲在家的旁支,便让他们到江南去了。如今一年多的时间过去,那些人已经在江南慢慢地扎稳了根,对江南一带的事儿,已经熟知了不少。 据他们说,西洋和南洋的客商们,确实是暴利。 有些时候他们弄走一船丝绸,销往南洋和西洋,便是千倍以上的利润。这叫垄断。 户部的官员们一琢磨,便生起了一个开源的法子,通商,与别国通商。 去年康熙下达的旨意,“与西、荷诸国互通有无”,已经收到了成效。最起码,几大艘商船和航海线路,还有那边因为穷困潦倒,不得不过来找些生计的水手们,都就位了。 当年十一月,通商伊始,浩浩荡荡的商船开始往西。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江菱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第二个孩子的来势,比第一个孩子还要凶猛。 江菱起初只是嗜睡,到了后来,甚至有点儿开始害喜了。在康熙亲征的时候,江菱偶尔还回去末世转转,寻找图书馆或是藏书室,又找到了几种特殊的植物,给自己添了几个异能。但现在,江菱却只能蔫蔫地躺在床上,连自个儿的身子都有点受不住了。 七阿哥经常趴在江菱身边,伸出一根小手指,摸摸她隆起的小腹,极是好奇。 江菱两指轻轻一弹,给屋子里添了一点儿暖气。这是她刚刚得到的异能之一,还蛮好用的。至少在这寒冬腊月的时候,比地龙要暖和一点。 康熙上朝去了,临走前告诫嬷嬷们,不要让江菱过度劳累。 因此江菱便只能歪躺在榻上,听管事姑姑们给她禀报事情,再做决断。听的效率远远不如看,江菱只能从太皇太后宫里,借来了两个识文断字的女官,替她稍微做一些决断。 平时两个时辰能做完的事儿,今天整整用了三个时辰。 等完事之后,又是一日的下午红楼之淡定如初。七阿哥被女官们抱去习字了,江菱被嬷嬷们扶着,在院子外面走了走,活络活络筋骨。太医们都说,皇后这一胎保养得很好,定能平安生下来的。 江菱一贯都很遵照医嘱,这一胎,自然不会例外。 在外面走了一圈儿,让太医们诊了脉,江菱便又照例回屋歇息。 康熙不许她太过劳累,嬷嬷们将屋里的书全都搜走了,连一本都没有给她留。江菱歇了一会儿,有些无聊,便索性站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落雪发呆。现在已经是冬日了,寒风呼啸,宫女们刚刚打扫过,不一会儿便又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雪花。至于阳光,更是三五日都不见到一回。 江菱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便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又过了片刻,一双臂膀从身后环抱住自己,康熙的声音从身后想了起来:“今日可好?” 江菱轻轻嗯了一声,将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轻声道:“孩子很乖。” 康熙亦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在她的耳旁低笑道:“要是不乖,等出世之后,朕再罚。”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在窗前飘落,天色黯淡下来了,依稀可见夕阳的余晖,但却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偶尔才能漏下几丝光芒来。江菱微微侧过头,望着康熙,淡蓝色的珍珠耳坠,在微蒙的天光里,泛着浅淡的色泽。 康熙低沉地笑了两声,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一枚微微颤抖的南珠。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低声问道,又将江菱往怀里拥紧了些。 江菱回想了一会儿,应该是七阿哥的周岁礼之前,自己将耳坠摘下来,让七阿哥戳着玩儿,才无意中发现了上面的纹路。但真正认出这些纹路的意思,却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情。 她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道:“应该是去年,七阿哥生辰礼的时候罢。” 康熙有些惊讶,继而想起来,七阿哥生辰礼的时候,自己顺手将私印放在那堆物件里,刚好被七阿哥伸手一抓,抓到了手里,又跌跌撞撞地走到江菱跟前,将私印交给她。 这小子…… 康熙琢磨了一会儿,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甚好。”他一本正经道,“那小子颇有福气。” 江菱微微仰起头望康熙,一时间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康熙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儿都圈在怀里,一路细细地吻啄下来。江菱怔了怔,亦靠在康熙怀里,有些被动地承受着。良久之后,他才靠近她的耳旁,低声道:“就是字面儿上的意思。那小子颇有福气,连朕都有些佩服他了。”随后又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江菱闭上眼睛,靠在康熙怀里,轻声道:“嗯。” 窗外一片一片的飘着雪花,天光慢慢地黯淡下来了。 两个人安静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落雪,平静且安宁。 如此,便好。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霎紫明嫣】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